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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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麒麟桥 长篇小说 (84)

(2019-05-19 19:32:04) 下一个

瞧着几个汉子围坐在桌子上狼吞虎咽着,何启明这才车转过身子,缓步来到罗奶奶的房间,虚心下意的给老人请了安,这才客随主便,在罗掌柜的引领下,来到后厢房里。何启明也没矫情,一屁股就坐在罗掌柜安排的椅子上。

 

罗掌柜弯腰撅屁股的给何同志斟上茶水,又递给他一颗‘飞马’牌烟卷,小心翼翼地给点上。这才扭过头,给大先生递出一颗烟。厢房的门开了,只见罗老奶奶颤巍巍地扶着门栏站着,手中拉着霞姑。小姑娘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客人。

 

“奶奶对我说,何大大认得梁大大,你们是朋友。”小姑娘一字一顿地说,还淡淡的笑了笑,露出两排碎糯米粒一般的白牙齿。

 

“是呀,”何启明和颜悦色地说,一边还站将起来,要给老奶奶让座。

 

“那你也认得木木啰?”霞姑有些奶声奶气的问。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小人儿在心里头,是在想着她的玩伴梁泽木。

 

何启明眨巴着眼睛,一时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先生在一旁插话道:“梁泽木,小少爷,两个孩子应该是,嗐,如今是天各一方,生死两茫茫。当年何领导还给他留下了一只红顶仙鹤玉佩。还记得吗?”

 

“仙鹤玉佩?”何启明怎么能够忘记。当年,是梁润泰跟日本人周旋,救了他何某人一条性命。救命之恩,怎能言忘!

 

霞姑一声不响地伸手到怀里,掏出那只镶金攒银的红顶鹤玉佩,往前迈出几步,递给何启明看。老何的眼睛湿润了。睹物思人,物是人非,这个在枪林弹雨中冲冲杀杀半辈子的汉子,也情不自禁地唏嘘不已。

 

他动情地一把把小姑娘揽在怀里,泪水夺眶而下。那顿早餐,虽然丰盛,可他难以下咽。

 

这时候,听得前门大堂里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说是有一个秃头的人,领着几个人要硬闯进来。罗守志大惊失色。大先生却一脸平静如水的样子。何启明起身,右手插在腰间,推门走了出去。其他几个人鱼贯地尾随在他的身后。

 

原来是刘大水,听说是老首长过来视察,便领着一班啰啰赶过来,走的急了些,就有一些气急败坏的样子。进了饭店,就要往里头冲,几个在堂前吃早茶的便上前拦住他。一贯颐指气使的刘秃子,哪里把这几个身着便装的外乡人看在眼里,挥拳就打,还掏出王八盒子炮。这回,他是在自己门前的阴沟里翻了船。他哪里料到,这几个貌不惊人的家伙,身手岂是了得!那个大个头的,侧身让过了他的一拳,反手回肘,就把刘秃子打趴在地,落下两颗门牙,嘴巴上的那颗黑痣,都沁出了鲜血。一肘立见分晓之后,‘噌’的一声,对方亮出了乌黑锃亮的家伙。那几个一直跟着刘秃子人前人后作威作福的家伙,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就蔫了下去。

 

“好你个刘大水,你这是马前张保马后王横焦赞孟良王朝马汉,虾兵蟹将一大坨,阵势不小哇。是过来迎接本军长,还是来兴师问罪的?啊?”何启明说话声音不大,一副不怒自威的凛然气概。对眼前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下属,他是怒火中烧,但经过上下左右的权衡,觉得还是暂时的隐忍不发为好。毕竟,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个草头王,县官不如现管。从大形势大道理来讲,还果真就奈何他不得。当真得罪了他,眼下围绕在他身边的好几家的身家性命,可都是在他这个混蛋王八蛋的刀口下。

 

北上南下的这么些年头,老何已经是官至一军之长。刘大水后来留在了地方上,恐怕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位老首长的来头。在他的心目中,老首长还是当年的支队长。

 

“支队长,首长,”他用手捂着嘴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把嘴巴上的脏东西擦干净!成何体统?”他依旧用四平八稳的语调叱责道。“到里屋去说话!”

 

其他的人,都知趣地闪身让道。后厢房里的茶水还是热的,何首长给刘大水倒了一杯茶。转身掩上房门。

 

“说吧!”见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压低了嗓门。

 

“说,说什么?”就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当真是把杀手锏。这是上级在命令下级汇报工作,是主事的在询问犯事的罪责何在,是山寨大王在查询喽啰,是家长在责问儿孙。问的人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义正辞严,被问的人就往往做贼心虚,尽管也许并没有偷过人家的财物女儿,也一样心慌意乱,张口结舌,言不由衷。这就是说话和问话的机巧。

 

这一招,果然灵便。刘秃子顿时就额头出汗。一双贼眼,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他的心思飞转。是糟蹋了人家的女人,事发了?他弄过的女人多着呢,哪一家的呢?还是在挖浮财时顺手捎带了一些玩意儿?还是贪赃枉法,害人性命?呔,杀人的事,是天大的事情,可在眼下,那还当真就不是一回事。这么多年来,干土匪,做干部,风风雨雨的,这一路走过来,不杀人,能成事吗?真是妇人之见。就这句话,还是当年跟着眼前这位老首长学来的。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啦,可死在你的枪口下的,究竟有多少人,肯定连你自己也是不清楚的。想到这,刘大水情不自禁地笑了。又觉得失态,赶紧地敛容挺胸端坐,习惯地一咬牙齿,就疼的‘哎哟’一声。

 

“你说呢?”还是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问的刘大水心里当真是有点发毛了。难不成有什么小辫子给这姓何的攥在手心里不成?他暗自思忖。又想了想,不对呀,不应该呀,这么几年来,他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的。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着实没有底。他想问一问首长到底是要让他说什么,是汇报工作,还是交代问题。可他,抬眼看了看何启明,见他怒目盯着他这颗秃头,吓的一个激灵,心中直打哆嗦。

 

“老首长,你在当支队长的时候,把我从土匪里头招安,让我加入了革命队伍,后来还提拔我当小队长,我有这么一天,可全是靠首长培养的。我是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的,”这么几个月里,在大小会议上听报告做报告的,他还真学会了几个新字眼。

 

“先说点就近的事情!”何启明嗓门大了起来,“你对当地开明绅士梁润泰的处理,通过了哪一级组织?定的是什么罪名?呃?”说着他站了起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组织?罪名?”刘秃子显得张皇失措,额头有些冒汗。对于梁润泰,他是勒索在先,欺凌强奸罗家女人在后,假如面前这个翻脸不认人的老首长手里真正地掌握了这些证据,那定他一个杀人灭口的罪名,是小菜一碟的事。以老首长以往的雷厉风行的作风,就在这里便就一枪嘣了他这颗秃头。想到这,刘秃子两腿直打哆嗦,从椅子上滑下来,瘫在地上,费力地挺起腰,跪在当地,连连磕头作揖。

 

其实,跟大先生等人这么彻夜长谈,何启明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何尝不摸了个一清二楚。按他以往的个性,真想一枪毙了这个匪气十足的坏东西,一解心头之恨。可这么多年来在革命队伍中的磨炼,他变得更加沉稳更加老练,或者说,是更加老奸巨猾。枪毙了刘秃子,还会有张秃子王秃子。远的不说,就这个本乡本土的孙存志,就是个老奸巨猾的白眼狼,假如容他上位,烔炀这块地方上,恐怕只会更坏,更加不得安宁。他老何指挥过大部队,从东北风卷旗拥,一路打过了长江,那种指挥若定挥斥方遒的气派,让敌人闻风丧胆。可在眼下,他还当真有些举棋不定。他觉得,寄下刘秃子项上的这颗人头,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同时,也让他明白,他这颗没毛秃头上,也有一根不粗不细的小辫子,攥在他面前的这位正义凛然的大首长的手心里。这样,可以像狗一样使唤他,对几乎身陷绝境之中的大先生他们,益处一定大于坏处。再说,马上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再说,长江南北到处是腥风血雨的,关、杀、抢成风,宁左勿右,即便有什么不当的行为,那是革命过程中的小枝小节。倘若有谁胆敢纠错,给你脑袋上戴一顶‘反革命行凶报复’罪名,那可就是‘杀无赦’的弥天大罪。任你功劳多大项上的顶戴有多大。

 

“起来好好回话!”何启明语气稍微和缓了些。“把事情的经过,给我写下来。”

 

“写?可我不会写,”他真的是要哭出来了。

 

罗守志站在门外,是要给他们的茶壶里续水。何启明把房门拉开一条缝,对着他耳语了什么。罗守志连连点头,把手中的紫铜长嘴大茶炊,递给了何启明,一路小跑的到前堂去了。

 

小个子警卫推门进来,手中拿着纸笔。刘秃子胆战心惊地朝门外看了一眼,没见着那一招将他制服,一肘击落他两颗门牙的大个子,似乎放心了些。

 

刘秃子战战兢兢地絮絮叨叨地坦白着,警卫员认真地往纸上‘唰唰’地写。还时不时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提出一些问题。何启明翻身带上房门走出去。他要利用这个时间,跟罗家的人商讨一件大事情。

 

快到中午饭的时分,何启明这才推门进来。“该说的都说清楚啦?”他朗声问。见刘秃子贼眉鼠眼神张乱望的,就知道他心中仍然怀有一股怨气。《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引用了刘先帝的话,说大将魏延脑后有反骨,日久必反。眼前这个刘大水,也是这号货色。何启明心中清楚,强龙不压地头蛇,毕竟自己远在上海为官,对眼前刘秃子的一亩三分地,鞭长莫及。对这个多年前的老部下,他是甚知底细的。想到这,便咳嗽一声,说道:“要不要搭一趟顺风车,到芜湖花和尚那里走一趟?”那个花和尚是刘秃子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当年在队伍上,没人不忌惮他的。他才是刘大水怕的要命的人。

 

刘秃子抽了抽鼻子,战战兢兢地接过何启明递过来的一支烟卷。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老首长,活像一只断了脊梁的癞皮狗。

 

警卫员递过来几张记录纸,何启明粗粗地浏览了一下,冷不丁地又发问:“为什么要枪毙梁润泰?而且还是在夜里行刑?”他顿了顿,“他身上有血债吗?按照土改政策,他是不是必杀不可?”

 

刘秃子嗫嚅着,“他的民愤太大。”

 

“什么?”何启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有些拿不定,这个梁润泰到底是不是真正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恶事。

 

“呃,不,我是说他民声太大。就上一回,说是要对他开刀,就走漏了风声,结果转眼之间就聚集了几百号人,把区政府团团围住。连乡下人得信,也撂下手中的农活,跑过来。说是凑热闹,其实是在给我们眼色看,是在向新生的政权示威。你说,这样的人,一夜之间就能跟我,不,跟我们搭对台唱戏。有了他,还会有我,有我们的新政权吗?”

 

刘秃子这是在说梁润泰有能量,得民心,能够跟他分庭抗礼。他这是在以杀戮立威。以无辜人的血,浇红屁股下的交椅,染红秃头上的顶戴。是呀,新政权立足未稳,百废待兴。行妇人之道,讲仁慈悲悯,必然束缚手脚。在目前的情势下,是不得已而为之。想到这,何启明倒是对刘秃子的残暴,有些同情有些首肯了。

 

他甚至在内心埋怨起被爆碎脑袋瓜的梁润泰来。是哇,当初他刘秃子索贿,你从了他,做事通融一二,有何不成?你如果对乡民们稍微冷漠一些,留下几句骂名,又有何不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出于众,众必毁之。世道变啦,这个‘众’,不再是‘民众’的‘众’,它是自我标榜代表了民众的新政权。对于出众的人,只要认为他不同新政权同心同德,便一体诛之。这,在当时,是不成文的章程,是不成规矩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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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姨 回复 悄悄话 居然同情——

何启明倒是对刘秃子的残暴,有些同情有些首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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