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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之九 顾媚:动什么别动感情

(2007-09-11 17:25:41) 下一个











顾媚:动什么别动感情

   秦淮八艳里的尤物,非顾媚莫属。



   董小宛的孤注一掷让人不安,柳如是有才女的硬和锐,卞玉京太闷,马湘兰太冷清,李香君的原则性会反衬出某些男人的软弱,谁愿意自找不痛快?陈圆圆尽管温柔典雅,实际上是最让人摸不透的一位;寇白门倒是比较性感,一大把年纪仍然跟诸少年玩姐弟恋,可是有几人能够理解并承担她支离破碎的灵魂?中国的老女人再谈爱情,只会把自己和对方弄得尴尬。



   只有顾媚,香喷喷,甜蜜蜜,余怀描述她的外表,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这还只是皮相,顾媚最具吸引力之处,在于她从内到外的轻盈,她轻盈盈地从男人的生命里飘过,犹如一朵粉红色的流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可是——谁真的能将她忘掉呢?



   秦淮女子的出身,多是两种,或为生计所迫不由自主,或是家中有做娱乐业的传统。没看到关于顾媚的背景资料,想来当是后者,因她一出场,身后便有一座华丽奢侈的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香烟缭绕,檐马丁当……已经让来者的听觉、视觉、嗅觉应接不暇,随后更有顾家美食精绝无双,凡此种种,构成一场隆重的感官盛宴,让来者轰然间不辨南北西东。眉楼的常客,文人余怀喻之曰:迷楼。隋炀帝那座华丽的建筑物就是如此命名。



   耸立于桃花古渡旁的这座眉楼,也令顾媚与其他名妓有所区别:其他人或者加盟大的娱乐公司,或让家人做经纪人,干的,还都是单纯的娱乐明星;顾媚身为高档酒楼的法人代表,兼任女企业家一角。明星可以耍大牌,使性子,在粉丝眼里那叫做酷,女企业家就要理性得多,所以,在顾媚身上,没有发生过冷若冰霜的桥段,她从来都是艳若桃李、笑靥迎人的。



   另一方面,殷实的家底,使顾媚活得比较优裕从容,她掂得清自己的分量,站立的姿势相对安稳,诚然,如一切女子一样,在凉风悠忽而过之际,心头也会细碎地浮起些身世之感,但风一过就散了,不会聚成一份沉甸甸的恨嫁之心。男子不担心被她讹上,没了后顾之忧,她格外的受欢迎。



   身在秦楼楚馆,顾媚的状态更像一个有商界背景的大家闺秀,明朗而自有尺度,豪放而不失精明,抓一大把男朋友在手中,长袖善舞,姿态横生。



   满世界的灰姑娘,除了做做南瓜变马车的白日梦外,就是把惟一的追求者记得刻骨铭心;略有几分姿色的轻浮美女,则得意于有那么几个男人会自己争风吃醋,最好大打出手;混到顾媚这个级别,无须以暴力证明魅力,她的本事是让所有的爱慕者坐到一个客厅里开沙龙,切磋文艺探讨人生,混若心无芥蒂。



   比如那位才子陈则梁,和另一位才子张公亮及冒辟疆等一共五人结盟于眉楼,算是至铁的盟友。除了这份交情外,陈则梁和张公亮还可互称一个“同情兄”——钱钟书的《围城》里,赵辛湄这么称呼方鸿渐,他以为方与他都在追苏文纨。



   不过,陈则梁的爱慕相对含蓄,他的定位是做顾的蓝颜知己,给冒辟疆的很多书信里,提到顾必称眉兄,显得见那份亲昵,却又略略地给中性化了。



   假如缘分只有这么多,这是一个聪明的处理方式,与其弄得朋友都没得做,不如保持这个温度,走吧,走吧,就当她是个老朋友吧。张公亮就有点过分,他似乎以为顾媚爱上了自己,他有一首《结交行》,先是赞美顾媚:秦淮道上初见顾眉生,倭堕为髻珠作(衤日)。本歌巴蜀舞邯郸,乃具双目如星复如月……好像已经倾倒得可以,然而笔锋一转:何年曾识琴张名,痴心便欲掷红拂。顾我自憎瓦砾姿,女人慕色慕少恐负之。以兹君赠如意珠,我反长赋孤鸿辞。……却原来,前边的赞美都是铺垫,目的是隆重地推出自己。曾在网上看某俏皮MM讽刺一委琐男说,凡是跟他有关系的女人,都被他夸得像仙女下凡——别管是不是脸先着地。



   不过,这套写作手法人家宋玉早就用过了,那篇无赖兮兮的《登徒子好色赋》里写道:我家隔壁有个美女,增一分太高,减一分太矮,敷粉太白,施朱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这么个美女趴在墙头上偷窥了我三年,我都没有搭理她……那么作者是何等的风流,看官您自个儿去想吧。



   但宋玉因此落下了轻浮的名声,张才子比他成熟,解释道,他没有接这杯茶,原因乃是自惭形秽,这么一来,宋玉也扮演了,柳下惠的秀也做了,还显得谦虚内敛,而读者决不会真的就以为他是“瓦砾姿”——即使是,也一定有其他过人之处吧?不动声色间,实现了表扬与自我表扬的有机结合。



   后来顾媚跟了龚鼎孳,张公亮还写诗道:昔年交会白门垂,亦有顾家女郎能修眉。江南秀气尽一室,至今秦淮之水异香澌。嘿嘿,这到底是谁在暗恋谁啊?容我不厚道一把,我得说,明明是这位可怜的张才子,在孤独地、无望地爱慕着那美丽的女人。虽然他诗里说得铿锵确凿,心里却明镜似的,顾媚那秋天的菠菜不只送给他一个人,她用这个调节气氛,见者有份,一个不落,她的眼风均匀地撒播到四方,不会只跟帅哥眉来眼去,让青蛙有向隅之感。



   经常有美女抱怨没人追,也许她们的意思是,没有很多人追。有志做万人迷是好的,恃美傲物是行不通的,不要以为你漂亮就能把人家弄得五迷三道的,人人都很自恋,拿自己最吃劲。集我多年冷眼旁观来的经验,在人群里受欢迎的人,多半有办法先让别人自我感觉良好,让对方以为,别看我眼神乱飞,投给你的那一瞥才是真正的意味深长呀。



   可以想像,当顾媚面对张公亮以及陈则梁,一定不是冷心黑面的,她柔媚的笑眼里都是鼓励,她清脆的嗓音里透着欢喜,当他们离开,她也一定有办法传递出她的不舍和期期艾艾,那会儿,他们怎么能够杀风景地想起“青楼惯技”四字?即使情知如此,心里只怕也难免一震,也许,她真的高看我一眼。



   离我们更近一点的辰光,诗人徐志摩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电文,林徽因小姐跟他倾诉独自在美国的孤单苦闷,只有他的来电能让自己感到安慰。徐志摩心潮澎湃,连夜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第二天一早冲到邮局,那位经办人神情异样:先生,今天在您之前,已经有四个人给这位密斯林发去电报了。徐志摩一看名单,全是熟面孔,他找到那五个人对质,发现,五封电文的内容一模一样。



   这个典故出自徐志摩的诗《拿回吧,劳驾,先生》,不过是用的是第三人称,梁锡华在《徐志摩新传》里确定男女主角即为林徽因与徐志摩,后来,陆小曼也是这么告诉篆刻大家陈巨来的。作为情敌,她有可能攻击林,但不至于编个小故事来诬蔑她,更何况,这个小故事里,林的形象,和钱钟书的《猫》、冰心的《我们太太家的客厅》里的女主角十分相像,这两篇小说,都摆脱不了影射林的嫌疑。



   有点倒胃口是不是?有点破坏那空谷幽兰的形象是不是?林解释说这是一个玩笑,其实它是一种技巧,会玩这个的女孩子还真不少,不动声色地给男人幻想,像在驴子额前吊一串萝卜,看得见,吃不着,放不下,把对方弄得神魂颠倒,她还可以睁着大眼睛装无辜。比如这位密斯林,这会儿自管扮柔弱少女,多少年后照样可以跟人家说,她从来不喜欢徐志摩。



   只可惜任凭林徽因冰雪聪明,也料不到邮局的人这么八卦,也难怪,那会儿发向美利坚的电报大概没多少,经办人偷窥一下情有可原。倒是徐志摩太没劲,心里有数就是了,何必刨根问底?弄得大家都不HAPPY。这一点上他也得向张公亮学习,与其靠近导致破碎,不如远离保持完美,人家张公亮就不会“给个棒槌当个针”,而是傲然地转过身去,这“孤鸿”状使他永远不用去检测她真心或是假意,他握住那份错觉,如同握住不曾启封的书简,可以用一生去想像里面有怎样的字句。



   但眉楼上人来人往,素质参差不齐,除了文化精英,还有衙内、暴发户和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不是每个人都会玩、愿意玩这精致的感情游戏,顾媚不巧就碰到了一位。



   这是一位来自浙东的“伧父”,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很把自己当成一号人物。一开始顾媚应该把他敷衍得很有感觉,某日他突然发现,原来另有一位词客刘芳更加得宠,这不是玩弄我老人家的感情吗?不由怒了,在眉楼上大发酒疯,还跟狐朋狗友合谋,诬陷姓刘的偷了他的金犀酒器,要让顾媚脸上下不来。



   饶是顾媚八面玲珑,也都是用来对付文明人的,碰上这号人,顿时手足无措,没了主意,还好有她的那些蓝颜知己挺身而出,各展其能,充任护花使者。



   先是余怀写了篇檄文,有云,某某本非风流佳客,谬称浪子、端王。以文鸳彩凤之区,排封橥长蛇之阵;用诱秦诓楚之计,做摧兰折翠之谋。种夙世之冤孽,煞一时之风景……他对这文儿大概挺满意,多少年后还写进了回忆录,可我真的很怀疑,那么多掌故对偶,那伧父有无耐心看清楚?再说了,檄文的功用是什么?煽动民愤,鼓舞斗志,就你们娱乐圈里的这点子破事,普罗大众还真不愿劳那个神。



   这封信后来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因余怀曾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的幕僚,“伧父”的叔叔不愿得罪顶头上司的门客,加上也恨侄子不争气,叫来一通臭骂,撵他回浙东老家去。顾媚这边也见好就收,由陈则梁出面,摆了个场子,让顾媚给“伧父”陪了个不是,免得这厮日后报复,才算了局。



   “伧父”事件影响了顾媚的人生,她发现,众星捧月乃是虚假繁荣,再怎么风光,她在社会上仍是边缘人物,要想改变这一处境,只能依靠男人,有能力的男人。这时,那个惹是生非的词客就不在候选人之列了,顾媚快速翻动大脑里那本通讯录,龚鼎孳的大名浮出水面。



   这个男人大她四岁,年轻有为,冒辟疆三十好几了还吭哧吭哧地奔波在赶考路上,龚鼎孳二十岁就中了进士,外放到蕲水做县令。那一年他北上过金陵,像广大浪漫的才子一样,少不了有狎邪之游,如此认识了顾媚,沦陷到她无边的温柔里,不去想回头的路。



   崇祯十二年七夕,二十五岁的龚鼎孳已向二十一岁的顾媚流露出求婚之意,在她的小像下题诗:腰妒杨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言下之意,楚王有情,神女也不是无意,但还没能走到最后一步,是什么,使这对有情人没有成为眷属?



   第二年正月二十三,顾媚在这首诗下添了四句,识尽飘零苦,而今始有家。灯煤知妾喜,特著两头花。听口气,好像是已答应了,实际上,仍然拖延着,直到数年后被“伧父”吓得花颜失色,又经陈则梁一劝,才真正地摧栋息机,矢脱风尘。



   从良,是每一个青楼女子的终极梦想,即便她在这一行当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中的辉煌,仍然在嫁人的时候。按说,龚鼎孳是一个极理想的人选,年龄相当,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最关键的是,他有足够的诚意,愿意娶她,这么一比,蓝颜知己什么的,都成了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



   顾媚犹豫不定,倒不是故意拿捏身段,让我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若是她,怕也不敢将身轻许人。



   美人出嫁,如新车落地,身价与前一分钟不可等日而语,这准则在青楼里同样适用。比起良家女子,还多一重担心,她们的婚姻,没有伦理道德和社会关系的牵连维护,完全依靠男人的爱情,可是男人的爱情最靠不住,用紫鹃的话,就算弄个仙女,不过三天两日,就丢到脑后去了。



   没有能耐的,只好在墙角惨淡度过余生,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有点本事的,像寇白门,重新拾起老本行,徒增笑耳不说,那段短暂的婚史也会折了自个的“腕儿”,踢出排行榜都有可能。顾媚活得好好的,干吗要投身到那水深火热之中呢?人最终是要嫁的,但她得睁大眼睛,看个清楚,别像某些沉不住气的姐妹,见个眉眼端正的就以为是社会精英,生生把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当然,她也知道,龚鼎孳这样的人材,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过了这个村,不一定还有那个店,不妨先应承着,把他当成后备军,欲将如何,日后再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那位“伧父”成全了龚鼎孳,使他终于抱得美人归。崇祯十五年,余悸未消的顾媚下定决心,不再摇摆。因为龚鼎孳尚在京城任职,她先充任金陵外室,一年之后,她翩然来京团聚,再没有与他分开。



   按说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收尾,连那位“伧父”都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小丑,但是,在我的叙述中,落下了一个人,那位词客刘芳,我们以为,无能的他,应该接受顾媚的安排,识时务地从她的生命中淡出。但是,这一次她估计错了,刘诗人选择了最为激烈的告别方式,殉情而死。说实话,这件事我觉得真不能怪顾媚,靠,欢场上还活动着梁山伯或罗密欧啊?任她想像力再丰富,也料不到这一点。



   撇开这点不和谐音——容我先为痴情郎刘芳默一个,顾媚这纵身一跃,跌入了幸福的旋涡,事实证明,她在经营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即使这次不无冲动的投资,仍然收到了良好的回报。



   顾媚与龚鼎孳的关系,不能用“知音”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甚至都不一定懂得她,可是“懂得”这件事,真的那么重要吗?白流苏和范柳原是相互懂得的,姜喜宝和勖存姿是相互懂得的,李碧华的青蛇与许仙是相互懂得的,那种“懂得”,如一柄锋利的小刀,割开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是男人女人清楚的眼神,互不同情地,冷冷对望。



   若没有达到一定的修行,可以化解,可以宽容,可以像神一样体贴原谅,也许,迷恋比懂得更好一点。从龚鼎孳初娶顾媚的诗里,能看出他对这个女人的迷恋,比如“倾国温柔老是乡,却怜袱被待明光”,比如“秋砧遥送玉壶迟,辜负香衾是此时”,又比如“珍重近来千唤熟,珊瑚敲枕易分明”,连明史专家孟森先生都惊呼“淫艳”,可以想像,婚后的顾媚,是何等的成熟性感,龚鼎孳孜孜于宣告这份情欲的沉迷,也算一个另类。



   崇祯十六年秋天,龚鼎孳的感觉一如赤壁之战前的周公瑾,雄姿英发,小乔初嫁,再能建上一番功业,就是锦上添花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当时身为谏官的他,一个月就上了十七道奏疏,又是建议迁都南京避兵,又是攻击内阁庇贪误国,慷慨激昂,很像是那么回事。但是,谏言这件事,带有一定的投机性,你若一不小心说到皇帝老儿的心坎上,没准会给你一个大大的赏赐,若他心里正烦着,你还不识时务,得吧得吧没完没了,他的眼神斜睨过来,不说你是讪君卖直已是客气,定个机会主义分子是起码的。



   龚鼎孳情场得意,官场失意,他的一鸣非但没有惊人,还把自己弄到了监狱里,这个小插曲对于欢情正恰的男女,如给鲜汤里加点胡椒面,来得更有滋味。狱中的龚鼎孳拥着顾媚送来的被子,口占二首,诗云:



   霜落并州金剪刀,美人深夜玉纤劳。



   停针莫怨珠帘月,正为羁臣照二毛。



   金猊深拥绣床寒,银剪频催夜色残。



   百和自将罗袖倚,余香长绕玉阑干。



   难中的诗,都能写得这么香艳,到底年轻,声势壮。另一方面,亦可看出,这龚鼎孳不是一个心事沉沉的人,他的一生,顺风顺水,一切来得太容易,他对失去还无概念。享受每一天!《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这样蛊惑不快乐的富家女露丝,龚鼎孳也许没有这样总结提炼过,但他始终不自觉地,这么活着。



   不久,河山变色。李自成率领他的农民军走进了北京城,崇祯吊死在景山上,官员们无非三种选择,逃跑、投降、或者殉国。龚鼎孳的学生严正矩说他选择了最后一种:寇陷都门,公阖门投井,为居民救苏。寇胁从不屈,夹拷惨毒,胫骨俱折,未遂南归。



   对龚鼎孳的底细稍稍了解的人,看了,都会失笑,他老人家那会儿是在井底不错,但他不是投井,而是避祸,那原是一口枯井,他带着顾媚,躲在里面。



   出卖了严同学的,是龚鼎孳本人,虽然这位门生有意替老师遮掩,但老师乃是不羁人,不肯帮学生圆谎,做苦大仇深的秀。他有一阕《绮罗香》,下面的题目是:同起自井中赋记,用史邦卿《春雨》韵.词云:



   弱羽填湖,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声唤转断肠路。 人间兵甲满地,辛苦蛟龙,辛苦蛟龙外、前溪难渡。壮发三千,粘湿远山香妩。凭蝶梦、吹恨重生,间竹简,殉花何处。肯轻负,女史苌弘,止耽莺语句。



   “搴杜药、正则怀湘”,听上去好像是要效仿屈原大夫,沉湘报国,但他的真实表现,倒更像那位带着张丽华躲进胭脂井的陈后主,听得上面兵荒马乱,仍然一肚子的儿女情长。《天龙八部》里,虚竹认为,世上最幸福的地方是枯井底,污泥中。在那里他与心爱的女子相聚。我怀疑老金庸的灵感,就是从龚鼎孳的故事里来的,换副言情的眼镜照一下,两人躲在井底,生死未卜,相互安慰,没准还把来生许给对方,大有在天愿为什么鸟,在水愿为什么鱼的意思,倒也很是浪漫。



   一旦出了井底,天光下的情节就要现实得多,龚鼎孳投降了大顺军,接受直指使之职,巡视北城。不久,大顺政权失败,龚鼎孳又投降了清朝,人家是再做冯妇,他则于极短的时间内做了三回,龚鼎孳给别人的解释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不从何。



   我曾以为这是龚顾两人的共谋,他替她挣金钱地位,她替他担当罪名,反正女人在政治名节上本来就被看轻,贪生怕死,更对得上大众的想像,俩人分工合作,齐心协力搞好小家庭建设。再一想,不对,我在关于董小宛的文章里说了,历来男人做道德文章的嘴脸,首先得对女人恶声恶气,在男性的社会里,一个怕老婆的男人,比软弱的男人更没面子,仅仅为应付世人,这实在不是一个上好的借口。



   更像是一种真性情,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只说一次可以理解成脱口而出,但他见人就说,除了跟人解释之外,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龚鼎孳乐于别人知晓,他和“小妾”的郎情妾意,她不愿意他死,他愿意听她的,这或者跟那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背景不搭调——那样的背景下,只有死亡,才显得可歌可泣,但是凭什么非要别人成为伟人呢?你没有经过考验,如何知道自己就一定能杀身成仁?仅从女性的角度来看,这句“奈何”比史上另一句更著名的奈何要可爱得多。



   一千多年前,项羽兵败如山倒,四面楚歌层层涌来,如逼人窒息的浪涛,绝望的男人把脸转向他的女人:虞姬虞姬奈若何?翻译成白话就是,虞姬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再笨的女人都知道该怎么办,最困难的时候,他还挂念着自己,她该拿什么回报?跟随?碍手碍脚,徒增累赘;离去?若落入敌人手中受辱,等于给他的脸上抹黑。她的生命不是她自己的,一切际遇都关乎他的尊严体面,舒芜抨击某些人把“淫人妻女”与“夺人财物”放在一块说,认为是把女人当成了男人私有财产的一部分,考虑到国情,老先生发这样的感慨,似乎不无书生气。



   只剩下一个死,用她的贞烈衬他的勇毅,如同在浓墨的乌云上描一枝血色蔷薇,笔意恣肆,墨迹饱满,阳刚与阴丽,坚硬与柔软,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参差对照了,他的人生,就此成为经典中的经典。



   经典不可复制,唯美难以仿效,没关系,能做到惨烈就可以了。男人们这样塑造自己的光辉形象:当敌人匪盗到来时,他们先把刀刃对准家里的女人,死掉事小,失节事大,说来是为她们好;如果他们是地方官员,守城将领,被敌人围困至弹尽粮绝,他们的妾,最好是爱妾,就是天然的肉食,那曾经缠绵竟夕的身体,分割了大家共啖之,士兵们感动莫名,一时间士气高扬。



   这样的故事千百年来屡见不鲜,大家敬仰呀感叹呀同情呀——全是针对男人的,好像那些妾真的就是肉食一样,现在,突然跳出一个口口声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的龚鼎孳,也太各色了一点吧?





  像是一种反讽,他再老是那么说来说去的,就类似于行为艺术了。可惜,没人有耐心仔细玩味,一句无耻便打发掉,即使同样投降过来的人,在他面前也有道德上的优越感,起码,人家不是因为小老婆不干才投降的。



   降清之初,他仕途不顺,他老是把小妾挂在嘴边,人家挤兑他,也拿他的小老婆说事。顺治三年他爹去世,他循例申请恤典,言官孙昌龄参上一本,在骂他是“明朝罪人,流贼御史”之后,又说他在江南千金置妓,“名顾眉生,恋恋难割,多为奇宝异珍,以悦其心。淫纵之状,哄笑长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及闻父讣,而歌饮流连如故。亏行灭伦,独冀邀非分之典,夸耀乡里,欲大肆其武断把持之焰”。这么一来,照顾没混到,还被连降二级,而顾媚女士以一个名妓、小老婆的名字上了官员的奏折,也算独步古今。



   虽说根本原因,在于清廷想杀一杀汉臣的威风,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但说起来总是被顾媚断送了政治前途,换成一般人,怎么着都要迁怒一下的。但龚鼎孳就是牛,照样带着顾媚寻欢作乐,“虎噬都无避,蛾眉哪可捐”,他的这两句诗,真是气冲斗牛。



   南归之后,龚鼎孳和顾媚回到了更适宜的土壤里,湖光山色,风晨雨夕,两人尽享风月之美。龚鼎孳这样描述那些辰光:



   五月十四日夜,湖风酣畅,月明如洗,繁星尽敛,天水一碧,偕内子系艇子于寓楼下,剥菱煮芡,小饮达曙。人声既绝,灯火楼台,周视悄然,惟四山苍翠,时时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独为吾有,徘徊顾恋,不谓人世也。酒话情话,因口占四调以纪其事。子瞻有云:“何地无月,但少闲人如吾两人。”予谓何地无闲人,无事寻事如吾两人者,未易多得尔。



   多少年后的今天,坐在一层不变的生活格局里,读这些句子,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尤其“四山苍翠,时时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独为吾有”一语,幽幽古意,沁人心脾。该是怎样一个瞬间,我望着你的脸,刹那,永恒,真实,恍然,花开花谢,雨飞云卷,时光迢递,而你,犹在我身边。在龚鼎孳有关顾媚的诗文里,总看见情欲如花绽放,唯有这几句,沉静了下来,如同灯火阑珊处的悄然携手,比华丽婚礼上的拥吻,更来得珍重。



   假如能够忘掉龚鼎孳这时尚在丁忧期间,我们可以赞叹一句“神仙眷属”,可是就算我们能忘掉,他的政敌,还有大把大把的正经人,是忘不掉的。龚鼎孳的放荡形骸,屡屡成为公众攻击他的口实,奇怪的是,他从来不曾为自己辩护一句,那些被孟森先生考证为扶梓途中所在的诗,不见戚意,只见善持(顾媚嫁后改名徐善持),“同善持君限韵”“谐善持君至山半西来精舍”……他时时刻刻与他的善持在一起,不离不弃。



   到了这会儿,我真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了,就算是情不自禁惯于夸张,经人一提醒,总会收敛一下下吧,事实上,他写这种不着调的诗不是一次两次了。比如说,人家恨他朝三暮四当叛徒,写诗咒他死,处理这种情况,上策是装不知道,中策是辩白,下策跟对方翻脸互殴,龚同学的选择不在这上中下之列,竟跟对方唱和起来,说“感君多难期我死”,还收入自己的文集中,无厘头得紧,自然又一次招来正经人的鄙视。



   难道龚鼎孳真的缺心眼,孩子气?这样又把他想简单了。他要是个职业才子还有高智商低情商的可能,可是人家打小就是一考试高手,八股文章写得那叫一个溜,对于仕途经济世故人心那一套决不可能不知道。我觉得正是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对假的那一套太熟悉,才更容易生出厌倦之心。



   本来吧,他知道也就算了,最多心里暗笑一声,到了还得在这个圈子里面混,装得像个正经人。无奈装正经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喜欢生动热辣的性感美女,他珍惜自己的小命贪生怕死,这倒也罢了,其实男人都这样,但他的问题在于,他懒得掩饰这些,不像某些定性十足的家伙,男盗女娼之后,还笃信自己口中的仁义道德。



   假如不能真的顶天立地,他宁可就势躺下,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面前,充当一个无赖小儿。“我就无耻我怕谁”,他都躺那儿了,你还能拿他怎么办呢。



   但是,真的可以坦然地把“无赖”坚持到底吗?我有点怀疑,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谁”的背后,都有他不易被人知晓的柔弱,龚鼎孳虽借此与伪君子们分道扬镳,但他毕竟在儒家文化里浸淫良久,就算学了点老庄的虚无与通达,也不可能完全放弃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的思想,面对着纳入异族之手的故国神州,也决不可能全无心肝,他那首《赠歌者南归》里,或者可以窥见一点端倪:



   长恨飘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罗巾。



   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宫失路人。



   这些痛,不知道顾媚是否了解。



   之后,他和顾媚轻财好客,怜才下士,多次解救朋友于危难之中,有人说这是对自己“大节有亏”的一种心理补偿,我不这么看。大节和小节本来就是两回事,大节因为“大”,难免虚空、游移、纷纭,公理婆理地闹不明白,而小节却是清晰可见的,作家梁晓声说,他要求自己“大事糊涂,小事明白”,大事是正义真理之类,小事,则是不偷盗,借人财物要还,不要损人利己。



   不管怎样,龚鼎孳把自己从正人君子的世界里放逐了,仕途上,靠天吃饭,几番沉浮,他不忧不惧,且和顾媚一起及时行乐。



   顺治十四年十一月初三,是顾媚的三十九生日,中国人过大生日,喜欢提前一年,因此,算是四十大寿。正巧他两人北上路过金陵,特意请来曲中姐妹一聚。虽然已是初冬时候,但美人依旧,红颜未老,觥筹交错,衣袂蹁跹,足以有花红柳绿之感。她们垂下珠帘,看道贺的官员穿上戏服,串《王母瑶池宴》,更妙的是龚鼎孳的门客,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严同学 ,他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其他人也纷纷离席凑趣,顾媚欣然痛饮三杯,龚鼎孳也大为得意。



   这才叫做解语花,如意珠,人到中年,他对她的爱,还没有进入倦怠期,难怪有人说她是秦淮八艳里,最好命的一个。但是,上天不会真的给人间设计如此完美的样本,顾媚同样有她的烦恼,他们,没有孩子。



   给龚鼎孳生一个儿子,是顾媚多年的心愿,顺治八年,他们居住在西湖边上,经常去庙里烧香求子,顾媚甚至用香木刻了个手脚会动的小男孩,锦绷绣褓不算,还雇了奶妈做哺乳状,拉开衣服把屎把尿,家人都唤做小相公。这一离谱之举超出了大众的承受极限,杭州人目之为人妖,他们也不在乎。



   顾媚百计求子,乃至于有这么变态的举动的背后,应是这样几种心理:一是母性本能,每个女人的身体里,天生有着宏大的母性;二是感恩,想要生个儿子报答他;三是缺乏安全感,那样热烈的爱浮在上面,女人的心还是虚的,人生太长,风险藏在暗处,爱情能否最终赢了时间?她需要多几个支点,帮她稳立于不败之地。



   那时节,贾宝玉对他的林妹妹说,你放心。但是,林黛玉怎么能够放心呢?不是信不过他,是信不过人性,尤其是男性本身存在的不完美,唐玄宗那样爱杨玉环,也能做到悬崖撒手,李碧华的《青蛇》里,许仙请青蛇跟他走,遭拒之后,脸色一变,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看到这一节,我击节称好。我们习惯了被伤害,对伤害有了足够的想像力与承受力,有了这样的前提,龚鼎孳再多的爱恋,也无法将顾媚的心填满。她苦苦求子,未雨绸缪。



   她最终没有求到儿子,四十岁那年,她生下一个女儿,又在数月后出天花死去,借用钱钟书在《猫》里面的刻薄话,她成了真正的绝代佳人。



   惟有依凭他的爱,他帮她挣来了一品诰命的头衔,据说这头衔本来属于正室童夫人,但是,童夫人说,我已在前朝两度受封,这次封赏,让给顾太太也可。



   是不“仕”新朝的节气,还是女人间的醋意,抑或欲擒故纵,等老公回过头来好言好语来哄自己?童夫人也许不曾料到,他竟然顺水推舟,真的就把凤冠霞帔给了顾太太。想让龚鼎孳落入彀中,绝对是一种冒险,你参照的是人之常情,可他本来就不按牌理出牌。



   四十五岁那年,顾媚去世,如曹公感慨李纨,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可是,相对于她风雨飘摇的姐妹,这已是善始善终。但善始善终的人生为人向往,却不适合观看,人们总想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完成一次感情消费,作为对平铺直叙的生活的补充。而顾媚的人生,矛盾冲突太少,撕心裂肺缺缺,不能提供太多茶余饭后的话题,也不适合拍成影视剧。



   这也许是她在大众中名声不太响的原因,仅以后世的知名度论,这个大美人,反而变成了二线的人物,但我想,即使顾媚在天有灵,她也一定不会在乎这些,以她务实的性格推想,与其做个著名的薄命红颜,她可能更愿意做个闷声发大财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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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瑞德 回复 悄悄话 水手好!
第一次来,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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