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五十七）

我随着麦子进了屋。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四把椅子，桌子后面砌起的高台上，放着一个骨灰盒，上面押着块木制的灵牌。屋子左边是一张大炕，炕头整齐地堆放着被褥。此时，麦子爸早已坐下。见我进了屋，便说：“王老师，坐。”

麦子爸点起一支烟，问道：“王老师，眼瞅着要过年了，你咋想起从城里跑到我们这儿了？”我微笑道：“哦，前一段时间看报纸，才知道咱这儿有好多失学的艾滋遗孤。于是想来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艾滋遗孤……”麦子爸深吸了一口烟，愤然道：“你们城里人，衣食无忧，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报纸上的新闻都当是笑话来看。难得你还能大老远地跑过来。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我忙摆手说：“不用谢，不用谢。我只是想为需要帮助的人做些事情。”

麦子爸轻蔑地笑了一下，说：“哼，帮助……你们城里人不看我们笑话，我就烧高香了。还帮助……不过，赶着过年来的，你倒是头一个。往常那些都是夏天放假，无事可做过来的……你这是打算待几天啊？……”正说着，麦子妈走了进来，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在麦子爸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麦子爸推开她，大声道：“没肉！就是土豆！咋？城里人没肉活不了啊？去！咱家平时吃啥就做啥！”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于是忙站起来，对麦子妈说：“不用麻烦了，阿姨。我不饿，和叔叔聊几句就走了。”麦子妈像是不敢说话似的，只是对我摆摆手示意我坐下。然后便又走了出去。麦子爸狠狠地用脚踩灭了烟头，看着我说：“王老师，你别介意。刚才那话不是冲你说的。不过你要走，我也就不拦着了。农村的粗茶淡饭，怕不合你胃口。”

我本来是打算走的，因为真的是不想麻烦人家。我是来教书的，又不是来旅游度假的。可当我听了麦子爸满带讽刺的话语后，忽然上了倔脾气。于是便笑着对他说：“不碍的，我答应麦子要留下吃饭。我一定吃完再走。”

不一会，麦子妈端进来三盘没有什么油腥的菜和四副碗筷，摆在桌上。然后又拿了半瓶子酒，给麦子爸到上。尴尬地笑着对我说：“那个啥，王老师。家常便饭，你凑活吃吧。”说着往外就走。我看着桌上的碗筷，想起刘会计讲的“老年间”规矩。抱着要气气麦子爸的心态，说：“阿姨，您坐下一起吃吧。”麦子妈正要出门，听见我的话，看着一脸严肃的麦子爸，说：“不了，你们吃吧。我去伙房就行。”

我对坐在身旁的麦子说：“麦子，去。去给你妈妈拿副碗筷，再搬把椅子来。今天咱们一起吃。”麦子听话地跑了出去，我站起身来，拉着麦子妈粗糙僵硬的手，说：“不用去伙房。阿姨，来，您坐这儿吃。”

我的这一举动，显然是让这两口都感到惊讶。麦子妈一边看着她男人的眼色，一边勉为其难被我拉着坐下。麦子爸瞪着我说：“我们这儿有规矩……”我霸气地打断他的话，道：“叔叔，‘重男轻女’是旧社会的陋习，根本不能算是‘规矩’。当家长的要以身作则，从小就要告诉孩子‘人人平等’的道理，帮他们树立端正的态度和积极向上的价值观——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吃饭，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再说，身为屉家村的老师，我有必要对我教的孩子进行家访。一般母亲都要比父亲更细心。您这是第一家，所以我想和阿姨好好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以便因材施教……”正说着，麦子把碗筷递了过来，说：“妈，吃饭。”

麦子爸有些不服气地岔开话题，问麦子：“麦子，你还没说你是咋挣的钱呢？”麦子端着碗，回答道：“王老师让我当他的‘助教’——就是帮着他教书。我帮忙一天，人家给50块钱工资呢！”麦子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喝干了杯中酒，说：“钱……都是为钱！我不止一次地教过你，不要占城里人的便宜。你小叔就是最好的例子！咋？这点儿小恩小惠就把你打发了？！你还能帮着教书？告诉你，城里人总是打着各种旗号，花言巧语地让你上当受骗，你知道不？！”说着，麦子爸抬头看了看那块灵牌，愤愤地摔下筷子，道：“吃饱了！你们吃吧，我去把从老吴那儿借的爬犁，还给人家！”

看着麦子爸走出大门，麦子妈温柔地对麦子说：“麦子，多夹点菜，然后端着碗带你妹妹回自己屋里吃吧。我和王老师有话说……小妞，你的蛋糕在厨房，去吧。”麦子听话的带着小妞离开后，麦子妈看着我，勉强地笑道：“王老师，我男人就是这个脾气，你别介意。其实他原来不是这样的。可自从他弟弟死后，他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王老师，你吃啊……”

我夹了一筷子白菜根填进嘴里，毫无滋味地嚼着。听麦子妈继续说道：“唉……麦子他爹这辈子不容易啊。我们俩刚结婚没多久，他父母就没了。只留下这套房子和比他小十岁的弟弟。那年他才二十三岁。我俩都没念过书，不识字。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他弟弟身上。麦子他爹努力干活挣钱，供他弟弟去县里上初中。每天除了接送弟弟上下学外，就一直在地里埋头苦干。他从不让弟弟干活，一心想给他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让他安心读书。盼着他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出人头地。那些年我们村的收成还算不错。就算是生了麦子后，我们俩挣得钱也足够全家四口人嚼活的……王老师，你多吃菜，锅里还有……”

麦子妈全无了吃饭的心思，她放下一直端在手中的碗筷，继续说：“弟弟真的没有辜负哥哥的良苦用心。以他初中前五名的优越成绩，顺利地考进了省城里一所重点高中，把我们俩给乐坏了。后来弟弟去了省城住校。起先每个月回家一次，慢慢变成两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才回来一次。他不仅学会了抽烟喝酒，而且整个人也不像从前那样懂事听话，甚至变得有些专横霸道。每次回来就只会管我们俩要钱。看着他的样子，麦子他爹十分担心。于是在弟弟高三上半学期，他跑去了学校一趟。结果老师告诉他，弟弟高二下半年，几乎就没怎么上过课。学校警告过多次，他却依然不改，所以已被开除了。麦子他爹在城里转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家录像厅门口找到弟弟并把他带了回来。他伤心得很，一直劝弟弟再回去上学。可是弟弟却死活不干。后来实在说不动了，于是便托吴村长的关系，在县机械厂给他找了个传达室收发员的工作。哪知道这小子如此不长进。我们托关系，找门路，不想让他干体力活，辛辛苦苦给他找的清闲工作，他却一点儿也不珍惜。在县里干了不到一年，又跑进了省城。两年以后，弟弟回了家。带回来一个城里年轻貌美的女孩，要钱结婚。起初麦子他爹不同意，可是弟弟说人家姑娘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最后逼得麦子他爹没有办法，只能给他俩操办了婚事。”

麦子妈朝门口指了指，说：“对面那个院子，就是原来他弟弟的新房……没过多久，弟媳妇生了个女儿。麦子爹还在为自己当了大舅而高兴时，却发现弟媳妇和弟弟一样好吃懒做。他们两口从不出去做事，天天在家里待着，只靠我们俩给钱生活。而且弟媳自打生完孩子后，脾气越来越大，抱怨这个，埋怨那个。常常是和弟弟吵完架，就跑到院门口哭着说‘嫁给你瞎了眼’，‘要不是你当初骗我说你家多有钱，打死我也不来这破地方’……总是闹得沸沸扬扬，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麦子爹和他弟弟吵了好几回，还动手打了弟弟。但却无济于事。那有啥法儿，我俩就养着他们呗，日子长了，也就认命了……后来，那个谁，吴村长的儿子回来了，穿金戴银的，说是在城里赚了大钱，回来带大家一起出去发财。弟弟和弟媳都被他光鲜亮丽的外表吸引了，不顾我和麦子爹的劝阻，把还不到一岁的小女儿扔给我们，就跟着他跑了。再回来，是带了点钱，不过也染上了艾滋病。这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啥叫艾滋病。后来一起回来的人纷纷死了，弟弟和弟媳也是前后脚走的。弟弟临死前，十分后悔地跟麦子爹承认了错误，并嘱咐一定要把他孩子养好——那年小妞才刚满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