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孩子们

这是一些写留学生,一群在远方的孩子们的故事
正文

(2005-03-19 04:36:00) 下一个

(一)

 

 

正午。

陈恒开着他那辆八六年的轰达已经在这个街区转了二十多分钟了。街边拥挤着一幢幢百年老屋,维多利亚式的三层楼房,它们在夏天强烈的阳光下显得破烂,肮脏。因为这段街区离学校近,这些房子里住着数目众多的大学本科生和没有车的研究生们。

陈恒看了看表,考虑是不是该到附近的加油站问一下。正在这时,他看到了要找的房子。

沿着街停了车,陈恒走进了1284号楼。爬上一级级吱嘎作响的狭窄楼梯。两边的房间里不时传出嘈杂的电视声和婴儿的哭闹声。陈恒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在北京时傍晚回家爬上那幢三楼公房的那种感觉。

 

凯原光着膀子在那间客厅兼厨房里吃午饭,含着满嘴的米粉让陈恒坐。环视着满屋的肮脏和凌乱,陈恒决定还是靠墙站着。

“吃了吗?”凯原问。

陈恒点了点头。

凯原飞快地吃完,又以同样的速度掏出烟来。自己叼了一支,又让陈恒。陈恒摇了摇头。

舒适地喷出第一口烟,凯原开了口:

“哥们儿,你看我这儿,就一贫民窟。四人共用一卫生间和厨房。我睡在客厅里,每月还得交一百五。你知道哥们儿在申请系里明年的奖学金。那丫挺系里要看我这学期成绩才做决定。所以哥们儿这学期得玩命哪。可上星期,老范抱回一只猫,那小东西倒是挺可爱的,可有一毛病,每天早上五点就开闹。你想哥们儿每天一点才睡,这样哪受得了?所以我跟老范说了,要么猫走,要么他走!”

凯原吸了口烟:

“老范说不能把那猫就这么扔了,得找一个好人,一个喜欢猫的。我就想起你来。你那儿住得宽敞。我知道你又特喜欢动物。怎么样?哥们儿,要不要带走?”

不等陈恒答话,他对着里屋的一扇门大叫一声:

“老范!”

陈恒站在那里,看到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个子男人,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白猫。

凯原:“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陈恒,这是老范,范医生。

陈恒伸出手去,可一刹那,他觉得范医生好像怕跟他握手似的,有些慌乱地把猫向他举了举,算是打招呼。嘴里连声说:

“你好,你好!”

然后把猫放在地上。

这是一只才一两个月大的猫。全身雪白,眼睛是黄的。因为身体还是很小的缘故吧,四条腿站在那里显得很粗很短。它站在三个男人中间,左顾右盼,憨态可掬。

“那天晚上,我打工回来,在街上看到它。肯定是被哪个大学生丢掉的,很可怜。我就把他拣了回来,可怜的小东西。”

范医生的声音柔弱而无力,带着南方口音。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用左手轻轻抚摸着小猫。小猫依赖的把头在他的裤管上蹭来蹭去。

陈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范医生微秃的头顶和地上的小猫,沉吟着,决定不了是不是要这个猫。

“小陈,你就把它收养了吧。你看,我们这儿不能养。如果没人要他的话,我就只能把他送到动物收容所去了。可我听说,在那里如果三个星期没人领养的话,他们就会打针把它毒死。你看他多可爱,你养了它就是救了它,就是积了德,老天爷会知道的。”

范医生抬起脸对陈恒说道,脸上带着哀求的表情。看陈恒没有反应,范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都是我不好,多管闲事,把它抱了回来。我是个倒霉的人,随便什么遇到我都会倒霉,唉……。”

陈恒还是做不了决定。范医生这个人,他说的那些话,和周围的环境,使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他蹲下身来,伸出手去摸了摸小猫的头。小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它突然转过头来,用细小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咬他的指头,陈恒心里一动。

“好吧!”他说道。

 

范医生从他的屋子里找出一个鞋盒,在盖子上面戳了很多洞。在把猫放进去之前,他用手抱着小猫,不住地抚摸着。陈恒惊讶地看着他的举动,他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这么喜欢动物。等他抬头看到了范医生的脸,他更加吃惊地看到范医生脸上有一种巨大的,难以形容的悲哀。

凯原一把从范医生手里拿过猫,放进鞋盒里,边说:

“老范,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陈恒还得赶回实验室呢。”

 

他们两个送陈恒下楼。

陈恒把猫放在后座上,向范医生伸出手去:

“谢谢你,范医生。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陈恒有些吃惊地发现范医生的握手很有力,和他这个人很难对得起来。他还发现他右手的小指和无名指都断了半截。

 

 

(二)

 

陈恒把小猫带回家,它就和陈恒一起生活在他小小的一房一厅的公寓里。

 

时间象流水般地过去了。

上课和做论文占据了陈恒几乎所有的生活。他每天都要在学校呆到很晚才回家。每天晚上,当他的车驶入公寓的停车场时,他总是看到小猫独自寂寞地站在窗台上等着他。等他一上楼梯,它就飞快地跳下窗台,到门口迎接他。开了门,它就会用圆圆的头使劲磨着他的裤管,一边委曲地咪咪叫着。有时周末在家看书,小猫就会乖乖地蜷伏在他的身边,或者跟着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小猫慢慢地变成陈恒生活的一部分。猫原来的主人——范医生却渐渐从陈恒的记忆中淡化,消失了……。一直到一个下雨的星期天下午,他的一个朋友来访。

这位朋友就像生活中的一些人:他们认识所有的人,知道所有人的生活和故事。当他知道了猫原来的主人,就给陈恒讲了范医生的故事。

 

八十年代初,范医生(当年的“小范”)从国内的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南方一个城市的一所大医院做住院医生。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显示出极高的天赋和不知疲倦的干劲,在短短的五年内就成为主治医生,十年后就做到主任医生,成为当时中国最年轻的眼外科手术专家之一……

“是吗?”

陈恒低声自语了一声。因为他很难把他见过的那个委琐的中年人同他朋友故事里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年青眼科医生联系起来。

朋友没理会他,继续说他的故事:

 

据说范医生的天赋是有一双特别的手,其灵巧和稳定程度是一般人所不具有的。

正当范医生在事业上一帆风顺,蒸蒸日上的时候,他的妻子,一个在文坛上初露头角的诗人,得到了美国这所大学东亚系的一笔奖学金,邀请她来此进修。和当年很多夫妇一样,两夫妻商量好:妻子先来美国打好基础,一年后再把丈夫接来,在美国共创一个新天地。

事情的进展像他们设计的一样顺利。一年后,范医生来到了美国。

当年的范医生肯定是抱着蓬勃的野心和对将来美好生活的信念踏上这片梦想的土地的。但没过多久,现实像深秋的风吹散了幻想的晨雾。现实是:范医生没有在美国的行医执照。他的英语,特别是口语的水平很低。他到附近的每一所医院和诊所,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试图说明他的能力和天赋,以前的成绩和现在的工作热情,但每次都毫无例外地遭到客气而冷淡的拒绝。他刚来美国的希望和梦想就像他手中医院名单上的名字被一个一个划去。范医生变得越来越绝望。

接下来一个严峻的现实是生存。妻子微薄的讲学金不能支付两个人的吃饭,房租,保险,汽车和一些最基本的开销。当最后一个试图在医院当护士的申请被拒绝后,范医生彻底绝望了,开始在一家中国餐馆打工。

 

陈恒悲哀地想到昔日年轻有为的眼外科大夫站在低矮潮湿的餐馆地下室里的水槽前,一双做过无数漂亮手术的手终日浸泡在油腻的洗涤剂里,在老板刻毒的训骂,和厨师,伙计们粗俗的玩笑中,默默地洗着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碗碟。

 

那时,我住在离范医生不远的地方。朋友说道。

常常见到他拎着一个塑料袋,走到学校附近的一个中国餐馆打工。偶尔我们在街上相遇,他总是小声地和我打招呼。他看上去是个懦弱,小心翼翼的人。但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

 

九一年年底的一个深夜,州警察接到一个来自东区的911报警电话。报警人说她听到隔壁有女人的惨叫声。当警察赶到,冲开紧锁的房门时,一幅恐怖的画面呈现在他们面前:

在一片狼藉的卧室里,一个女子满身是血,蜷缩在墙角。血还不停地从衣服里渗出来。一个男人跪在那女人脚下,双手捧着头。手上流出的鲜血涂在脸上,使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狰狞和诡异。

在地毯上,警察发现了凶器-一把一尺多长的厨房用刀,还有两截斩断的手指。现场分析结果是那男子用这把刀刺伤女人,而刀反弹回来,削去他自己的两个手指。

范医生被当场逮捕。那女人——他妻子被送到医院抢救。她被戳了五刀,但因为凶器不利,所以刀锋都停在皮下脂肪里。半年后,范医生以蓄意谋杀未遂罪被起诉,但被害者和唯一的证人-—他妻子却拒绝出庭作证。

一个月后,范医生被无罪释放,原因是“事发时一时精神失常”。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在那个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谣言和猜测随着时间也慢慢消失了。法庭判决后,范医生的妻子就从这个城市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美丽的女人。

在精神病院住了几个月,范医生回了家。又开始在餐馆打工。很明显,人们看到这个男人一下子老了……

 

天黑之前,朋友走了。他走了以后,陈恒一个人坐了很久。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宿的恶梦。

 

 

(三)

 

陈恒把嘴凑向喷出的过滤水喝了两口,又用手把水拍在发烧的脸上。冰凉的水使他一激灵。从早上八点到现在,他已经在实验室工作十三个小时了,和这个控制系统的程序搏斗了整整一周了。看样子今天还是找不出程序不通的毛病。他从走廊回到实验室,准备整理一下,就回家睡觉。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是凯原打来的:

“陈恒,老范出车祸了!”

 

当他沿着大学附属医院空无一人的长廊向急诊部走去时,陈恒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脚步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看到陈恒走进病房,凯原走了出来。陈恒只看见满房间的仪器和一个全身插满管子的身体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

站在大楼门口,凯原点上了一支烟,向陈恒述说了范医生出事的经过。

范医生昨天上晚班,快凌晨一点才回家。因为一个同事临时家里有事,请他帮忙代一下今天的早班。匆匆睡了四个小时,他又起来开车上班。因为太困,他在驾驶座位后睡着了。高速行驶的车冲出了85号高速公路,在隔离带的草坡上连续翻滚。直升飞机把他急救送到医院。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抢救了一天,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但有可能大面积颅内和内脏出血,还有颈椎粉碎性骨折。现在是在特级观察护理。等明天检验片子和化验结果出来,医生再决定是否再动更大的手术。

凯原问道:

“哥们儿,你能在这儿盯一会儿吗?我回家眯会儿再来替你。”

陈恒点了点头。

凯原一下把烟头弹得很远,拍了拍陈恒的肩:

“谢谢你,哥们儿!”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你知道,老范没什么朋友。”

说完,他走回病房,招呼另一个中国学生一起走了。

 

陈恒回到病房,在范医生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个人,离上次已有一年多了。他已经很难认出面前这张缠满绷带,青肿变形的脸。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范医生的那双手上。

这双手看起来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尽管多年的体力劳动和在洗涤剂里浸泡使手的皮肤粗糙,骨节粗大,但可以看出它们的主人还是尽了他的全力保养它们的。细长的手指上指甲修得很整齐,指甲缝里很干净。

陈恒看着那双手,感到好像这双手是它们主人和命运斗争的最后一个阵地,他尽了他的全力来保持他昔日的荣耀和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现在这双手在黄色的灯光下显得疲倦而毫无生气。两根残缺的手指触目惊心……

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女护士走了进来。她向陈恒微笑了一下,然后开始查看那些连接范医生的各种监视器,把每个数据写在值班记录本上。做完这些,她又像自言自语,又向对陈恒说:

“唉,可怜的人哪。”

然后走出门去。

 

陈恒坐在那里,睡意开始象潮水一样向他涌来。在他睡着之前,他迷迷糊糊想起今天还没有喂猫……

 

不知过了多久,陈恒忽然被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等他想起前后发生的一切,才定下心来。他转过身去,突然看到范医生正静静地看着他。

”你醒了?”陈恒有些紧张地问道:

“感觉还好吗?”

范医生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张嘴说了句什么,但陈恒只听见一阵嘶嘶声。他探过身子,把耳朵凑向范医生的嘴边。

“那只小猫还好吧?”

陈恒完全没有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这样的状态下,范医生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说:

老范,你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

范医生又微微摇了摇头。陈恒看到一颗泪珠从他闭着的眼里流出,滑过青肿的脸庞,滴在雪白的枕头上。

陈恒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早上两点十分。

 

护士每隔三十分钟进来一次,查看和记录各种数据。有一次,陈恒问了范医生的情况,回答是情况稳定。陈恒舒了一口气。走到楼下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杯热咖啡和一个热狗,又回到病房,坐在范医生边上,边吃边看着他。

四点的时候,范医生开始说胡话,然后反复念着一个人的名字。陈恒看着他,用手按下了呼叫护士的电铃。在护士和医生赶到之前,范医生停止了自语,再次睁开眼睛,似乎向陈恒微笑了一下。陈恒后来一直认为当时自己产生了幻觉。他眨了一下眼,再看范医生时,他又昏迷了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陈恒的记忆里是一片模糊。他只记得护士跑进来,然后又有很多人冲进来,把范医生推了出去。他也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一直到一个房间前面,他被人挡在外面。

当凯原到医院时,看见陈恒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走廊里的一条椅子上。

 

早上五点四十分,在太阳升起之前,范医生死了。

 

 

多年后,有一次,陈恒和凯原在电话上聊天,偶尔说起范医生,陈恒说:

“我一直觉得那天晚上范医生是自杀的!”

“那怎么可能?医生说死因是内脏突然大面积出血。”凯原说。

但陈恒固执地认为他是自杀的。

“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凯原问。

“因为他不想活了!”陈恒答道。

过了一会儿,陈恒说:

“范医生临死之前,一直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听了陈恒说出那个名字,凯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

“那是他妻子。

 

(四)

 

陈恒回到家里,衣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好像没睡了多久,电话铃响了。他迷迷糊糊拿起电话,那边是凯原:

“你能来一下吗?”凯原问道。

 

陈恒和凯原站在范医生的卧室里,看着面前地上的一只小小的黑猫。猫身上很脏,它蜷缩在角落里,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面前的两个男人。

“我今天早上听到它在屋里叫,大概是饿狠了。我打开门,才发现范医生又拣回来一只猫。”       凯原说道。

“你以前不知道吗?”陈恒问道。

“不知道。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范医生卧室的门总是关得紧紧的,而且,他从来不让人进他的房间。”凯原若有所思地说道。

陈恒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摸小猫。小猫看着他,使劲地往后躲。陈恒用手指轻轻地抓挠着它的头颈,发现它在瑟瑟打抖。慢慢地小猫开始安静下来,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唉。”凯原叹了一口气,不解地说道:

“这老范,为什么老往家里拣猫呢?”

 

陈恒抱着小黑猫走上楼梯,一眼看到站在窗口的白猫。他开了门,白猫一边蹭着他的裤管,一边看着他手里的小猫。陈恒把黑猫放在白猫的饭盆边。黑猫闻到了猫食的味道,一头扎进饭盆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白猫似乎挺懂事似地坐在边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它。过一会儿,它站起来,走到黑猫身边,闻了闻它的身体,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看着这一切,陈恒笑了。

等黑猫吃完,陈恒把它抱到浴室里,开始往浴缸里放水。小猫在他手里开始紧张,身体变得僵硬起来。等陈恒把它放进浴缸里,它开始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四条腿试图抓着浴缸壁,挣扎着想逃出浴缸。

陈恒把水轻轻地淋在小猫的身上。它全身的毛贴在身上,支着一个细细的脖子,更响地叫了起来。陈恒一手按着它,一手把肥皂涂在它身上。小猫继续叫着,挣扎着。突然,它一下子停止了惨叫和挣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陈恒用两手轻轻地把它抱起来。灯光下,他看到了小猫皮毛稀疏的脑门下一双善良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它细小的身体剧烈地发着抖,显得那么的无助,可怜。

看着小猫的眼睛,陈恒脑子里似乎有一道光一闪,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范医生要拣回那些小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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