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溟山打了个楞,还没看清楚,车上的女生就推门下来,一串红辣椒般地竖在几步外的白炽灯下。
她身上是条齐膝的红色千层裙,脚上是两管红色长皮靴,嘴上的红唇膏油亮得赛过辣椒油。
“鸥鸥?”远溟山蹙起了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喊我断背山?”
鸥鸥举手拧了个响跨前一步,乜了一眼远处,谑虐地说:“一个男的走了,你还半夜三更地亲自送到楼下,又叮嘱又摆手的,酸得我刚才坐在车里龇牙咧嘴的,不叫你‘断背山’,叫你什么?”
远溟山听罢,望着黑酽酽的夜空想了想,忽然就说:“你叫得没错。这也算给了我一个平日里不请女生上门做客的理由了。——怎么突然找到了这里?是不是又要像上次你往我家打电话时说的那样,你的‘表哥’又出事了?”
鸥鸥听了不爽,耷着眼睛嘟囔着,说我表哥没事了,是我自己有事……你以为你不接电话,我就再找不到你了?其实我在公司里的内部网络里,早都拿到了你的住址,也过来找你好几次了……可每次你都像知道我会来一样,十分准时地不在家……
她想耍贫嘴,可越说越怯生。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在作祟,让她从司徒慧面前的“卡门”,变成了远溟山面前的“中国淑女”。
见鸥鸥要从红辣椒变成红油豆腐,一副软绵绵腻呼呼的样子,远溟山心里明白了八分,也就更打定主意要保持距离,免得她把自己错当成爱吃“豆腐”的那个人。于是,他走上前,用一拍就把距离拍远了的那种拍,拍拍她的肩头说:“鸥鸥,我虽然不断背,但的确是断了跟女孩子深入交往的那种念头。上次我帮你,一是因为听你在电话里说你在东洲无依无靠,唯一的亲人就是那位表哥;二则是因为你长得好亲切,很像我从前的一位大学同学……还是这样吧,以后来找我办事,打个电话就行了,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帮,你不必跑来。”
鸥鸥果然被拍泄了气。她气恼地努努嘴,一下子努出了一串噎人话:“谁说我来到这个‘梦厦’前,就一定是来找你的?!我就不能试试看,看晚上我能不能一个人找到这里,日后好把我的他带过来……”
“把你的他带过来,他是谁?”远溟山果然追问。
她喜欢这“一追”,因为这“一追”至少能让她对他继续。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幼儿园的孩子们认可做坏事被罚,也要引起老师的注意。
“当然是带‘单立人’的那个‘他’喽,”她歪歪头悠荡着脑后的马尾巴,似假还真地说:“就是当下我正起劲约会的那个人。——实话告诉你吧,我跟他说了,说我本市没有家人,但有好几个表哥。大部分表哥呢,都是给我添麻烦的表哥,只有一个大表哥,才是替我解决麻烦的表哥,所以我最佩服最爱戴的,就是这位大表哥了。我告诉他说,如果他想跟我继续约会下去,就必须得先通过我大表哥这关。没想到他听了就当真,几次催我找空带他过来会会这位大表哥,对饮一杯认识认识……”
“鸥鸥,别胡闹了好不好?太晚了,赶快回家吧!”远溟山下了逐客令。
“可是,如果那个人……或许是你……是你特别想见的一个人呢?具体地说,就是那个前些日子被报刊热炒的“悲情二奶”中的那个……那个‘金海归’呢,你见不见哈?”她斜睨着他,为了他的重视,冲动地加大着自己的赌码。
“你说的人,是司徒慧?你的意思是,你的男朋友是司徒慧?!”他果然面色凝重地看着她,她心里受用极了。虽然她知道,他眼中的那份重量并不等同于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但它至少让她感到,自己在他面前不再轻如鸿毛。
“谁说起劲约会的人就一定是男朋友呢?远大哥的观念简直太古董了!” 万分得意的鸥鸥,完全恢复了平日里的又辣又艮。
“不是古董,是不懂。”他继续盯着她的眼睛。
受用过了,她忽然有点儿为刚才的冲动后悔。她本来想回他说,“他”是不是司徒慧,你问问你那刚刚离开的光头哥们儿不就结了。可她后来没让自己那么说,咬着牙把活蹦乱跳的又一次冲动关在了嘴巴里。
她仰着头,一面卯足劲儿消费着他的目光,一面心里嘀咕说:看上去,远大哥到现在还不知道陆和我的合谋之事。不然以他的个性,即使假装不知,也不会对我这个暗中帮他的人如此冷淡。而陆小光呢,他只知道我因为爱而帮着远,并不知我因为恨而帮着我自己。亏得我刚才及时地关了“话牢”,不然一旦将这一切泄露给远,不但他会立刻出面阻止这场大戏,强迫陆小光对我“叫停”,即便是陆小光本人,在得知我背着他跟远大哥走漏了风声后,也会跟我翻脸解除合约,那岂不也坏了我报仇的大事?!
这样看来,有一件事,就不得不背着陆小光非做不可了,那就是把司徒慧私下带来见远溟山。押上的码不能撤回,说出去的话驷马难追。鸥鸥明白,与其说这种压力缘自远溟山的凝重目光,不如说是出自她对这种凝重的认可。她暗中告诉自己,她不能慢待他的重看,她得顺手抓住这目光,把自己的关爱、诚意与付出及时地输给他;她不能错过他的看重,以此来做成她今日被他打发掉后、日后便可能再无机会为他做成的一件大事。
她于是用QQ的一笑,暂停了她的“消费”。她说远大哥,看来你不但知道司徒慧这个人,还对我和他之间感兴趣。唉,如果不是明天还要带团上班,还要“谈情说爱”,即使你不要我上去,我也要站在这里跟你聊个透。——要不这样好了,如果下个周末你有空,我争取把他带来见你。到时候你可要积极配合,好好地当我的“大表哥”噢。
说完,她就一猫腰,让“红辣椒”钻进了看上去新上过漆的“红盖虫”里。十几秒后,“红盖虫”歪歪倒倒地上了路,不灵光的排气筒“腾腾腾“地喷着尾气,在远溟山面前扔了一串烟雾弹。
凉风骤起,烟尘旋起涡。远溟山激灵地一个冷战,却双脚生根,无心归宿,人给裹进一个更大的旋涡里:正在另立家室的司徒慧怎么又搭上了女人?而新人又恰恰就是这个长相极像雨囡的鸥鸥?看来,这个鸥鸥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单纯,自己是不是帮错了人?会不会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某种不安在心里褐藻一般地滋生着,他却顾不上看清它们,而把脑子疾速地转向了雨囡:如果来日鸥鸥带来的人真是司徒慧,那自己是一定要见的。若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自己于这栋“梦厦”里能为雨囡而同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那么即便惹上什么麻烦,遇到什么断错,也都值了……
想到这里,他慢慢地抬起手,对着就要转弯的“盖盖虫”,抑或是对着黑暗中的自己,淡定地挥了挥手……
春天的夜晚,夜幕将白日里所有的怡红快绿打了包,混合成了一片疙疙攘攘的黑。腥咸的海风挟裹的草木复生的辛辣,让这个春夜嗅上去混乱得没有层次。
生命已进入了金秋季节的高凤娣,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倍感复杂的春天。此时此刻,她正坐在家里的封闭阳台上,对着打开的气窗抽着摩尔烟,——那是自父亲进了高干疗养院后,她寂寞中的唯一陪伴。
她喜欢它的陪伴方式,没有话,却可以嘴对嘴地亲密无间;她吸掉它的身体时,它也渗透她的五脏六腑;而最为隐私的享受是,混着淡淡薄荷味的尼古丁,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带给她一层溟濛的幻想……
但今晚她有些不一样。她夹着它却常常忘了吸,它很快地成为趴在她指间的一粒无足轻重的萤火虫。她此刻焦灼难当,所有的神经都被一团比萤火要大上十倍百倍的红光烤烫着。她第一次知道,能这样烧烤一个人精神的,完全可以不是一团火,而是一团血,一团被她刻意斩断却又被她无意连接了的,——母女之间的骨血。
那天离开隋可裘的住处前,她没有再询问下去。她知道,她离那个令人颤栗的谜底,或许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绣线,但她没有当面揭开它的勇气。如果可裘就是她的女儿,那将是一个多么令人诚惶而又多么令人诚恐的真实啊!—— 一层美好的亲子血缘下,两层旧与新的丑陋。母亲因乱性而怀了女儿,女儿因乱伦而做了二奶。而女儿之所以活到了今天这个上不上下不下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这个当妈岂不是“占着大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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