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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中的黑色乐园(Travel In Nagorno-Karabakh)

(2009-03-13 00:48:20) 下一个

中巴车上我突然醒过来,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方。车窗外群山连绵颇为眼熟:染上秋色的森林,溪水潺潺的河谷,犁印条条的黑色耕地和散落草坡的羊群,实在象极了中国西南的某些地方。迷糊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去斯蒂班纳克特(STEPANAKERT)的路上。路况出乎意料的好,是由侨居海外的亚美尼亚人资助修建的。一条原以为写满东西方往来历史的崎岖土路变成了通衢大道,反到让一心怀古的我有点失落。

纳戈尔诺(NAGORNO)是俄语,意为多山的,卡拉巴赫(KARABAKH)是土耳其语和波斯语的混合,意为黑色乐园,占人口95%的亚美尼亚人自己则称它为阿尔扎赫(ARTSAKH),同名于公元七世纪建于此地的亚美尼亚王国。在这片丝绸之路蜿蜒而过的土地上,一千三百多年来,阿拉伯人,波斯人,蒙古人,鞑靼人,土耳其人和俄国人的军队,水一般的来了,风一样的去了,与群山相守永远的是信奉基督的亚美尼亚人和山间无数的十字架石(KHATCHKAR)。众多的名字已是浓缩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的沉重历史,而1991年到1994年的那场要求独立的战争更让纳-卡成为血肉横飞的炼狱。在付出死亡三万多人,经济受到沉重打击的代价后,只有三百多万人口的亚美尼亚人击败了八百万的阿塞拜疆人,纳-卡成为事实上独立的共和国。有了自己的国旗,自己的议院,自己的军队和自己选出来的总统,但全世界只有同胞亚美尼亚共和国承认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阿尔扎赫共和国(ARTSAKH REPUBLIC OF MOUNTAINOUS KARABAKH)的独立......。

车驶过著名的拉钦通道(LACHIN CORRIDOR),沉浸于历史中的我开始了纳戈尔诺-卡拉巴赫之旅。


萨赫彦一家


  萨赫彦·桑巴特(SAHYAN SMBAT)来的是时候,当时斯蒂班纳克特汽车站里的人们正准备帮助我这个异乡人。实际上除了手里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条,我对他一无所知,是埃里温的朋友塞亦阮(SEYRAN)安排了一切,而来外高加索前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亚美尼亚人。乘着萨赫彦那辆二十年的伏尔加车前往他家时,我知道我正在进入纳-卡的真实生活中。

萨赫彦是纳-卡阿尔扎赫国立大学(ARTSAKH STATE UNIVERSITY)的化学教授,妻子米兰亚(MILANYA)教俄语,三个儿子,老大是医生,老二当律师,老三正在大学里读经济学,颇为典型的亚美尼亚学者之家。墙上最醒目的地方挂着伊瑞娜的照片,这个大眼睛的小不点是萨赫彦的孙女,一家人的心头肉。有天晚饭后放的录像,全是关于她的,只有十八个月大的小家伙也确实有表演天才,让很少看电视的我居然目不转睛了一个多小时。

那天下午,当用完共同明白的英语和亚美尼亚单词后,萨赫彦和我的交流陷入困境。对于不懂亚美尼亚语和俄语的人来说,在纳-卡和亚美尼亚旅行真有点象在月球旅行。莉莉亚(LILIA)的出现,让我先是惊艳,然后如释重负,那一瞬间听见的英语竟是如此亲切。她是萨赫彦的外甥女,能说一口流利英语,事实上她就是纳-卡总统的英文翻译。为了我这个远方的客人,这天特地请了半天假。从这个美貌的亚美尼亚女子谈话里,我知道了现代的纳-卡,知道了普通人的纳-卡,知道了渴望被世界承认的纳-卡。

不论年轻还是年长,不论在国内还是在海外,亚美尼亚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异乎寻常的民族自豪感,它源于两千六百年前的塞凡湖(SEVAN)边,世代相传已经融入亚美尼亚人的血液之中。也许是因为长期以来远离母国的缘故吧,纳-卡人的自豪感犹胜,且不说博物馆里满屋子民族精英们的照片雕像遗物,光是追逐历史足迹而来的我,已是让他们深深感动,继而发展成为不遗余力的盛情款待,素不相识的萨赫彦一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真庆幸,我不是男子,否则80度的伏特加会让我在醉梦中渡过所有在纳-卡的日子。

当我开始了解这个民族时,我肃然起敬。


废都疏西


  疏西(SHUSHI)这个名字进入我的脑海,完全是因为一本书中提到它是古代丝路上的重镇。书中还说疏西一直是纳-卡的首府,直到1920年被土耳其人攻占,当时包括主教在内的两万多亚美尼亚人被屠杀,整座古城被彻底摧毁。随后的苏维埃时代,疏西得以重建,然而1991-1994战争又将一切化为泡影。

很远就看见山坡上疏西教堂轮廓,这个有着古怪名字(GHAZANCHETSOTS)的教堂全部用白色石头建成,相比于大多数用灰黄色凝灰岩建成的教堂来,颇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气质,难怪它曾是主教的驻锡地。莉莉亚告诉我这座教堂被阿塞拜疆人充做仓库几十年,遭到严重破坏,刚刚重新修建好,我说呢,百多年的教堂怎会如此之新,衬着古城废墟更有一种强烈对比。教堂里遇见两位还乡的老人,胸前挂满了俄罗斯勋章,叶落归根总让人唏嘘不已。

车驶过疏西大街时,我不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商贾云集的繁华都市。一片断壁残垣间偶然几幢楼还留有屋顶,窗户玻璃却早已不知去向。常春藤爬满生绣的铁门,秋风中叶子血一般暗红。街上行人稀少,偶而有几个路过,眨眼便消失在废墟中,人耶?鬼耶?我疑惑。半路上几栋残楼间兀立着半毁的穆斯林宣教塔,塔身上装饰的马塞克图案依然鲜艳夺目,想让萨赫彦停车好拍照,他却说前面有更美的波斯双塔。双塔确实很美,而且奇迹般的逃脱了战争的魔爪,只是现在荒草满庭,再也没有阿訇呼唤祈祷的声音从塔顶传出。最终还是没有拍成那半毁的塔,回来后看别人的游记,才知道那是阿塞拜疆清真寺,一个为纳-卡人忌讳的话题。疏西,这个曾为外高加索地区第五大都市的波斯古城,也是众多阿塞拜疆音乐家,作家和哲学家的故乡,阿塞拜疆国歌的作曲家就诞生在这里。但此时城中再难见到一个阿塞拜疆人,三年战争产生了一百多万的难民,十年过去了,却没人知道他们何时能返回家园。要说点什么,想想还是作罢,千年百载的情仇,纠缠着历史宗教种族,岂是我这个过客能轻易指手划脚的?

从疏西半坍塌的城墙眺望山谷,首都斯蒂班那克特沐浴在夕阳下,宁静安祥。莉莉亚说十多年前每天有上千颗炸弹落在城里,能逃走的人都逃走了,剩下的成天躲在防空洞里,只有天黑时才能出来,日子过的和老鼠一样,而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上千天。我没有问当时她和她的家人在哪里。十年的重建工作使斯蒂班那克特已看不出战争的痕迹,疏西却一蹶不振。古城墙上树叶如金,风吹来蚱蜢的低吟,我重归沉默,为历史,为战争,为荒芜的故都疏西。


讲学异国


  那天早上,当萨赫彦开车带我去阿尔扎赫国立大学时,我以为他只是简单地将我介绍给他的同事。来到外高加索地区没有几天,就已经习惯了自己这张东方脸引起的轰动效应,想来不过又一次重复而已。经历了化学系物理系计算机系和系主任校长办公室的一连串问候寒喧微笑后,我毫无心理准备地被推上了英语系讲台去面对五六十双好奇兴奋的眼睛。曾在公司里培训过很多人,但走上大学讲台,还是生平第一次。主题是英语教授给的--《中国传统和文化》。颇有自知之明,这么大的题目就是让专业教授来讲,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讲完的,更何况我这个读仪器仪表专业的外行。

  阳关透过教室窗户,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我想起很久前在北京故宫里的那些个懒懒秋日,刹那间心有灵犀。千百年前,群山间蜿蜒小路联接起两个古老的民族,千百年后的今天,我从丝绸之路的另一端飞越万重关山来到这里。虽然只是个人旅行,可在当地人心中无异于传说中中华帝国的使者。于是课从丝绸之路讲到春节的习俗,从婚礼讲到汉字的构成,最后连我那宝贝狗欢欢的名字也写在了黑板上。学生们很认真地将这两个字画在笔记本上我的EMAIL地址旁,希望时间久了不会被当成我的名字。

要不是萨赫彦告知大家我的行程紧张,一定要准时离开的话,真不知道这课会上到什么时候。推开门,走廊上挤满了各系的学生,非英语专业的他们未必能听懂太多,却一点也不吝啬他们的热情。欢呼声中上了车,去几十米外的阿尔扎赫国家博物馆,同行的还有两个英语系的学生--我的临时翻译。博物馆的留言簿上我写下了自己感想,用中文和英文。我说,我希望有一天能有另外一双中国眼睛读到这些留言。

  回国后的第二个星期,我收到了一个听课学生的问候EMAIL,立刻回了信还附上拍的照片,于是更多的EMAIL来了,于是一条连接斯蒂班纳克特和上海的电子之路通了。忽然想请教历史学家:丝绸之路是不是始于千年前的一个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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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两边满是高过人头的黑莓丛,累累果实,被阳光照的有些透明,尝过一粒后便欲罢不能,全不顾染黑手指和嘴唇。萨赫彦一边笑,一边说着什么,我不懂,顺手又采下一大枝鲜红的野玫瑰果。这条盘旋于重山峻岭间的路通向甘扎萨(GANDZASAR)--纳-卡最大最美的教堂。

甘扎萨建于公元1216年,传说施洗约翰的头颅就埋在教堂里的某个地方。也许是看了太多关于莎乐美的画的缘故,觉得故事的璀灿色彩和这教堂的质朴不相配,尽管故事是悲剧。但当我真走近教堂时,墙上的众多浮雕让人眼前一亮,原来豪华也可以不用色彩。在教堂的院子里,一对亚美尼亚裔美国夫妇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当听说我是专门旅行来的,他们有点欣喜若狂了,立刻把同行的亚美尼亚考古学家哈米莱特(HAMLET)介绍给我。难怪他们兴奋,纳卡的大多数旅游者是移居海外几代的亚裔,均能说流利的亚美尼亚语,象我这样既无血源关系又不懂语言的旅游者凤毛鳞角。

我坚持要走一段路下山,萨赫彦只好开车先下去。教堂外是一片墓地,有各种图案的十字架石(KHATCHKAR),石间野花灿烂,也是十字形状。行至半山,回首,碧空如洗,经历了八百年风雨战争的甘扎萨傲然山颠,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是地老天荒。

没有莉莉亚的翻译,语言变成了一种游戏,英语,汉语,俄语和亚美尼亚语满天飞,可伴着音乐和手舞足蹈,我们居然能够交流的很好。当车最终停在一个山谷里时,我还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米兰亚从后备箱中拿出杯盘碗碟,酒肉蔬果,才想起来光顾赶路,还没有吃午饭。坐在清泉边的树荫下野餐已经够奢侈,更何况旁边急流里还有鱼儿的跳龙门表演。享受闲适是纳-卡千百年来生活的一部分,哪怕战争阴影依然笼罩头顶。

踏上归程时,太阳将要落山。坡上土色黝黑,一道道是新的犁耙印;坡下出土新苗般绿中浮着一层淡紫的雾,夹杂着点点橙红,细看原来是野生的藏红花;再远处云朵般的羊散落在碧绿的草地上;起伏的地平线上有两棵大树并肩而里。村子在河谷里,幢幢石头小屋隐藏在苹果树丛中,只留下屋顶在夕阳下闪闪烁烁。路当中,有着大大的白眼圈小毛驴驮着柴火悠悠走着,赶驴的老人伸手递过一把新核桃和一个憨厚的笑容。甘扎萨教堂的浮雕中有亚当和夏娃,也许现在他们正俯瞰着这人间伊甸园。和平能维持多久,没有人知道?

在纳-卡的日子里,我学会了一句方言--LOH LAVA(一切都好),真心祝福这片黑色乐园和它的人民一切都好,LOH LAVA。

 
2002年11月5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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