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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机》(四十九)

(2004-06-17 19:09:50) 下一个
敏子把自己的全部經歷對謝迎勝和盤托出。 她原先並未打算對任何人講出自己的歷史﹔因為最隱私的秘密﹐沒有告人的必要。但是﹐謝迎勝參與了迎接俞佐伯回國觀光的籌備工作以及擔當了給俞佐伯國內親屬落實政策的職責﹐他就掌握了全部調查資料﹐從中知道程敏子不是跟隨大婆媽媽一起從大西北遣散回鄉﹐而是單獨一人另從香港回去的。這一點他頗驚奇。 敏子是俞乃君嚴一恆夫婦領養的女兒﹐後又過繼給俞靜君程忘言夫婦收養﹐這個事實﹐謝迎勝是親歷親見的。為了尊重這上下兩輩﹐他對各方面都隻字未提﹐這一生也不打算再說出來。但一旦獲悉敏子曾去香港生活過﹐就知她已經解開了自己身世的秘密﹔謝迎勝倒很想知道個究竟了。 “你知道﹖”敏子非常驚訝。 “親眼目睹。”迎勝說。“大婆做七十大壽那天﹐四八年的十二月 。你四姨和姨夫帶你來祝壽的。當晚就連奶媽一起留下來了。那時你兩歲多點。” 敏子沉吟一番﹐就從戈壁灘風災那天說起﹐一直講到對四姨夫婦不告而別從香港直接回到鄉下跟大婆媽媽團聚為止。她講得非常詳細﹐連人物的原話﹑表情﹑動作都不曾漏失。 迎勝更驚叫道﹕“風災那天﹐我就在那裡啊﹗”接著他講述了借出差之便去戈壁灘尋訪敏子一家﹑風災後曾經到達現場的經過。“真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迎勝對敏子生母的身份以及伸手救敏子脫離苦海的經過驚詫不已﹐驚嘆連連。“噢﹐啊﹐是這樣﹗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因為關於敏子生母的秘密﹐卻是誰也沒有告訴過他。 “只可惜我一面也沒見過她。她心裡還是有我的。是嗎﹖”敏子說﹐“我不明白﹐我回鄉以後﹐就再也沒有她的信息了。我當然不會去麻煩她。可是﹐她為什麼從此也不再關心我了呢。我倒是很希望她能 來幫我們一把的。那時我們很苦很苦﹐真的﹐很苦很苦。” 謝迎勝瞇著眼沉思著﹐很久沒有說話。 “看樣子你知道她﹖認識她﹖” “敏子﹐你見過她的。”他突然說。 “沒有﹗她從來不讓我見她。什麼事都是那個阿姨轉達的。” “敏子啊﹐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我敢斷定﹐什麼阿姨不阿姨的﹐那就是她本人啊。你怎麼會沒想到呢。她是不能﹑不便講穿啊。你想想看﹐如果是外人﹐哪有在你面前流淚的﹖” 敏子驚呆了。“噢﹗噢﹗所以衛生學校的同學都說我長得跟她一模一樣。我當時還嗤之以鼻呢。可是﹐你好像有點知道她﹖” “我是猜測。她必定是個顯赫一時的大人物啊。不然﹐誰有那樣的權勢和能耐把你從甘肅直接送到香港去﹖” “也不見得。連自己的姓名面目也不敢對親生孩子公開﹐活得這麼無奈﹐權勢又有什麼用﹖” “不。她就是為了保全權勢啊。敏子﹐不必去猜測她是誰了。我想﹐她後來的處境一定不好。很不好。不然她總會打聽你﹐暗中幫幫你 的。不要再想她了。你無能為力。政治風雲太險惡了。把過去的一切都忘了吧。每天都是新生活的開始﹐這句話對你特別適用。” 敏子點點頭。“我想是的。”她不禁又陷入回憶中去了。她努力追憶多年前跟那‘阿姨’見面時的場景﹐以便重溫生母在幾次接觸中傳遞給自己的一切。 過了一會﹐謝謝迎勝說﹐“這事﹐對你大哥也也別說。對誰都別 說。你大哥對待這種事是個白癡﹐但他這個老實巴腳的治廠能手將來在官場可能會有竄頭。你就在我家待著。我家老太婆京劇演員出身﹐性格特好﹐跟什麼人都親得拉也拉不開。在我們家你不會受壓抑。我把你們家的情形以及跟我的關係全說給她聽過。我這個光棍漢﹐從小只有一個表姐﹐後來表姐把我介紹到你大舅和你家。在我心底﹐我的老根老家就是華山路那個房子和你們一家子人。說起房子﹐照我看﹐事情難辦。軍事重地﹐怎能輕易搬遷﹖你大嫂熱切得不得了﹐我不潑她的冷水﹐但對你我要透個底﹐不見得拿得回來。” “誰想那個房子﹗。我知道﹐我是飄泊命﹐不管好日子壞日子﹐都過不長。剛習慣了就生變﹐一變就兜底變。身外之物﹐哪一樣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我人世間什麼樣的房子屋子都住過。只要身子暖和睡得熟﹐對我來說大洋房也好戈壁灘地窩子也好﹐都一樣。我才不管房子的事哩﹗” “說得好﹐敏子。人﹐一通達﹐就透徹。一透徹﹐就看淡。你大舅 回國觀光的事﹐還在未定之數。他要求先知道親屬的下落處境再商談下一步的事﹐可是這筆賬很難報。大婆年紀大﹐不可能長命百歲﹐可你爸呢﹖你媽呢﹖怎麼在社會主義就都短命多病﹖我前幾天剛了解到﹐你三姨在文革運動中被送去了安徽鄉下﹐現在還下落不明﹔你三姨夫被逮捕關押了十幾年﹐放出來後一直沒人給他安排工作------唉﹐ 一家人全部搞成這樣﹐叫你大舅怎麼感想﹖” 敏子搖搖頭。“對三姨他們------印象不深了。噢﹐有個表哥叫小強﹐是不是﹖記得小時候常常一起玩的。他在哪裡﹖” “在上海。也是剛剛得到消息。他叫張志強。在工廠很多年﹐最近聽說考上研究生﹐又去讀書了。想見他嗎﹖這容易。” “嗯﹐再說吧。”敏子搖搖頭說。“還有什麼別人的消息﹖” “已經有人去東北調查你小阿姨俞懿君了。她很早就參加革命。這些年來應該平安無事吧。你外公外婆去世後﹐你媽和大舅最寵她。” “能找到嗎﹖”敏子像是心不在焉地問。 “應該能吧。” 敏子突然顫著聲問﹐“我小哥呢﹖” “不知道。暫時還沒線索。” 敏子的眼淚湧了出來。“啊。” “只要活著﹐我們總有辦法找到他﹐哪怕改姓換名﹐毀容殘廢。只要在國內﹐準找得到。你二哥程之直有消息了。他在四川。” “我只要找小哥。” “我知道。小哥是個好孩子。他﹐應該不會有出什麼問題的。” “可是我知道﹐他如果活著﹐無論如何不會不來找我們的。怎麼會不來找我們呢﹖只怕------只怕------” “不要朝壞處想。社會複雜﹐變化太大﹐人會遇到什麼﹐誰能設想。跟你分別時他不小了吧﹖” “十八歲。” “行了。十八歲的漢子﹐能照顧自己了。我會繼續設法尋找的。你就寬心等好消息吧。” “沒有了小哥﹐我活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不要這樣想。敏子。在感情上﹐不要過份依賴任何人任何事。你就是你。為你自己活﹐靠你自己活﹐這樣才堅強。一個不堅強的人不會有出息。你是堅強的﹐敏子﹐特別堅強﹐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堅強。英國留學你想也沒想就放棄﹐直接回鄉陪大婆媽媽一起吃那種人間少有的苦﹐一吃就把自己的青春年華統統吃光﹐一點悔意也沒有。你這樣的女孩子我一輩子沒見過第二個。聽你迎勝舅一句﹐無論如何堅強起來﹐好消息壞消息﹐都要受得起。聽到嗎﹖” “有------壞消息嗎﹖” “沒有。到目前為止沒有。希望沒有。” “我聽你。” “我們這裡報不出漂亮賬﹐再加上房子拿不回來﹐統統都是壞消息﹐你大舅會有什麼興趣回來觀什麼光﹖所以﹐我比誰都緊張。落實政策的事﹐必須馬不停蹄地盯緊辦。萬一他不肯來﹐所有的好事都會泡湯。當然﹐已經到了手的﹐也不至於取消。所以要抓緊。” “我有什麼好抓啊。” “不要你抓。我會盯緊上面抓。你寬心休息。” “我寬不下心來。” “我理解。但你還是得寬心。瞎緊張有什麼用﹖” “我能幫什麼﹖” “現在沒什麼要你幫的。用得上你時﹐我會給你派任務的。你自己有什麼打算嗎﹖” “指什麼﹖” “想不想進學校﹖” 敏子側著頭想了一會。“以後再說吧。三十多歲了﹐進學校﹐太遲了吧。” “也不遲啊。弄個文憑﹐工作出路就寬了。現在很多回城的知識青年都在拼命補課。以後你總要參加工作吧。總要在社會上謀個合適的地位吧。” “這些我想都沒想過。沒想到過。沒來得及想。” 迎勝笑笑。“對。心理上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我太性急了。” “應該想想的。”敏子覺得自己似乎關門落閂了﹐便補充說。 “慢慢來。我不催你。要不要去醫院全面檢查一下﹖” “查什麼﹖” “看看健康上有什麼問題嗎﹖” “不用。”敏子斷然說。“我身體很好。” “以後﹐有事﹐不管什麼﹐跟你舅媽說就是。我是難得有時間在家的。” “這麼忙﹖” “這件事----我是指你們家的事﹐是個外加的任務。我自己的本行本職﹐都忙不過來呢。明天一早我就上北京。一則是自己工作上的事﹐二則是去看我的表姐夫。我表姐夫邱仁傑----他是個文人學者﹐也 是個中央幹部----我也多年不見他了。他﹐跟你爸爸﹐你大舅﹐三個人是小時候的同學﹐最要好的夥伴。我聽說﹐中央有意思讓他去香港跟你大舅舅碰碰頭﹐出面邀請你大舅回來看看。” 敏子說﹐“那﹐到底是政府出面邀請還是私人出面邀請﹖” “你倒是問在關鍵上。我也這樣問過。但上面是很實際的。誰出面無所謂。估計還是私人出面更有效。統戰部出面﹐會使對方感到不方便不合適。反正也只是出個面的問題。接待規格很高。這個方針是不變的。上面很希望這事能成功。所以對你們家落實政策安排善後特別爽氣。別人是沒有這個好運的。”\r “明天就走﹖不能遲兩天﹖” “你﹐”迎勝看著敏子﹐“怕------在我家------不方便﹖” “也不是。”敏子說﹐“開頭兩天總是陌生的﹐以後就熟了。” “唔。”迎勝點點頭﹐“開頭兩天總是陌生的。是這樣。我有點自說自話了。沒考慮到這層。” “不要緊。不要緊的。你放心去好了。我能適應的。” “不。我要安排得更好一點。” “已經夠好了。不要管我吧。我又惹麻煩了。” “要不﹐這樣。”謝迎勝一拍大腿﹐“這樣﹗” 敏子不知他又得了什麼妙計。 “我帶你上北京﹗不﹐和你一起上北京﹗和你一起去見見邱仁傑﹗把程忘言俞靜君的小女兒領去見他﹐他一定很意外很高興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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