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灭》(十六)

(2004-04-09 20:44:55) 下一个
如说她的程老师是用一种尖酸刻薄的语言在讽刺她,那是不正确的,她也不会相信的。但如不是这样,那,又该如何解释程老师近来的令人吃惊的变化和莫名其妙的表现呢? 在她眼里,程忘言的确变了。不是变得渐渐接受、适应、融入这个新的社会;当然也不是变得渐渐疏离、敌对、抗拒这个新的社会。前者会使叶舟快慰、欢迎,后者会使她遗憾、难过;但这两者却是最可能出现、出现了也是最正常的状况。然而,忘言却不属于这两种状况。他的状况应该说是一种很不可能很不正常的状况。他是变态,是所有的感觉、判断都出了问题,是所有的反应、举止都悖了常理,是渐渐失去了他自己:他的睿智,他的深刻,他的敏锐而细微的感知能力,他的十分健全的理性和十分纯净的感情。 为什么?何以致之?怎么办? 柳叶舟作为一个女性,一个学生,一个充满文学思维和感性气质的成年人,她是由敬仰到倾慕再到暗恋过忘言的。忘言是一位中年教 授,一位作家,一位学者;他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靠吹牛混充懵骗学生的江湖教授。他诚实,真正是“格物以致知”;他坦率,绝对是“不知为不知”。他博学而不自炫,深思而不傲岸;他诲人不倦而不强为人师,他热爱青年而不哗众取宠。他得到女青年的仰 慕,是十分正常而自然的;常来求教接近的女学生多于男青年,家中不时有女孩子来登门访谈。对于这一点,静君是毫不介意的。她了解忘言,深知以他的极端珍惜自身道德形象的特质,他就不可能对这些 纯真无邪的孩子产生鄙欲和亵念。他当然也有温情的一面,他也欣赏美丽而多才的女性,但这只是一种审美上的神往,而不是占有的妄想。叶舟也是一个擅胜于理性思考的青年,因此她的遐思多半属于青春 期的梦幻,转瞬也就过去,及至投身于革命,热情很快就转移,精力有了更重要的去处,对程老师就只□下不变的尊敬和急于要帮助他赶上时代的热忱了。 过了一会,她断定程忘言的问话是一种谬误的反应。也许他是累了,也许他的头脑中有一点混乱。 “不,不,”叶舟认真地说,“我说的启发,是另外一回事。我刚才的意思是,程老师,你,我,除了在办公室里,在开会时,或者说,在单位里,公事上,我是支部书记,你是教授;此外,我们仍旧是 师生,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忘言站在那里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清醒了过来,弄懂了叶舟的意思,他有点感动地说“当然,当然罗。谢谢你……”他又说,“那样,那样,我是说,对你,有不良的影响吗?” “这,就是我前面要说的启发了。”叶舟看着忘言的眼睛说,“你 ,程老师,为什么说:不良的影响?”她说着,有点激动起来,“你是坏人吗?你当过旧政府的军、警、宪、特吗?你拿过枪杀过共产党 人吗?你迫害过革命人士吗?你在课堂里诲淫诲盗过吗?你没有!你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你是有学问有品德的大学教授!新社会需要你,你们;社会主义的教育事业,更是要靠你们去发展的!解放了,新 一代知识分子的培养、教育、扶助的任务,不靠你们又靠谁呢?你,为什么总是有点畏畏缩缩,害怕着什么似的,像是有什么自卑感?有 谁吓唬过你啦?” 叶舟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听起来简直有点声色俱厉了。忘言呐呐无言,但他已受感动。 “革命成功主要是军事斗争的胜利,这一点不可否认。”叶舟越说越有劲头,“但是,这个成功的关键,还是全国人民的支持。试想,一支失道寡助的孤军,能靠武力征服整个中国吗?你程老师过去一直 是有进步倾向的,这,做过你的学生的人都应该承认。我们不能要求在旧社会,在国民党统治的地方,每一个老百姓都天生具有共产党员的政治觉悟和革命意愿。解放以后,大家都会通过学习,渐渐改变和 进步。刚才邱同志讲话给我的最大启发,就是,我们,共产党的干部 ,不是带着绝对比你们高明的优秀思想来改造你们的坏思想,而是在党的理想、理论、纲领、政策的指导下,来帮助大家一起改造一起进步。我想,这个方针,在周总理和陈市长的多次讲话中都有非常明确的指示。这,也就是我在今后工作中要遵奉的一个原则。” “这,这,很好啊。委实是很好的。我,我,我又应该怎样呢?” “你要丢掉顾虑,不要疑惑。要相信党,党也就会相信你。最主要的,你应当明白,现在,领导你的党,当然是党中央、市党委、校党委、系总支、室支部,但是具体而言,是支部书记,是我。我能误会你,曲解你,歧视你,加害你吗?” “这……当然不会,当然不会。”忘言说,“怎么会呢?”他想了 一想,又说,“你说得很好。叶舟,你说得很好。你的政治水平是很高的--”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叶舟打断了: “你又来了。这不好。程老师,以后请你不要这样夸奖我。我们,我跟你,我跟所有的同事,完全平等。政治水平高不高,要看学习得怎么样,认识得怎么样。不能认为,党员的政治水平一定比非党员高,职位高的人政治水平一定比职位低的人高……这两者是未必成正比的。假如党员的身份和干部的职别都成了一档档的台阶,那是不好的;那样,新社会就又变成另一种不公正的等级社会了……” 忘言简直被叶舟的滔滔阐述摄服了。他从来没有从自己身边的党员领导干部口中听到过如此明达如此透彻如此深入人心的关于知识分子的见解。如果这种见解化为具体的政策和得到切实的贯彻,那知 识分子还有什么可以顾虑和担忧的呢。想到这里,忘言欣愉地笑了。 “叶舟啊,难得你有这样的认识……”他非常诚恳地说,“有些意思,跟我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我一直认为,共产党,尤其是党的上层领导,还有,那种本身就是知识分子的党员干部,像你这样的人, 应该,应该,是十分的了解知识分子的;因为,除了政治上的信仰以及某一段时间的社会活动有着不同之外,其他关于背景方面的,例如,生活的社会环境、承继的文化传统、受到的家庭影响、吸收的知识 素养,等等,都是大致相仿的。你们读过的书,马列主义的书,我,以及其他关心社会科学的知识分子,差不多也都读过。孔孟之道,儒释之学,那些出生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共产党领袖,也是无一不曾熟读于胸的。我们之间,难道不是有很多的共同之处吗?” “这也正是我的想法!”叶舟说,“自从我留校工作,解放后又被安排了这样的职务,我就开始隐隐约约感到,在某种意义上,我渐渐跟大家分离了。很多人,包括你老师,说得好听一点,对我恭恭敬敬 ,唯唯诺诺,把我当一个长官来尊重和服从;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对我敬而远之了。没有人跟我嘻嘻哈哈开玩笑,没有人跟我推心置腹说私事了。没有女同事塞一颗糖给我,没有男同事看一眼我的连衫裙了 。我常常苦闷地想,我并没有变啊。我官腔十足了吗?我颐指气使了吗?我仗势欺人了吗?没有啊!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这种情况,是正常还是不正常?有的同志当了领导喜欢独自有一个办公室,独 自有一个秘书,还要求别人去找他时先敲敲门,或跟秘书先订个预约。他,他们,喜欢这样我不予批评,他们可以有他们的特点、个性和嗜好;当然,他们也有足够的资格得到这些。但是,我不喜欢。我愿 意跟大家在一起,我凭良心说我不喜欢那种高人一等的感觉。我可能是看了太多的文学作品,懂得了人在人格上是平等的,没有人可以倚仗体力、知识、财富、权力、职位上的优势去藐视和欺压别人,而这 ,根本不仅仅是西方资产阶级的平等思想,而更是马克斯列宁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思想。” “是的。关于平等的观念,在中国,在欧洲,很早就出现了。我想,马列主义,也许可以说包含着一种最为彻底的平等思想。取消阶级,取消压迫,取消剥削,乃至取消私有制度,便是体现这种思想的具体目标。这种理想,就其本质而言,是非常崇高的。但是,要在人类社会实现,我想,坦率地说,恐怕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工作。这就是我们工作的艰难与革命过程的漫长。但是,共产党认为这不是乌托邦,而是可以实现的目标。所以,我认为,我们在革命成功之初,便要十分清醒地认识和十分谨慎地避免,不要落入,一个统治者、或说一个统治阶级最容易落入的陷阱:跟人民迅速对立起来。” 叶舟的长篇大论益发使得忘言刮目相看起来。“啊!啊!你,你 ,想得很深刻啊!你--我绝不是恭维你--,你的认识,基本上把我们这类人想说而不敢说的意思全部说出来了啊。” “我说得太多了。你站在这里太久,恐怕要着凉啦。” “不不不,不。”忘言一迭声说,“一点也不。你的话使我极感快慰,也不免惭愧。以往,以往,我们,不,我,对党的确是有误解,有疑虑的。主要是认为共产党以武力统一了全国,这虽是千古伟业, 但无可避免地会带有军事政权的性质;而军事政权的普遍特质,是:其意愿绝对不容违逆,其权威绝对不容挑战。这样,我们这种文弱书生就不见得会有什么真正的自由……这一点,是很令人惧怕的……” “我刚才已经说了,武力统一是事实,但全民的支持和拥护、进步知识分子的响应和配合也是事实。所以,新生的政权,不是军事政权,而是人民的政权。忘记这一点,就是在认识上陷入了盲目性,是会迷失方向的。” “你说得很对。我一定纠正过来。今天我们的这一番谈话,对我太重要了……” “所以我热切地希望能够多跟你老师,还有别的同事多谈谈。多作这种推心置腹的恳谈,我们便能找到很多很多的共同语言,便能成为毫无隔阂的知心朋友;这样,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才能顺利推进,一切目标就都能实现。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也一直在想,譬如你,叶舟,过去,是一个多么用功多么有悟性的女孩子啊。你我之间,在文学上,在师生的交谊上,都是大有心灵之通的。而,而,解放了之后,难道,难道,那一切都必须被否定,被践踏,被丢弃?而由一种新的,官与民的关系来替代?这两种关系,究竟哪一种是好的健康的,哪一种是糟糕的要不得的?解放了,是什么发生了改变?你,成了我们的领导,而且照党的原则来看,党不仅领导我们的职业事务而且还领导一切,也就是说,我们个人的一切,你,你们全管。是你按照规定改变了,而我们却相应地改变得不够彻底;还是另外的什么状况?” 叶舟想了想,说,“说一点不变,什么也不可以改变,是自欺欺 人。但是,说什么全变了,一切都得兜底变,也是错误的。因为,我想,人,不管具有什么身份,什么特性,或拥有什么特质,特权,凡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总是带有人的许多普遍性。老师刚才说到领导, 说到官,但是领导和官也是人。譬如我。我走出办公室,走出学校大门,我的某些特性就不再存在了。走进商店,我就只是一个顾客。走进剧院,我就只是一个观众。走进家里,我就只是我父母的孩子,我同胞手足的姐妹。翻开书本,我就是一个读者,搭上公共车辆,我就只是一个乘客;甚至,对男人而言,我还是一个正在寻找配偶的女人。这不是更真切更生动的事实吗?所以我认为,我首先不能忘记自己作为人的普遍特性,自己跟身边同事、周围大众的一致之处,我才能在某些进一步的意义上做好一些事情。不然,一切都是反人性的,就都是虚妄的……” “你的认识非常正确。在人类文明中,人,无论如何是第一本位的主题。所以,社会科学一般被称为人文科学。不管什么理论主义,不管什么思想体系,基本上都离不开对人的研究以及对人类社会的设计。哪一种理论是先进的,哪一种主义是开明的,哪一种思想是积极的,哪一种体系是可行的,唯一要看它是否真正把握住了人性,承认这种人性而且应顺了这种人性。人性不是哪一个人什么思想家发明出来的或者发现了的东西。它是一种客观存在,就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和脑中。但是,它像宇宙一样浩瀚神秘,变化无穷。人,在一个时代,一个阶段,一个过程之中,是无法穷究它的;因此对人性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和解释。然而,你刚才所谈到的观点,却向人展示了一种最捷近最简易的好办法,那就是经常审视自己,反观自己,考察自己;因为自己本身就是最邻近的一所人性展览馆,你根本不必走老远去哪里哪里进行专门的研究,或接受什么一种思想流派对人性的总结和定论。你刚才谈得最好的一点就是,你,与他人的共同之处 ,一致之处,远远多于不同之处;当你作为一个执行统治阶层意图的政权代表在施行管理的时候,同时也在感觉到一个普通人民的意愿和希求,这时,你就能做得最好和最符合民意。推而广之,每一个官员,每一层级的领导,如果都能这样,我们离开大同世界也好、共产主 义社会也好,都不会太远了……” “老师,”听了忘言的话,叶舟兴奋极了,“想不到,你的思想跟我的想法竟是这样的一致!我们,应该是十分贴心的啊。” “我也很高兴呢!我的倦意也消失了。”忘言同样兴奋地说,“党跟人民,党的干部跟知识分子,不也正应该有如此的关系吗?”他接着说,“就像刚才给我们做报告的邱,邱仁杰同志,他是很高的领导 了,代表着中央呢,可是,你不知道,他,跟我,是同乡同村的伙伴呢!我们五、六岁时就在一起读书一起玩乐了。我们在二十岁以前,所读所想,差不多完全一样……” “真的吗?”叶舟睁大了眼睛惊呼道,“是这样!”正在这时,他俩的身后慢慢走来了七、八个人。他们是上海市的 一位市委副书记、几位大学校长和校党委书记;在他们的中间,是一脸谦笑频频点头的邱仁杰。 忘言和叶舟赶紧闪避道旁。 x 大学的副书记眼快,老远就看到叶舟和忘言谈得很热烈的样子,这时,他走到一边,把他俩拉到仁杰跟前,“让我来介绍一下。仁杰同志刚才给我们做了精辟的指示,大家都认识了。现在让仁杰同志认识认识你们。这位,是我们中文系的教研室支部书记,青年讲师,柳叶舟同志。杨柳的柳,然后是一叶扁舟。这位,就是刚才仁杰同志跟我们提到的程忘言教授。老程啊,仁杰同志很赞赏你近期所发表的文章呢。他说,高级知识分子都应该向你学习……” 叶舟正想躲到忘言的后面去,让忘言和仁杰这两位老伙伴先叙叙旧,却不防仁杰已经跨前一步,向她伸出了手。她腼腆地与他握了手 。“我们是同行啊。”仁杰向着叶舟说,又扭过头去对其他几人说, “我,最初,就是教中文的……柳同志年轻有为,人民的教育事业,二十年后,我们告老退休了,就要靠你们来推展了……中国的文化还不 发达,你们是任重道远啊。” 叶舟没有想到邱仁杰会把忘言暂放一边,先来跟自己寒暄。但是,她想,高级领导干部是很重视妇女优先、青年优先、陌生者优先、名望低的人优先等等的国际通行的社会礼仪的。 没等叶舟说出答话来,仁杰已经转向忘言,略微欠身,并热情地伸出双手,“程先生的文章学问,可说久仰了--今天幸会,尤有意外的惊喜……” 他的这句开场白,把忘言和叶舟都惊呆了。忘言僵僵地站着未动。叶舟赶紧推一下他的肘子,他才机械地伸出自己的双手,任由仁杰异常诚恳地紧紧握住。在旁的领导们都以为程忘言这个典型书呆子见到了中央大员,一时“范进中举”,不知所措了,幸有叶舟提醒,也就不以为意,只是点头,表示附和。 忘言的心中脑里一片空白。 他唯一尚能思考的是,如何向叶舟解释?她会认为,我程忘言也只不过是个攀附权贵而且吹牛的小人。她是不会相信她的高级领导不认故旧的。因为,从事实看,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不然,为什么这位领导还在别人面前表扬此人来着? 然而,忘言不知的是,叶舟从邱仁杰的表现所受到的惊诧和震动,是无可言喻的。 她一点也没有怀疑他的老师刚才告诉她的事实。 她对老师的为人与品性的认知,不是由一朝一夕而来。 程忘言所引以为荣为傲的是什么,她叶舟是太清楚了。况且,这个事实也并无值得骄傲和荣耀之处。 她为老师可能受到的打击和震惊的后果而担忧。她也为仁杰何以如此表现而纳闷。 忘言讷讷地不知所云。在旁的众人则看惯了老百姓受到高干接见时的激动忘形的模样,所以并不感到惊讶。 仁杰继续侃侃而谈,“不仅仅是解放以前的许多大作,我都曾拜读,且深受教益;教授近期的文章,我也都一一细读了。刚才我还跟各位谈到,论及自觉进行思想改造,程教授足为楷模了,这,实在是十分可贵的……” 这时,叶舟已经意识到仁杰不认故旧的用意所在了。 这时,忘言也已清醒过来。但是他的脑筋却转不过来。他的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愤怒。他只想一步跨前,往仁杰的秃额上拍击一掌,并大声责问,“你这是装的什么胡样?你忘记了吗,小时候,我们爬树 ,你的裤子勾破了,怕被娘打,我脱了一条裤子让你穿回去的?还有,你追求玉屏,写了求爱信不敢寄,是我偷偷地把它扔进她家的窗户?……”至于其他更多的为他们夫妇的效力、对他们夫妇的照顾,以忘言的品性,他是想不起来说,想起来也说不出口的。 但是他呆呆地站着,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几辆汽车开了过来。 仁杰临上车前,握着 x大学领导的手说,“你们各位,下去,要多开一些座谈会……让大家敞开思想多谈谈……说错了也不要紧嘛。程教授要多谈点个人的体会。还有,小柳同志,我是特别有厚望于你 啊。你是基层领导,天天跟老师们在一起,要关心他们,爱护他们,不要苛求,不要急进。思想改造,不同于机器的改装,不能急于求成……” 当叶舟握住仁杰的手时,她的眼泪差点涌了上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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