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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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絮语

(2005-01-21 11:06:40) 下一个
                  一

  这是一间不寻常的牢房。两层厚重的铁门把生命的声息锁在门外,漆黑的牢房里伸手不见五指。曾经不知有多少犯人在它的死寂黑暗中彻底崩溃。

  忘记了这个犯人的名字,不过他被关进这个隔离间已有好几天了。他从睡梦中醒来,开始了又一个没有光也没有声的日子。他摸出从衣服上揪下的一枚纽扣,用拇指弹出去。纽扣落在地上,声音出奇地响。他跪到水泥地板上,开始一寸一寸地摸索,直到摸到那纽扣为止。之后,他站起身,再把它重新弹出去,跪下去,一寸一寸地摸索……

  每次到旧金山,都要设法去访问阿尔卡特拉兹(Alcatraz)。每一次,都要把自己关在这样一间隔离牢房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闭上眼睛,试图体验那在黑暗中满地摸索纽扣的犯人的心路历程。   阿尔卡特拉兹座落在圣佛郎西斯科湾里,离旧金山仅仅一哩之遥。从渔人码头乘坐渡轮,半小时就进入了建筑在磐石上的水泥监狱。带上耳机,打开导游录音带,走进两边排满号间的监狱通道,仿佛自己就置身于五十年前的犯人当中。铁门开闭的撞击声,狱卒的吆喝声,犯人的咒骂声,前后左右此起彼伏。铁窗外,在阳光灿烂的白天可以看到金门大桥和桥下穿梭的船只,在夜晚时分甚至能够听到对岸人们的歌声和笑声。

  自由的诱惑造成多次逃亡事件。其中让我难以忘怀的是约翰•吉尔斯(John Giles)的耐心和努力。一九四五年的夏天,吉尔斯把花了整整八年时间利用工作之便一片一片偷来军服碎片缝在一起,凑成了一整套军装。他暗地里把军装穿在自己号服的里面,天黑时伺机退下号服,混入一队登船离开阿尔卡特拉兹的军人当中。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是有人机警,在半路上查点人数,发现多了一位。

  好莱坞推出过很多部关于从阿尔卡特拉兹逃亡的故事影片。逃亡,似乎是人们非常感兴趣的话题之一。可是,为什么人们对越狱感兴趣?为什么我总想了解在黑暗死寂中摸寻纽扣的那个犯人的心理过程?

                  二

  旧金山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所在。且不必提那宏伟的金门大桥,游人如织的渔人码头,古色古香的唐人街,由密密麻麻欧洲风味的小楼房夹挤着的蜿蜒起伏的街道,单单是坐在市场大街(Market Street)和鲍威尔大道(Powell Street)把角处的咖啡馆外边,看着各色人等从面前掠过,就足够令人眼花缭乱了。服装讲究如模特的上层男女,衣冠楚楚的白领专业人士,满身油污粗声大气的装卸工,满脸串着饰环的年轻庞克,勾肩搭背的同性恋者,五花八门漫无目的的游客,吹黑管弹吉他的音乐家,身前身后挂着硬纸牌,上书黑体大字“崩颓,崩颓,你宏伟的巴比伦……”的宗教预言家,以及裹着破烂毯子,倒在角落里无家可归的男女乞丐……,各种语言,各种肤色,各种信仰,各种心态,一切都似乎比任何其他城市更加融洽地共存,尤其是在阳光灿烂的时候。

  一辆鲜红的跑车从市场大街驶过,大功率的立体声喇叭传出约翰•梅耶尔(JohnMayer)嘶哑的歌声:

  ……   Yes,I’m grounded,(是的,我停飞了)
  Got my wings clipped.(我双翅折断)
  I’m surrounded by all this pavement.(被这混凝土跑道包围着)
  Guess I’ll circle,(我只能周旋)
  While I’m waiting for my fuse to dry.(我等待机会,随时待发)
  ……

  是啊,我们这些所谓自由人,其实也常有倍受羁绊的感觉,有如身陷樊笼。“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人生在世,最不缺乏的是欠缺和遗憾:挣钱太少了,地位太低了,名气太小了,对头太多了,朋友太少了,工时太长了,老婆(丈夫)太吵了,孩子太闹了,以至长得太丑了,身体太胖了,个子太矮了,……

  “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什么是该做的而什么又是该依据的?什么是该回避的而什么又是该采纳的?什么是该靠近的而什么又是该舍弃的?什么是该喜欢的而什么又是该厌恶的?”庄子两千年前提出的问题,我们还在不断地问自己。

                  三

  人类“心为形役”的烦恼,夏目漱石的猫看得很清楚。正当主客二人沉浸在争强好胜的厮杀里,那观棋的富有哲理的猫却得到如下结论(《我是猫》):

  “假如人类的癖好反映在棋盘上,那么不妨说,棋子进退维谷的命运正标志着人类的本性。假如从棋子的命运可以推论人类的本性,那么,便不能不断定:人,喜欢把海阔天高的世界用小刀零切碎割,划出自己的领域,并在其中画地为牢。只在固守立足之地,任何时候也不越雷池一步。一言以蔽之,说人类硬是要自寻烦恼,也不为过吧?”

  史书上说,曾有个画地为牢的时代。那时候,有人犯了罪,就在他周围划一个圈,限制其自由,作为牢狱。据说上古的犯人基本遵守“狱规”。

  可是,以自己的经验和成见,很难相信真有那么一个时代。别说是现代人,就是几百年前那位《封神榜》的说书人,在讲到周文王以“画地为牢,竖木为吏”的方式处罚失手杀人的武吉时,也说,并非犯人不想逃跑,而是因为文王拿了《易经》来算卦,万无一失,因此不敢逃。

  也就是说,画地为牢,首先是因为心里有所畏惧。画地为牢,是由于“画心为牢”在先。英谚云:You are what you think,信哉。

  不同的文化背景教育信仰贪嗔欲念,构成每个人特有的思维框架,在心里筑成一座阿尔卡特拉兹,心中的烦恼均由此而生。挣脱樊笼,是每一个人的梦想,难怪人们对越狱的故事那么感兴趣。

                  四

  想从心牢得释,佛教劝人灭心,因为“凡人皆逐境生心,心随欣厌。若欲无境,当灭其心,心忘则境空,境空则心灭”(《传灯录》)。庄子则主张忘生,做到“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潇然而往,潇然而来”(《庄子•大宗师》)。

  可是,灭心忘生跟感觉不到痛苦的麻木状态,有什么不同?

  而庄子既然意欲忘生,为什么又甘愿做一个看园子的小吏,住穷闾陋巷,靠织草鞋度日?是仅仅为了免妻儿于冻馁吗?

  楚王派大夫二人前往,请庄子执掌国家大权,垂钓于濮水之上的庄子却连头也不回,依旧手持鱼杆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死去三千年了,楚王用竹器盛着,巾饰裹着,供奉于庙堂之上。请问,对这只龟来说,它是愿意死后留下遗骨让人珍藏起来,供奉于庙堂之上呢,还是更愿意活在泥巴里快活地拖着尾巴爬呢?两位大夫回答说,当然是宁愿拖着尾巴在泥里爬了。庄子头不抬地说,那就请便吧,我也还是拖着尾巴在泥巴里快快活活地爬(《庄子•秋水》)。

  那么,“忘生”的本意是否就是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呢?

                  五

  况且,怎样活着才算是快快活活地爬?

  王子酋(徽之)一觉醒来,见四周白雪茫茫,忽然想起在剡县的朋友戴安道,连夜便冒雪乘小船去造访。从山阴到剡县有一百多里,小船行到清晨,来到戴府门前。可是徽之不入门访戴却返船而归,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每次读到这个故事都艳羡不已。这种生活方式,何等潇洒,何等我行我素。这才叫活着,叫快快活活地爬:活着本来不必刻意追求什么。

  可是这种生活是有代价的。据说,太史谢安本来打算把自己的侄女谢道韫嫁给徽之,因雪夜访戴的事改了主意,将才女道韫许了徽之的二哥凝之。《晋书》甚至因此评价徽之说,“时人皆钦其才而秽其行”。

  功利社会是极富目的性的。人的生命被压抑在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间里,人的存在被变成达到某种目标的手段,人的天性被束缚在一个个世俗的目的之中。徽之不过按照自己的性子生活而已,竟如此不为世人所容。

  诚然,没有目的的过程是不存在的。可是,有限的世俗目的无法容纳人生过程的丰富。功利社会里,人常被世俗的目的所驱使,旧目的达到了或是遗弃了,新目的紧随而生,忙忙碌碌,庸庸扰扰,无止无休。每个目的都是新的画心为牢。

  不管如何努力,人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一个个樊笼的禁锢。而在这些牢笼里,如果不是像王徽之那样潇洒地爬,那就只好像阿尔卡特拉茨的犯人那样无奈地爬了。

                  六

  年轻的约翰•梅耶尔在台上用苍凉的嗓音唱着他那首《超越自身》(Bigger than my body)。我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与周围那些双手高举,如醉如痴地跟着梅耶尔边唱边扭的青年男女格格不入。我意识到自己已然无法像女儿和她的朋友们那样敞开心灵,尽情抒发心中的情感了。

  Someday I’ll fly,(有一天我会高飞)
  Someday I’ll soar,(有一天我要冲霄)
  Someday I’ll be so damned much more.(有一天我定要远远超过现在)
  ’cuz I’m bigger than my body gives me credit for.(因为我远比自身要大得多) ……

  于是,在这人声鼎沸的剧场里,我打定主意,要在新的一年里,作一两件我行我素为心所欲的事情,作一两件一直想做而不敢作的事情,作一两件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just for the heck of it。

原载于2004 华夏文摘 cm040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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