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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慕恋第八章:希腊

(2007-03-26 09:09:53) 下一个

   第八章 希腊
  地中海,这古称大绿海的巨大内陆海,欧非两洲因此而分隔,在它的东、南、西、
北包围着它,曾经诞生了无数的古老文明,埃及、叙利亚、以色列、赫梯、克里特、罗
马......无论是在它包裹之中的爱琴海、爱奥尼亚海,还是它南岸渊源流长的尼罗河,
它东北岸的安纳托利亚高原,延伸向它的巴尔干半岛、亚平宁半岛,那些古老而神秘的
文明都那么让人心折。
  地中海,你真是文明的伟大母亲!
  一艘船在地中海上航行。  
  此刻,地中海风平浪静,若是从云端望着,它一定是一匹美丽的蓝色闪缎——在那
飞在九千米高空的天鹅眼里就是这样的吧。
  “可惜,我们必须慢慢悠悠地在海上随波逐流,要是我们能从阻力更小的空中旅行,
那一定快得多,”梅尔不禁又发出了他一贯的奇想——在海上航行,虽然有时候很开心,
但实在慢得烦心,“你想,今天的许多美好,以前就是奥古都斯大帝都享受不到的,谁
知道将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变化得那么快,别说过一千、两千年,就算过一百
两百年,肯定也是天翻地覆了。”
  奥拉看了梅尔一眼,笑着说:“除非是一十、二十年,否则你我就别奢望了。”
  “是啊!”梅尔耸了耸肩——人就是短命的动物呀。
  奥拉没在说话,她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海天交接,奥拉不说话,梅尔也只好沉默,沉
默着和她并肩看海。
  亚平宁半岛消失在天际了,梅尔想起当年他离开英格兰海岸的时候,也是这么百感
交集,他站在船舷,海风猎猎振衣,更吹乱了他一头短而浓密的卷发,盛夏的太阳晒得
他脸发烫,可是他没有回船舱的意思,只是这么和奥拉一起看着早已消失不见的亚平宁
海岸。
  意大利,七年了,七年不算短,是我整个人生活到现在的五分之一的时间,而且,
在意大利,有多少摸不去的记忆。
  意大利,感谢你当初收留了我,在那里,真是忘不了,那从失败到辉煌、从辉煌又
到失败,又再从失败振作的短暂人生,而这些年,真是世事变幻、白云苍狗,英雄伟人
都象云烟过客一样匆匆忙忙......
  “别说七十岁是老年吧,在七年里,
    我所见到的人世沧桑,从帝国
   到最卑微的生灵,已远远比,
    普通一个世纪所变幻都多得多,
   我知道万事无常,但如今连变异
    虽变不出新的花样,却太难测,
   看来人间没有一样是永恒,
   惟一的例外是,民权党永远不当政。
   
   我看到朱霹特一般的拿破伦如何,
    缩小成萨吞,我看见公爵大人,
   (莫管他是谁)怎么变成愚蠢的政客,
   ......”
  梅尔在心底默默念着,感慨万分,意大利,这变幻莫测的七年过去,他要走了,什
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都不知道——但记忆是不会丢的:怎么可能忘记,点燃他
真正走向拿起武器的革命之火的芬特岁月和烧炭党人的组织——以前在英国他只是个呐
喊者,而这却是他血火革命生涯的开始,从此他不再是个只会在一旁助威的诗人,他已
经是个真正的参加者;怎么可能忘记,烽火岁月里锤炼出那些呕心沥血的诗篇,尤其是
浓缩了他一生的际遇、情感、思想和希望的《烽烟》;怎么可能忘记,与奥拉悲欢离合
的往日情怀和那最后一段的幸福岁月。
  记忆里还有,那曾那么热切地爱他为他不顾一切的阿里雅娜,还有,更深切的记忆,
罗马普罗斯坦丹公墓,埋葬了他的好友,他激赏不已的生死知己卡蒙.帕比——我走了,
可曾约与我同行的你却永远留在了意大利。
  “谁造的房屋比泥瓦匠、木匠、石匠都结实,
   掘墓的人,他造的屋子可以住到世界末日。”
  不经意地想起了《哈姆莱特》里的名句,让梅尔一阵感叹,卡蒙已经住进了那个永
恒的住所,他呢?
   “若我早亡
    祭我请勿用文章
    沉痛若撰写则实在荒唐
    而我只要你真实的眼泪和哀伤。”
  这是卡蒙在去世前不久寄给他的信里写到的一首小诗——卡蒙,再看你的《随风生
灭的白头翁》,我总觉得你好象预感了自己的死亡,是这样吗?不管是不是,我总是遵
从了你的心愿,没有用什么诗啊文啊的来祭奠你,你可安息?
  意大利远去了,英格兰告别了,我那即将开始的新的征程......我心里的确很激动,
这新的征程,我会用心好好走。
  奥拉也在默默沉思着,目光漫无边际地在地中海上逡巡——地中海,也容纳了她故
乡的爱琴海,地中海岸,是她这些年生活的意大利——再见了,意大利,我就要回到自
己的故乡了。
  她也很难忘意大利,那她不顾一切从希腊奔来的国土,意大利,就是在意大利,她
从一个虽然热情纯粹却不甚懂事的女孩变成了今日成熟而智慧的她,是意大利,是悲欢
离合、成败荣辱,她的、梅尔的,他们的教育了她锻炼了她。
  尤其不同的是,来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单纯的少女,回去的时候,她怀里抱着自己
的女儿——她的不管父母如何沉默如何深沉心事,只知道用一双闪亮的黑眼睛迎着海风
笑的女儿。
  才七个月大的西尔维娅又怎么体会得到她父母心中此刻那分历尽沧桑之后的百感交
集呢?她只是静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对着初次相会的大海,微笑着。
  梅尔看了看奥拉,仿佛心灵感应一般,奥拉也正好转头看了看他,俩人相视一笑,
——过去的,就过去了吧,让它随这强劲的海风飘逝了吧,我们今后一切从新开始。
  “是啊,以后的一切会很不一样的,对过去记得太多没什么好处。”梅尔伸臂揽住
奥拉,低声地说。
  奥拉点了点头——
  别了,意大利!
  当夜降临,海还是很平静,海风也凉爽了许多,一扫白天的酷热,墨黑的海,什么
也望不见,海和天的惟一区别是天上有许多闪烁的星星。
  船上虽然灯火通明,但站在甲板上,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星空的。
  南方天空,有一颗闪亮的红色的星——那是天蝎座的主星——卡蒙的星座,卡蒙浪
漫地管它叫天蝎星,有时也以此自居,当然梅尔没能找到他所属的宝瓶座——还早呢,
至于奥拉属于的天平座则实在太小,难分辨。
  奥拉也在望天,不过她在看银河——夏夜是看银河最棒的时节,银河如一条乳白的
长练,贯穿夜空,但在奥拉眼里,更美丽的是银河边那天琴座——那颗青白色的主星,
“奥菲斯最后应该还是找到尤丽迪斯了吧,那样,就算在冥土,他们也会活得很开心的
呀。”她不禁又想起了故乡那个悲情传说。
  梅尔,如果这悲情传说的主角是你我,你会怎样?不、不,奥菲斯是奥菲斯,梅尔
是梅尔,奥菲斯的生命里只有尤丽迪斯和爱情,而梅尔的生命里,更重要的是热血和豪
情——我不正是喜欢这样的梅尔吗?
  “而今我化作星座,
    只弹唱爱情的歌,
   夏夜的南方天空,
    我伴里拉琴而歌。
   ......”
  奥菲斯,我想知道当年你陪着伊阿宋在阿尔戈斯船上是不是也放声高歌过,据说你
的歌声比塞任女妖都吸引他们,是吗?伊阿宋和美迪亚的婚歌是你弹唱的吗?
  奥拉胡思乱想着。
  女儿已经睡着了,她那个对星空夏夜没什么太大兴趣的爱吉舅妈正一边看书一边陪
着她,好剩下梅尔和奥拉两个人在甲板上漫游。
  说实在的,自从女儿降生,象这样只有他们两独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想起以后到
了希腊,就恐怕完全失去了这种机会,梅尔总是故作愤愤。
  梅尔左手揽着奥拉,右手轻轻地把奥拉的发髻解开,让奥拉一头浓密而蓬卷的长发
在夜风里飘着。
  “还是这样好看。”梅尔满意地说,手指从奥拉长发间划过。
  “梅尔,闭上眼睛,”奥拉轻声说,“海风很好,闭上眼睛享受享受它。”
  “噢,”梅尔应了一声,依言闭上了眼睛,奥拉说的不错,海风拂面而过,清凉而
温柔,微微带着大海的咸味道。
  “还是睁开眼睛吧,”没过多就,梅尔就放弃了这种美妙的享受,“奥拉。”
  “为什么?”
  “我还是想看着你,”梅尔执拗地说着,右手轻轻掰过奥拉的脸,冲着自己,“也
想你看着我。”
  “还看不够啊,都老了。”
  “不老——就算将来老了,也看不够,一辈子都看不够,”梅尔深情款款地低语,
“我要看着你从一个幸福的年轻女人直到一个幸福的老太太。”
  “天哪,那可好看不了了。”奥拉故意夸张地叫了一声。
  “好看,我的奥拉什么样子都最好看。”
  ——红颜变白发是什么样子?不过,能与梅尔一起变老,不是她的幸福归宿吗?奥
拉轻轻地将头枕在梅尔肩上。
  多想就这样天长地久啊,可是——
  还有烽火狼烟!
  烽火狼烟哪,奥拉轻轻叹息了一声,要是世界上没有这个宗教那个民族没有个人为
了那些利益争得死去活来,大家和平相处,那该多好啊?
  “别叹息了,”梅尔明白奥拉的心,他又何尝不那么希望呢?“我们都该知道,既
然战争已经开始了,就只能打完它。”
  “唉......”奥拉又叹息了一声,“是啊,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的。”
  ——当不义者挑起了战争与侵略压迫,我们除了奋起反抗就只剩下作奴隶的路了。
  希腊,作了那么久奴隶的希腊,我们必须要自由!
 ......
  对梅尔来说,白天惟一的不好不是天热而是总有个小东西夹在奥拉和他之间,尽管
这个小东西是他自己的女儿,梅尔也会感到有一点点妒忌——因为奥拉的目光更多的时
候是停留在女儿的小脸上,就象她更多的时间是在逗女儿玩,尽管爱吉舅妈喜欢这个小
东西,愿意充当全职保姆,但作父母的又舍不得女儿长时间不在自己视线内,所以,梅
尔就只好忍受被冷落了。
  “哼!当初不知道是谁说的不许我爱女儿超过爱她呢?”梅尔看到奥拉又在逗女儿
逗得出神——他都插不上手去,幸福的感觉里生出一点点的不服:女儿也不是你一个人
的呀,他偷偷走道奥拉身后,把奥拉遮阳用的宽边帽和女儿头上的小帽子一起摘了下来,
又一把解开奥拉的发髻。
  于是女儿的褐色短发和母亲的褐色长发一起在海风里飘扬起来。
  梅尔如愿以偿地看到母亲和女儿的脸同时转向了他,母亲的脸上是故意做出来的生
气状,而女儿不仅黑眼睛里满是笑意,人也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看来还很喜欢父亲的
这个恶作剧。
  梅尔自己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梅尔,快把帽子还给我。”奥拉嗔怪地说。
  “不给,”梅尔干脆把拿着帽子的手背到背后,又凑进奥拉低声说,“你这样好看,
西娅也是。”
  “不行,”奥拉看了看梅尔那张充满笑意的脸,又只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改口
说,“好吧,我就算了,不过你得把西娅的帽子还我,海上风大,吹时间长了,她会头 
痛的。”
  “噢——这还差不多,”梅尔还是把左手放在身后,伸出拿着西娅的小帽子的右手,
也不理会奥拉,自己给女儿带上了,由于他是一只手,扣得不伦不类,把母女两个都逗
乐了。
  梅尔自己也跟着乐了。
  “奥拉,你要小心了——女儿喜欢我,我要你们两个将来都最爱我。”梅尔得意地
说。
  “你没机会的。”奥拉自信地说。
  “是吗?”梅尔干脆把奥拉的帽子往她头上也一扣,然后拍了拍手,“西娅,爸爸
抱你。”
  小女孩笑着向父亲伸出了小手,梅尔一把把女儿抱在怀里,得意地冲奥拉一笑。
  “吃里爬外的小鬼,”奥拉轻轻地在西娅身上拍了一下,一边伸手把头发全部拢在
宽边帽子里,“以后我不管你了,全让你的混蛋爸爸管你吧。”
  梅尔正要继续开玩笑,只听到一声呼唤:
  “希腊——”
  漫长的海程后这一声欢呼,奥拉和梅尔都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这时,他们看见
了,看见了——
  久违的希腊大地的轮廓渐渐清晰。
  啊......希腊、希腊、希腊......我回来了——,刹那间,奥拉的眼睛湿润了,她
真想一步就踏上那片土地,跪下亲吻那片土地,刹那间,她几乎忘记了,身边的梅尔,
梅尔怀抱的女儿,她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概念——
  希腊,我的希腊哟,我回来了!
 ......
  飒飒西风。
  秋天,又是秋天到了,到希腊已经有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回雅典。
  这三个月,他们几乎都是在伯罗奔尼萨半岛奔忙,希腊独立战争已经虽说规模还不
大,但已经开始得如火如荼了,让他们无暇回雅典来,不过,总的来说,这段时间,梅
尔是以熟悉情形和参加一些组织工作为主的,他虽然希望,却没有莽莽撞撞就上前线,
奥拉的哥哥艾俄罗斯也回到了希腊,他倒是在前线和土耳其人厮拼过了。
  雅典,山的那一面是爱琴海,山的这一面有海德克内斯家族的墓园,奥拉轻轻地推
开墓园一向闭着的大门:父亲去世已经四年多了,她到今天才第一次来祭奠,她真是一
个不肖的女儿。
  梅尔默默陪满脸哀伤的奥拉走进了墓园——这里躺着的是奥若拉的历代祖先,是么?
这让他也有一点点想念英国,在他家族世袭领地里的他家族的墓园,尤其是他的凄凉死
去的母亲,他的英年客死他乡的父亲——父亲死后都没能回到他祖先安息的地方长眠。
早年时,父亲抛下母亲和年幼的他跑到了法国,又早早地就去世了,这给他留下了难以
平息的伤痛,而母亲因此越来越乖戾的性格更给他的童年抹上了更重的阴影,他热爱父
母吗?以前只承认热爱母亲,对父亲,多多少少是有些怨恨的,而在他有了艾娃又被迫
离开她以后,在他在意大利又作了西娅的父亲以后,他才消释了对父亲的埋怨,而对父
母只剩下了哀思和爱,虽说他还是认为他性格中不免乖戾的一面是来自他的父母——先
天后天原因都是,虽说曾让有一点点唯美主义倾向的他十分懊丧的先天跛足也是来自他
的父母,但父母毕竟是父母——血肉的至亲,父母是只可以热爱可以怀念而不可以被怨
恨的。
  “父亲可原谅我,哥哥说父亲临终时还一直在叫我的小名,说他想见到我——只是
想见到我,不管我怎样,都是他最亲爱的女儿奥若,——可那时,我在佛罗伦萨的郊外
心灰意冷,还只觉得父亲会瞧不起我,无颜回来——其实我真该跟哥哥一起回来,看看
您,就算您生气瞧不起我,我都该回来的。”
  “父亲,我回来了,您不孝的女儿奥若回来了,父亲,您看到我了吗?你最爱最耽
心的奥若,我现在很好、很好,可您在哪儿啊?”
  奥拉的目光痴痴呆呆地望着父亲的墓碑。
  梅尔也在看着那墓碑,奥若拉的父亲——海德克内斯家族的上代族长海格利斯.海德
克内斯的墓碑,这位老人是他深爱的奥拉的父亲,他从未见过,或许很难产生刻骨铭心
的伤痛感,但这是奥拉的父亲,而奥拉又是那么哀伤,这就让梅尔的心里也弥漫起悲伤
来。
  这个墓的边上,躺着奥拉的母亲——在奥拉很小的时候就去世的母亲——就是他们,
把奥若拉,把我仙灵般的奥拉带到了人间么?
  眼泪一串又一串没停地从奥拉的脸上滚落,打湿了她的衣服,打湿了她脚下的地面,
开始时她还沉默着,只是流泪,但老父的样子一次一次在她眼前滚过,悔恨——真的是
沉重的悔恨,对父亲不孝的悔恨和伤痛一次一次抽打着她的心,她终于忍不住,扑倒在
父亲的坟上,失声痛哭了起来,浑身不停地抽搐着。
  许久许久,奥拉就这么放声痛哭着。
  梅尔的心都抽紧了,听奥拉的声音都嘶哑了——他忍不住抱起奥拉,而奥拉却失去
理智般地捶打着他,嘶喊着:“放开我、放开我——”直要往父亲坟上哭,梅尔只好紧
抱着她,任她哭喊和捶打他,直到最终奥拉哭倒在梅尔的怀中,失去了知觉般,不再哭
喊只是抽泣。
  梅尔抱着奥拉慢慢往回走,昏沉的奥拉,泪水还是一串串地往下落,把梅尔的心几
乎要溶化了。 
  奥拉从没有向梅尔诉说过她心中对往事的沉痛——正如他自己也不诉说一样——但
他们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中有怎样沉痛的伤情往日。
  奥拉从不向梅尔诉苦,但梅尔怎么会不知道:为了爱上了一个离开了她的浪子,奥
拉如何苦苦守住心中的那份爱情,如何一次又一次固执地拒绝了父亲给她安排的美满姻
缘,伤了老父的心和父女的情,最后,为了那个浪子失意地在意大利徘徊,她又是怎么
毅然决然地别父、抛家、去国跑到意大利去帮助他,——而那个浪子,那个混蛋的我,
却又无法抗拒阿里雅娜灼热的语言和亲吻、美妙的身体和笑脸的诱惑,背弃了她,让她
伤心而去,在佛罗伦萨的郊外度过了一千多个冰冷、寂寞、悲伤、甚至还有悔恨的绝望
日子——这些,奥拉都从来不说,梅尔也不愿提起——悲伤的往事,何必再说出来让奥
拉伤心呢?
  可是梅尔想不承认都不行——如果说他梅尔心上那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痕是那个恨他
的阶层的恶毒的人所刻上的话,那么,奥拉心上的,则是她最爱的他自己一刀一刀划出
来的,梅尔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怎么才能抚平抹去这些伤。
  无论是意大利的日子还是希腊的日子里,奥拉都从来不提自己心中的痛,她只是笑
着和梅尔比翼齐飞,奥拉更从不追究他的过往之事,只坚决相信他的信念如同她自己的
一样毫无杂质,更时时安慰他不要在意别人的恶毒攻击。
  “今生今世,我一个浮行浪子,凭什么得你至爱如此,凭什么哟,可我待你又可够
好,爱你可够多?”
  梅尔紧紧抱着奥拉——流泪昏迷的奥拉往回走,家中,还有女儿西娅在等着他们,
再过一两个月,女儿就该会张开她那鲜红的小嘴,奶声奶气地喊他们:“爸爸、妈妈”
了吧。
  而明天,明天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现在他和奥拉已经一天只能休息不到五个小时
了,他有时会感到有点累,不过,他知道自己没法休息,不仅如此,他的工作会更多,
更繁重。
  时间推移,梅尔渐渐地走上了前线——与土耳其人,至少是小规模的短兵相接,他
生命中的另一种能力——不下于他的诗才的能力——组织战阵的能力开始逐渐得到了发
挥,并逐渐另自己人和敌人都刮目相看。
  他那永不休止的活力、天才纵横的大脑、坚强自信的个性、尤其是他即使面对险要
关头也能微笑应付和安慰别人的勇气,使得他常常能在战斗中作为指挥者作出敏锐果决
的判断。
  而奥拉也绝不闲着,由于梅尔和艾俄罗斯都上了前线,她开始取代他们在后面的工
作:动员最大多数的人参加到这场关系希腊未来是独立还是沉沦的生死命运之争里来,
让年轻男人更多的走向前线,而老人和妇女也鼎力相助——梅尔说得对,革命不是一个
两个人可以完成的,而是人们的事业。
  甚至她和同们还一起策划了让周边的巴尔干各本来就对土耳其人野蛮统治不满的各
民族: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还有马其顿人和保加利亚人,都反对
起他们的主子——反对的浪潮如果能在整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里此起彼伏,那么应接不
暇的土耳其军队将会给他们很多可趁之机。
  尽管一切都还是刚刚开始,但已经是欣欣向荣。
  神圣的使命感和强烈的热爱驱策着他们跃动的心,这颗跃动的心让他们的生命开始
勃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尽管他们停下了《烽烟》或别的诗行的创作。
  这光芒就是他们看到了自由希腊辉煌璀璨的明天——仿佛如卡蒙以前常说的“金色
黎明”。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疲惫不堪的时候,或是遥遥思念,或是无力依偎,他们都会有
那种生命在慢慢耗尽的感觉。
  “让我象天鹅一样歌尽而亡”这是梅尔的诗,曾经连他自己和奥拉都感动了的诗行
——难道说将是他们的写照?
  当十一月的金风吹遍了希腊大地,吹起爱琴海波澜壮阔时,奥拉和梅尔幸福地听到
他们的女儿西尔维娅用细细、软软的稚嫩声音喊他们:
  “妈妈、爸爸。”
  那是在他们短暂休息的时间里,当时听到这声音,长久以来被激烈驱策的心一下子
全部松弛了,所有的情感都沉浸入了这天籁之音里。
  “妈妈、爸爸......”女儿的喊声有一点含糊不清,梅尔和奥拉听着,刹那间,意
大利最后那段美好时光、他们编织的去美国的美好承诺又在眼前闪过。
  梅尔怀中拥着他深爱的母女俩,脸贴着女儿细嫩的小脸,心中却如爱琴海的狂涛一
般奔腾不已,而女儿被父亲几天没顾得上刮的脸上的胡茬弄得痒痒的,不时“咯咯”之
笑,这就让她的父母也时时相对微笑了。
  “妈妈、爸爸......”刚学会说话的不到一岁的西尔维娅并不能懂得这两个词的含
义和它们代表了两个与她什么相关的亲人,大概就是因为有趣吧,她一天叫了许多遍,
每叫一遍就让梅尔和奥拉心动不已。
  夜色降临时,女儿沉沉睡去,梅尔站在女儿的小床边看着她——小姑娘是不是在做
什么美梦,梦里还在微笑,他轻轻地为女儿掖了一下被角,不禁笑着想:西娅在做什么
好梦呢?
  然后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庭院里,一阵清冷冷的夜风吹过,吹透了奥拉日渐单薄的身子,她不由机伶伶地打
了个寒战。
  梅尔轻轻地拥住了她,柔声地问:“冷啊,回去吧。”
  “不冷。”奥拉摇了摇头——在梅尔的怀中,怎么会冷?
  这时候,寂静的清冷漆黑的夜空里升起了一个壮观的星座——伟大的猎户星座,还
能见到他那狩猎伙伴大犬座那颗全天空最亮的星。
  那是整个冬夜星空里最灿烂的景象。
  梅尔和奥拉都长时间地抬头看着那颗闪亮的星——那颗星,远古时的埃及人管它叫
作苏蒂斯星,在传说里,当苏蒂斯星在尼罗河上空升起时,尼罗河里会浮出尼罗河女神
哈比的美丽女儿,有着太阳下的撒哈拉黄沙一样的金色头发和大绿海一般碧蓝的眼睛的
美丽的苏蒂斯公主,将给埃及和整个古代世界的人们带来幸福与和平!
  和平啊,你快点降临可好?这几千年过去了,一直是战乱频仍、干戈扰攘,大地和
大地上生息的人已经承受够了。
  而我的苏蒂斯公主——我的黑色眼睛褐色头发的苏蒂斯公主,此刻正依偎在我的怀
抱里......
  “梅尔,你快乐吗?”奥拉喃喃地问。
  “快乐,”梅尔轻轻地答,“很快乐。”——比起在英格兰那些四面敌意、众叛亲
离的日子,甚至比起意大利如火的“芬特”岁月,现在,完全奔放出来的我才更感觉快
乐和幸福——只有在这血与火的追求里,我才真真正正明白了自己生命存在的意义和目
的。
  “我也是,”奥拉也低声地说,“能为希腊斗争,我快乐、快乐极了。”
  “奥拉,你有点变了,以前你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出头露面了,在意大利,你跟我
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几乎就几个人知道你在,现在,你好象真的变了,变得不在乎这些
了。”
  ——以前的奥拉,即使写了诗也只是以梅尔或者卡蒙的名义发表——这还是他们觉
得这么好的东西应该给大家看的缘故,奥拉说她最讨厌出名,因为怕不自在,不过最逗
的是,她以梅尔名义发表的以叙事诗为主的作品,一向好评如潮、至少是喜忧参半,但
她用卡蒙的名义发表的以抒情诗为主的文字,却不是没人搭理,就是恶评不断。
  作文学评论的人居然这么盲目。
  “你是说出头露面,”奥拉笑了笑,说,“其实不喜欢还是不喜欢,但一来既然是
为了希腊也只好不在乎了,二来么——你知道吗?我还被人嘲笑激怒过一回,心里觉得
不服。”
  “是吗?象你脾气那么好的人,可不大容易被激怒啊?”梅尔好奇地问,“是谁这
么大能耐?”
  “啊......他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清了,当时你不在,我参加一个聚会,发表了自
己的一点见解——可能的确不太高明,有个人就讥讽了我一句:‘女人就这么点水平,
还敢在这里说大话,不如回家做家务抱孩子去。’我当时就生气了。”
  “哦,你肯定把他们反驳了一通,”梅尔当然了解奥拉的口才,他更想象得出,那
个“大男人”被“小女子”驳倒后的无限窘迫的样子,奥拉就是这种人,轻易不生气,
但一旦她的原则被触犯了,绝对不会轻饶——当初不就是为了她的原则,让他差点就永
远失去了她吗?
  “不好意思,确实是这样,”奥拉掠了掠自己的长发,微笑着说,“所以我更想向
你们这些大男人证明一下女人也有长才和热情。”
  “你别包括我,”梅尔笑着辩驳,“我可从来没敢认为奥拉是只应该在家做家务抱
孩子的女人,如果你要真是这种女人,我恐怕还不会爱你了——这种女人我哪里都能找
到。”
  “梅尔,你别开玩笑了,”奥拉正色说道,“我知道你一向追求人与人之间的自由
平等,可是你想过没有,平等自由还有另一个方面,男人与女人、黑人和白人的平等自
由——即使是在你一直称赞的美洲国家,男人与女人,黑人和白人也是不平等的,男人
统治了女人、白人统治了黑人,这多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男人不见得更了不起,黑
人的文明也不见得比白人差,这么做没有道理。”
  “唔......”梅尔沉默了一会——奥拉比他想得更远了,或者是因为身为奥拉所说
的那两重统治者:白人和男人,他对此感触不深?或者还是根本没想到,“你说的有道
理,不过你也得明白,这些都只能慢慢来,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都有可能,它形
成用了多少年,改变只怕也要多少年吧。”
  奥拉点了点头,这些不平等,她能感觉到,但凭她一个人的力量,又能改变什么?
或许将来,一切都会好吧。
  “我们要是真的生活在几百、几千年后就好了。”她幽幽地说。
  “是啊,到时候也许人们进步得不再有打仗、也没有压迫了,那时,我和你,还有
西娅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梅尔也感叹地说,“我倒希望毕达哥拉斯的哲学,或者
印度、中国的宗教是真,那么我们还有机会,有个来世,可以看看。”
  来世?!基督的哲学里没有这个名词——但奥拉也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信徒,也有一
点点泛神论的倾向,未来的事情、生前死后的事情,谁真的知道?
  “那我们来世投生到中国去好了——中国,你不是很喜欢那个国家的吗?”奥拉呓
语般地说,“到那时,我相信中国男人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是啊,看看西藏美丽的蓝天,蒙古的草原,看看传说样的长城,他神秘的皇城皇
宫,还有江南的园林,多好啊?”梅尔慢慢地说,“不过,这又怎么知道呢?现在你记
得什么前生的事情吗?”
  “唔——也是,要是真有来生,我们不能在一起呢?怎么办?”
  “我们还会找不到彼此吗?”梅尔看着奥拉,笑问——今生,我在英国,你在希腊,
我们不也找到了彼此吗?
  “你属于我、我属于你。”几乎是心灵感应般的,俩人同时用日尔曼语说——这句
日尔曼情誓,说得多好啊?
  “当然,我们肯定会在一起的,要是你不来找我,我就只好去找你了。”奥拉笑着
说。
  “来世,我绝对不做浪子,我要留一份纯粹给你。”
  “不信——来世,我倒要报复报复你、爱上一打男人。”
  “那我就击败那一打男人,把你的心抢回来。”
 ......
  来生,这和我们宗教里的天堂一样,算是一种对今生现世所有不美好的补偿和希望
吧,两人就这么做梦般地胡说着来生的事情,可来生、命运的事情谁知道呢?谁又说上
帝一定是宇宙间惟一的真神呢?
  “夜冷了,回去睡吧。”过了好久,梅尔说。
  “唔......”奥拉含含糊糊应着,“我累了,你抱我吧。”
  “好。”梅尔轻轻横抱起奥拉,奥拉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星光下,他们彼此看
着——好久好久没有这么亲昵的感觉了。
  多少年以前,初恋的美好时光,生病的她依偎在他怀里,那是他第一次这么抱着她,
意大利的那个隆冬之夜,也是他这样抱着她,那一夜,他们拥有了彼此。
  现在,他们年华的青春不再,但心却还是那种温柔激荡的感觉,终于梅尔低下头,
深深地吻在奥拉的唇上。
 ......
  隆冬时节到了,一八二四年到了,梅尔迎来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起义者们
要把领袖的桂冠给他带上。
  尽管他明确表示拒绝“总司令”的头衔,但他会去努力。
  未来的日子,在米梭龙激昂,他将领导全希腊的自由战士,为自由希腊而战斗——
正是这几个月他的功勋卓著打动了希腊同志们的心:别看梅尔是个诗人,有诗人贯有的
那种既浪漫且奔放的个性,但在战斗中,他是绝对缜密而冷静的,而且不失大胆与勇敢
果决,不过最可贵的是,他调和自由希腊战士内部矛盾的本事绝对一流。
  他要启程赴米梭龙激昂了——以后他会在米梭龙激昂度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作为领
导,或许不需要总是亲上战阵、跃马挥戈,但会有更多更复杂的工作——当然,在大的
会战之中,他也必须亲自驰骋疆场。
  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甚至,在决定去米梭龙激昂之前,梅尔做好了生与死的两
种准备。
  ——对于将军而言,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虽然不免悲壮,但又何尝不是他们最好的归
宿呢?
  只是梅尔知道,自己是来求自由求生存而不是求死亡的,因为事业未成,更因为他
还有奥拉、还有女儿西娅在等他,他还有这个家值得他留恋,当然,他也没有忘记,他
在英国的另一个女儿,艾娃,他记得,丽齐说过,等艾娃十六岁时,可以让她来看望他
这个父亲。
  所以,他希望自己和最大多数的人都能活着完成使命。
  “奥拉,你跟我去米梭龙激昂?”当梅尔这么问奥拉时,他觉得不过是象征性的一
问,奥拉怎么会不去呢?
  出乎他意料的是——奥拉摇头了,很肯定地说:“不去。”
  “为什么?”梅尔诧异地问,“我会很长时间都在那儿的。”
  “你去,我当然支持你去,但我自己不去。”奥拉坚持说。
  “你是我妻子,”梅尔也执拗地说,“我需要你。”
  “前线不可以带家人的。”
  “我没让你上前线,只希望你能在米梭龙激昂。”
  “我知道,”奥拉轻轻推开梅尔拥抱她的臂膀,低声地说,“但我更希望为希腊做
点事情。”
  “在米梭龙激昂不成么?”
  “不成的,”奥拉摇了摇头,“米梭龙激昂的一切是围绕前线作战的——梅尔,我
问你一个问题,你扪心回答。”
  “什么?”
  “除了力气,论品格、智慧、才能,我是不是比你差?”
  “当然不是。”
  “是啊,我认为你是男人里的佼佼者,可我也不是女子中的弱者,既然我们的能力
相当,就证明女人一样能在战争与和平的发展里成就伟业,”奥拉看着梅尔,目光里充
满了坚决,“梅尔,我知道你需要我在你身边,帮助你,我可很需要你,但女人不仅仅
是男人背后的妻子和儿女的母亲,女人也有能力,甚至是有义务做许多其他的事情的,
你说是吗?”
  梅尔点了点头,但还是说:“那在米梭龙激昂就不行了么?”——他还是希望说服
奥拉跟他走。
  “米梭龙激昂是一切围绕前线做战,论武力,女人实在是不适合上前线的,”奥拉
平静地说,“在那里,除了照顾你,我还能做什么?而在这里,我的工作刚刚开始,我
还可以继续做很多,做很多事情,尽力帮助希腊获得独立。”
  梅尔只好沉默了,奥拉不跟他走了,他来为希腊而战,而希腊却从他手中夺走了奥
拉,奥拉不是一般眼中只有丈夫和孩子的那种女人,这他早就知道,也正爱她的这点不
平凡,但这会他真的希望奥拉只是他的奥拉,跟他走,天长地久。
  但希腊占据了奥拉的心——这一次他未离开,更没有背叛,但是她自己,自觉自愿
要离开他了,虽说原因和理由都不同,但离开毕竟还是离开。
  他会很久很久见不到她,见不到女儿西尔维娅可爱的小脸,听不到她喊他“梅尔”
她喊他“爸爸”了。
  他走上前一步,搂住奥拉,奥拉本来站得笔直,但看了梅尔一眼——梅尔的眼中有
很浓烈的无可奈何和眷恋,她还是身子一软,靠在了他的怀中。
  “奥拉,”梅尔无限伤情地问,“这是爱情的结束吗?”
  “不、当然不是,”奥拉轻轻地说,“我怎么会不爱你呢?这个就算是爱情的冰封
吧——到了春天,自然会解冻。”
  “什么时候是春天?”
  “和平独立的时候,”奥拉也伸出手,搂住了梅尔,“你还记得我们约定的吗?去
美国,买块地,自给自足,抚养儿女,等到儿孙满堂,还作白头夫妻。”
  “当然记得,”梅尔点了点头,说,“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只是要等很长很长
的时间呀。”
  “这段时间虽然不在一起,我们都不会寂寞的,”奥拉说,“我们都会有忙不完的
事情,尤其是你,你还要领导这场斗争呢!——噢,只是梅尔,你千万别忘了,以你的
性格,在战时领导也就罢了,你作不了和平时期的独立希腊领袖的——这倒不是因为你
不是希腊人的缘故。”
  梅尔点了点头,说:“这我清楚,我个性还是偏激,容易在巴尔干这种复杂的地方
处不好周边混乱里的国与国关系,特别是和英国、法国、奥匈帝国这种大国,我实在是
很骄傲不肯低头的,这可能会害了这个国家——管他呢?我又不在乎那种荣名,我们去
美国,找个半乡镇半村庄的地方定居好了——希腊自有希腊人去管理。”
  “恩,”奥拉轻轻地在梅尔面颊上亲了一下,说,“我等着。”
  “不够。”梅尔笑着说。
  “什么不够?”
  “吻——”
  梅尔说完,低头重重地吻在奥拉的唇上,吻了许久都不肯放开——天明他们就要分
离了,他上前线,她留在这里继续一贯的工作。
  “以后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只要有空,我一定去,”奥拉目不转睛地看着梅尔——过了今夜,我要隔
多久才能再见到你?“或许我还会带西娅一起去。”
  “唔,你可不能再剥夺我作父亲的权力了,”梅尔笑着说,“我作你丈夫的权力都
被你剥夺掉了。”
  奥有点歉疚地微微一笑,低声说:“以后补偿给你。”
  “我记住了,”梅尔毫不客气地说,“等以后会让你加倍爱我的。”
  这一等要等多久?一年、两年......谁知道呢?战争的事情多难说啊——要是、要是
不幸战死,那岂不是要等到来生去了。
  梅尔拥着奥拉,静静地站了很久,怕她站累了,也怕外面太冷她受凉,就拥着她回
去,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坐下。
  “我上前线,你不耽心哪。”他半开玩笑地问。
  “耽心,”奥拉把头靠在梅尔肩上,低声说,“耽心死了——可我总不能不让你去
吧,希腊需要你去,同志们也需要。”
  “真不愧是斯巴达母亲的女儿。”梅尔赞了一句——奥拉是雅典人,成长在雅典,
但她的母亲,却是来自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斯巴达。“够狠。”
  “可惜送上前线的不是我的儿子哟,”奥拉为了调节一下气氛,故意说,“不然,
我也递给你一面盾,对你说:‘要么拿着他,光荣地成为英雄回来,要么就躺在上面回
来。’”
  “好啊。想占我的便宜!”
  梅尔伸出手在奥拉颈项间咯吱了起来,直到奥拉笑着讨饶才住手。
  “梅尔,你上次来希腊去过温泉关吗?”提起斯巴达,让奥拉想起了她斯巴达祖先
的伟业。
  “当然去了,”梅尔忘不了温泉关,更忘不了温泉关的伟业和古希腊诗人西奥尼德
斯关于温泉关的著名诗句,他低声地吟道,
  “旅客、请转告斯巴达人
   我们在此长眠
   遵从他们的命令。”
  “梅尔,我的祖先很了不起。”奥拉很激动地说——三百勇士抗击四万大军,全部
壮烈牺牲而且是牺牲在前胸而不是后背。
  “你的国人现在也很了不起,”梅尔由衷地说,在战场上,他看到一批又一批年轻
的希腊人为了自由倒在了他们深爱的土地上——毫无怨言地倒下了,“我会向你证明,
你的丈夫同样了不起。”
  “我相信,”奥拉看着梅尔,抬头在他脸上印了一下,“不然就不爱你这么多年,
追着你到处跑了。”
  奥拉的话把她和梅尔都唤回到了他们初恋的美好时光,十三年多了,就要十四年了,
时间过得那么快么?苏尼阿悬崖、雅典卫城、萨拉密斯湾、马拉松平原......海浪、朝阳、
落日、星空......徜徉、诗篇、情语、拥抱......
  曾经的美好让他们暂时忘却了离别的伤情。
  可是,窗外,天已经开始发白了,他们也沉默了,只是静静地依偎着。
  当东方开始变得鲜艳,奥拉看着梅尔说:“梅尔,我真舍不得你走,”说着她的眼
泪流了下来,“可你必须要走了。”
  “好奥拉,别哭,我也舍不得你,”梅尔捧起奥拉的脸,给她擦干眼泪,“我们很
快会再见面的,你会来看我的,是吗?”
  “噢,”奥拉点了点头,还是伏在梅尔怀中,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你去赴死啊,我亲爱的、亲爱的梅尔......
  梅尔什么都不再说,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奥拉。
  黎明的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梅尔吻别了奥拉和女儿西娅——小小的西娅不知道父亲就要上前线了,还是甜甜地
一声一声叫着“爸爸”,叫得梅尔和奥拉本就伤情的心更乱了,当女儿的小身体紧紧地
贴在他怀中,女儿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女儿的小脸紧紧地贴在他脸上,轻
轻嫩嫩地喊他“爸爸”的时候,梅尔用了最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眼泪,而奥拉早已是
泪流满面。
  终于,梅尔把女儿交在奥拉手里,转身跃上了马背,绝尘而去。
  但很快——一阵马蹄踏起的尘烟,他又转了回来,奔到尤未离去的奥拉面前,跃下
马。
  “怎么了?”奥拉问。
  “唔——再吻我妻子和女儿一次。”梅尔看着她,说完就张开双臂把她们母女两人
一起抱在怀中,先亲了亲女儿粉嫩的面颊和额头,然后偏过头,逼开女儿,深情的吻滑
过奥拉的额头、眉眼、面颊,落在她柔软的双唇上。
  这一吻,对他是——天-长-地-久,还是一瞬间?!
  梅尔很不舍得地终于还是放开了奥拉和女儿。
  这一次,梅尔没再回来,他义无返顾地走了,背影和马蹄所扬起的烟尘都在奥拉眼
里消失了。
  梅尔又走了,离开了奥拉,这一次他走,不是为了什么情变,而是为了情挚——为
了爱自由爱希腊而走了。
  米梭龙激昂,还有同志们在等候他,在那里,他将经历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最辉煌的
一段历程。
  而她——她奥拉,她也要奔波转战,自由希腊不是梦,是理想,但为了实现这个理
想,他和她,他们所有人都还要经年努力才行!
  “梅尔,我等你奏凯归来。”奥拉喃喃地说,梅尔早已不见了,可她还站在原地,
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
  米梭龙激昂以最热烈的方式欢迎了梅尔.阿当.诺艾.蒙罗男爵的到来——他的天才、
他的英名和他的诗篇早已被他们传为美谈——尤其是他热烈呼吁希腊独立的辞章,而他
在意大利的奋斗过程、他在英国因为支持了卢德工人运动而被迫出走异国他乡,这些也
深为他们所知。 
  他的同志们不在乎他那被本国贵族们吵得沸沸扬扬的所谓丑闻恶名,只在乎他——
他们为有他来领导而欢呼,在一片欢呼声中,梅尔的生命梅尔一生的渴望与理想进入了
顶峰——带着他们,这些把信任和希望交托给他的人们,踏上一条虽艰难却充满希望的
奋斗征途。
  米梭龙激昂,我要在这里续写雅典的辉煌、斯巴达的辉煌、奥林匹斯的辉煌、里奥
尼达的辉煌。
  希腊!我誓死为你而站!!
  冬天的冷风,吹打着梅尔的心,他心中,勇士的热血在沸腾,激起了他重又年轻的
万丈豪情。 
 ......
  米梭龙激昂条件十分艰苦,在前线指挥部,衣食住行和工作条件都很差,但梅尔虽
然一向过得是很舒适的生活,倒也甘之如饴,他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超负荷工作——一想
到自己肩上担着希腊人的希望,他就没法不拼命工作——何况,战争才只是个开始,需
要做的正多,在日夜不停地工作里,他休息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每天都是到夜深人静,
才疲惫不堪地把自己扔到行军床上。
  ——唉,如果奥拉在我身边......可是每天他还在等奥拉来看他,每每到了夜深人
静,他迷迷糊糊进入短暂睡眠之前,总会思念她、思念年幼的女儿,他等她们来,等得
都望眼欲穿了。
  与土耳其的交锋算不上顺利——不过还算可以了,毕竟实力对比比较悬殊,这个,
梅尔和同志们都能很清醒地意识到,现在的土耳其,实力虽然因为上个世纪与俄罗斯人
的不断交锋而变得衰弱了,但毕竟还是个大国,一个崇武的大国,而他们,凭有限的人
力物力,现在就与之大规模阵地交锋是必败的,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小规模交兵,运用战
争策略,尽=力在各个方向上打击土耳其人,使他们疲于奔命。
  ——胜利是不会得来容易的,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平日慷慨激昂的梅尔在战场上十
分冷静理智的。
  他知道自己不能疏忽,不能辜负了希腊人的希望——还有他的奥拉,奥拉的希望。
  冬天在冷冷地延续着,在难得的空闲,面对枯涩的天地,梅尔会想起卡蒙和他最具
煽情动力的《西风》中最激动人心的诗句:
  “把我当作你的竖琴吧,有如树林,
    尽管我的叶落了,那有什么关系,
   你巨大的合奏所振起的乐音,
 
   将染有树林和我的深邃的秋意,
    虽忧伤而甜蜜,啊,但愿你给予我,
   狂暴的精神,奋勇者啊,让我们合一。

   请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
    让他象树叶一样唤醒新的生命,
   哦,请听我这一篇诅咒似的诗歌,
 
   就把我的话语,象是灰烬与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散播,
   让预言的号角通过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要是冬天
   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
  卡蒙,我在跋涉着我们共同的赫拉克勒斯之路,你在天上可看见了,卡蒙,要是现
在我是和你并肩作战,那该多好啊?
  春天什么时候到?奥拉,你可还好,你此刻在哪儿?
  从各地奔赴来前线的志愿者越来越多了,这使得他们的力量开始进一步增强——这
里面也有奥拉的功劳吧,但,奥拉,他的奥拉,为什么却象是石沉大海一样,连音信都
没有呢?
  战争的硝烟烽火,又怎么剪得断我对你的思念呢?你可还好?你在哪儿,你难道忘
了我?
  暗夜中,对奥拉和西娅的思念让梅尔睡不找,他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着。
  梅尔忽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忙得都忘记了,去年、前年的这个日子,在意大
利的快乐时光,都是奥拉和他一起度过的,他会有大早就得到奥拉“生日快乐”的真心
祝福!
  今天,他没有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的祝福,可他并不后悔失去那段日子——奥拉说的
对,如果一生只是那样度过,他今后会后悔,他最后的热血豪情一定要奔放在自由与独
立的事业中,奔放在反抗压迫的战场上,他是梅尔.蒙罗,不屈的梅尔.蒙罗。
  今天,他三十六岁了,一个说老不老,说年轻可也不年轻的岁数。
  他又点亮了灯,坐在桌前,拿起了纸和笔——好久没写什么了,还象个诗人吗?他
摇了摇头——奇怪,希腊人为什么和别人对摇头和点头的理解不一样呢?对于这个,据
说连更东方的印度中国人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呀?他们真是奇怪,怪不得当初刚认识奥拉
时她总是先摇摇头,又点点头的。
  “......
   我的日子飘逝在黄叶里
   爱情的花与果都已流失
   只剩下回忆、悲哀和溃伤
   犹为我所保持!
   ......”
  为何要写得这么伤情?他自己都不知道,久久以来他的心为慷慨紧张所充满,早没
了文人这种悲秋之叹,何况这么写,又置奥拉于何地——奥拉对他永恒般的爱情,何曾
改变过分毫?!
  他失去她了吗?应该是没有吧,奥拉说过,现在是冰封时期,等希腊的春天到了,
等破冰成融融春水的时候,一切都会改变,他们又会在一起,还有女儿西娅,他们会到
陌生的新大陆去,过全新的生活。
  还是写一点慷慨悲歌之句吧,梅尔暗暗叹息。
  夜好静,同志们都安息了吧——窗外,猎户星座已经偏西了,再过不了多久,启明
星就会升起了。
  梅尔扔下笔,又把自己扔在了行军床上,好累、好累哟......
  三十六岁,真的不算老——可是他却有强烈的要耗尽了的感觉——他一直是很喜欢
体育运动的,他那能横渡达达尼尔海峡的身体原本是很棒的,但这些年的不顾一切的消
耗,尤其是在意大利,“芬特”岁月和为《烽烟》煎熬的日子,他的身体已经衰弱了不
少。
  甚至——他没让任何人知道,昨天他差点晕了过去,当时他装作被绊了一下,踉跄
一下又站稳了,可是那时他的感觉是心慌气促,眼前天昏地暗。
  他太累了——米梭龙激昂条件这么差,工作强度却又那么大。
  唉——
  “ 让我象天鹅一样歌尽而亡
   我不要奴隶的国度属于我,
   干脆把那萨摩斯的酒杯打破。”
 ......
  死本不足辞,只是与奥拉白头偕老的承诺呢?女儿西娅的未来呢?
  儿女柔情总会时不时牵绊了梅尔那颗本来铁石不顾英雄的心。
  前天,他发现自己又开始咯血——以前在意大利曾经出现过,后来已经好了毛病,
当然他没让同志们知道,他事实上就是他们的领导,他不能倒下,更不能慌乱了同志们
的心。
  更经常的——以前也有过,现在更频繁,他觉得自己的心狂跳得难以控制,这让他
总是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让他一天可以工作十八个小时的大概就是这种亢奋吧,
可他也会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自己,承受不住常常想干脆就扑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来算
了......
  他不敢、也不甘,他还有责任,战争与和平的重任,还有对奥拉和西娅的承诺,他
必须坚强地活着、活着——如卡蒙赞他的“更有的还活下去,跋涉着荆棘之路,”他不
能倒下去的。
  ——可我的身体,就真的变得那么差了吗?梅尔暗想,是啊,这么多年了,一直不
在乎、根本就不在乎,觉得自己年轻,没问题,太忽略了。
  以前,安东尼奥大夫总是告诫他们——他、奥拉、卡蒙和安妮,说他们太过亢奋,
太过紧张,太过节奏快,不是长寿之道,应该学会自我调节,因为人的身体总数是个常
数,用完了就完了——而他们消耗得太大太快。
  而他们总是笑笑,还是不在乎——身体是什么,实现理想和表达情感的工具,是灵
魂的暂时载体而已。
 ......
  梅尔的作战室没有任何装饰,简单的屋子里有的只是一张张大大小小的作战地图,
挂的铺的摆满了一屋子——希腊各个地方的都有,尤其详细的是与土耳其人交锋的地点,
每当不亲上前线时,梅尔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在这些作战地图之间逡巡,思考
下一步的方案策略。
  外面已是早春时节,可现在的梅尔,他的一颗心已经完全是战士的而不是诗人的了,
自三十六岁生日那夜的诗章以后,他连笔都不再提了,更没有心思观看柳黄花开,该做
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他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使。
  努力还是很有成效的,响应的人更多了,开始有大大小小的胜利出现在他们面前,
虽然还不足以对土耳其人构成致命打击,但长此以往坚持下去,他们会撤走的。
  而周边各民族,看到希腊的独立日见成效没,也纷纷进入了他们的反抗高潮——这
就更给希腊人信心了。
  时间,当然,这需要时间——应该来说,不久我们就可以组织相当规模的会战了,
人员、武器都能跟得上的。
  梅尔沉思着——会战是必然的一步。
  不过想到会战,他又有一点悲哀,因为那样伤亡会更大——他已经看到了,一茬一
茬的年轻人,在枪林弹雨里倒下了,就象割韭菜一样齐唰唰地倒下了,有希腊人,也不
少土耳其人,虽说土耳其人是压迫者,可梅尔是有理智的,土耳其的人民并不渴望战争,
他们和巴尔干的各民族一样无辜,有罪的——是那些挑起战争、侵略战争以从中获得权
力和其他好处的战争贩子。
  呵,世界历史的一直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世世代代,从来都是爱和平、反对战争的
人多,却总是干戈扰攘、征战频仍,为什么无论怎么努力,年年月月,都是被压迫者多
于压迫者,或许人民将来会更强大——但谁能唤醒他们的力量呢?又如何能引导这强大
的力量向历史的正方向发展呢?
  希腊、巴尔干,沉默忍辱了那么多年了——两千年了,先后在罗马、东罗马、奥斯
曼土耳其人手下忍辱,今天她会站起来么?
  而欧洲、非洲、亚洲呢?今后又会怎么样?世界战争与和平、人类进步与自由,要
到哪一天才能实现,等一千年、两千年么......
  “又跑题了,”梅尔暗暗嘲笑自己,把思想和目光全部收束到地图和他自己用各色
的木块摆布成的战阵上来。
  “奥斯丹斯,”梅尔喊了一声他的助手副官,“请你帮我倒一杯咖啡,越浓越好,
什么也不要加。”
  明知道浓咖啡对身体没好处,不过为了提神,也没别的办法了。
  一会儿门就推开了,有人轻轻走了进来,梅尔没回头,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自
己布的战阵上了。
  他端起奥斯丹斯刚刚端来的杯子,一口气全喝完了——怎么又是茶呢?——他是更
喜欢喝茶,可是已经和他说过多少遍了现在他只喝黑咖啡,绿茶太清淡了,不足以提神,
他很久没有那个胃口了。
  不过他只是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继续摆弄着——把他的战阵在桌子上变换着,
——这样么?不对,不能让他们和土耳其人的精锐部队正面交锋,要避开,那么、那样
呢......行吗?引敌人进入然后伏击他们,这倒是个好办法,但一来敌人如果不上当,
怎么办?二来引诱的人能逃脱吗?
  似乎也不妥当、怎么办呢?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理我们呢?”
  一个细细软软的天籁之音,一下子冲破了梅尔混乱的头脑,他猛地抬起头来,手中
拿着的木块摔掉在地上。
  面前站着奥拉,她怀中抱着小小的西娅,母女俩两双晶亮的眼睛——一双深情、一
双好奇——都在凝视着他。
  “奥拉——”他大喊了一声,推开面前挡道的桌子,冲过去,一把把奥拉和女儿都
紧紧抱在了怀里,“你来了、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我来了......”
  “奥拉、奥拉......”
  “梅尔、梅尔......”
  梅尔的吻,雨点般的落在女儿和奥拉的脸上,奥拉也不停地亲吻着梅尔——他们分
别得其实不算久远,才两个月吧,却怎么感觉象天长地久那么长了呢?
  奥拉终于来了,来看他了,还把女儿西娅也带来了,终于又听到了奥拉深情地喊他
的名字“梅尔”,终于又听到了女儿天籁般细细软软的声音喊他“爸爸”了,梅尔激动
得难以自制。
  好久违好久违的爱情哟,好久违好久违的天伦之乐呀。
  “西娅长大了不少呢。”过了很久,梅尔和奥拉才从重逢的喜悦中恢复了平静,梅
尔从奥拉手中抱过女儿,怜爱地逗弄着。
  “是啊,你都两个月没见到她了,小孩子长得快着呢。”奥拉微笑着说,看着梅尔
和西娅。
  “爸爸,我想你——”一岁多的孩子对父母是最天然的亲情联系,西娅信任地依偎
在梅尔怀里,搂着父亲的脖子。甜甜地说。
  “爸爸也想你哟!”梅尔看着女儿的大眼睛——形状象他自己的,颜色却是母亲遗
传的,那明亮的光是他和奥拉共有的。
  梅尔轻轻地把脸贴在女儿的小脸上。
  “噢,疼——”女儿细细地叫了一声。
  “疼?!”梅尔诧异地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又好几天没刮脸了,赶快抬起了
头,正好看见奥拉在看着他,看着女儿,就笑了笑,问她:“你在想什么?”
  “想——当年,你喜欢抓住我的手吻我的指尖。”
  梅尔看着奥拉,微微一笑,也想起了当年,那时喊疼的是他——当然是故意喊给奥
拉听的,因为奥拉有好长的指甲。
  梅尔记得,奥拉的手指甲很快就剪得短短的了——现在呢?
  梅尔轻轻地放下女儿,一岁多的小西娅已经可以走得不错了,虽说还有点摇摇摆摆,
她立刻活泼泼的走到父亲当备用工具堆放在屋角的木块前,坐下,把那些红红绿绿的木
块当玩具玩了起来。
  奥拉和梅尔都看着女儿,很久才回过头来,彼此相视一笑——梅尔握住奥拉的手,
抽出她的食指,送到唇边——哈,她的指甲还是那么短的。
  他亲了亲她的指尖,又忍不住搂住了她,附在她耳边,低声地说:“以前我真傻死
了,早就该带你走,娶你的了——”
  “现在也还不迟啊。”奥拉温柔地答。
  “是啊,”梅尔腾出右手,轻轻抬起奥拉的脸——奥拉瘦多了,他怜惜地说,“你
瘦多了。”
  奥拉也伸出手,捧起梅尔的脸,无限怜惜地说:“你也是。”
  我们都太累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两人都轻轻叹息了一声——是啊,强寇
未灭,何以安枕?
  奥拉看着梅尔,良久,她微微仰起头,唇轻轻触碰在梅尔的唇上,梅尔就势拥紧了
她,深深地吻住她。
  这份亲昵的感觉,对他们,仿佛犹在昨日,又仿佛隔了那么久远、久远。
  他们的唇很久才分开——奥拉被梅尔吻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伏在梅尔怀里,喘息
着。
  “你看。”梅尔低声说。
  “什么呀?”
  “看西娅。”
  奥拉转过头去,女儿正用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的父母,奥拉的脸“唰”
地一下红了。
  “不用脸红,西娅现在还不懂,”梅尔打趣地说,“以后就不行了,免得她有样学
样,就不妙了。”
  “怎么,你还会揍她啊?”
  “揍她——哪里,揍敢偷吻我女儿的小子。”
  “哈!”奥拉笑了,“梅尔哟,将来谁要想作你的女婿,可真是不容易。”
  “那当然了,先别管他过没过我女儿那一关,他就得先过她老爸爸这一关,”梅尔
毫不客气地说。
  奥拉的脸微微沉了一下。
  “怎么了?”梅尔关切地问。
  “没什么,”奥拉微微摇了摇头,说,“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有人说过要把儿
子给你作女婿的。”
  “记得——是卡蒙,唉......快两年了,”好快啊,卡蒙去世,快两年了,“不知道
安妮和比昂、贝思怎么样了?”
  奥拉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火热的战争岁月,渐渐地丢掉了背在她背上的老父之死未
能尽孝和未能阻止卡蒙赴死这两重十字架,可是一旦提起——她充满幸福的此刻还是沾
染了浓浓的悲伤,卡蒙、如兄长般待我和我待的卡蒙哟......
  “等这里事情完了,不管我们去哪儿,都要先去意大利看看安妮和比昂、贝思。”
她低声地说。
  “当然了。”梅尔慢慢地点了点头——在他四处奔波,既充满抬举赞誉、又充满恶
毒攻击的岁月里,与同样遭遇的卡蒙,是今世里最真诚的患难知己——只是,我真的不
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完希腊的战争岁月。
  梅尔的心想到这里,有一点惶惑和悲伤了,可他怎么能让奥拉知道他的这个想法呢?
她也很累,瘦得下巴都尖了,怎么能让她再时时替他耽心呢?——一切我尽力而为吧,
他对自己说。
 ......
  夜色很浓重了,没有枪声炮声喊杀声,这里还是很安静的,是烽火岁月里难得的安
静,由于奥拉的到来而耽误了半天工作让梅尔觉得自己很失职——今晚和同志们例会的
时候,他还是很认真很仔细的。可同志们反倒都了解他的心情,毕竟谁都是有血有肉有
心有情的,若来的是他们的妻女,他们可能早就心不在焉了,何况,谁都知道,梅尔实
在太累太累了,能让他稍微休息休息是再好不过的——可惜他们都劝不动他的——她如
果能多待一两天就好了。
  当梅尔回来时,西娅已经躺在父亲临时为她准备的小床上睡着了,梅尔亲了亲女儿
红馥馥的小脸女儿的脸由于被子盖得太密实有点出汗,他轻轻为女儿抹去脸上的汗意,
然后吹灭了蜡烛,拉着奥拉的手,并肩走到屋外。
  凉凉的早春的风,冷冷的天上的星,看不到银河是春夜星空最大的遗憾,可狮子星
座蓝白色的主星也还是很美丽的,梅尔和奥拉都十分赞赏又十分痛惜的拿破伦.波拿巴就
是出生在黄道的这个星座属下的日子:八月十五——圣母升天节。
  有时候看星空时,梅尔和奥拉不仅会讨论天文星象,也会说一些和占星术星相术有
关的东西——这种最初源自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算命术十分诱人。可是奥拉却总
是很气愤自己的生日——十月二十一,再晚三天就进入了她极喜欢的天蝎座了,却偏偏
闹了个在占星术里属于弱座的天平——真让人气愤,但梅尔却总是笑着说:“天意、真
是天意啊!你看,你要是生到天蝎座,咱俩个也许就没有这个缘分了呢!”
  “是啊,你是最强的你当然得意了!”奥拉愤愤地说——梅尔倒是很强的宝瓶座的
生日,唉......
  “啊,什么强弱的那些都是胡说八道的,奥拉哪点会不如我呢?”每当奥拉为此不
高兴,梅尔就会哄她,“不过有缘是肯定的,你看你十月二十一,我是一月二十二,都
是差点就跑别的没缘分的星座里去了,一定要出生在这两个星座,肯定是咱俩个天意有
缘。”
  “你当然比我强了,”奥拉还是愤愤地说,“不然我死气白赖地非要跟你跑东跑西
到处走啊。”
  “真冤枉,最后到底是谁上门求谁的。”梅尔故作委屈的说。
  ——他们还是很喜欢各种知识的,科学的和所谓伪科学的(梅尔坚持一定要加上伪
字,因为他认定今天的科学所能解释的只是事实真理一个极小的部分,而这个自然其实
奥妙无穷,又怎么解释得全,解释不了就说是伪科学未免武断。)在意大利时,常常是
通宵达旦地看这些书,讨论、甚至争得不可开交,当然,还少不了一样固执的卡蒙和安
妮两人。
  真是难以解释——这个自然、这个科学、这个人类的存在,难以解释——怪不得连
牛顿那样伟大的科学家最后都那么笃信宗教,还荒唐地推算这个宇宙不过是六千四百岁,
当一个人穷一生精力都不能解开一个规律时,便只好相信一切是神的创造了。
  我们现在还年轻,不算糊涂,但将来呢?会否如此,其实我们现在只是暂时没工夫
想这些了而已——卡蒙不是早早的就从一个无神论者堕入了斯皮诺萨哲学的网中吗?
  好久没有心情讨论这些问题了——当现实的东西太难做太劳神时,人肯定会忽略这
些玄奥的——不过提起来梅尔和奥拉还是感到气愤,那就是外界总说他们是一群浪漫主
义者,说所谓浪漫主义者必定藐视科学和理性——胡扯!
  这些想法在他们望星空时转瞬即逝。

  梅尔喜欢寒夜,奥拉也是,因为他们认为在寒夜里、星空下,呼吸冰冷而清新的空
气,看星空大地,心会变得开阔无比,所有的人世悲欢、成败荣辱,仿佛都变得不存在
了一般。
  “我要表扬表扬你,”沉默了好一会,奥拉说,“你工作很有成绩啊。”
  “那当然了,不能是白努力吧,”梅尔自豪地当仁不让,“不过你们做得也很不错
的。”
  “谢谢领导夸奖。”奥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所属的组织,虽然不是直接上
前线的,但算起来,也在自由希腊的麾下,所以梅尔还是算她的领导的。
  “那可不敢当。”梅尔赶忙摇头逊谢,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一早。”
  “明天就走啊!”梅尔好失望啊——这些日子来的劳累、成败之间的紧张与激越,
病痛和疲惫,在奥拉带着西娅出现的那一刹那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要她在他身边、在
他怀中,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可她只来这么短暂就又要走了么?又要让他一个人面
对这个冰冷困难的世界么?
  “是啊,你的工作和我的工作最重要,”奥拉轻轻地抱住梅尔,低低地安慰着他,
他很失望,这她当然知道——她自己又何尝不想和他多共处两天呢?但现在的确不是儿
女情长的时候,“你看,我才来半天,你就......我怎么好再耽误你的工作呢?”
  梅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奥拉说的都对,但是,唉!背在背上的,是全希腊人
的希望,这个担子好重,而长路又那么难走,怎么可以歇息呢?因为一旦歇息了,就更
不愿走了。
  “再说——”奥拉安慰梅尔说,“梅尔,我们今后有的是时间——我们可以天长地
久的。”
  “天长地久......”梅尔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天长地久,会吗?刚才消失了的那种
被抽空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以后的承诺变得不太可靠起来,天长
地久,感情本身已经天长地久,但人的厮守呢,能否有白头到老的机会?
  战争讲不起人情,不会因为他是梅尔或者她是奥拉就,子弹炮弹就格外留情,小心
着不碰到你了。
  天长地久不一定,但此刻我拥有你,却是一定的,梅尔轻轻点了点头。
  “回去休息吧。”奥拉说。
  “舍不得。”梅尔答,“想多多和你在一起。”
  “别太累了。”奥拉关心地说,“夜很晚了,再说我明天要走,你也还有很多事情
要做的。”
  “好吧,”梅尔不情愿地回答,看奥拉站了起来,他低声对她说,“别动,让我抱
你回去。”
  奥拉看着梅尔,很温柔地笑。
  梅尔横抱起奥拉——他最喜欢这么着抱她,一直都喜欢,这感觉真好,可是今天他
感觉不太好,他有点累。
  光线实在很暗,奥拉没有看见此刻梅尔的脸色有多苍白,在后方的她,虽然也很忙
碌,但毕竟不象梅尔在前方条件这么差,气候这么坏的米梭龙激昂过的日子的艰苦,何
况,梅尔的工作强度那么大,那么不要命。
  梅尔什么也没说——他不能让奥拉为他耽心。
  他抱着奥拉慢慢走进了他简单的居处。
  这里不如意大利的小楼庭院——更比不上奥拉在雅典的家舒适,但只要他和她在一
起,这里就是他们的天堂,这里是苦、生活是累、工作是忙碌,战斗是艰难,但只要我
还能拥有你、或者感觉到你的爱,这一切,我都甘之如饴......因为我爱你,也爱这个
世界。
  世界的和平、人类的未来、大地的爱和我的希腊呀——这些主题虽然太大太远,但
我、我们都是爱得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
  象当初第一次拥有奥拉一样,梅尔躺在奥拉身畔,一件一件解下奥拉的衣饰,最后
紧紧地拥住了她依旧温软的身体。
  借着洒入屋子的淡淡月光,他看着奥拉秀美的脸,柔声地说:“我爱你,奥拉!”
  “我也是。”奥拉看了看梅尔,他的目光真明亮,在暗夜中都是——然后她习惯性
的将头靠在他的臂弯与胸膛之间。双臂却紧紧地搂住了他。
  梅尔却不满足地抬起奥拉的脸,看着她,微笑着,看了一会,他深深的吻就落在了
奥拉的眉眼、面颊和双唇上了。
  ——与你在一起,我真幸福、真幸福!
 ......
  奥拉走的时候,梅尔向指挥部请了假去送她。
  他左手拉着她的手,右手抱着女儿,一家人慢慢地走到指挥部门口,那里停着一辆
马车将送奥拉和西娅回雅典。
  走到马车边,他们停住了脚步。
  她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乍相逢,就别离,他们都觉得既开心又伤情,可是有什
么办法呢?
  “谁叫我们没生在几百年后呢?”梅尔伤心地自嘲。
  “别难过,梅尔。”奥拉无力的安慰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女儿西娅虽然不知道什么叫离别,却抱住父亲的脖子,哭喊着“爸爸”不肯放手,
女儿软软的小身体抱在梅尔微微颤抖的手中——他也舍不得放开,女儿的眼泪沾湿了他
的脸、他的脖子,他的心、奥拉的心。
  最后还是奥拉强行抱走了女儿,把她安置在马车里。
  “你多保重,”安置好女儿,奥拉又跳下车厢,在车厢门边,梅尔看着她说,“多
保重,一切自己当心。”
  “你也是。”
  “什么时候喜欢说‘也是’了,”梅尔为了缓解一下悲伤的气氛,开玩笑说,“昨
夜......”
  “简单啊。”
  “噢......”梅尔轻轻地握住奥拉的手,又想起了当年,抽出她的食指,放在自己唇
边,轻轻地亲了一下。
  “还这么年少浪漫。”
  “和你在一起永远都是。”
  “我该走了,再见。”奥拉抽回自己的手。
  “还来看我吗?”
  “或许——有时间一定来。”
  “我等着——恩......吻我一下才许走。”
  “喔,好吧。”奥拉轻轻地用双手握住梅尔的脸,仰起头,迎向了他,梅尔低下了
头,捕捉住她那柔软的双唇。
  “真不想松开你。”
  “我该走了,再见!”
  “等你再来。”
  “一定!”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西娅。”
  “好的,你也自己多当心,再见!”
  “再见——”
  奥拉登上了马车,松开了梅尔握着她的手的手,马车启动了,车窗边,梅尔看到了
女儿满是泪痕的小脸,和奥拉深情凝望着他的黑眼睛。
  “殉道者”三个字刹那间那么沉重地闪过——多奇怪,殉道者与浪荡子居然可以划
上等号,这让剑桥的高才生都迷惑不已。
  奥拉的马车绝尘而去,分分合合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呀?梅尔不禁问自己,
什么时候才可以长相厮守啊?
  突然,一阵天昏地暗的晕旋又袭向了他,他勉强地咬牙忍着站着,一动也不能动,
等他眼前恢复清明时,奥拉的马车早已不见了。
  回去吧,还有那么多事情在等我去做。
 ......
  春天真的到了,嫩绿的春天本来是梅尔最喜欢的季节,可他现在不仅无心欣赏,甚
至无力欣赏。
  他一直在勉强工作着,工作是颇有成效的——双方的实力对比差距进一步减少了,
而同志们的自信却越来越强了——梅尔和指挥部的全体相信,组织第一次会战的时机已
经到了,他让他们相信了——只要坚持地努力下去,很快他们就会看见成功的曙光。
  另外,恰倒好处的宣传,使得希腊人不屈不挠的斗争开始为全欧洲所知,他们得到
了欧洲所有爱好自由独立爱好希腊文明的人的支持与同情,每天都有人从西边过来投军,
而本土的利剑本土的士兵就更不用说了。
  梅尔看见了自由希腊的希望,但他也看见了绝望——对自己的绝望——他隐隐感觉
到,自己可能快要不行了,他时时常常感到眩晕、头痛、无力、脉搏急速跳动,又轻又
浮,还时有寒热的感觉,只是,他始终没让周围的人知道他在生病,他始终抱病参加工
作和奋不顾身参战。
  他对医学不算太外行,他知道这是发热病的先兆——恐怕是沼泽热吧,在米梭龙激
昂这么差的条件下,这病是......唉......
  未完成的刚看见希望的事业,未写成的呕心之作《烽烟》,尤其是我的奥拉、我的
西娅,我真的真的就要和你们永别了吗?不、不、我不要这样,我要坚持下去、坚持下
去——尤其是我现在正在组织的会战,那是第一次,是至关重要的,我一定要做好,不
能失败。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春天到了,尽管外面霪雨霏霏,但鲜嫩的春天到了,一
切都会好起来的,是吧?
  今天他计划和从各处前线回来的几位同志还有这里的同志们会议一下,总结一下前
一阶段的工作,规划一下下一阶段的战略部署,尤其是具体部署会战的每一步。
  奥拉的哥哥艾俄罗斯本来也是要来的,不过他所在的地方的战局发生了一点变化,
胜利招来了大批的土耳其人,他必须和他们继续周旋。
  不能再拖延了,该去了——梅尔咬了咬牙,把桌上的两杯浓咖啡一口一杯喝干了,
推门出去——唉,怎么腿就象是灌了铅一样沉,不行,我要振作起来,他命令自己打
起精神。
  在他的作战室外的小会议室,他仔细地听完了刚回来的人的报告,一边脑中急速
地转着下一步的策略,和他脑中本来已有的步骤对照着、修改着——现在的策略执行
得还算稳妥,大致可行,可以再继续一段时间,这次会战,大约需要把现有兵力的一
半左右部署进去——还是要加紧集结力量,一是人手,二来还要到俄罗斯和西欧去多
购买一些武器,这样,大约再过一年左右,我们就可以土耳其人大规模交锋了,现在
是关键时刻,一步也不能走错。
  还有,自从起义以来,各地的自己反抗组织也风起云涌发展了起来,梅尔觉得他
和同志们应该尽可能的把这些自发的武装力量统帅到自由希腊的旗帜下,这可是一股
不小的力量,集结起来,统一领导、分兵作战,这个他准备当作今年的主要工作中心
之一——不比会战的重要性更低。
  听完他们的汇报,梅尔又沉思了一会,把自己的想法再急速过了一遍,觉得大体
无误了才一条一条说了出来。
  其他的人也根据自己的判断分别述说了自己的见解。
  大家围绕着一张大作战地图,摆弄了半天梅尔的自制模型——争论得十分激烈,
不过大体上还是同意梅尔的分析的。
  只是他们光顾了争吵,谁也没发现,梅尔的牙是越咬越紧了。
  “我想这样应该是比较完备了——其他的我们现在也不可能设想到,战场的事情
不可能有一定的,只好到时随机应变了。”当他放下最后一块代表土耳其军队的木块,
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基本没有什么异议的时候,梅尔责备自己居然有一种
如蒙大赦的感觉——他的意志够坚强,但身体毕竟是独立于意志之外的。
  他看了看那几位从各地来的同志,说:“你们应该立刻回去,最迟明天一定要出
发,把会战需要的兵力进早集结,剩余不参加的也要按计划部署,”又转向另一位同
志,说,“你明天出发,去和后面的人联系,让他们配合我们,尽可能多的集结各地
的自发反抗力量,争取和我们一致行动——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等了一会,看大家纷纷点头表示了同意,他才说:“那么大家现在可以走了,分
头去做自己的事吧。”说完他站了起来,对门口站着的奥斯丹斯喊了一声,“奥斯丹
斯,跟我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当然是去最近的地方看看情形,奥斯丹斯应命而去——这个年轻的助手
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物,是可造之材,梅尔很喜欢他,当然对他要求也很严格,虽
说有文人的一些特性,但梅尔对战争的一个特点在经历了“芬特”起义以后已经十分
了解:即使战争本身的目的是自由平等,但战争之中上下统帅必须层次分明,如心使
臂、臂使手那样才可以很好的协同作战,所以他虽然一向待人宽和,但却主张治军以
严。
  军队里绝对不容许我行我素,服从是必要的——连我自己也不容例外,对于会议
的结果,无论同意与否,都必须执行,现在,梅尔很清楚他不是诗人梅尔.蒙罗,他是
战争的指挥者,他要向把希望与责任赋予给他的希腊人负责。
  “好,我先告退了。”梅尔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他希腊文说得很好,
很地道,但这个动作习惯却还是改不过来,好在同志们反倒习惯了他。
  这时他感到自己几乎迈不动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想往前走,却猛得
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昏地暗,一阵寒热传遍他全身,不禁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地打起了寒
战,天旋地转之间,他再也支持不住自己,两腿一软,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他模模糊糊听到同志们的几声呼喊,然后很快就彻底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他们
怎么七手八脚把他抬了回去,又马上找来了军医波西斯大夫。
  军医只是很简单地为他检查了一下,就冷冷地宣布了一个另所有在场的人都很痛
苦的消息——只有昏迷的梅尔自己不知道。
  “我很抱歉,先生们,”波西斯大夫本身也很敬重他们的这位指挥官,所以他的
声音听起来很低沉,“蒙罗男爵得的是沼泽热病,而且,我相信,他其实已经病了一
段时间,看来我无能为力了。”
  梅尔从昏迷中醒来——头还是很昏沉,可能在发烧吧而且浑身无力,心跳急速得
他禁不住要喘息,而且一阵一阵寒热象电流在他体内乱蹿。
  看来我真的是不行了,不用听医生的诊断结果,我是得了热病了,唉,梅尔有一
点心灰意懒地闭上了眼睛,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喊了一声:“奥斯丹斯。”
  应声入内的不是奥斯丹斯而是他的另一个助手。
  “奥斯丹斯呢?”
  “先生,他去雅典了。”
  “他去雅典做什么?”
  “去请夫人,这是会议的结果。”
  唉,梅尔叹息了一声,他叫奥斯丹斯,就是为了告诉他别把他病重的消息告诉奥
拉,但他已经走了,而且虽然他不想奥拉知道,但他的生命快到头了,他难道就不想
见奥拉吗?
  他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示意副官出去。
  门轻轻地在副官身后关上了。
  “奥拉、奥拉怎么办,西娅呢,西娅又怎么办?”一阵又一阵刻骨铭心的刺痛伴
一阵强过一阵的眩晕,逼得他的心一阵阵的痛,天哪,奥拉怎么办,女儿西娅怎么办
呢?
  他还没带他们去新大陆,没能正式娶她呀,但这些还不算重要,重要的是,没有
了他,她怎么办啊?女儿呢?才一岁多的女儿,这一辈子,背着无父孤儿和私生女的
名义,可怎么办哪?天哪、天哪,她们怎么办呀?他狂乱的心无法安定下来,为他的
奥拉和西娅设想一个未来——一个没有了他的未来,直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又让他昏昏
沉沉睡了过去。
  我的生命就这么要到头了么?我的桀骜的、虔诚的、不幸的又是最幸福的生命就
要终结了么?
 ......
  忙碌了一天的奥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嫂子爱吉知道她是个不会照顾自
己的人,就把她母女都接到了自己家里,把西娅和自己的女儿们一起照顾,表姐妹们
倒也处得很开心,奥拉也就可以一门心思做自己的事情。
  梅尔他们的决策还没有传达到,不过奥拉和这里的同志们凭他们的敏锐已经完全
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已经开始着手行动,今天就是为了这个才商讨到很晚。
  奥拉推开客厅的门,愣了一下,这么晚了,爱吉没有睡,奥斯丹斯来了,都坐在
客厅等她——是梅尔让他来的么?
  “你好。”她不失礼节地问候了奥斯丹斯,尽管她实在是累得不想动了,然后她
才在爱吉身边坐下。
  爱吉轻轻地握住奥拉的手,关切地望着她。
  “夫人,您好。”奥斯丹斯尊敬地站起来向奥拉行了一礼。
  “请坐下说话,”奥拉示意了一下,看奥斯丹斯坐下以后,才问他,“是梅尔让
你来的吗?”
  “我是来接您去米梭龙激昂的。”
  “为什么?”奥拉的心一紧——梅尔是不会轻易让她去的,她紧张地问,“他出
了什么事情,受伤了么?”
  “蒙罗男爵——”奥斯丹斯看了看奥拉,咬咬牙说,“波西斯大夫说他得了沼泽
热,病得很重。”
  “什么——”我听错了没有,奥拉看了看奥斯丹斯,又看了看爱吉,“梅尔......
得了热病?”
  爱吉含泪点了点头,天哪,是真的?
  梅尔、梅尔......你怎么了、怎么了呀......奥拉颤颤地站了起来,爱吉赶忙也站了起
来,扶住她,担忧地看着她。
  奥拉冲爱吉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耽心,然后她转向奥斯丹斯,说:“奥斯丹斯,
我们现在就走。”
  “不行,夫人,我们只能明天早上走,”奥斯丹斯拒绝道,“夜里我没法负责您
的安全。”
  第二天。奥拉换上男式的骑马装,和奥斯丹斯一起,向米梭龙激昂飞驰而去,她
没有带女儿西娅——爱吉答应带着她随后就走,让她先行,因为心急如焚的奥拉是无
法带着女儿缓缓坐车而行的。
 ......
  波西斯大夫还在为梅尔用药,但梅尔知道自己已经是药石无效——药石不过暂缓
他的生命罢了,他心里很清楚——他没几天了。
  日与夜对他都不再重要了,同志们天天都来看他,他还是很关切地向他们询问情
况,甚至常常强撑着自己,不管不顾地到作战室和他们讨论、部署会战,但每次都是
筋疲力尽地被扶了回来——他还想尽自己的最后一分力,而同志们却谁也舍不得他再
如此挣命了。有时候梅尔会很失望:到底没能走完这希腊独立战争,那还不如就战死
沙场、马革裹尸的好。
  唉......去年,何等意气风发而来,现在,却躺在这里等死。
  他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热病折磨得他已经浑身无力了,这时,一点点的沁凉传
遍他全身,让他的头脑也清醒了一些。
  他知道是谁来了,他握住另外一只细小的手——这只手,如今也粗糙了许多,不
再如过去那么细腻柔嫩了。
  “奥拉......”
  “梅尔......”他听到了她微带颤音地喊声。
  曾几何时,他在拉文那堕落得酗酒时,正是这样一双手给他带来了同样的沁凉,
那时他还有力气一跃而起,拥抱她、亲吻她,但现在,他只能这么无能为力地躺着,
拉着她的手。
  “奥拉......”他喃喃地喊着。
  “梅尔......”
  他睁开了眼睛——奥拉的脸,由模糊而渐渐清晰,她哭了。
  “别哭,奥拉......”他伸出手,为她把眼泪揩干,“我会好的,会好的。”
  奥拉拼命地点着头,忍住泪。
  波西斯大夫正好这时来了,他冲奥拉点了点头,走过去为梅尔检查身体——这几
天他天天上午正点来,但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吧,虽说医家有割股之心,但疾病
从来就很少听医生的。
  奥拉退到一边,焦急地看着医生和梅尔。
  “医生、梅尔,他怎么样?”等医生站起来,奥拉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
  “小姐,噢,夫人,”出于对梅尔本人的尊重,波西斯对奥拉改了称呼,“我们
出去谈谈好吗?”
  梅尔看了波西斯一眼,摇了摇头说:“何必呢?我自己的病自己也很清楚,你们
就在这里说好了?”
  “好,夫人,”波西斯转向奥拉,严肃地说,“先生的病的确很危险,能不能治
愈只能看运气了,医生不过是尽力而已。”
  奥拉机械地点了点头。
  “夫人,我们尽力吧,”波西斯看了一眼奥拉,说,“我什么也没办法担保。”
  奥拉咬紧了嘴唇,梅尔伸出手,握住奥拉的手,奥拉的手在抖,手心里全是沁凉
的汗。
  “夫人,先生的体质本来是很好的,只是这几年他太累了,一直就没有得到很好、
的休息,尤其是在希腊的这大半年,唉,”波西斯叹息了一声,接着说,“夫人,我
并想责备您,但先生作为一个进取心很强的男人,的确会忽视对自己身体的关注,可
夫人您,作为女人,是不该忽视的——事到如今说已经迟了,如果先生体质能好一些,
抵抗力强一些,就不会病到这个份上了。”
  奥拉傻了,她呆呆地望着波西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梅尔感到她的手抖得厉害。
  “请您回去吧,”梅尔对波西斯指了指门口,“我请您回去。”——他一般不会
对医生这么无礼,但波西斯的话,却无异是直射入奥拉心房的一颗子弹。
  波西斯行了一礼,低声说:“我很抱歉,也许不该说这些,夫人,我并不想指责
您,我——只是很遗憾!”他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奥拉、奥拉......”梅尔连喊了几声,奥拉都没有应答,她只是痴痴地、痴痴地
站着,发着抖。
  我害死梅尔了,是我没照顾好他,也是我劝他来希腊的,天哪、天哪,我怎么才
知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不仅要和他比翼齐飞,还要照顾好他的身体呢?我怎么
才知道啊?啊~~~~~
  “奥拉、奥拉,你怎么了?”梅尔挣扎着站起来,但是一阵眩晕,他又不支地躺
下了,“奥拉、奥拉......”
  “梅尔——”奥拉喊了一声,两腿一软,扑倒在梅尔身上,嚎啕大哭起来,“梅
尔......”
  “别哭,奥拉,”梅尔无力地安慰她,“这不能怪你的,你我都是这样的人,我
们不是总是说身体不过是个载体,思想的载体,感情的载体,他说你忽视我,我自己
又何尝在乎自己的身体,我也没很好地关心你呀。”
  “不、不......”奥拉拼命地摇着头,说,“我不好、我不好.......”
  “唉——”梅尔长叹了一声,“奥拉,我实在没有力气来劝你了,只是你别哭,
好不好?你要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安东尼奥的警告又在梅尔耳边响起,当时真的
觉得他多此一举,常常是他和奥拉。卡蒙和安妮都一笑置之,但他的话就要一一应验
了。
  卡蒙已经亡故,我也要到头了——身体啊,本身是不重要,但我们都忘了,这个
载体没了,思想和感情又要寄到哪里去?
  奥拉收住泪,抬起头,看着梅尔,那目光还是让梅尔心碎——我怎么能离开你呢?
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第三天,爱吉带着西娅来了,看到自己即将成为无父孤儿的女儿——梅尔心如刀
割,他勉强自己起身了,逗弄了女儿半天,女儿并不知道父亲已经病重——她还太小,
不懂父亲的沉痛、母亲的伤悲,只是笑得很开心,直到爱吉舅妈强行带走了她。
  “西娅,和爸爸妈妈说‘再见’。”爱吉强笑着哄西娅。
  “爸爸再见、妈妈再见。”西娅嘟着嘴说——她还没和爸爸妈妈玩够。
  看着女儿的小身体牵在爱吉手里蹒跚离去,梅尔的眼前一片模糊,这恐怕是他最
后一次见到女儿了——才一岁多的西娅,就要没有父亲了。他转头看着奥拉,奥拉也
在看着他,他张开无力的手臂抱住了她。
  他的眼泪、她的眼泪,流在了一起——我的奥拉,我的女儿西娅呀,我走了、你
们可怎么办呢?
  很久、很久他们才收了泪,奥拉扶梅尔躺下,坐在他床边陪着他。
  “明天,让爱吉带西娅回去吧,女儿小,身体弱,别过了病。”梅尔轻轻地说——
他舍不得见不到女儿,但女儿的身体毕竟更重要。
  奥拉点了点头。
  “奥拉,我死后,你好好照顾西娅和自己,”梅尔转过头,不敢再看奥拉的脸,
“你——你自己,你还那么年轻,要是能碰到另一个爱你你也能爱他的人,你就嫁给
他,好好过下半辈子,好吗?”
  “不,”奥拉毫不犹豫地回答,“梅尔,你不会死的,你忘了,你说过,你要带
我和西娅到到美国,买一块地,组一个家,作白头夫妻的。”
  “我又要食言了,我真是个不守信义的家伙,”梅尔转过头,他还是想看着他的
奥拉,哪怕是泪眼对泪眼,“你也不要再骗自己了,是啊,我也不想死,可是,不可
能了,奥拉,你别哭,笑一笑——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梅尔自己先笑了笑,奥拉也跟着笑了笑,但两个笑都笑得满是凄凉味道。
  “梅尔,你那么劝我,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你也别骗自己了,”奥拉低声说道,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我要能爱上早就爱过了,也不会那么多年见不
到你还始终只爱你,不过,你放心,记得安妮说过的话吗?”
  梅尔点了点头,卡蒙去世以后,安妮悲伤欲绝,但她说,她还有儿女、还有卡蒙
的事业、卡蒙的诗篇,她会坚持好好活下去。
  “我放心。”梅尔点了点头说。
  可我怎么可能放心呢?梅尔痴痴地望着奥拉,奥拉也痴痴地望着梅尔。
  “奥拉,你还记得吗?”梅尔喃喃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第一次爱上你,就
是在希腊的春天啊。”
  奥拉含泪点了点头:“我当然记得,你当时不肯说爱我,也不肯吻我。”
  “当时真傻,”对青春年少的回忆让一抹微笑升上梅尔的唇角,“早就该带你走,
娶你了——唉,十四年了呀!”
  ——不然,这十四年,我们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奥拉看着梅尔,梅尔微笑着,握住奥拉的手,抽出她的食指,放在自己的唇边吻
了吻。
  十四年前,初恋时光,这是他们最熟悉最亲切的动作了,眼泪又迷糊了奥拉的视
线,可是她却微微笑着。
  十四年了,十四年,快到奥拉生命的一半时间了。
  十四年前,也是希腊的春天,才高桀骜的少年和青春聪慧的女孩在苏尼阿的初遇,
简单而浪漫的短暂相恋,之后多少次的分分合合,成败荣辱,仿佛一幅幅画面闪过眼
前,终于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还有,苏格兰的童年时光,伤心失意的母亲的面影,哈罗公学的日子,剑桥的日
子,漫游的岁月,慷慨的演讲,艾娃的蓝眼睛,四面敌意的日子,丽齐冷漠诀别的脸,
卡蒙和安妮,贝琳达和早夭的不曾见过的女儿,阿里雅娜和“芬特”的岁月,威尼斯
的船歌号子,拉文那的树林黄昏,比萨的斜塔——还有他带走奥拉的佛罗伦萨郊外的
小桥流水......
  他又记起了他的故乡苏格兰的阿伯丁旧城和那巴尔格尼的桥——算我的故乡吧,
我童年成长的地方和母亲的家,还有那首动人的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或
者叫做《旧日好时光》。
  梅尔的心在回忆里充满了哀伤。  
  年少的桀骜轻狂的梅尔不在了,谈笑怒骂、慷慨激昂的青年梅尔也不在了,而今,
刚刚步如成熟的中年,已经冷静理智了的但却更加果决、勇敢和坚韧不拔的梅尔,也
快要走了,舍下未尽的事业、未完的诗篇、舍下他深爱的奥拉,深爱的女儿西娅,走
了......
  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奥拉在心中狂喊,她半跪半坐在梅尔的病榻边,依偎
着梅尔——要是可以,我替你去死也无所谓——梅尔,我最爱的梅尔,你活下去啊,
活下去啊,梅尔......
  梅尔看着奥拉,发出一声无可奈何地长叹,闭上了眼睛,转过头,没让奥拉看见
两行大颗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上天,你给我一个奇迹,好不好,你让梅尔活下去,尽管带走我,好不好?奥拉
全身心地祈祷着......
 ......
  梅尔还是很快地就去世了。
  但是日子还要继续,战争也还在继续,希腊人民悼念梅尔,欧洲的许许多多人也
为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洒了一掬热泪,但人们悼念他的方式是继续走他的奋斗之路而
不仅仅是哭泣流泪。
  当一个异国人为了自己民族的独立与人民的自由而奋斗到死的消息传开,仿佛给
全希腊人注射了一支促进剂,风起云涌的起义席卷了巴尔干大地,而欧洲的进步人士
也给了他们更多的支持——终于,一八二九年,四面楚歌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宣布给
予希腊王国以自由独立!
  但这一切,为之献出诗篇、热血和生命的梅尔.阿当.诺艾.蒙罗却再也看不到了——
若是天地有灵,或许会告诉他,告慰他的英灵吧。
  “让我登上苏尼阿的悬崖,
    在那里,将只有我和那海浪,
   能听到彼此的低语飘送,
    让我象天鹅一样歌尽而亡,
   我不要奴隶的国度属于我,
   干脆把那萨摩斯的酒杯打破。”
  他实践了自己对希腊和希腊人们“歌尽而亡”的承诺,却带着一颗遗憾伤情的心
无奈地走了,带着对他至爱的奥若拉.海德克内斯和女儿西尔维娅无限的牵挂永别了这
个人世,永别了他三十六年短暂、波澜壮阔却又起伏坎坷的人生。
  人们还会记得他、他的奋斗、他的诗篇、他的一切一切......甚至有朝一日(那是
在一百四十五年以后了)他的祖国英国也消释了对他多年的偏见而把他作为一个伟大
的诗人来看待,在代表英国诗人荣誉的西敏寺的诗人角为他树碑立像——不知他可会
魂归故里一游......
  但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他也未能盖棺定论——只有历史才可以给辉煌以辉
煌,给桂冠以桂冠,他、卡蒙、西捷在世界的诗坛、在人们心中,终于也带上了阿波
罗给予的达芙尼之冠。
  许多许多年,始终有人记得,他们的动人诗篇、他们短暂而慷慨悲歌般的一生,
他们天才的预见力和不屈不挠的奋斗征途,他们反叛的勇气、他们和压迫者不死不休
的决斗!
  “我的一生是一场战斗!”蒙罗男爵如斯说、如斯做。
 ......
  一八三零年的春天到了,这是独立希腊的第一个春天。
  奥若拉.海德克内斯静静地躺着——她的生命之灯也快要熄灭了,她只能从拉开的
窗帘看到外面的春天。
  春天,梅尔最爱的季节、她最爱的季节——永别了,春天,我总算是见到了自由
希腊的春天。
  梅尔死后,奥若拉如他一样更加奋不顾身地投入了战斗——她如烈火一般燃烧了
自己的生命,又在希腊取得胜利以后,耗尽最后的力量,把《烽烟》的最后一章《旷
野神约》写完了,最后她歌尽而亡的日子也到了——一场简简单单的病就击倒了她的
生命。
  她静静地躺着,梅尔那熟悉的面影在她面前晃动着——二十年前,春天她结识了
他,六年前,春天他永别了她......
  她曾经绝美的容颜虽然未曾枯槁,但却已经失去了动人的光泽,她散乱的短发也
枯涩无光——而她那头长发,那柔软浓密如褐色闪缎一样的长发,那梅尔的手无数次
滑过、穿过、抚摩过,那梅尔的唇无数次亲吻过、触碰过,那梅尔的言语和目光无数
次赞美过的一头长发,在梅尔去世的时候,被她剪断了、烧成了灰,陪着梅尔在地下
长眠了。
  而今,女儿西尔维娅继承了她的美丽的长发。
  “姑姑,你怎么不说话呀?”守在她旁边的西娅已经七岁了,是个聪明美丽的小
天使——只是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疼爱她、关心她的姑姑,就是她的亲生母亲,而她
的亲生父亲,正是那大名鼎鼎的梅尔.蒙罗——幼年的往事,在幼小的她没有了任何的
记忆。
  奥若拉的手抚摩着女儿和她年轻时一样的长发——女儿的长发和眼眸的颜色,脸
的轮廓是她的样子,但女儿的五官,尽管线角要柔和得多,却分明是梅尔的遗传。
  “梅尔,你原谅我吧,女儿还没长大,可我坚持不下去了,”奥若拉暗暗地流泪
了,西娅乖巧地伸出手为她揩去眼泪,“更要让你原谅我的是,我没有让女儿知道你
我才是她的亲生父母——梅尔哟,你会怪我剥夺了你作父亲的权力吗?可你知道吗?
西娅作为你的女儿,在希腊是会得到人们的尊敬和宠爱的,只是这并改变不了她孤儿
和私生女的双重身份,这对她是太残酷了——还是让她以哥哥和爱吉的女儿的名义生
活下去,那样,等她长大了,她会得到一个普通女人幸福平安的一生的,梅尔,你原
谅我了吗?”
  “梅尔,我相信你不会为这个责备我的,因为你也爱西娅,你也知道这样对西娅
最好,我相信,哥哥和爱吉会象爱亲生女儿一样爱西娅的。”——梅尔死后,奥若拉
经过反复思考抉择,咬咬牙将女儿西尔维娅的姓氏改成了海德克内斯,将她的身份也
换成了艾俄罗斯和爱吉的女儿,由于她和西娅的存在本来就只有梅尔最亲密的战友才
知道,渐渐的,这个事实被尘封了,希腊人们并不知道他们敬爱的蒙罗男爵最爱的两
个人是他们的同胞活在他们之间。
  只有一次,一八二七年的时候,奥若拉奉命到英国去公干,为了让西娅见识一下
她父亲的祖国,她带上了女儿——名义上的侄女儿。
  在英国她见到了丽齐和艾娃,丽齐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孩子其实是奥若拉和梅尔的
女儿——她和他们实在太象了。
  当时,十二岁的艾娃听说她从希腊来,就问她是否认识她父亲,问她她父亲到底
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父亲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奥若拉心碎地说,“最了不起的天才。”
  现在她对这个天才一生的至爱也到了尽头。
  “姑姑别哭。”西尔维娅懂事地亲了亲她的含泪的面颊。
  “西娅乖,听爸爸妈妈的话啊。”她柔声地说。
  “奥若拉,”爱吉看了看奥若拉,又看了看西娅,她最了解奥若拉的心,奥若拉
临终前,是多么希望听到西娅再喊她一声“妈妈”呀,“我们告诉西娅吧。”
  ——奥若拉一生,有三个称呼是最亲切的:父亲喊她奥若,梅尔叫她奥拉,在女
儿西娅小的时候,她会亲亲地喊她“妈妈”——可这三个称呼,在她生命之灯燃尽的
时候,却一个也听不到了。
  奥若拉摇了摇头,说:“永远别告诉西娅——你答应我,爱吉,我谢谢你,梅尔
和我都谢谢你和哥哥。”
  西娅,你的确有个了不起的父亲,但更重要的是,你应该有自己的完全独立不为
父母所累的生活。
  爱吉点了点头,牵过西娅的手,放在奥若拉的手心,奥若拉握着女儿的手,看着
女儿稚嫩的脸,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可惜见不到哥哥了。”艾俄罗斯作为自由希腊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和战场上的勇
将,最近很忙很忙。
  梅尔,你的诗我写完了,你的理想也实现了——希腊已经独立,你知道了么?啊,
我要见到你了么?我还能见到你么?你在哪里呀?
  “你到那里也不会孤寂,
   相信人们都对你熟悉,
   你一世光阴匆匆流逝,
   人心却不会与你分离,
   我们几乎要忘记哀挽,
   只含妒讴歌你的运气,
   任时日清明还是阴霾,
   胆气诗歌都雄遒壮丽。

   生来配享人间的福分,
   你气势磅礴、出自名门,
   可惜早早迷失了自己,
   摘残一段花样的青春,
   用慧眼关照人间万物,
   同情一切奋进的雄心,
   赢得绝代佳人的爱恋,
   诗歌的格调独特无伦。

   你奔走不息、性情奔放,
   陷身意志不坚的罗网,
   你和法律和社会习俗,
   发生如此强烈的碰撞,
   终于崇高的思想意识,
   激起毫无杂质的胆量,
   你一心成就丰功伟业,
   然而却未能如愿以偿。

   谁如愿以偿,问得伤心,
   命运对此也讳莫如深,
   在这万分不幸的时日,
   万家沉默着血泪淋淋,
   ......”
  奥若拉低低地吟诵着,这不是她写的——她对梅尔是没有挽歌可写的,正如卡蒙所
说——“沉痛若撰写则实在荒唐“,她给梅尔的,是哀伤、沉痛和随他而逝的她的心和
她的爱。这是不久以前,她和梅尔都很喜欢的日尔曼诗人沃尔夫冈.歌德写给梅尔的挽歌,
他寄给了梅尔在希腊的朋友,艾俄罗斯看到了,就抄给了奥若拉。
  奥若拉记下了这首挽歌——梅尔死后,挽他的诗歌不计其数,但奥若拉觉得只有这
个最好,歌德同时还说,要把他《浮士德》里永恒的诗歌和奋斗的象征欧富良用来代表
她的梅尔.蒙罗——他心中“当时最伟大的天才。”
  奥若拉有时会傻傻地念这首挽歌。
  这赞誉太过分了,歌德先生,梅尔不配的——当他们来希腊前,梅尔就收过歌德的
祝贺信——奥若拉一直就很奇怪,以歌德的诗名才气,怎么会对一个比他小将近四十岁
的晚辈如此推崇,连梅尔自己也没有明白——尤其是,平心而论吧,他的诗写得比梅尔
的好。
  如果我们也能活到他的岁数,或许可以超过他吧——以前梅尔常常这么说,唉......
  “江山世代就孕育才人。”不错啊,梅尔已经去世了,卡蒙和西捷更早地就去世了,
写这首诗的人,他的生命也快到头了吧,可世界还会有新的成败荣辱、人才天才......在
历史里,一切都是变的,或许不变的只有——
  我爱你,梅尔!
  奥若拉又睁开了眼睛,目光瞬也不瞬停留在女儿西娅的脸上——西娅,妈妈祝你永
远幸福,她颤颤地从脖子上取下那串血红的宝石,想给西娅带上,却没有那个力气了,
爱吉接过,给西娅带上了——西娅,那是你父亲给我的,我把这个当成你父亲惟一的遗
物留给你了。
  “西娅,过来。”她低声地说,小女孩贴近了她,低下了头,奥若拉伸出手,轻轻
地抚摩着西娅的脸,又费力地亲了亲她的面颊。
  “姑姑、姑姑,”西娅也仿佛知道了这是疼爱她的姑姑在和她诀别,她喊着她,开
始哭起来,“姑姑!”
  “别哭......西娅......乖......”奥若拉低声地说,“听爸爸......妈妈......的话,啊!”
  西娅哭着点了点头。
  然后奥若拉她把西娅的手交在爱吉手心里,又闭上了眼睛。
  梅尔啊,我还能见到你么?
  我们在哪儿相会,是天堂、地域,还是来生——无所谓,只要能见到你,地域也无
所谓,不过,还是来生吧,还是来生吧——
  天堂太虚无飘渺、地域太残酷,我不要这种无喜无忧地所谓永恒相伴,我只要有来
生,来生生活在和平的国度,遇上你、爱上你,和你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嫁给你,和
你白头到老——
  来生啊,你还会认得我吗,你还会带我走吗?......来生啊,我们爱一辈子,白头偕
老可以吗?
 ......
  奥若拉又勉强睁开眼睛看了女儿一眼,扫了爱吉一眼,西娅,你永远幸福、永远幸
福啊......爱吉、哥哥......
  我......走......了......
  她闭上了眼睛,没有再睁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梅尔的脸,在世代轮回的时间里
召唤她,梅尔的脸,熟悉的亲切的脸,那夜空里的星一样明亮的眼睛和那惯有的自信的
微笑......
  “奥拉,你来了?”
  “梅尔,我来了.....”
  “姑姑、姑姑......”最后听到的一声,还是女儿的呼唤,可惜她喊的不是“妈妈”。
奥若拉永远地失去了知觉。
 ......
  奥若拉没有葬在她祖先的坟茔里,可她也不能躺在梅尔的身边——世人不知道,她
虽然没有哪个名义,却是梅尔.蒙罗真正的惟一的妻子。
  依照她的遗嘱,她手中握着女儿的一绺长发,在熊熊的火焰里化尽了绝代了姿容和
才华,而她的骨灰,由女儿西尔维娅——尽管她什么也不知道——亲手洒在了梅尔的身
旁。
  愿魂伴——我最爱的你;
  愿再相会——我最爱的你;
  愿生生世世——我最爱的你。
 ......
 ......

  记不起,
   那悲情往日的点滴细微,
  飘逝到了哪里,

  却还是
   不相忘,一任时空变幻,
  哪怕生生世世,

  长相忆
   那从始至今的镂骨铭心
  和这情痴情至。
 ......
  林站在夜色茫茫的窗前,想念着遥远的雷,而她的手指,却还是抚摩这那本她不知
已翻过多少遍的书:
  梅尔.阿当.诺艾.蒙罗所著的《烽烟》。
  音响里飘传着低沉哀伤的歌声:
  “等遍了半生终于等你到达,等到青春终于也见了白发,
   倘若能摸抚你的双手面颊,此生终也不算虚假。

   久违了经年即将醒的梦呀,你还愿带我走吗?
   蓝色的太平洋隐没的红太阳,是否唤起了你的回答?

   缠绵了多年以后的时差,你还能认得我吗?
   我不能让自己再装聋作哑,沉默地表达代价太傻。

   远似孤独冰冷的西伯利亚
   远到今生飘零浪迹天涯
   远到了经年后的恩情挥洒
   传言恋曲有这种说法。

   久违了经年即将醒的梦呀,古老得象个神话,
   我不能让自己与时间挣扎,让我揭晓这传世问答——
   让这恋曲有这种说法!......“
  林轻轻地哼着,她并不熟悉流行歌曲,但这首歌,和其他的一些《穿过你的黑发的
我的手》、《你的样子》和那首她最熟悉的《追梦人》,却能每每让她流连吟唱,动情
不已。
  多熟悉的歌啊,象梅尔.蒙罗的诗。
  多熟悉的感觉啊,象雷拥抱我的温柔......
  啊,那若有若无的隔世的慕恋,那真真切切的今世的情缘,梅尔啊,我对你的感觉
可真,雷啊——
  很快、很快,我们又会再见、再见在加利佛尼亚的小城,可我还是好想念你呀——
你可还好?
  雷的话语,梅尔的诗行,交织在她的脑海里——有一点点混淆一点点不清晰,但梅
尔属于时间的过去,雷却属于现在和未来,抛开那个只有感觉而搅不清楚的过去吧,今
生的一切是真实的:今生的事业是网络,今生的爱情是雷,幸福的我,什么都拥有了,
拥抱着父母的爱、萧的友情,还有你、你哟,雷,我愿——
  跟你走——
  天长地久——
  何须说出口——
 ......


云槎手记:终于,本故事里,前世,奥若拉与梅尔所唱的一曲爱情悲歌在我自己的叹息
     伤情里结束了,由于他们的个性与时代,这是一个我作为作者无法为他们挽
     回的必然的悲歌——即使天从人愿,他们走过那场战争,来到美国,他们还
     是会一样拼争的,因为当时的美国,废奴运动已经开始,还有西部拓荒和刚
     刚开始的女权运动,他们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因为他们就是他们,他们会一
     直奋斗到死或者老到没有血性为止的——或许他们年轻而去,反倒为我自己
          心中的他们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美好吧。
     今世的故事——林与雷的故事,他们浪漫的情缘即将开始,或许这会是一个
     美好的故事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因为我们的时代毕竟变换了,而且所谓今世,
          本来就是对前世夙命里不幸的一个补偿——所有相信的人其实都是这样的,
          只不过有时候我们以宗教的名义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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