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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关村回顾(四十四)- 我们的父亲黄秉维 - 黄以平 黄永平

(2008-11-02 15:48:37) 下一个

下面转载克平、以平、永平怀念父亲黄秉维的文章

我们的父亲黄秉维

黄以平  黄永平

 

“上苍有眼,使我们得天独厚,有一个最好的父亲,此生无憾。” ——此念永随。

父亲是那样的平和、宽厚、仁慈、博爱、淡泊。父亲是伟大的。

    我们无从寻找到足以成为“故事”的往事,然而他那从不喧哗的一世,时间的长河明示了他做人的风范、品格。

    在几十年的岁月中,我们经常能触到父亲对许多人的感怀。他从不忘却众多的兄弟姐妹,众多的朋友和同事。

    记得在我们童年时,家中收到一封电报,父亲失声痛哭。我们惊异地发现父亲原来也会哭,而且是那样的悲伤。后来才知,是公公(姥姥的妹夫)去世了。父亲说,日本侵占逃难时,公公曾经给予帮助,父亲牢牢记着。

    几十年来的春节,我们知道惟一纳入他安排的,是探望已去世朋友的遗孀。这是他很稀少地拜访中从不忘记的,对朋友的绵绵长意直到他八十七岁生命的尽头。

    地理所食堂一位职工去世,他执意要参加追悼会,高龄的父亲在场最为动容悲憾。每一个和父亲生命相交错的人,父亲都自然而然地给予尊重和珍惜。

    母亲在世时,父亲不过问家事,家中事都是由母亲操持。以平五岁时,全家从上海搬迁北京,父亲带她先行一步赴京。在火车上,夜晚以平醒来,要上厕所,恰逢火车到站,卫生间暂时不开放。在等待的时间里,就又睡过去了,谁知当时还不谙世事的以平尿床了。想起来,这是多么讨厌麻烦的事情。以平很是害怕,然而父亲像是发生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一样,平静地去处理。在以平幼小的心灵中,此桩事印象深刻,疏于家事的父亲,碰到如此棘手之事,如此平静。而当我们成年后,出现过错,等待斥责时,等来的只是沉默,沉默之后,他总是平静地说一声:“走吧,早点休息。”我们能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心、原谅、信任,这是比语言更冲击人心的感触。对于知错的人,给予宽容和信任是多么的重要。

    20世纪80年代初一个暑假,以平陪父亲去长春开会,后登长白山。山上有一工作站,工作站有一留言薄,在翻看中看到,所有的人都只是书写感谢工作站的热情接待;只有父亲用了很长篇幅诚挚激情地赞赏了工作站的工作,对他们工作的难度和艰辛很是理解,对此表示了深深的敬意。他还兴致勃勃地进入原始森林考察,使我们在长白山的巍峨雄姿中,也见到了一位老人对科学工作者与自然交融的情怀。

    父亲曾担任过全国人大常委,是大会主席团成员之一。数年后,他辞去了此职务,他告诉我们:“有很多事是我不了解也不懂的,我怎么去支持和反对?”在历次知识分子改造中,几经磨难,父亲未成为“政治’’脸谱式的人,始终保持一位学者的良知和求实的风范。

    永平家离父亲家较远,父亲几次生病出院后永平常来看望父亲,父亲总是说:“你上班这么忙,不用来看我。”每次永平离开父亲家都较晚了,父亲总是说,到家后来个电话,报个平安。有时水平在路上有耽搁,父亲就急切地打电话询问,简单的一句话、一件事,却饱含父亲的牵挂和深情。父亲就是这样,他心里总是在想着别人,然而他自己却是应该受人照顾的八十高龄的老人啊!

    1997年以平的丈夫绍嘉身患重病,随着时间的推移,每况愈下,以平须负起照料的职责。此中父亲也曾患病住院,出院后在以平家休养。数月后,父亲坚持要回家。他十分痛心地告诉永平,他看到绍嘉的状况,心中难受,同时也不愿加重以平的负担。我们明白,他从来将他人的苦难体验甚深,对子女后辈亦如,而不考虑自己。

    父亲回到家后,仍深深地惦念着。每天打电话,问及一切。令人难忘的是,父亲多次在人们夜晚已归、街上车辆较为稀少时,自己一人走到以平家前来看望。那已是八十六岁的高龄,且是患病初愈。每次以平要送他,他却放心不下绍嘉,都固执地拒绝。在月色中,看着父亲小心地拄着拐杖,一步步远去的身影,是怎样的牵挂让他放心不下,他牵挂而来,又牵挂而去。他倾其所有帮助我们,毫不吝惜。从没有对这样的处境,流露丝毫怨天尤人之感。他深知女儿义不容辞的大于天的责任,任何的怯懦都是良知的缺乏。

    2000年,父亲住院很快就病情严重,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之下,切开喉管,上了呼吸机,鼻孔插了胃管,身上插了好几条管子。他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不能动。我们无法想像意识十分清醒的父亲,是如何用那种超人的意志力,平静地接受了这让人痛苦不已的现实。他只要看到以平在他的身旁,就摆手让她离刀:,担心绍嘉没有人照顾。由于绍嘉病重,以平有两天没去医院,父亲又挣扎着用颤抖的手,写下马绍嘉三个字,担心他是否有何情况。医生护士的每次治疗和查房,特护和护工的每次护理,他都十分吃力地举起孱弱的双手作揖,以示感谢。我们的孩子去看望他,他就露出笑容表示亲切。他感到死神临近,特别清楚还有未交代之事,他断断续续写下了只言片语,饱含他的爱、他的担忧。难以想像,在他最难以承受的病痛之苦的最后日子里,心间仍是满怀着对人的爱,对他人生命价值的绝对尊重,对自己生死苦难的泰然。

    父亲一生生活节俭,不贪安逸,不慕名利,酷爱读书。书是父亲的亲密伴侣,它们让父亲的一生是那样的充实,很难想像离开了书,父亲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

    父亲的睡眠很少,一般都在凌晨4时左右才睡觉。在夜深人静人们进入梦乡之时,父亲却在浩瀚的书海中遨游。他博览群书,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的营养,几十年如一日。

    父亲是那样地爱读书、爱事业。他爱喜欢读书的人、爱热爱工作学习的人。这,深深地渗透在父亲的人生中。

    父亲有一个非常幽默的“尊称”,即“两条腿的书架子”。这里有两个含义,一是父亲知识渊博,德高望重,在与他交往中,仿佛可以漫步在广阔的知识的海洋,从中获取知识和人生的真谛。另一方面,父亲无论是开会,是出差,是赴宴,甚至上厕所,他都要背一书包书,走到哪里,背到哪里,看到哪里。让他少带一点书,他却说这些书都是他要用的。和父亲一起出差、开会的同志,一般都比较辛苦,因为父亲总是要带许多书,少则用书包,多则用皮箱,大家都会主动帮他忙的。记得1993年父亲一行去三峡考察,当时帮父亲“拎包”的是现在的科技部徐冠华部长,现在想起来真不好意思,可把徐先生累坏了。父亲装书的背包或提箱,至少有10个背带被搞断了。   

    在“文革”时期,知识分子受到迫害和排挤,我家住房被挤占,一个单元里住了四家,嘈杂混乱,难以保证基本的生活、工作条件。粉碎“四人帮”后,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改善生活及工作条件,院里拟将我家调至位于三里河,其环境和结构都很不错的新建房。这对我们家是件大喜事当时母亲身体不好,非常需要一个较好的生活环境,我们小孩当然更加高兴。为此事父亲思前想后与母亲商量,最后决定不搬。主要原因是三里河距离院图书馆较远,父亲看书不方便。父亲历来十分关注全球的政治、经济、科技动态,他一方面是看报纸,另一方面是看书,看书则主要是去院图书馆和所图书馆。院图和所图有关书籍,父亲通常是第一个拜读者。这一点,父亲的同事和朋友都了解,母亲也非常理解,深知父亲与书的情结,便同意了父亲的意见。我们个个都撅嘴,但也没有办法,只有顺从。就这样,我家与其他三家又继续合住了56年,直到科学院建了新楼,我家才搬到了黄庄的新房。可惜的是,我们在搬新房的前一年,母亲就因病去世了,父亲为此深感遗憾。

    院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多数都认识父亲,因为父亲经常光顾院图,一去就是一天。院图书馆的同志都很照顾父亲,父亲经常看书看忘了时间,但他们从不打扰父亲,默默地留下人陪着,直至父亲离开。有一件事可以证明,父亲与院图有着深厚的感情。父亲被邀请参加庆典和授予证书等方面的活动是很多的,但父亲一般都不太参加。1995年,父亲被授予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名誉通讯院士,英方邀请他去英国接受英国女王的授予仪式,规格是很高的,但是父亲认为只是单纯领证书,没有学术意义,他婉言谢绝,而是请当时在英国考察的同事代领了。但是,院图书馆邀请父亲参加新建图书馆的开工奠基仪式,父亲欣然参加。他说,书是人类的朋友,是知识的源泉,建设院图、改善环境、扩充库存、造福人类,是具有深远意义的大好事。20026月,院图书馆开通运行,优良的环境、先进的设备、科学的管理,父亲如果在世会是很兴奋的,遗憾的是父亲不能亲身体验了。

    为了能够看书,父亲做了白内障手术。术后,医生嘱咐绝对保证休息,不能打开纱布,更不能看书。谁知父亲按捺不住,“偷偷”掀开纱布看书看报,结果被护士发现,“严肃”地批评了他。实际上却真的影响了眼睛的恢复,后来又补做了一个小手术,才得以正常恢复。

    父亲一生俭朴,衣食无求。他想不起给儿女儿孙们购吃穿,但是无论谁学习上有愿望,他就亲自去买所需的书和用品,那时他从不考虑价格,直到我们几十岁的人了,父亲仍然如此,把崭新的书送到我们的面前。我们作儿女的孩子们,每一个都得到过这种鼓励和支持。父亲此时也是最为开心和宽慰的。父亲不仅是对家人如此,对所有想学习和爱学习的人,都由衷的喜欢。文革中到湖北潜江“五七干校”,当地一位农民的儿子,与他相识。父亲回北京后,常有书信来往。父亲常常跑邮局,给这位青年寄书、寄药,延续数年。我们上小学时,家中曾住过一位父亲的研究生,父亲很赞赏这位学生,努力用功。我们之中有人淘气不好好学习时,父亲就说:“我养你,不如用来养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父亲病重期间,他饱尝着昼夜点滴、身上插满管子的痛苦。在病情稍有好转之日寸,他立刻让我们打电话通知杨勤业先生(父亲的学术秘书)和父亲的学生来谈工作,我们极力劝阻他,让他休息,但父亲执意不肯,他说要做的工作太多了,可能是父亲预感到了什么,他要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交代,他实在是太热爱他未竟的事业。杨先生、父亲的学生和同事们来了,他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危重病人,而是用尽全力叙述着、交代着,他的眼神中饱含着对他们的期望和信任。

    父亲去世后一直到现在,有好多位与父亲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包括领导、专家、学生和职工,他们握着我们的手,含着热泪发自内心地对我们说,像你父亲这样好的人太少有了。这句话饱含着他们对父亲的深情和崇敬。我们默默地接受着,真的是这样,没有任何夸张,有这样一个好父亲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精神的财富。

    父亲的“故事”是那么多,就像他渊博的知识,但是我们不想再写了。因为我们的泪水在不断地淌涌,无法抑制。再有,父亲是喜欢平静、平常、淡泊而从不喧哗的人,我们深深地敬佩他,也尊重他这一点,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才写了这些,很不完全。

    我们永远也达不到父亲为人处世的境界,但我们要好好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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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zhu803 回复 悄悄话 黄以平老师您好。我是你的学生。姓金。后来来日本,与您失去联系,一直不知道怎么找您。没想到在这里看到您的回忆文。如果您看我的评论,请务必留言,以便联系。
中关村人 回复 悄悄话 回复京城曼城一线牵的评论:
看来你也是在中关村住过,攥写和转载这样一系列中关村的文章是责任驱使。欢迎您和任何人能提供你认识的老科学家的点滴材料,以便写的更有深度些。谢谢!
京城曼城一线牵 回复 悄悄话 博主,你真牛!能写或者转载这样一系列中关村的文章.有几位是我认识的老科学家.但我建议您能否写的更有深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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