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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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一九七五(24)

(2007-06-18 09:18:48) 下一个

二十四 但愿人长久

北京的八月,阳光虽说没有故乡的刻毒,但也绝不姑息。世界都蔫儿了,天空没有干净的时候,空气仿佛划根火柴就着,路面晒得又软又烫,绿色蒙着灰,在四周嘈杂的鸣响中无精打采。在这样的天气里,范然开始了他的第一份职业。

晨光熹微的时候,他已经起身,蹑手蹑脚出卧室,再带上房门。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耳朵全然打开。浴室里水声一停,我开始装睡。再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他进来换衣服。出门前他悄悄俯身亲吻我的额头,他的一天,刚刚拉开序幕。

待听到门锁上的声音,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趴在窗帘的缝隙之后,注视楼下,屏息等待他的出现。数到十的时候,他走到拐角,会习惯性地回头看一看我们卧室的窗户,我躲在那儿,偷笑,他也许看见,也许没看见。我的一天,现在才开始。

中午,他打电话回来,让我别忘了吃饭。我在等到这个电话之后才能出门。当然,我所谓的出门,不过是到不远处一家叫“良人”的书吧,叫壶菊花茶,找本书,坐一下午。年轻的老板阿剑,有时会过来跟我随便聊几句,他养的那只叫“毯子”的猫,经常窝在我脚边儿,一睡已是一天。

那些静谧的午后,苍蝇都懒得飞,一卷帘门,仿佛隔断了整个世界。我在菊花茶里加冰糖的时候,会想起小葳。

五六点的时候,我出了书吧,拐进旁边的菜市场,简单挑些蔬菜肉类。甫一进家门,电话就响起,是范然,他刚下班走上回家的路。电饭锅里焖着的米饭,择好洗净的蔬菜,砧板上卧着的肉,它们和我一起悠闲地等着他回家。客厅靠窗的地方,放了一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乌木摇椅;空调的出风口处有根红色的丝带,在空中上下飞。米饭的香味开始弥漫的时候,我恍惚,这些琐碎的生活细节,并没有磨灭幸福的真实触感,反而让每一个普通的日子都熠熠生光。一九九七年的八月,大概是我人生最静美的时候了吧,而认识这一点,却需要我为之付出几年的光阴。

九月,我重新开始上学。范然的工作也忙了起来,出差日渐增多。他出差的时候,总让我回宿舍住,说这样安全。我已经越来越习惯由他来安排我的生活,也省却了许多聒噪的烦恼。

“三皮,要不咱们再买个手机给你用吧。省得我出差时老提心吊胆的。”

“不要,你看有哪个学生用手机的,太招摇了。再说,现在宿舍不是装电话了吗,你出差时打那儿的电话就好了。”

“你们宿舍老没人接电话。要不这样吧,买个传呼,你回我电话也成。”

传呼机简直成了他孩童般的玩具,有时,我只能望着一条接一条的留言苦笑。小葳也偶尔有留言,总是同一句话:三儿,你好吗?我很好!如果她知道范然出差了,就会留言说:晚上在学校等我,我们一起吃饭。小葳的成熟妩媚,几乎要让我觉得有些许风霜的味道。她吃的很少,有时甚至只是坐一边看我吃,烟却越抽越凶。我们从来不聊她的工作,她也从不提起陶冶那个人。与窥探的询问相比,我更宁愿选择相信她是快乐的。此刻,我们坐在一家混沌的小饭馆,外面有微风吹过,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们偶尔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却怎样也把握不住。小葳,她也许抵达了一个新的地方,同时发现了一段未知的过往;她不能停留,必须去找一个新的地方,在那儿等着她的,或许是另一段过往,或许是她可能的未来。而我,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因为那里有范然。

范然他们公司渐次上了轨道,京津塘慢慢拿下一些客户,公司再次招兵买马,范然脱离售后,专注做售前。有时工作做不完,也会带回家来。我们的客厅并不宽敞,一张桌子既是书桌也是餐桌,往往是一人占了一半,各忙各的。范然非医科出身,现在却天天和医院打交道,于是分外用功,有时看一些诸如《医学资讯管理》和《医学影像技术学》之类的书籍,有时字斟句酌地做方案写投标书,有时则准备第二日讲演要用的文件。我忙完自己的课业之后,习惯了坐在窗边的摇椅上静静地等他,却总在那种安详的等待中睡去。直到他抱我去卧房,我才会迷糊醒来,立刻环住他的脖子,嘟囔着喊一声“哥哥”,怎样也不肯松开。我恍恍惚惚听见他叫我妖精,这两个字好比面引子,有一种情绪从尾椎开始发酵蔓延至全身,我与他,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交流方式。

十二月初的时候,范然第一次独立负责的协和医院的项目预中标,他格外兴奋,忙着起草技术协议和准备技术谈判。在偷来的周末清晨的闲暇里,我们赖在窗帘缝漏进来的阳光中,范然突然跟我说:“三皮,我们结婚吧!”

我吃了一惊,“我们这么年轻,你才工作没多久,我还在上学,再说现在和结婚也没什么区别。”

“有区别。我们没有结婚证。三皮,我现在真是快乐,这些快乐都是你给我的。我分分秒秒都渴望你至极,我只能与你有婚姻,否则我无法对任何人忠诚。所以,你永远不许离开我。因为,你——是——我——的——!”

当有人在你面前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你是我的”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是生猪肉上市前加盖的“肉检验讫”的蓝色印戳?或者是“此物唯我独有,闲人休得染指”的告示牌?我心底起了不快,却又不忍心让他知道这不快,于是只好暗自和自己闹别扭。

圣诞前,合同终于签了下来,范然拿到了中标奖金,我们立刻去中关村攒了台新电脑,又拿出一部分钱给周教授、眼哥和小葳买礼物,当然,小葳那一份是在我的坚持下加上去的。买好礼物,我们和周教授一起去看望眼哥。眼哥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在监狱里被委派了一份工作:替死囚写遗书。而这份工作给他的影响,我直到几年后才看出来。

晚上,我去小葳家送礼物,范然不愿意上去,就在楼下等。小葳开门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她披着睡袍,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泪痕,妆全糊了。我刚叫了个“小”字,她已经紧紧抱住了我,“三儿,三儿……”她一声一声地喊着我,那种苦痛,霎时就击垮了我。然而她并不肯让我触到那苦痛,更不肯让我替了她,在收住眼泪的一刹那,她就残忍地推我出门,“你走吧,范然肯定在等你。”

“小葳,发生什么了?阿姨呢?”

“她回湖南了。我没事儿,你别管了,走吧。”

我看见客厅地板上到处都是烟头,“小葳,你别再抽那么多烟了好不好?我过完元旦再来看你。”

我和小葳,有多久未曾互相坦白?高墙矗立,城门封锁,更找不到一段过河的桥。

元旦,范然他们公司在雁栖湖度假村有一个所谓的新年嘉年华,他带我一起出席。晚间的宴席上,我见到了一直和范然一起跑客户的销售小胡,一位二十六七,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举手投足皆是风情,看向我和范然的目光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知名的暧昧,我不由暗暗心惊。

一群人唱歌的时候,我借口头疼离席,范然陪我回房。我一直沉默,无论他怎么逗我。

“你再不理我,我可回去唱歌啦。”

“你走啊,你现在就走,去找那个叫什么小胡的。”

范然仰起头,在房间里使劲嗅鼻子,一直到鼻尖碰着我的鼻尖方才停住,“你今天吃什么了,好酸啊!”

我血往上涌,“谁酸了?”

“三皮,我给你讲个故事。售前和销售一起去打猎。售前开着车,销售扛着枪在副驾驶座上坐着。到了一片森林,售前把车停稳了,对销售说:你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于是销售下了车,走进森林寻找猎物。不一会儿,售前听到远处‘呯’一声枪响,紧接着就看到销售拖着枪正往车这边跑来。他后边一瘸一拐跟着一头受了伤的狗熊。情况万分紧急,售前连忙发动引擎,迎上去准备接上销售逃命。销售跑到了车门口,可狗熊也跟过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销售打开车门,身子一躲闪,顺势一把将追上来的狗熊推进了车里,然后‘咣’一声将车门关上,车里头售前和狗熊就打起来了。车外销售不慌不忙地点上根烟,冲车里的售前说:兄弟,你把它搞定,我再去找下一头去。”

我噗哧一声乐了,“你搞定几只狗熊了?”

“我现在只想搞定你。”

“好哇,你敢骂我狗熊。”我在房间里追着他打,直到他将我扑倒在床上。

第二日一大早,范然约好了和公司同事打壁球,我在玻璃门外观战。有人在我身边站定,“你是范然女朋友吧?”

是个快四十岁的男子,穿着白色的运动服,并无发福迹象,右手握着壁球拍,左手拿着一副护目镜,似乎昨天晚上见过。

范然拉门出来,“刘总,您来啦。这是我女朋友,肖悦波。三皮,来,认识下,我们公司刘总,是你的校友。”他说话间,把手搭在了我肩上。

刘总冲我点点头,“好好玩,千万别委屈了!”

正说着,有一男一女手挽手走来,刘总熟稔地打着招呼,“陶冶,来两局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望向那人,果真是陶冶。他看见我,眼神稍一停滞,马上冲着刘总道,“怎么,上回还没输够?”陶冶身边那个女人,并不是小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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