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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军女文工团员临终前的回忆 - “苦夏”

(2011-08-15 00:11:46) 下一个

               
每一个辞世而去的人,都会带走一部人生故事。。。。
       
      
               苦夏,
1950年16岁参军,某师文工队。2001年北京病逝。


                 。。所幸的是,她的故事并没有随她而消逝……


采访结束的那天下午最令我难忘:她结束讲述后,长吁一口气,将头微微后仰。那时,

夕照的光芒从窗口射进,映在她床头盛开的一束康乃馨花瓣上。她的脸朝向鲜花凝视许久,

轻吐一句:

    “ 完了……总算讲完了……”


    在我辞别将要离去时,她伸出白皙的右手,但无力抬起,手掌心朝上,微微抖动着。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到她柔软的手指正在颤栗。她与我凝视,轻轻说:

    “ 这个世界,现在只有你,对我知道得最多……我对孩子也没讲过……”

    我握着她的手,一时无言对答。

    “ 我走的时候,你来送我吧?” 她喃喃道。

    “ 一定。” 我直视她双目,郑重承诺。

    ……

     2001年早春的一天上午,八宝山公墓。。。。


。。。。握别玉薇(死者的女儿)后,我再次回头注视苦夏的遗容,再次鞠躬,尔后

步出告别室。那时,“道拉吉”的乐曲还在我耳畔飘荡。。。。


我脚步匆匆穿越吊唁的人们,疾步走出八宝山公墓大门。。。。。。再回首看去,

八宝山墓园上空,一缕淡淡的青烟向空中袅袅飘升,那或许是苦夏的灵魂飞离了人间?

    我知道,阳光灿烂的天空中,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当天晚上,在书房里,我再一次打开录音机。磁带无声转动,扩音器里响起了苦夏生前娓娓的诉说。


-
叶雨蒙
                         
           
……这不仅仅是对战争的回忆,更是青春回忆,人性回忆……





                              (回忆片段)


双手掩面 夺门而出
! (赴朝之前)

当“多瑙河”的旋律消失以后,我来到了文工队队部的宽敞民居院落里。我像怀揣了几只刚满月的小兔,忐忑不安地喊了“报告”。

    我走进那间昏暗的屋子。炕桌上,一盏煤油灯冒着青烟,桔黄的灯光像是给王统之队长的脸涂了色,看上去好似风干的桔皮。王队长正两个臂肘拄在炕桌沿上,双手握着一支香烟,喷吐着烟雾。

。。。。

王队长坐在炕沿上,我坐在他斜侧面靠墙边躺柜旁的方凳上,王队长依然低头抽烟,半天不吭声。而我则充满企盼地等待着。当时我认为,廖沙既然说王队长找我是关于我的“个人问题”,那会不会是关于发展我加入团组织的事情?不久前发展了一批团员,秋月名列其中,而我却榜上无名。是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还是因为我与秋月不和,而秋月又是有事没事常往队部跑,还帮王队长洗过衣服……要论工作和表现,我并不比别人差呀?是不是现在王队长要和我谈这个事情?
。。。。

    “王队长,您找我有事吧?”为了打破沉闷,我反倒先开了口。

    王队长想了想,似乎下了决心,扔掉了烟蒂,关切地望着我,并且两手放在两腿膝盖前搓了搓,说:

    “苦夏同志,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你的个人问题……”

    果然是廖沙说的“个人问题”!我两眼望定王队长,真诚地点着头。

    “想听听,你自己是怎么考虑的?”王队长稍停片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听领导的。”我脱口而出,并且补充,“我要向老同志们学习,加倍努力!”

    “这个……”王队长疑惑地瞪大了眼。当他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后,喉咙里咕噜了一下,似乎咽下一口痰,清了清嗓子说,“这……个人问题……是说你的终身大事——你有对象了吗?怎么考虑的?”

    天哪!是这么回事!所谓个人问题,原来是指个人的婚姻问题!从那以后,“个人问题”的特有提法深深烙印在我心里。并且,我以切身的体验证明,在革命队伍里,所谓“个人问题”其实决不仅仅是什么个人问题。此后若干年里,我还弄明白了部队中一些特有词汇:比如入党问题被称为是“组织问题”;男女关系错误被称为是“作风问题”或“生活问题”;职务的提升被称为是“进步问题”或“级别问题”;战友或同事之间的团结被称为是同志间或官兵间的“关系问题”,等等。

    可是,在50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领导提及我的“个人问题”时,竟一时没弄清它的真正含意!而且,在我随后意识到王队长提到“个人问题”的真实目的时,我竟满面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有什么考虑呢?”王队长再次追问。

    “没有……”我摇着头,如实回答,“真的,我确实没什么考虑……”

    “真的自己没有什么考虑?”

    “没有考虑。”我点头肯定。

    王队长从炕沿跳下地,在室内踱步,走了一圈,转到我面前停下,伸手指着我说:

    “你没有考虑,组织上给你考虑……”

    “不不,我还不想考虑……”

    “为啥不想考虑?”

    “我才十六周岁,还小……”我低头嗫嚅着。心里却禁不住想,“组织上为啥要考虑我的个人问题……而且,为我考虑什么人呢?”
    奇怪的是,那时我眼前竟浮现出蔺哥的身影,仿佛看见他在朝我亲切地微笑……

    “你不小啦,真是老大不小啦!”王队长非常肯定地说,“你想想,现在早过了阴历年,你该十七周岁了,虚岁就十八了——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大姑娘,老大不小啦……”

    我低头无语。心想,阴历年虽然刚过,但我是立夏那天的生日,还没到十七周岁呢。明明是十六岁,让王队长一下子给长到了二十郎当岁了。不过,在那个年代,女子十六七岁出嫁的确是很平常的。

    “看起来,我对你的个人问题关心不够。我原本考虑你到文工队时间不长,业务上还需抓紧学习。我们觉得你形象、嗓音条件都不错,想作为骨干培养……可是现在要入朝作战了,上级领导督促我们,所以才抓紧时间找你来谈一谈……”

    “不是要入朝作战吗?我不想考虑个人问题。”我找到了理由。

    而且,王队长又提到了上级领导,更使我本能地产生了畏惧。

    “不影响不影响。”王队长一摆手,似乎一切不在话下,“关键是你表个态——”说到这里,王队长才意识到还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于是,又点了一支烟,边吸边瞟着我,一字一句地提醒我:“知道蔺有亮吗?”

    蔺有亮?!我的同乡蔺哥——我当然知道!

    “你当然知道,那个把你扔到这儿来的蔺大个子……”王队长绕着弯子说,“就是他的老领导、红军、战斗英雄,老团长翟玉祥——翟团长对你非常满意……”

    听到这话,我好似低头出门不小心一头撞在门框上,头脑发懵。我再也没听清接下去王队长又讲了些什么,我只觉得思维停顿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样?苦夏?我给你把情况都介绍了,你考虑考虑,表个态……怎么样呵!”

    在王队长讲了一通翟团长的优点后,再次对我的催促下,我的脑子才又恢复思维。那时,我只记起春节前的舞会上,与翟团长跳舞的情形:像铁箍般缠住我的胳膊。悬在我额头上方的他的鞋楦头似的大下巴。从他嘴中不时呼出的混着烟酒味儿

的口气。还有他反复对我说的话:“咱们这就算认识了,认识了。”

    原来,这就算“咱们认识了”?

    原来,这就是领导要为我解决的“个人问题”?

    原来,我被蔺哥远离家乡带到这里,还没当好文工队员,还没上战场,还没成为一个像春红姐那样的连排级别的干部,却先要与一位大我二十岁的人结婚成家?

    不!不!不!我失声喊叫道。

    我双手掩面,觉得泪水溢满眼眶。我再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应付。一种本能驱使我腾地从凳子上站起,不顾王队长的劝阻,夺门而出!


一泡尿引起的风波(去朝鲜途中)


早晨醒来时天已大亮。从敞开的车门看到外面深邃的原野上飘浮着一层青烟似

的薄雾。列车发出猛烈的震动,铁轮撞击着钢轨,呼啸着前行。汽笛响彻曙光初露

的天空。疾行的列车搅动着晨雾,旋起一阵挟带着夏天泥土湿气和植物芳香气味的

野风,袭人车厢内,拂去我们昨夜沉沉的睡意。起来后我拢了拢头发,站起身来,

从横七竖八躺倒的人中,插缝下脚走到车门口,手扶冰凉的车门框向外眺望。那时,

一阵盛夏的井水般清凉的风被吸进我的肺腔,像洗涤一般令我为之一爽。快到战场

了吗?前边不远的地方是国境线吗?我只看到东边起伏的像妇女胸膛般的丘陵上,

漫浮着一层翠绿,若有似无的薄雾像笼在翠野上的轻纱,让人看不透它的全部秘密。

近处一条河沟,裸露着河床白色的砂石。一条蜿蜒的流水随着河床延伸,在初升的

阳光下,河水泛起的波光像金黄的狐皮。一辆赶早的牛车在河边的土道上踽踽而行。

赶车人用鞭杆吆着牛,两腿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晃动着——后来便坐在车头抽起了旱

烟袋。那缭绕的蓝色烟雾从他口中喷出,升起,拖在牛车后,一缕一缕经久不散…

…那时我怀疑,这里离朝鲜还远吧?哪有战争的影子?


    后来我觉得小腹发胀——一个最自然的问题出现了:这闷罐车厢没有厕所,到

哪里小便呢?望望车门下边,列车掠过,路基斜坡上的黑青色的油污的石子像在传

送带上退后,列车远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我只好返回车厢里我的休息位置,坐下忍

耐。

    男人们的优越性此时显而易见——一个又一个男兵揉着睡眼,急急奔向车门口,

站在那里,一手扶门框,一手解裤扣小便。有的人还偷偷调转头朝文工队休息的女

同志们看一眼,似乎有些抱歉:原谅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小个子士兵不小心被车门外的旋风将刚滋出的尿滴扫回到裤子上,骂着:

“嗬,他娘这风,弄一裤子!”一边跺着脚,掸着裤子。


    又有人来了,喊:“尿完没有?尿完离开,别占地方。”

    男人们的肆无忌惮刺激了我,小腹越加发胀发紧,我只好靠着车厢壁坐着,夹

紧双腿,忍受着列车震动的煎熬。

    与我同样急迫的女队员越来越多了。已有人埋怨:“啥时候停车呀?”“怎么

解手呀?”


    后来终于有几个实在憋不住的女队员开始行动了:她们几个人来到车门前,将

男的屏挡在后,由两人撑开一块雨布遮挡,一个女的便在雨布遮挡下蹲下朝车门外

小解。她们轮换着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于是,一个又一个女队员都前去方便。当然,

我也抓紧时机上前等候。

    待轮到我小便之际,身后虽然有雨布遮挡,但车门外都是空旷无际的原野,面

对旋转的田野,高高地在车门口解裤下蹲真不是件容易事。不敢太靠前,害怕从隆

隆奔驰的车上掉下。太靠后又尿到车上。而且,我的脚下已积了一滩尿液,随着列

车的震动蔓延,此时我还不敢拖延,只得一只手扶紧门框,颤颤抖抖地蹲下,急惶

惶中,就听见身后响起斥骂声:

    “你们干啥?尿到车里来啦!”

    “哎呀!把我干粮袋都弄湿啦!”

    “别尿啦!发黄水啦!”

    那时车外袭来的凉风直扑我下身,浑身像脱光了被风抽打,而身后的吵嚷更让

我紧张。风扫尿滴打在我腿上和鞋上。我赶忙提裤子站起来,系好裤子,转身就看

见几个怒目而视的战士们。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这不是我弄的……”

    我看见尿液流到车厢里躺卧的战士身边,沾湿了两条粮袋和铺在地板上的雨布,

心发慌又害羞,心想反正不是我一个人尿得这样,欲想辩解,却把战士更激怒了。

    “不是你是谁?裤子还提着哩不认账?”

    “真的不是我一个人……”我很尴尬。

    “有本事尿高点,弄一地……你给我舔喽!给我弄干净!”战士拎起尿水沾湿

的粮袋,杵到我跟前。

    “你他娘欺负女兵,算啥本事?!”这时,王林挺身而出,护在我前边,并顺

手推了那个战士一把。

    “娘的你敢动手!”那个战士脸涨得像紫茄子,把粮袋顺手朝王林就抡过去,

“老子不劈了你,关你啥事吆!”

    这时,文工队几个人上来劝阻。那个战士气得脖上的筋都暴突起来,跳着骂:

    “别仗着文工队,有啥了不起!娘的,尿都尿不出去,还上前线哩!”

    “你尿得好?管球用!”王林也不示弱。

    “老子倒背手尿尿,不服(扶)你!”

    王林猛地一头要撞上去,被廖沙队长在后边把腰抱住了。王林一反平时腼腆的

样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气咻咻直喘。

    “你这个同志不简单呀!”春红上前,冷笑着说,“挺会骂人嘛!你们连长指

导员教你的?你有本事给我倒背手尿一个看看?”

    “我敢尿还怕你不敢看哩!”

    “嗬!真敢尿!”春红不依不饶,喊道,“咱们看看三连的英雄,尿一个?看

你不服,还是不服你!”

    “你们欺负人,胆子不小哇!”秋月居然也上来插一嘴,指着我说,“你们知

道她是谁?是你们翟玉祥团长的家属!团长夫人!”

    “团长家属咋啦!就该尿湿我粮袋?”那个战士口气已明显开始软了。

    “你们吵什么吵?”这时,一个扎腰带挎手枪的干部上前,战士们给他让开,

他站到前边,问,“谁是团长的家属?我看看——”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呵呵一阵笑:

    “咱们翟团长不愧是翟老虎!娶的媳妇是又年轻又漂亮……可是,你们也该尿

得朝外一点嘛,注意点呀!”

    “看看,连长,把我的粮袋都尿湿啦!”那个战士得理不饶人,把粮袋举给连

长看。

    “滚他娘一边去!”连长斥责道,“人家女同志本来就不容易,你们瞎吵吵个

啥?给老子丢人现眼的!”

    “这样吧,把我的粮袋换给他吧!”我诚恳地对连长说。

    “不用!还反了他啦!再不服,我让他把尿都舔了!一点团结思想都没有!”

连长一摆手把这个问题扔到了一边,却对王林笑道,“王林,你离开翟团长到了文

工队,咋脾气还这么大?”

    “他们欺负女同志!”王林说。

    “你说她——真是翟团长的家属?”连长又盯了我一眼。

    “那还有假。”王林点头说。

    “听说翟团长刚结婚没几天嘛,就把新娘子放到朝鲜去?他可真舍得……万一

把啥地方打坏了,那可咋……算啦算啦,还看啥?都回去坐好,跟女兵吵架你们都

来劲了,留着劲儿上朝鲜跟美国鬼子使吧!”

    ——这场纠纷结束了。事后王林告诉我,这个连长名叫屈家礼,蓟县人,脾气

倔,人好,打仗跟拼命三郎一样。而我,心中在感激这位连长的同时,却意识到,

这一泡尿引出的风波,表示我们将从此告别和平环境。说不定这将是今后残酷战争

生活的一个小小前奏吧?


终结处女之身(朝鲜战地)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你别忘了结婚前答应的条件……”我不放心地盯着他,“你可别害我怀上……”

    “你放心吧。”

    他让我放心的意思我后来才明白:夜里他强行脱掉我的衣服时,他一再说:

“你别怕,你快来月经了,别怕,我打听明白了,女人,来月经前那几天,行房就

铁定怀不上……”

    那时我对避孕常识一无所知。我拼命挣扎,挥舞双手将他的脸抓破。对怀孕的

恐惧加上战场环境的恶劣使我不愿满足他。我认为他让我放心的解释无非是想泄欲

的说辞。

    但是,如同入朝前的临战娶亲一样,最终失败的还是我。我在惊叫与呻吟之后,

忍受着下身的疼痛,轻声的啜泣中告别了我的少女时代。那时,夜暗中他满足于将

洞房花烛夜未能完成的行为终于付诸实施。如雷的鼾声宣告了入朝前那场结婚典礼

的正式结束。在我即将蒙胧入睡之际,隐约听到棚外拴在树上的马匹的踏蹄声,还

有林边哨兵的一两声喝问……1951年7 月上旬在朝鲜顺川附近山林间的一处临时搭

建的草棚,是终结我处女之身的地方……

    第二天降雨,部队放弃原休息计划,提前出发。因为白天冒雨行军比夜间行军

视线要好,而且还能借雨幕云雾躲避敌机的轰炸。

    部队冒雨在崎岖的山道上前进。那天,我骑的是另一匹白马,翟团长骑他的黄

骠马,与其他几位团首长一同骑马行军。那天,翟团长显得精神很好,不时打马前

后奔跑,大声催促部队。昨夜在草棚中,我的拼力挣扎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此

刻并不知道,自己昨天刚刮过的脸上出现三道整齐的抓痕。他得意洋洋地策马小跑,

嘴里还嚼着牛肉干。


    “翟团长,你的脸怎么啦?”钱之茂政委故作关心状问,“昨天刮脸理发,还
光光的,跟剥了皮的熟土豆蛋子似的,今天咋就跟猫抓了一样?”

    翟团长一听这话,用手摸摸脸颊,回头瞪了我一眼。我扭转头,忍着不敢笑出
来。

    “嗯,昨夜那蚊子厉害!”翟团长说,“老叮我脸,痒得厉害,挠的……”

    “哎呀,这蚊子,太大了!”钱之茂继续调侃,“把苦夏同志叮得又喊又叫的!”

    四周人们哄笑起来。

    走在我右前方的蔺有亮也笑着,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在我与他四目相对时,
我感到他的目光有些异样,脸一红,低下了头。

    “你小子,看着我媳妇在跟前就眼气!”翟玉祥挥着马鞭指着钱之茂,“早知
道,你也把你那家属接到咱们一团,也不至于让个后勤协理员给睡了!你咋不一枪
把那小子撂了?”

    钱之茂一听,脸立马耷拉了。

    “看看,一说这个你就打蔫了!”翟团长挥鞭打马,朝队伍前奔去,扔下一串
朗笑。

    蔺有亮勒了一下马头,等我上前,与我并辔而行。

    “辛苦哇!”蔺有亮没话找话地说。

    “不辛苦,命苦。”我说。

    “这话怎么讲?”

    “辛苦——咱为抗美援朝,没啥说的;命苦呢,这顶风冒雨上前线不说,还得
给别人当老婆,再在这异国他乡生个一男半女的……”

    我边说边叹气,伸手抹着脸上的雨水。

    “我有点对不起你……”他低声说。

    “哪有什么对不起哟,”我苦笑道,“要不是你,我能嫁个大团长?我得谢谢
你!”

    “唉……”他叹道,“我欠你的情分……”

    “谁也不欠谁的!咱们扯平啦——”我淡淡地说,“我当初想参军,你答应了
我,把我领到部队;后来你想让我嫁翟团长,我答应了你,成了团长太太……咱们
扯平啦!”


那天夜里,我们摸黑下山,涉过冰凉的金城川,赶回一团前指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


血肉横飞的舞台


那是军文工团下部队演出,来到我们零七师。师里考虑一团正准备对敌人实施一次较大的反击,
就安排军文工团到一团慰问演出。那次军文工团下来20多人,以舞蹈、声乐为主。当时钱之茂
已知道自己要调走,估计打完这次反击后调任命令就会下达,心里也挺高兴。赶上军文工团下来
演出,就琢磨着想“好好看一场节目”、“好好打一次反击”,有声有色地离开一团。于是
钱之茂就问军文工团的领队:你们是想大演,还是小演?人家说,怎么演都行,听首长安排。
这下钱之茂来了情绪。布置了一场大型演出:派人帮文工团在一条山沟里搭戏台,架天幕、侧幕,
为此砍了不少树,在沟里清出一片空场。

演出时,把计划当晚参加反击的二营都调上来观看。那天下午开演,七八个节目演完后,天空飞来
一架敌人的炮兵校正机,盘旋了一下飞走了,没引起大家的注意。台上报幕的说:演出到此结束。
战士们都哗哗鼓掌,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文工团演员们商量着再上一个独唱,其他人已开始卸装。

    谁料想,独唱还没来得及唱,演员们花花绿绿的演出服装还没换下,炮弹就飞来了!

    那次敌人一共打了三发炮弹:第一发炮弹打到舞台后边的山坡上几十米远处,

弹片都炸飞过来了;紧跟着第二发炮弹砸向观众席;第三发在舞台下炸响——三发

都是大口径榴弹炮,一下子炸得血肉横飞、惨叫声一片!加上观看节目的战士都全

副出武装,炮弹爆炸又引爆了战士们携带的手雷、爆破筒,于是引起连环炸,一时

间烟雾弥漫,人们乱作一团!


    这次被炸,军文工团伤亡十几人。观看演出的部队更惨:伤亡一百多名。据说,

事后山沟里残肢断臂狼藉满地;附近一条小河沟里的水都被鲜血染红……并且,此

事的严重后果在于:当晚的反击行动被迫取消。

    这次事件引起军首长的震怒,为此向全军发了通报,并禁止在前线再搞大型演

出。军政治部派人下来查处此事:由于团长蔺有亮当时正在师指挥部开会,钱之茂

便成了这次事件的主要责任人,受到撤职查办的处理。


悲恸的哭喊声像尖刀刺入我的心腹

    大约就在这个时间,二营地处金城川以南的阵地,遭受到美军猛烈的进攻。那炮弹爆炸时如沉雷般的震动,使我们在金城川以北都可以听到。

    后来我们知道,那天夜里,蔺副团长派人强行把我们带回团里,算是救了我们小分队一行七人的性命。因为第二天凌晨,六连的阵地便在美军铺天盖地的炮火中陷落——六连官兵和相邻阵地的四连官兵从此再无音信。

    六连只有一位被派回来报告情况的人侥幸生还——就是那位迎接我们上阵地演出的姓裴的文化教员。那天上午,这位从死亡线上逃出,涉河奔回一身泥水惊魂未定的裴教员,在前指的掩蔽部外,向迎出来询问情况的蔺副团长诉说的情景,令我一生难忘:

    “全完啦!连长、副连长、三个排长……工事全被轰平啦!指导员让我跑回来报告……”裴教员双手抓着胸膛嘶喊着,“一连人没几个喘气的啦!这是干什么呀?我们都跟骡子一样驮着背包弹药,走了那么长时间,走烂了双脚,磨破了裆,就为了到那山头上让一阵炮给拍死吗?这是哪一级的命令?你们当官的一道令下得容易,可我们连搭上一百多人的命呀……娘儿们为啥硬叫撤回来?她们的命更值钱吗?你们说,为什么扔下那么多弟兄……”

    ——那时,裴教员悲恸的哭喊声像尖刀刺入我的心腹,他那通红的流泪如血的双眸,蔑视如刀地投向我们小分队,令我无地自容。遥想昨日一起度过短暂欢乐时光的六连官兵,今已悉数蒙难,我的心像撕裂一道口子,又像从悬崖上失足跌落、跌落……




生命最后的渴望


入夜后,北山方向枪声渐渐停了下来,而炮声仍然时断时续。

    廖沙和赵玉林不见归来,王林的情况愈益加重——长时间昏迷不醒,而且发起了烧。

    我用湿毛巾为他擦去额头的汗,守在他身旁。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年

轻而失去精神和光泽的面部。他光着的头——战前刚刚剃过——顶部隐隐约约显出

几个斑点。我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摸到六个硬硬的痂点。我知道,这便是他小时

候当和尚时受戒后留下的痂痕。

    “唉,小和尚呀小和尚——王林,我的好兄弟……”我默默地为他祷告,“你

既是佛门弟子,菩萨该为你护佑,保你平安……”

    夜里,我躺在王林身旁休息。树林里不时响起伤员的痛苦呻吟……我不时起身

探看王林——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哼出声来呀!喊疼、喊渴、骂娘……哪怕是痛苦的

惨叫——只要证明他还有生气,就有存活的希望。但是,王林像死去一样一动不动,

安静得可怕。

    惟有仔细观察,才可发现他的喉结下方有轻微的翕动……

    天蒙蒙亮的时候,北山方向又响起了隆隆的炮声!敌人又开始了对北山的争夺

战。剧烈的爆炸声霹雳似的响起,从几里外传来,震得树林的叶片簌簌直抖。

    炮声中,王林苏醒过来,让我惊喜万分!

    “王林!王林!”我俯身看着他。

    “姐……”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字来,让我两眼不由得潮湿起来。

    “哎,姐在呢——”我亲切地看着他,“姐一直在守着你……”

    “炮……北山……”王林喃喃道。

    “北山阵地在咱们手里!”我大声告诉他,“你放心吧,胜利是咱们的!”

    王林听后微微笑了。

    “姐……我要走了……我要出家了……我舍不得姐……舍不得你们……”王林
似乎拼尽最后的力气在述说,声音极低极弱,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别,王林,你年轻有希望——医生说,你能挺到天亮就有救。这不,天亮了
……”

    “我要出家远走了……姐,你多保重吧,我要上路了……”王林说着,露出微
笑。

    “再这么说,姐要生气了!”我嗔怪地拍拍他的脸,安慰他,“天亮后,等后
边担架队上来,把你送到后方医院,送回国……”

    王林听后微微摇头,闭眼休息片刻。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双眸凝视着我,许久没有移开……

    “姐,我……”他吃力地吐着单字,大口喘息起来。“……我,最后,求你…
…”

    “你说吧,”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姐能办到的,姐都答应,舍命也行!”

    “我,渴……”他依然深情地望着我。

    于是我立即取过放在一旁的军用水壶,旋开壶盖喝了一大口,像昨天那样俯身
嘴对嘴地喂他水喝。

    喝了几口,我停下了——我担心,喂多了水,会使他的伤口过多流血……

    但是,王林双唇仍然微启,一副饥渴待饮的样子。

    “别喝了,喝水多了不好……”我拧上壶盖。

    “不,我,渴,我要,要……”王林双目凝望着我,用生命最后的能量,燃烧
起眸子里的一片纯情!

    这时,我明白了他要的是什么,他渴望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缓缓低下头,低下头,在他年轻而

渴求的双唇上落下一个热吻……这虽是一个轻吻,但却炽热,而且,我感到了他心

灵的回应,这使得这个接吻成为一个长长的、真正的热吻……

    ——当我结束亲吻,起身梳理额前的乱发时,我看到他双目微合,脸上显露出

一丝宁静而满意的微笑;一霎时,在东方熹微的晨光里,我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的

面容竟是那样的年轻而俊美!




生命最后的请求




一处炸成碎石堆的山岩旁,两具尸体一侧,斜靠着一位负伤的士兵——他光着
膀子,军衣甩在一旁,两手抓着地上灰土向肚子上填,试图把肚子上伤口的血止住,
但是并不见效:血从伤口处依然泉涌一般流出,他只好抓一把泥土死死按在伤口上
——手指上沾满血与土和成的泥。

    我们惊叫着喊他别填土,会感染的!他却无动于衷,斜了我们一眼,又抓一把
土填在伤口处。见此情景,廖沙赶紧上前,刘冬茹递上绷带,二人替他匆匆包扎,
之后将他抬走。

    前边又有一个断腿的伤员在呻吟——李春红上前去为他包扎处理。

    赵玉林走在前面,忽然向我招手。我赶过去后,看到了三连的战士刘富贵!他
双手紧握着腹部,从手下流出一截肠子,血流了一地。他仰靠着一截树桩,两腿成
八字分开,血从腹部流出,在他两腿间凝成一滩!

    他平静地望着我,示意我从他敞开的军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我照着办了,
两手紧张地哆嗦,心头也一阵一阵紧缩。

    “这是我家的地址——我不行了——”他断断续续地交待,“上个月接到我娘
一封信,让人代写的,给我说了一门亲……替我回封信,告诉家里我是战死了,亲
事拉倒吧……”

    我小心地把写着他家地址的纸片折好,放进衣兜里。我向他点头示意,做了承
诺。

    之后他把头转向赵玉林:

    “兄弟,该你了——帮我一把吧……”

    他腾出一只手——伤口处因手的离去又流出一团肠子——把身旁的步枪向前推
了一把,又缩回手,把流出的肠子填回肚里,依然用手按着。

    “给我补一枪吧,求你啦兄弟……”

    “不不……”赵玉林惊骇地叫道,向后退了几步。

    “我们抬你下去,到绑扎所吧?”我说。

    “没用了——”他摇头,随即双手松开,伤口翻开处,一团肠子如决口的水一
般流泻下来,挂在两腿之间!腹腔里,一块紫红色的肝脏堵到了伤口处。

    在我的惊叫声中他又从容地把肠子收回。

    “怎么回事?女的上来了?”有人喊。

    是屈家礼连长!他循声找来——左臂负了伤,用绷带吊着,右手拎着手枪。

    我注意到,屈连长的伤臂手腕处,一块手表放射着夺目的金属光泽。

    “是你们,怎么回事?”屈连长问。

    “我们……抬他,他让我,不,不……”赵玉林结结巴巴地说着。

    屈连长看了看刘富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踢了踢刘富贵脚上裂了口的胶
鞋,说:

    “来吧,咱俩换换鞋吧!”

    刘富贵摇摇头,喘了一口气说:

    “我用不着好靴子了……我只要给我补一枪……”

    屈连长把自己脚上的一双绿帆布面的翻毛单靴脱下来,换在刘富贵的脚上。

    “穿上新靴子走吧……你小子早想弄一双军官的靴子,这我知道。你穿上它,
就是军官!别看只当了两天代理排长……”

    换完鞋子后,屈连长又问了问刘富贵还有无后事交待,之后,让刘富贵闭上眼,
抬手朝他心口开了一枪。

    “这这,怎么下得了手?”赵玉林大惊失色,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救他?”

    “为什么?呸——”屈连长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为了让你知道球毛捋不
直!”

    “你,骂人!狠心朝自己的兵下手!”赵玉林又气又怕,脸色煞白。

    “当兵的就是这个命,用不着谁可怜!”屈连长挥着手枪喊,“滚吧!要救人

就得明白哪个人还有救!”

    屈连长转身离去。又停下,回头看看我,从他受伤的左臂手腕上取下那块手表

交给我。

    “拿着吧,替我把这块表还给翟团长吧,告诉他,这可真是上好的货色,不是

我打掉了胳膊戴不成它了——我还真想让它在我的手腕上漂漂亮亮再走上几年……

不行了,怕是用不着了,谢谢团长吧!”

    我默默地从屈连长手上接过手表,觉得手表又凉又沉,好似比平常的手表分量
重得多。

    “告诉团长和指挥部的同志——”屈连长边走开边大声喊,“一会儿我要带人

去夺回四号阵地主峰──那头表面阵地敌人占了,可是汤云他们几个还在坑道里守

着——都是我三连的弟兄!我们要把阵地全部夺回来,完整地交给友军增援部队!

我们一定守到天黑,守到总攻发起以后!”

    屈连长吼叫着,挥着手枪消失在灰蒙蒙的雾霭里——他的离去的背影是留在我

记忆中的最后的形象。


要命的邂逅相逢!




那个难熬的夏天,我浑身上下几乎成了一副骨头架子,瘦得体重只有六十二斤。

但是,为战友复仇和对胜利的渴望化为一种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我。那些日子,我

们早已熟悉了流血和死亡,见惯了残肢断臂,对任何刺激神经的血腥场面已不再发

出惊叫。我们可以提着收尸的白洋布口袋,把分属于不同死者的头颅、胳膊或一部

分身躯捡进袋里而不皱眉,能够踏着前进途中遭遇到的死尸越过一处泥潭而继续行

进……战争使我们原本脆弱的神经变得麻木,我们对死亡的危险意识也开始淡漠。

那么多熟悉的战友惨烈阵亡,早已使我们哀伤得失去哀伤,恐惧得失去恐惧……

    过了金城川后不久,我们要通过一处炮火封锁线。敌炮间隔时间较短,我们必

须利用敌人炮火间隙抓紧通过。一路上弹坑连着弹坑,硝烟四散。到处是丢弃的罐

头、炸毁的牲口驮驾。死尸和死骡死马相叠。一匹炸断脖子的棕色驮马,伤口处呼

呼冒血,血流到一个死者歪倒的头下,像是刚刚从死者口里吐出。还有一个被炮弹

炸死的人大概是个司务长,他身边有一个散开的旧皮包,人民币、朝鲜币和一些粮

油票证撒了一地——没有任何人会在死亡的炮火下拾捡这些散落的钞票……封锁线

上,无论是向前开进的队伍,还是背运物资的运输队,或是朝鲜人运送志愿军伤员

的担架队,人们或南上或北下,都是拼尽全身力量,以最快的速度,逃命似的飞奔

而过。

    但是谁能料到:就在这夺命关、鬼门关般的封锁线上,在人们迅速通过的短暂

间隙,在我们紧张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敢耽搁的死亡地段上,居然出现了要命的

邂逅相逢!

    唉,廖沙和朴京淑!

    唉,命里注定的缘分!

    ……当时,廖沙拉着刘冬茹在前边跑,迎面过来些抬伤员的朝鲜妇女——其中

四个妇女抬着一个伤员急匆匆过来,前边的妇女忽然滑倒了,把担架也滑落,她赶

忙从泥土里爬起来时,就看见了匆匆掠过的廖沙!

    “廖沙——廖沙——”她大叫起来,被意外的重逢搅动了心头的狂喜,张开双

臂呼喊着追赶廖沙!

    廖沙听到喊声,一回头——见到了朴京淑!那个曾被他和王林当做特务押送过

的朝鲜妇女!

    “廖沙——”朴京淑两眼噙着泪花,嘴里咕哝着一些听不懂的朝鲜语。

    这时我们已经飞奔过去,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当时只觉得那个朝鲜妇女有些眼

熟,过后不久才猛然想起这是从前因搜山被我们误抓过的朴京淑;廖沙和王林因押

送她去受审而与之相识……以后又导致廖沙受到降职处分。


    看到廖沙停下脚步,面对朴京淑不知所措,我们大喊起来:

    “廖沙——快跑——危险——”

    正喊着,炮弹便呼啸而至——轰隆——排炮落下,泥土冲天翻起,又冰雹般溅
落!

    这时,朴京淑赶忙退回担架旁,毫不犹豫地趴在伤员的身上!

    她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志愿军伤员,以免让伤员二次受伤。

    爆炸过后,廖沙从土中爬起来,朝朴京淑大喊道:

    “快跑——离开这里——快跑——”

    朴京淑从伤员身上爬起来,也朝廖沙大喊:

    “廖沙——廖沙——……”

    接着,她喊了几句朝鲜语,我们都听不懂。只有随队而来的朝鲜联络员两眼显
出困惑的表情。

    在同行朝鲜妇女的催促下,朴京淑又抬起担架,四个人向北疾走——但她几次
回头,眺望着、用目光寻找着她惦念的廖沙。

    而廖沙呢,与朴京淑的意外相遇,令他忧心忡忡,一路闷闷无语。

    刘冬茹的眼神中也多是对廖沙的同情与担心:为了朴京淑,他已受了降职处分,
承担了作风不好的名誉损失;现在怕又要惹麻烦了。

    而我更为廖沙担心:从前那一回,朴京淑跑了远路找到师文工队,别人告她廖
沙在秋季防御战中牺牲了,她悲痛不已,伤心离去;此事本来算风平浪静了,如今
的巧遇却让她得知廖沙不但没死,还活得健壮如常,后边会引出什么麻烦呢?

    惟有那位名叫崔哲的朝鲜联络员不明就里,快活地眨着眼,讨好似地凑到廖沙
跟前,问他:

    “队长,那个抬担架的女人——你的,老婆?嗯,漂亮的……”

    却不料廖沙怒目圆睁,朝崔哲骂了一句:

    “你的老婆!妈的!……”

    崔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廖沙发火,只好退到一旁,默默赶路,嘴里还唧
哩咕噜说些朝鲜话。

    我走到崔哲身旁,悄声安慰他:

    “廖沙心情不好,你别怪他……”

    “那么,那个女人不是他的老婆?”崔哲用的是一种奇怪的口气。

    “不是。”我摇头道。

    “那么,是爱情……”崔哲肯定地说,然后,冲我调皮地笑了笑,“我们朝鲜,
漂亮女人许多许多……”

    “什么也不是……”我对崔哲说,“他俩只是偶然认识……”

    “不是爱情,怎么有孩子?”崔哲小声问我,不解地摇着头。

    “什么孩子?”我惊讶地问,“你可不要乱说,这事情可乱说不得呀!”

    “我听见,刚才那个女人对廖队长喊,我们的孩子很好,我们有个男孩——她
说的是朝语,你们都听不懂……”崔哲认真地解释着。

    “天哪!”我大惊失色。心想,怎么会呢?廖沙总共和她单独相处不过一次,
就是派廖沙去上图面为队里买狗的那一回,怎么可能呢?可是,看崔哲那一本正经
的样子,又不像胡说。

    见我将信将疑,崔哲再次肯定地说:

    “不会听错的,真的是有孩子!她喊的就是‘我们的男孩子……’没有错的…
…”

    我心中忽然一阵大骇,本能地伸手去捂住崔哲的嘴,然后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你听好——这件事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刚才什么也没听到!明白吗?”

    崔哲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莫名其妙地连连点着头。

    “从此,你把这事忘掉!谁也不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要是让我们部
队的上级首长知道了,廖沙要被执行纪律的!”我严厉地告知他事情的严重性。

    “什么执行纪律?”崔哲一脸茫然,“他们相爱不好吗?怎么执行纪律?”

    “就是杀头!枪毙!”我用手在脖子上一抹,比划了一个人人都明白的手势。

    “怎么会呢?”这次崔哲惊骇地瞪大双眼。

    “我们军队的纪律是不许和朝鲜妇女发生任何恋爱关系——我们的战友们死得
太多了,廖沙队长是个好人,事情一定有某种难以说清的原因……总之,我们需要
廖沙,我们不愿再失去一位文工队的战友……”

    我想我对崔哲说得已经够多了,但是,为了确保安全,我又对他讲了一件事:
有一次,一个电影放映员与朝鲜女房东发生了关系,被发现后开大会公审枪毙了—
—那个放映员与我们文工队的一个上士是同乡,所以我们知道此事的详情。

    崔哲听后,连连叹息摇头,并且一再向我保证:对廖沙队长的私事,他什么也
不知道!

    “喂,苦夏!”廖沙在前边山梁上喊了起来,“你跟崔哲同志磨磨蹭蹭干什么?
快点走,别落太远!”

    “哎——我们来啦——”

    我俩答应着连忙追赶上去。


最后的幸福被鲜血浇灭(停战后不久某日)


若干年后,我仍在痛悔:要是那天蔺有亮正巧有事不能陪我去呢?要是我来到

一团而蔺有亮从军里开战役总结会还没有回来呢?

    要是我不那么执拗,而把照片交给原一营教导员呢?……一切都是假设,而命

运之手再一次拨转了我生命的航标,厄运终于追上了我——

    我和蔺有亮相偕,沐着夏末的晨光,爬上了离一团指挥部不远的北山。

    “我该来看看,来北山看看——”蔺有亮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来看看三连,

看看一营、二营的阵亡者,看看我的老团长翟玉祥牺牲的地方……”

    初升的阳光下,北山阵地上战壕纵横,弹坑遍布……尸首虽已清理,但是这里

那里总有些残骨和血渍,像一颗颗惊叹号,在提示着不久前鏖战的血腥……

    我双手合成喇叭放到嘴边,朝着弹坑遍坡的阵地一声声地呼唤着:

    “屈连长——”

    “汤云——”

    “刘富贵——”

    “三连的战友们——我代表师文工队的小分队看你们来了——我把春红姐为你

们保管的照片送来了……你们每个人的照片都在,一张也没少,你们收好吧——”

    我从挎包里取出纸袋装的照片,一把一把掏出来,向空中扬撒,扬撒……

    下山返回的路上,我心情难过,话语很少,只是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与

他并肩,二人默默走了一程。倒是蔺有亮不断说些闲话,以缓解我的悲伤。

    “小夏,从我把你领到部队,一晃快三年了,经历了入朝作战,打到现在,总

算是胜利停战了。不容易呵……”

    “我恨你蔺哥!”我嗔怪地说,“不是你,我怎么会受这几年熬煎?打不完的

仗,见不完的战友永别,流不干的泪……”

    “就没有一点儿高兴的事儿?”

    “没有。”

    “那胜利停战呢?”

    “也怪——胜利了,停战了,我心里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夜里不是梦见春

红,就是梦见王林和廖沙……”

    “那也总有高兴事吧?”

    “啥事儿高兴?”

    “你忘了?”他调皮地眨眨眼,“停战那天黄昏——你从前沿回到团指挥部,

听到停战的消息后昏了过去……”

    “那是意外,是激动。”

    “昏过去醒来后呢?我喂你一碗热乎乎的炼乳……后来,你要起来,我按着你的胳膊让你躺下,后来,咱们怎么了?”

    “你真坏!真坏!”我扑上去捶打他,却被他将我两手紧紧攥住了。

    “小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今天是立秋。”

    “立秋怎么了?”

    “一立秋,夏天就过去了——看,你的脸蛋儿慢慢胖起来了,红粉粉地鲜亮了,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就跟那熟透的甜桃似的……


    “甜桃怎么啦?”

    “我想咬上一口。”

    “你敢?”

    “我敢!”

    “你咬一个?”

    “我真咬啦?”

    ……似乎瓜熟蒂落一般,我被他揽入怀中。他粗重地喘息着,鼻嘴深深地埋入

我的脖颈和肩膀相接的凹陷处,接着贪婪地上移,顺着我的脖颈找到我的耳垂,又

嗅到脸腮,接着便吸吮着我的双唇……我陶醉在乎生第一次真正与心爱的男人接吻

的幸福之中。我微合双目,溢出泪水,却为他的急不可待而欢欣。这使我想起 1952

年秋天,我们在阵地防御战的干渴中,到藤蔓丛生的山沟里采摘野葡萄——廖沙摘

了几串野葡萄用军帽兜着沉甸甸地端到我们面前!那琥珀色的弹子般大小的葡萄珠

儿在军帽里颤颤抖抖,我们顿生不可抑制的渴望,贪婪地吞吃着,甜甜的浆汁从我

们的嘴角溢流而下……

    ——令我幸福得几乎窒息的深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我从晕眩中苏醒,缓缓睁开双目,与他对视一阵。片刻,又与他相拥一起,
下巴紧抵他的肩膀,而脸腮感觉到了他那令人刺痒的络腮胡须……那时候,我的幸福的目光从他的肩头望出去,

望出去——看到了前方一团飘飘欲飞的黄色!

    那是一株高高的柞木树,枝头挑着的一个照明弹降落伞。不是飞机投的——飞机投的那种照明弹的降落伞很大,有几铺炕席大;这是用炮打的那种照明弹,它的降落伞也就是澡盆大小。所不同的是,这个降落伞的颜色不是白色的——白色绸料的降落伞我们见过太多;这是前线很少见的乳黄色绸料做的降落伞,它高高地挑在枝头,一团幸福的乳黄色随风飘摇,似在召唤我:喂,来吧,到这里来!

    这是幸福的象征吗?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刻?莫非是命运赐给我的吉祥物?

    “看,快看,蔺哥——”我把那团乳黄色的降落伞指给他看。

    “一个降落伞。”他不以为然。

    “是黄色的,做个围巾多好!”我说。

    “那回去我让人给你找几个……”

    “不,黄色的不好找……”

    “你想要这个?”

    “嗯。”我点了点头。

    “走!”他拉着我的手,奔到那棵柞树下,双手抱着树干,噌噌地爬了上去。

    我在树下几米处仰头观看——

    他敏捷地爬到树上,伸手从枝头摘下降落伞,在阳光中晃了晃,向我投了下来……之后,他攀着树杈,开始向下跳……

    我张开双臂,面向空中去接降落伞……灿烂的阳光里,那团乳黄色的绸料在空中飞舞着缓缓降落、降落,眼看就要飘落到我手上,却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霎时间,我感到右腿一阵撕裂般剧痛,低头一看,右腿外侧似犁铧耕地般被翻开一道伤口,白骨显露,而鲜血呼呼涌出!

    我支撑不住,缓缓地跌倒,跌到了他的身旁,恍惚中,听他呻吟道:

    “地雷……”

    ——他那被地雷炸翻后血肉模糊的身躯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我昏倒在他的身旁……

    当我后来再苏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战地医院。不久又被转回国内医院治疗。就此,

我告别了蔺有亮,也告别了在朝鲜的最后一个夏天。


尾声

我所要讲出来的,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如今,时光已过去快有 50 年了——如果你能把我的经历写出来,到出版的时候,恐怕距朝鲜停战就要有半个世纪之久了。随着我一年年老去,我越来越觉得在回忆中,遥远的往事会变得像昨天刚刚发生一般清晰,切肤之痛让你觉得尖刀刚刚划破体肤。

    我记得,蔺有亮被地雷炸死时,刚刚年满三十;如今这个岁数还是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小伙子。到最后,我连蔺有亮的一张照片都没有——所留的关于他的惟一纪念物,便是他最初送我的那个蓝色缎面的硬壳日记本。不过我至今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的面容:清瘦的脸颊、略小而精神的黑眼瞳、高高的颧骨、醒目的络腮胡子。当然,其他人也一样活在我的记忆中,如生前一般鲜活:翟玉祥、李春红、廖沙、王林、吴静……有时你会觉得,人的回忆真是奇妙而不可思议:你在回忆中,

可以找回失落的一切;我对你讲述从前的故事,我便在回忆中重新经历了过往的日日夜夜……

。。。。。。。

在回忆中,我永远年轻;那些当年阵亡的人,最年长的翟玉祥(前夫,团长)还不到四十,其他人大都二十左右,至今一闭眼,我总是见到他们青春的容颜,耳边响起年轻的笑声。

。。。。。。。

即便是最后幸运地胜利回国的志愿军,其中亦有大批的负伤者。只看我们伤亡远较连队小得多的师文工队吧,不说廖沙、王林、吴静,单只文工队春夏秋冬四朵花:春红、苦夏、秋月、冬茹,四朵花只剩一个刘冬茹完好无损,其余三个非死即伤。
。。。。。。。


我沐着从华盛顿纪念碑一带的草坪上吹来的清风,在阳光灿烂的韩战纪念碑附近徜徉了很久很久。

看着美军士兵的雕像和大理石碑墙上的阵亡人员名录,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50年前我的那些牺牲

的战友:蔺有亮、翟玉祥、廖沙、李春红、王林、吴静、屈家礼、汤云、刘富贵……

   

我知道,他们和那些阵亡的美军土兵,都是在同样的青春年华弃尸于同一块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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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苦夏住院期间,口述录音半个月,2-3小时/天。作家 叶雨蒙 整理,2003年首次发表.(全文2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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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jingqiu 回复 悄悄话 愿人类和平,远离战争。 谢谢分享!
五弟五哥 回复 悄悄话 曾让我们自豪的保家卫国战争,原来如此血腥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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