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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往事: 15 过年

(2014-02-08 15:53:52) 下一个

过年在乡下是重头戏。

连着好几年,家里都没有过过像样的年了。奶奶说,今年过年,得好好操办操办。爸爸回去教书了,这就是大喜事,要庆贺庆贺。过年要杀两只献鸡,我们每人都能吃上大鸡腿。

乡下讲究鸡肉鱼蛋。没有鸡,过年就欠缺点什么。杀两只鸡?我们两眼都放光!开天辟地的大喜事呀,我们兄妹扳着手指盼过年。

奶奶说的献鸡,实际上是阉割过的鸡。献只是发音,具体如何写,不得而知。暂且写作阉鸡吧。

乡下鸡分几等:公鸡,母鸡,阉鸡和小鸡。通常都是自家攒鸡蛋孵小鸡。孵出的小鸡,长得半大,才能分清公母。公的一般只挑一只大的帅的留作公鸡,剩下的就请师傅阉了,养着做肉鸡,就是大家说的献鸡,母鸡留着下蛋。逢年过节,家境好的,都是杀阉鸡。公鸡一般不杀。公鸡别看个大,其实很轻,没什么分量。母鸡要留着下蛋,就更不杀了。阉鸡实在,小的一只能有三四斤重,大的有五六斤重。上海来的知青喜欢老母鸡,我们都奇怪:老骨头老肉,有什么好吃的。

离过年还有些日子。越盼年早来,它就越按部就班缓缓而来。

家里那时养了十来只大鸡,七八只小鸡。养鸡需要粮食,偏偏那年头粮食奇缺。人都很少吃的,哪来多余的粮食喂鸡呀?很多时候,鸡就吃些粗糠拌青菜叶。光吃粗糠青菜,鸡不容易长大。怎么办呢?

每天一大早,我和弟弟就把鸡从土砖砌成的鸡屋里抓进鸡笼里,然后把鸡抬到收割完的稻田里,让鸡吃些收割时剩落的谷粒和地里的小虫子。把鸡弄到野外觅些野食,我们叫看鸡。既然叫看鸡,就得看着鸡,不能把鸡弄丢了。

好好的鸡,怎么可能会弄丢了呢?鸡会丢,主要有三个原因。

往天上说,那时天上有老鹰。老鹰高高飞在天上,眼睛锐利无比。一不小心,它能急冲而下,抓住小鸡,腾空而去。所以我们手上得拿根小竹竿,时刻准备着。

往地下说,地上有黄鼠狼。黄鼠狼个虽不大,却是家禽的天敌。手上有根小竹竿,也算是有备无患。

还有,就是不要和别人家的鸡弄混了。好在家家户户,对自家鸡都了如指掌。看到不是自家鸡,就会把它赶出去,让它回到自己的鸡群。

我们家的那些鸡,都有各自的名字。给鸡起名字,不求浪漫,但求实用。貌似芦花者,就叫芦花鸡。全身乌漆发黑的,就叫乌鸡。又大又白的鸡,就叫大白鸡,简称大白。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一家老小都能明白是指那只鸡。

家里有只芦花鸡,是母鸡的模范。它能连着下四五天蛋,然后歇两三天,又连着下四五天蛋。家里的鸡蛋,有一小半是它下的。下完蛋,它绕着鸡窝转半圈,“咯咯”叫两声,奶奶听见了,会抓一把谷子扔给它,算是奖赏。没有听见,它也不再叫了,默默地到屋外去,到草丛里或是瓦片底下寻找吃食去了。

与芦花鸡相对的,就是大乌了。大乌个大,全身乌黑,下完一个蛋,得歇好几天。它下了一个蛋,动静可大了。绕着鸡窝不停地转,故意炫耀,“咯咯咯咯”叫个不停,吃完奶奶给的奖赏,还要“咯咯”,“咯咯”的叫。奶奶不耐烦了,只好拿起扫把去轰它:“去去去,几天才下一个蛋,还好意思叫个不停。” 

几个月前,我们把家里的模范母鸡芦花鸡给弄丢了,一直耿耿于怀。芦花鸡丢得蹊跷,一直都搞不清如何丢的。那只聪明能干的芦花鸡呀,一直是我们心头的痛。

那天一大早,我们照例把鸡抓进鸡笼里。和往常一样,在母鸡的屁股后掂一掂,以确定有没有蛋。然后说:“奶奶,今天大乌,大黄都有蛋,芦花鸡还有蛋!” 说完话我和弟弟就抬起鸡笼走了。头天晚上就计划好了,东面畈上刚收割完几亩田水稻,我们要把鸡抬到那里去。

东面畈上有家里的一片菜园子。菜园旁有一条小溪,我们叫小港。小港宽处有丈来宽,窄处却只有几尺宽,使点劲就能跨过去。小港岸边有些小灌木丛。奶奶吩咐了,趁看鸡的空档,给菜浇点水。水就从小港里取。再顺便摘几个南瓜花。家里好久没有吃象样的菜了。缺油少肉的,大家嘴里不说,可一看到清汤寡水的饭菜,就提不起精神。奶奶说过多次了,要给我们做点好吃的。这不,最近的母鸡下蛋比较勤,奶奶归功于我和弟弟。奶奶要给做南瓜花炒蛋。

碰巧这天只有我们一家在东面畈上,不用耽心和别家的鸡弄混了,天上也没有老鹰的影子。放鸡的田里,南面是尚未收割的稻田,东面临近家里的菜园,西面和北面是小山岗。因此只需盯住西面和北面可能出现的黄鼠狼,就平安无事了。给菜浇完水,摘了几个大南瓜花,我和弟弟边看鸡,边捡一些失落的稻穂。田里失落的稻穂挺多,我们每人捡了好几把,捆在一起带回家。这是额外的收获了。想着中午有南瓜花鸡蛋,心里充满了阳光。

看看天色不早,我们把鸡拢起来,往鸡笼里赶。

不好,我和弟弟同时发现,芦花鸡不见了。能干的芦花鸡呀,到底去了哪里?我们东找西找,一点线索也没有。没有黄鼠狼呀,没有老鹰呀,我们“咯咯”呼唤着芦花鸡,哪里有一点影子呀?我们顿时泄了气了。我们情愿不吃鸡蛋,可不能没有芦花鸡呀!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奶奶等不到我们,迈着小脚找来了。看到我们哭丧着脸,也帮着呼唤了几声,知道没有希望了,忙着安慰我们。回到家里,我们沮丧到了极点。

芦花鸡是在东面畈上弄丢的。由于这个缘故,害怕触景生情,好久我们都不去东面畈上了。

水稻差不多收割完了。天气慢慢变凉。一天早上,我们又把鸡抬到了东面畈上。我们起得早,太阳还在东面的群山之中打盹。山脊上先露出一片红霞,随后红日冉冉升起。先是红彤彤的,象半个小盘子,慢慢越来越大。当一个完整的大盘子置于山顶之上时,鲜红色就变成了金黄色了。天也突然大亮起来。

几只大雁朝南飞着。我们称大雁为“水鸭”。我和弟弟同时喊着:
       水鸭崽,
       不成行,
       落到港畔上。

水鸭没有理睬我们,继续它们朝南的行程。这时我突然想到,好久没看到成群的大雁了。早几年,时常能看到成群的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又是一字形,向远方飞去。然后又想起,我们也很久没见过老鹰了。
自从芦花鸡丢了,我们变得格外小心。我和弟弟,总得有个人全神灌注地盯着鸡群。

家里的菜园里新近栽了一些白菜,我得给它们浇点水。菜地里有些杂草,我也给它拔了。然后割了些韭菜。奶奶又要犒赏我们了。韭菜炒鸡蛋。我特别关照弟弟,千万要小心盯着鸡啊。

突然,弟弟说:哥,我们家的芦花鸡!
"什么?",我问。
"芦花鸡!",弟弟答。
芦花鸡?我不知他说些什么。

顺着弟弟指的方向,一只母鸡带着十来只毛茸茸的小鸡,正从北面的小山丘上向我们走来。那只昂首挺胸的母鸡,不正是我们丢失的芦花鸡吗?

芦花鸡失而复得,真的是喜从天降。 吃完早饭去上学,一整天都精神气爽。

这一年是我们家的幸运之年,家里养的一头猪也格外争气,能吃能睡长得特别好,一年的功夫就接近两百斤。有这样一头大猪过年,自然是喜庆无比。

农民除了要向国家上交公粮,还要向国家上交生猪,也就是至少一百六十斤的活猪。上交多少按人口摊派。家里人口多的,一年就得上交一头。我家人口不多,两年上交一头。梅花奶奶家也是两年上交一头。

头一年家里上交了一头猪,这年就不用再交了。梅花奶奶家这年养的猪要上交,就计划从我家匀出去几十斤猪肉过年,下一年我家的猪要上交,就从梅花奶奶家拿回等量的猪肉过年了。当时的邻里之间,常用这种最最原始的交换方式互通有无。

过年的鱼如何解决?

村里有三口大水塘。每年开春的时候,生产队里会买些鱼苗放到水塘里,快到过年的时候,就会选择好日子把水塘里的水用水车车尽,过年的鱼虾,就由三口水塘解决。

通常都是先车干一口水塘,把里面的鱼虾淘尽之后,等塘里的泥土比较干了,再把塘泥挑出来,算是上好的肥料。然后蓄满水,再去车干另外的水塘。为什么要这样呢?不能一下子车干三口水塘,洗衣洗菜得有地方。
水塘里的鱼都不太大,大的鲤鱼草鱼有四五斤重,鲶鱼一两斤重。鱼是按各家人口数量抓阄分配。我们家六口人,往往分不到大的鲤鱼草鱼,大都是一两斤重的鲶鱼。鱼虽不大,过个年却是绰绰有余,足以胜任。

终于过年了。

大年三十,我们早早吃上了年夜饭。鸡肉鱼蛋摆满一桌,奶奶喜气洋洋,连连说,吃,吃,大家敞开肚子吃,想吃啥就吃啥,吃完年夜饭,大家就又长一岁了。家里杀了两只鸡,有四只大腿,奶奶留下两只,做待客用。另外两只,一分为二,分给我们兄妹四人。鸡腿是鸡身上最值钱的部位,我当时并不懂事,根本没有想到请奶奶吃。

吃完年夜饭,就去放鞭炮。我们家几年里头次放鞭炮,自是新奇无比。

更加新奇的是,我们兄妹四人,每人都头一次得到五分的压岁钱。

那个亮闪闪光灿灿的五分钱银毫子呀!

天黑下来,大家陆陆续续到了村里的公共大厅,那是大家守年夜的地方。大人小孩,穿着干净整齐的过年衣裳,聚集在大厅里。大厅挂着生产队里的大汽灯,明亮如昼。小朋友拿出各自的压岁钱,争相炫耀。有人的压岁钱是崭新的角票子,神气无比。我一点都不羡慕他们,因为我知道,压岁钱越多越不可靠。大人往往要代为保管,最终鸡飞蛋打。除夕之夜,一年难得的热闹之夜,有锣有鼓,很多人都熬到天亮。

我也熬到很晚,然后怀揣着亮晶晶的银毫子,睡得香甜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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