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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第十三章

(2010-03-30 09:38:26) 下一个

(十三)

第二天起,我果然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窑洞里,我坐在炕上,看着门外日升月落,听着大家操练唱歌,试着打理清楚自己的生活。 

一个星期过去,我的脚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肖南是在罚我,还是在帮我,只有他自己知道。我重新拨弄起管弦,因为不能随便出营区,有时我会缠住前来串门的老乡,让他们直着嗓子帮我唱些秦腔和信天游。

随着天气变暖,肃托运动也越来越激烈了,陆陆续续传来有人被镇压的消息。在枣园演出的一个下午,我曾经远远看见过刘义勉团长,他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圆圆娃娃脸的大男孩儿,我没有过去相认。

如果知道从此不会再见故人,或许当时我会走上前去,告诉他绮真很惦记他,他上海的家人还一切平安。

不久,团长叮嘱我不要再用萨克斯管儿了,改吹唢呐,似乎乐器本身,也能够代表着某种立场。对于这种改变,我并无异议,因为工具不同,表达的感情却可以相仿。 

后来,我也又见过肖南两次。 他常常到枣园去开会,途中会经过离秋庄不远的山路。 

一个一个的黄土坡子, 没有多少树,高高静静地卧在高原上,坡下绕着白色的弯弯的山路,绵延不远,就消失到下一个山丘后了。我们文工团常常在山坡上练嗓子排话剧,为了提高士气,大家不断编新段子来配合形势的需要,所以有时日落西山了,我们还站在半山腰里咿咿呀呀地唱。

那天,新剧排完了,天色还早, 太阳红红的挂在山头上,所有的丘陵都染上了桔红,留下了一个个浑圆的阴影。杏子是文工团的宝,今天大家便一起起哄叫她唱歌儿。杏子清清嗓子,俏俏地站在坡子上,依着我教给她的吐气方法唱起了那首老掉牙的小调。高而细的歌声婉转的诠释着古老的情歌,回荡在黄昏时的高原上。

……

“高高那个山上——一树槐哎——,

  妹子儿在那个树下——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厄望那个槐花儿——几时开哎——。”

……

太阳快要落到乌头山上了,远处传来了轻微的马蹄声,站在半山坡上,可以看见几个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剪影行到山下,渐渐能分辨出被夕阳染成了桔红色的身影。高大而熟悉的身材让我一眼认出了肖南,他整整齐齐地穿着有些破旧的灰色军装,躬身伏在马上,任马蹄翻飞,瞬间掠过。 

杏子清脆的歌声萦绕着山梁,也回荡在蜿蜒的山路上,引得年轻的骑兵们纷纷张望,笑着打量,唯有肖南,一次也没有抬头。

我想,那是因为他知道我在这里。

等待判决的日子比判决本身更可怕。

大概在五月上旬的一个早晨,小刘突然探头探脑到文工团来找我。我知道离开的时候终于到了,刹那间,有些绝望,又有些解脱。回头看看窑洞,都是些身外之物,留下来给其他人或许还有用处,我临时打了小包袱,紧紧系在身上,里面有妈织的那件毛衣和我的萨克斯管。

村子外面的梨行里,肖南在等我。

透着红意的新芽已经变成了荫荫绿意,漫天的梨花也早谢进了泥土,树尖梢头挂满了一簇簇指尖大小毛茸茸的梨芽子,林子里到处散发着青涩的气息。

小刘在林边的沟沿上找了一片萋萋芽牵了马走去喂。

肖南穿着灰色的军装,扎着腰带,打着绑腿,依旧身材高大,瘦削黧黑。

他看到我,没有多说话,径自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来。

“阿同,” 肖南简短地交待,“这封信,是给妈的。”

我低头接过来,不觉捻了一下,里面硬硬的。

“还有一封,是刘义勉托你给他的父母的,他们家住在租界里,现在也不好多联系了。”

“我一定会送到的,让义勉哥放心。”

“嗯,” 肖南停了停,又说,“一路上小心。”

这句话他说得很平淡,平淡地让我怀疑。我狠下心不去看他的眼睛,既然一定要被开除,就让我离开得干干净净。

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小刘的叫声,“副师长,他们过来了!”

我扭过身去,看到林外明亮的大路上,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两个小小的人影。

“阿同。” 肖南在后面叫我,我不回头。

“……阿同,” 他的声音更低了。

我没有办法回头。

“……你不要恨我,我也并不是真的那样冷心冷……,爸爸的事,谢谢你。” 

我隐约明白了什么,可是又不敢相信。

“可是,” 肖南停了停又道,“有些事……不能强求的。”

我僵硬地听。 

肖南的大手轻轻地从后面按上了我的肩膀,我一动也不敢动,珍惜着,又不满着,因为我那么希望他能够紧紧地抱住我,紧紧地,紧紧地。

“如果我死了,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

按着我的肩膀,他这样在我耳边说。

当那两个人影走进梨行的时候,我身后的肖南,已经恢复了师长的语气。

“李同,这两位是去到周县买药的同志,你就跟他们一起走。”

我走过去和同志们握手,互相打招呼,整理干粮行囊,检查路条是否带好。

然后,我们一起,跟周文远师长敬了礼算是道别,匆匆走向林外的大路。

自始自终,我没有再看肖南的脸,即便知道这一去生死天涯,再见无期,我还是忍住了。

入夜,在开往西安的火车上,四周的人都昏昏沉沉的睡着了,我从怀里掏出了肖南给妈妈的那封信。

就着昏暗的灯光,我抽出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一张照片跟着从里面滑了出来。

照片上是肖南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虽然不是非常清楚,还是能看出来是在师部的窑洞前面照的。

女孩子剪了头发,梳着两个小刷子,和肖南肩并肩站着,两个人都穿着军装,紧紧系着腰带,英姿飒爽,连那明快的笑容,都看着非常地般配。

我把照片翻过来,后面写着:和黄纪萱同志摄于叶集,一九三六年春。

展开厚实的竹纸,上面整整齐齐的是肖南的小楷。

“母亲大人如晤:

自南儿那夜不辞而别,悠悠已是经年,不孝子累母牵挂,思之常辗转不能释然。 然生逢乱世,匹夫当承其责,望慈母体谅,原宥孩儿孝义不得两全。

照片上的女子,姓黄名纪萱,江苏徐州人氏,与儿已有婚约,现定于今年中秋举行简单仪式,不曾得到母亲承应,也只能祈望您谅解。

同弟虽已成人,然心性未改,执拗单纯,一若幼时,将来难免会为世事挫折,念此忧然。

                                                                                     不孝儿阿南敬上。”

“执拗单纯、一若幼时,……今生欠你,来世再还,哼。” 我在肚子里冷笑着重复肖南的诸般说词,恶狠狠把照片上笑眯眯的两个人塞进信封。

阿南,你好虚伪,这世上若真有来生,我何需活得如此认真。

当我辗转回到北平时,已是七天以后,妈妈惊喜之余,没有责备我,只是彻夜不肯休息,一字一句地琢磨那封简单的家书,听我讲肖南的事,问爸爸大致在什么地方,在和什么人打仗。我自然略过了爸爸和肖南险些兵戎相见的那一幕,只说他们各自平安,妈妈渐渐收住了眼泪,略略感到宽心。

丫头秀明已经二十岁了,前年嫁了人,却还留在我家服侍母亲。当她端了烟枪盘子悄悄进到屋里的时候,我呆住了。

秀明摆好炕桌,然后熟练地装起大烟泡,母亲叹口气,拢拢本就整整齐齐的头发,慢慢横在炕上,从容地从秀明手里接过烟枪,就着盘子里的火儿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靠在身后叠起的缎被上,满意地仰起脸,眯上了眼睛。 

我一时愣在那里,动弹不得,母亲虽然不再是那个白衣黑裙的少女,可在我心里依然婉约秀雅,怎会染上这种奢靡可恨的东西?

“阿同,你不要介意吧,” 屋里弥漫着奇异的香味,母亲徐徐吐出一口气,疲惫地冲我笑笑,日渐松弛的上眼帘微微遮住了那双曾经明媚的眼睛,“……与其和太太们抹骨牌,还不如抽这个解闷一些。”

“妈。” 我无言。

“阿南我是死了心了,你又到处乱跑,原来你爸在,我还有得忙,现在倒好,……我,还有什么好忙的呢。” 

妈妈不说话了,昏昏沉沉的眼睛里重新闪着晶莹的水光,我心里暗暗叹口气,看着那摇曳的烟灯,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一直真心以为我也应该算是个革命青年,可事实上,在这场战争里,我始终是和母亲站在一起的,不关心主义是非,不关心花落谁家,只担心父子成仇,惦记亲人何时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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