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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地的气候,有这样一个规律,从端午节起,雨天非常多,并要持续一个把月,今年的雨水更为频繁,几乎每天都在下雨,还下了三场大雨,小河里的水涨了三次,退了三次,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几天晴天。

  就在雨天里,所有乡政府成员把主要精力投于扶贫工作之中。今年,党中央针对我国贫富差距大的实情,在全国展开轰轰烈烈的扶贫活动,经过这次扶贫,一些住山穴的人搬进了漂亮的砖房,一些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的人解决了温饱,这次扶贫活动并非只做表面文章,以往,贫困户大不了得到几十百把元钱和两三百斤粮,而今年是在穷根上狠下工夫,就全国而言,沿海一带的省市固定援助内陆地区的一个省市,各级政府官员都要固定扶持一户或几户贫困户,并以贫困人员具有自己创造财富的条件为最终目的。显然,这次扶贫工作任重而道远。

  六月尾,扶贫活动的第一阶段现金物资救济工作已基本结束,随之,贫困户的帮带工作开始。乡党委研究决定,副乡长级以上的干部要帮带三户,其余乡干部及成员要帮带两户。逐一搭配下来,全乡还剩六十六户。开了一个党委会,决定六十六户由较为富裕的村社干部和党员负责,每人帮带一户。接着召开了一个党员干部大会,六十六户贫困户很快就一一落到实处。大会结束时,王书记作强调发言:党中央这次扶贫活动不像以往那样,由干部把钱粮发放在贫困户手上,就算大事了结,而是要在穷根上下猛药,要使贫困户从根本上脱贫致富。何为帮带,就是帮助、带领,并不是要我们干部贴钱贴粮,而是要我们帮助带领他们寻求到一条致富之道。现在,我代表乡党委决定,帮带工作的好坏将作为乡干部的年终考核,与奖金挂钩,如三年没有做出成绩,其帮带工作和本职工作由别人接替。

  会后,所有乡干部及成员都紧张起来。

  近几年来,由于李盛宇大力发展生姜,清河乡大多数农民已经富裕起来。全乡一百八十二户贫困户,主要分布在岭南村和岭北村。两个地方均属山区地带,土地瘦薄,不宜种植生姜,且田少土多,田里收的稻谷仅能吃半年,土里以包谷、洋芋为主,主要养殖是猪,一般家庭喂有四五头、六七头,一年出售三四头肥猪,其余经济来源全靠卖包谷,每逢赶场天,山区农民三五成群地背一背包谷来赶清河场,用卖来的钱买一些生活用品及肥料、农药之类。但是,玉米的数量是有限的,一家人通常能收三四千斤,卖一背就少一背,如遇天干,产量大为减少。这也是常有的事,风化石底子的瘦薄土地,十天未下雨,包谷就会走苗。如是遇上八九年、九一年那样的大天干,包谷便颗粒无收,吃上饱饭的事,让山区农民感到头痛。难怪呀,前面两年罕见的年头,平坝的农民看见下来赶场的山区老百姓走路都要倒要倒的。也难怪呀,一村之长的火烧班,来乡政府开会都穿着补上疤的蓝卡其。其余的村也有少数贫困户,导致贫困的原因诸多,听说河西村有一户,堂客出去打工,跟了别人,男人便消沉失志,终日饮酒为乐,无所事事,整个家庭由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支撑。北山半山腰居住着十二户人家,其地名叫核桃坪,缘于大院左侧有一棵古老的核桃树,属河东村管辖,其中八户被列入扶贫对象,另外四户,有的在外工作,有的做着手艺,有的出门打工,家境较为富裕,没有其他门道的八户,与岭南岭北多数贫困户一样,迫于地理条件过着清淡的日子。

  李盛宇的三户帮带人家就是住在核桃坪。由于李盛宇在加工厂剪彩庆典之时昏倒的事,王书记便给予李盛宇照顾,按所住的村李盛宇该去来回需走两个钟头的岭南村,而北山上的核桃坪单边只需半个钟头,在平坝上,可以看见有几家的大门是关着的,还是开着的。李盛宇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王书记的好意欣然接受。这下可苦了红玫瑰,穿着高跟鞋走上崎岖的山路里,脚上磨起血泡,李盛宇的耳朵怎么不发烫呢,红玫瑰大骂他啦。

  一个雨后天晴的上午,李盛宇走在一段上坡的山路上,要去走访他的帮带户,中途歇了两次,总算走完累人的上坡路,再走七八分钟的平路,核桃坪大院就出现在眼前。经过古老的核桃树下时,他凝望一会儿,产生起一种莫名的愁绪,走进院子,一下子真叫人寒心,泥土墙上指拇宽的裂缝,像一个人脸上的皱纹一样勾画出衰老的年龄,屋顶没盖瓦,盖着麦草和杉树皮,上面长着青苔和酸草。一正两环的房屋前面是一块大地坝,坑坑洼洼的,除了几条经常走的路道外,其余地方长满野草,还有几棵向日葵,看起来是野生的,这简直就是一块荒地。五六只鸡在草丛里寻觅,一群鸭子在地坝外打起瞌睡。每一个窗户都是一个空框框,牵满蜘蛛网,楼上的大概是寝室,挡着一块篾片或一层胶纸。

  李盛宇用目光搜索着,希望发现一个人,一位中年妇女站在堂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当认出是李乡长时,忙出来打招呼,叫李乡长进屋里坐。

  由于长时间下雨,堂屋很潮湿,一进屋就感到有一股凉气袭人,还闻到一股霉臭味,屋内破旧的家具上了一层霉衣。女主人在大门进来不远处较为干燥的地方为客人安上一把椅子,一边说了一句惭愧的话,随后,女主人离开,大概是去叫她丈夫。

  李盛宇点上一支烟,注意到地上摆放着盆盆钵钵,还有两个大碗,里面都盛有一些水,看来是用来接住下雨时屋顶上漏下的水。随后,李盛宇大方地观看起屋内:墙壁与外墙差不多,真担心会倒下来,墙脚已被水浸湿,还倾斜着。大门对着的那壁墙上贴着的一块烟盒纸算是唯一的一幅图画。八根楼柱倒很粗壮,楼板像是上了一层墨汁,墙的四角,楼柱与楼板之间,蜘蛛自由地结了很多网,上面附着一层灰尘,一张桌子摆在堂屋上方,四条高凳挨靠着,两条长木凳各顺着一壁墙,七八把木椅叠放在屋的一角。所有家具都很古旧,比楼板的颜色要浅淡一些,另外屋的另一角躺着一个糊着泥巴的铁铧口,叠放着四只箩篼,一只灰母鸡在桌子底下半闭着眼睛,可能是只病鸡。

  李盛宇抽完一支烟,男主人就跨进堂屋,忙打起招呼:“哦,李乡长,早,早。”

  站在李盛宇面前的是一位中年汉子,身体粗矮,能看见的肉像被烟火熏过,但很紧实,一块一块的,脚腿子像两只桶桶瓜,大约是在地里干活,裤脚挽至膝盖,与一个运动员相比,唯一的区别是他双眼散射出暗淡的光,似带一丝忧虑,而运动员……

  李盛宇忙收回目光,正起身子,递上一支烟,但被主人拒绝,他说他抽土烟,之后,主人坐在一条长凳上,跷起一条腿,裹起土烟。

  “李乡长,你吃饭没有?”男主人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没等李盛宇回答,外面进来一位老年人和三个中年人,他们都向李乡长问候,男主人忙在屋中间安上一条长凳。

  闲扯了一阵,几位妇女在门外望了两眼才走来,然后安静地坐在一条长凳上。

  自然话题扯到扶贫上,李盛宇问一句你们得到多少现金、什么物资。

  人们纷纷说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说,几件衣服、几包肥料。一个五十左右的妇女说,她家少得了两包碳铵。年近七十的老头说,还有五十块钱。一个年轻媳妇说,这只手进那只手出,五十块钱拿来就给了儿子缴学费。男主人说,周书记还说过这次扶贫与以往不一样,要让贫困户真正脱贫致富,几件衣服能致啥富哟。

  李盛宇心中生疑,望着吧嗒着土烟的老头问:“周大爷,到底是如何扶的贫?”

  周老头取下烟杆说:“我们核桃坪是这样的,按人口,一人一包磷肥,一包碳铵,还有一套衣服。”他的视线移向一个中年男人:“就是他穿的那种绿衣服,另外,一家还有五十块钱,不过,我认为这也好啊。”

  李盛宇看着中年男人身上的衣服,崭新的草绿色,前些年我国人民解放军穿的那种绿衣服。

  中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们也成了当兵的人,光荣。”

  周老头又说:“妇女就是一件秋衣,一条秋裤,还有一件毛衣。”

  李盛宇的目光在一群妇女身上扫射,由于久雨的缘故,里面穿着一件大红新秋衣的年轻媳妇赶忙低下头。那位半百的妇女则大方地牵起里面的秋衣说:“就是这种,翻领的。”

  李盛宇并无心思细看翻领的秋衣,他意识到清河乡的第一阶段现金物质扶贫大有问题,上面拨款四十万,按一百八十二户分摊,一户应该两千多元,就算王书记说的给了敬老院一些,还说得到四十万,贴进去的也不少,都是事实,但也不至于几件衣服,几包肥料。

  人们突然大笑起来,原来身穿军服的男人说:“张大嫂,把你穿的秋裤也脱出来我们看看。”

  三个当兵的年轻人闯进来,一人招呼一声李乡长,男主人起身走进灶房,吩咐堂客烧一锅油茶,随后提着大半瓶酒出来,说:“李乡长,喝点寡酒,我们没什么好吃的。”

  李盛宇接过酒瓶,喝了一口,赞叹一句酒的味道不错,把酒瓶递给身边一位当兵的人。

  酒瓶转了一圈,再次回到李盛宇手中时,仅剩一口,这使主人和客人都有些尴尬。

  幸好这时周老头捧着一个大罐走进来,人们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离去的,一进屋他就说:“李乡长,喝我的天麻酒。”

  李盛宇微笑着,默默地享受受人尊重的快意,其余的人看着周老头蹲在地上松开套住罐口的绳子,男主人转进灶房,取出一个大碗。

  周老头一边倒酒,一边说:“李乡长,你是一个好官,平坝上的人全靠你,你让他们富了,住上了砖房,这酒存放了十年,真正的粮食酒,还有一罐,等会儿送给你。”

  李盛宇尽管身患绝症,但他从不戒烟戒酒,云月劝过他无数次,他总是说,他才不怕死呢,男人不抽烟不喝酒哪像个男人。面对如此的好酒,他怎么不嘴馋呢。浓郁醇香的酒味,让不喝酒的女人们嘴里都溢出清口水。

  好酒,好酒,喝酒的男人们一边赞叹,一边喝酒,周老头又倒了三回,最后在一致的反对下,他才封好罐口。

  酒精的作用,人们的谈兴浓烈起来。

  “李乡长,生姜加工厂成功了。”一中年男子提起加工厂。

  李盛宇谦虚地说:“暂时还不算成功,还没生产出产品。”

  一个当兵的人说:“平坝上的农民得靠了。”

  一个中年妇女说:“平坝上就富了,我们这地方就糟了,还是一个穷。”

  周老头说:“我活了几十年,扶贫扶了无数次,但怎么也扶不起来。”

  接下来,人们纷纷说开了,几个妇女还在交头接耳,这情形就像开会时的自由讨论。

  人们的议论渐渐冷淡,李盛宇谈了一遍这次扶贫的指导精神和具体举措。

  出现一片沉默,一年轻媳妇问:“你的帮带户是哪三家呢?”

  李盛宇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哦,我忘了,不管是哪三家都没关系,只要我力所能及,你们核桃坪每一家我都愿意帮忙。”

  男主人接过话:“李乡长是不分帮带不帮带的,平坝上近一千家人,还有黄葛垭,不都是他帮带致富的吗?”

  油茶烧好了,女主人用一个大木盆盛着,端出来搁在大桌子上,妇女们忙起来,舀的舀递的递,味道不错,腊肉烧的,茶叶是自家产的清明茶。

  人们的心思都放在喝油茶上,只听到一片“呼呼”的声音。

  阳光已照满地坝,那群鸭子发出“嘎嘎”的声音,拍打着翅膀向坡上窜去。

  温度升高,三个男青年脱掉绿色军服,露出了结实的肌肉。

  人们搁好碗,客人的碗则被张大嫂接过。

  人们又坐下,继续开会。

  一开始,周老头说一句与开会无关的话:“你家就别弄饭了,等会儿李乡长到我家去吃,我已给家里说好了。”

  正在算计着中午到哪家去借酒的男主人打断思路。

  没脱绿军衣的中年男人说:“李乡长,我们这地方到底能发展哪样?”

  李盛宇想了想说:“你们这地方山坡多,空地多,是不是可以发展养殖?”

  “发展喂牛。”赤臂露膀的一青年说。

  但遭到一中年妇女的反对,她说:“那不行,前几年周三喂了几头黄牛吃了人家的包谷,差点打架,后来,牛长大了,被强盗偷了两头。”

  “我说也是。”张大嫂附和一句。

  李盛宇点上一支烟说:“吃禾苗,被强盗偷只是偶然发生的事,这需要加强管理,我认为你们这地方完全可以发展喂牛,方圆四五里,就你们几家人。”

  周老头把土烟装入烟杆,说:“买牛贵哟,一头牛儿至少千儿八百元。”

  男主人接过话说:“喂牛繁殖慢,一年半才下一条牛儿。”

  出现一会儿沉寂,人们盯着李乡长。

  李盛宇说:“那就喂羊子,现在有一种杂交山羊,一年可以长到八九十斤,听说这种羊子在雾云山发展得很多。”

  一青年说:“羊子贵呢,三块多一斤。”

  一中年男人接着说:“羊子繁殖又快,一年下一抱,一抱四五个。”

  周老头说:“大集体时,我们这地方喂过羊子。”

  看来大家对羊子有兴趣,李盛宇笑着说:“我最近去一趟畜牧局,给你们联系一下种子。”

  “种子多少钱一对?”一年轻媳妇问。

  李盛宇也不知道杂交山羊的价格,他只好说:“估计有点贵,因为是杂交优良品种。”

  不少人泄了气,面带愁容。

  李盛宇说:“现在有政策,允许贫困户贷款,干脆这样,你们哪些要贷款的,我把名字统计起来,给信用社打个招呼,便于你们好去贷款。”

  李盛宇摸出笔记本,这个说,他要贷。那个说,他要贷。都说他要贷。

  李盛宇装好笔记本,说:“干脆这样,明天就是赶场,你们去把钱贷到手,也可以想想其他办法,找人借呀,多准备点钱,本大利大,你们就到办公室找我,上午在乡政府等你们。”

  人们心里有了底,脱贫致富有望了,一个个喜形于色。

  一位七十上下的老妇人来到门口,叫了一声李乡长,随后对抱起酒罐的周老头说,饭熟了。

  虽是一户穷人家,但这一顿饭很丰盛,一大桌子菜,四五碗都是肉,还推了豆腐,周大娘和儿媳妇忙了一个上午。

  周大爷没食言,别时非要送李乡长一罐天麻酒不可,盛情难却,李盛宇只好收下。

  后来,李盛宇了解到:乡上动用了三十万元扶贫款,当了信用社的高利息贷款。是乡党委政府开会研究决定的,那时,他为了加工厂的事,出了一趟远门。扶贫款已经拿出去了,李盛宇只好长叹一声。望着雄壮亮堂的大楼,心头总不是个滋味。

  就在贫困户们得到了财物而满怀欣喜之时,以及少数农户认为他们该得但实际上并没有得到而抱怨之时,一桩伤惨的事震撼着人们的心:沙牛死了。距清河乡东北约三十里外,是另一乡的地盘,那里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可是,贫瘠的土地下,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政策松动之后,有人大胆地打起了地下矿藏的主意,开办起小煤窑,随后,一起人竞相效仿,周边的不少农民当起了井下工人,千儿八百的工资是诱人的。但由于设施简陋,技术粗浅,死人的事故时有发生。最近一家煤窑发生了瓦斯爆炸,死了二十一个工人。沙牛就是二十一个罹难者之一。

  可怜的沙牛,今年刚刚三十岁。三年前他家就做好了砖房,眼下房屋已经装修完善,门窗刷上了猪肝色油漆,墙壁糊上了石灰。而今只差添置家具电器了。他的堂客想买一台双缸洗衣机。可是,双缸洗衣机没买成,沙牛倒为自己挣了一口棺材。

  尽管沙牛平时说话总是那么吊甩甩的,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乡亲们惊愕之余,纷纷谈论起死者生前的种种美德来。

  沙牛被埋葬后的第三天,早上,安大妈窜到陈思远家,先对陈大婶叽咕了几句。陈大婶脸上笑容可掬,安大妈再对陈思远说:“思远,我给你说个媳妇,就是沙牛的堂客。”

  安大妈又说:“这没什么奇怪的,男人死了,堂客娃儿就是别人的,沙牛的堂客答应了,只要你愿意,就到她家去住,划算啦,思远,三间一楼一底的砖房。”

  陈大婶说:“就是有一个小孩。”

  安大妈即刻说:“这是好事啦,现在是计划生育,只生一个,思远和她还可生一个,就有两个孩子。”

  陈思远说:“过一段时间再说,沙牛尸骨未寒。”

  可是,在陈思远的心里,他是不会答应娶沙牛的堂客的。潜在意识告诉他:有朝一日,他会与云月终成眷属。

  安大妈离去之后,陈思远产生了莫名的愁绪。他爱云月,爱得那么单纯,爱得那么深沉,如今他已三十岁了,但还未娶妻成家,并不是他娶不到媳妇,他曾无条件地拒绝了两门还算可以的亲事,是因为云月呀,云月成了他想象中的妻子。五年的时光陈思远就在一种如梦如幻的遐想中生活。当然,这种生活也充满了无比的快乐和甜蜜。李盛宇送火药枪给他的事使他产生的幻想早已让事实给破灭了。在某些时候,特别是在从睡梦中猛然惊醒的时刻,那时,与其说他处于朦胧状态,倒不如说他清醒到了极点。他便产生一种顿悟的意识:他是一个真正的傻瓜,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他与云月的结合纯属天方夜谭。可是到了第二天,他的身躯和灵魂又回到凡世中了,他照常思念着云月,并坚信云月也爱着他。他时常产生起占有云月的欲望。有时欲望之强烈,使他要开始行动了。但是,世间的习俗与道德,让他不得不丢枪弃甲,望而却步。这会儿,陈思远就处于想得到而得不到的烦恼之中。

  陈思远抽了三支烟来到楼上寝室。凝视了一会儿墙上挂着的火药枪,他便有了给云月打电话的勇气。打完电话,陈思远足足呆了一分钟,他得到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李盛宇到县城开会去了,要开一个星期。李盛宇不在家意味着什么,已经丢了一半魂的陈思远不敢细想,他躁动不安起来,心里头像是爬着一条蠕动着的毛虫,他不知怎么突然已经来到地坝上。

  这会儿,陈思远抽着烟,像根木桩立在地坝,望着对面的山头,一会儿,他抬头望起天空,天空中弥布着一层凝固的又是散淡的乌云。末了,他依旧抽着一支小南海,在地坝上转着圈圈。李盛宇出门在外,陈思远没有勇气到云月家去。再说,他心怀邪念,作贼胆虚呢。

  提着空猪食桶的陈大婶吩咐道:“把那坑牛粪担到秧地里去,牛粪满了,牛吃草都要跪着。”

  陈思远说:“我有事。”

  陈思远真的想到一件事,到山羊坪去看看,听说有人偷砍树木呢。

  陈思远出门了,要到山羊坪等地去。可是,他的心头已经烧起一团火,哪有心思关心树木呢。就算到最近的山羊坪去,需要一个钟头,来回就得需要一百二十分钟。陈思远图的是,到山羊坪走一趟,来回要经过云月家屋前的那条路,那是一条田埂,田埂上长满了蛇泡草,外面有几兜刺,如今,刺正开着淡红色的小花,田埂中间,有一个水渠,水渠上搁着一块光滑的石板,那块田就是云月家的。这条路,陈思远走了数十次,他对这条路以及这块田产生了感情。

  陈思远走上了长满蛇泡草的田埂,一下子,他感到舒服,心中不可遏制的欲望有所减弱,更让他满意的是:一座排面上贴着瓷砖的砖房出现在眼前,那房屋是温馨的、舒适的。他发现,大门关着,继而意识到:云月上坡去了。随即陈思远无所顾忌地用贪婪的目光索取云月的家,那高大的杨槐树,那长满花草的花园,那大门,那窗口,那房前的扫把,锄头,所有这些,都让年轻人深有感触。末了,年轻人对阳台上挂晾着的一排衣服发起呆来,其中一件绿秋衣和一条有花边的白内裤,更让多情的人产生着繁星闪烁的夜空般奇幻的遐想。

  走完田埂,转过一个弯,云月的家就被一个长着枞树的山头挡住。这会儿陈思远的心绪变得平静了,他真打算到山羊坪走一回,并希望能逮到一两个不法分子。

  陈思远从山羊坪回来已是中午时分,饭还没熟,母亲正在用锅铲“噗噗”地刨一老南瓜。他来到楼上寝室,取下墙上挂着的火药枪,抱在怀里,发起呆来。末了,他把溜光的枪把子亲了三下,这支枪云月一定摸过,留有她的气息。陈思远心中燃烧着的一团烈火得到熄灭。下午,他用心地干起活:担牛粪。装了冒冒的一挑,走得飞快,似有用不完的力量。夜色降临,一满坑牛粪就担完了,牵老黄牛进圈时,陈思远用手触击牛P股上一处软绵绵的地方,老黄牛顺从地扬起尾巴,脸上长出了红米米的年轻人摸捏了好几下。

  久雨的夜晚阴沉沉的,飞鸟栖息在温暖的巢穴里,善于吠叫的狗,也蜷缩于草堆或风槽,一阵阵呼呼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星星变得暗淡,一轮镰刀似的弯月,在空旷缥缈的夜空中孤寂地游走。

  陈思远站在地坝,凝望了一会儿四周模糊的山头,情绪变得低落,再观望着月亮,他悲怜起自己,一道冰冷的山泉在心里流淌,末了,他叹曰:他的爱情,真的像一个人想上月亮一样,属于幻想吗?

  抽了一支小南海,他得出一个哲人般的理论:真正的爱情应当包含怜惜之情。而后,他想:他爱云月,就应该怜惜她,为了她的幸福,为了她美好而和谐的家庭,他应该牺牲爱情。于是陈思远心中无可遏制的欲望消失了。

  可是,陈思远望着寝室墙上挂着的乌黑的火药枪,他平静的心绪又被牵动了,他回想着李盛宇送他火药枪的情形,突然,他意识到,云月一人在家,万一有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摸到了她家,天啦……陈思远取下火药枪,带上电瓶,匆匆地出门了。

  陈思远一路摸着走上了村公路,他发现云月家楼上一间屋的灯亮着,村公路离那亮着灯的房屋大约还有两百米的距离,要走过一条大弯弯的田埂,再上几步,才是陈思远已产生亲密感情的长满了蛇泡草的田埂。可是,陈思远怎么也不敢走上大弯弯田埂,试了几次都倒了回来。他一边盯住亮着灯的房间,一边在公路上来回走动,他发现云月家并没有异常的情况。于是,在公路边一丛桑树林里蹲下来,横抱着火药枪,眼睛都不眨地盯住那亮灯的房间。

  陈思远这才发现:窗户的窗帘半遮着,目光透过没遮窗帘的玻璃。陈思远看见了床的一半,床上盖着红色的毛毯,他还看见墙角的角柜,进出房间的门,门是关着的。他想,云月在床的那一头的房间里做什么事。突然云月出现了,她抱着一叠衣服走到角柜处,把衣服放进角柜,陈思远借着射出来的灯光发现,阳台上原本晾着的衣服没有了。随即他的目光盯住云月,云月穿着平时喜欢穿的紫色小花衬衣,放好衣服,云月拉开了遮着的窗帘,陈思远被吓了一跳,忙避开视线。可是,他的余光发现云月并没有直视自己所处的位置,他又毫无顾虑地贪婪地盯住云月,云月走到床边,陈思远的神经紧绷着,心想,云月要脱衣服上床了。可是灯熄了,什么也看不到。

  陈思远心满意足地回到家,挂好火药枪,很有闲情逸致地写起信来,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到,该是向云月表白的时候了,盛宇哥不在家时,她需要男人保护,而这个男人理所当然是盛宇送火药枪的男人,至于表白的方式,保护人想到了写信。

  今天是星期六,在县城读书的星遥照常回到家度周末,她是赶的最早的那趟客车,拢屋时云月还没有把面条煮好。

  云月一边吃着面条,一边问起星遥的学习,星遥说就是作文差,语文的成绩总是上不去。

  云月说:“语文是主科,你要认真学习,作文差就叫思远叔给你补一补,他是个大学生。”

  星遥说:“吃完面条我就给他打电话。”

  陈思远在屋内转来转去,琢磨着如何将昨晚上写好的那封信交给云月,他想到了邮寄,可是这又不保险,万一被某个带信的人撕开了,或是信在邮局搁久了,盛宇回来后信才带到云月家。这个可能性大呢,那个送信的邮递员打起牌来不分白天黑夜,双眼时常布满血丝。陈思远打消了邮寄的念头,想到亲自交给云月,他思索起接近云月的借口,可是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没有恰当的理由,心怀不轨的陈思远是没胆量到云月家去的。

  突然,楼上寝室传来一串悦耳的“叮叮”声,陈思远忙上楼接起电话。一下子,他呆了,直到电话里李星遥清脆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说话,他忙大声说了三个“要得”。几秒钟的工夫,陈思远换上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下楼来重新洗了脸,破例抹上了香皂,重新洗了牙。

  而后,又再一次来到寝室,拿起那面同瓜叶大的镜子,用心地梳着头发,照了半分钟。忙碌欢快的年轻人放下镜子,即拿起昨晚上写好的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认为没有不妥的地方,又装入写有收信人姓名及地址的牛皮纸信封,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黑西装里边左上面的口袋。年轻人满意地笑了,笑容里带着奸诈,一丝犯罪感悄悄地涌上了心头。下楼来,陈思远打整起皮鞋,先用水洗掉泥巴,再在烤火屋的窗口上找到鞋油鞋刷,挤上海豹牌鞋油,“刷刷”地擦起来。

  一旁的陈大婶说:“上次和花花看人,你都这样讲究,人家就不会说你蔫瘪瘪的,像个半蔫老头。”

  半蔫老头开始穿亮晶晶的皮鞋。

  陈大婶又说:“沙牛的堂客要得,做活路要个人比呢,况且,她家哪样都是现成的。”

  陈思远把解放鞋往地上一甩,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陈思远跨进云月家时,云月已作好了接待的准备,茶几上搁着一盅刚泡的茶,一包黔龙烟。陈思远坐下后便端起有两条金鱼的茶盅,喝了两口茶。其实他并不渴,想到的是:有两条金鱼的茶盅经常被云月的嘴唇触及。

  陈思远瞟了一眼云月,云月穿着紫色小花衬衣,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总是流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神色。但年轻人不敢心存邪念,他想到:要认认真真地给星遥辅导作文。

  陈思远抽上一支黔龙,拉开了架式,像一位地地道道的语文老师,所学的写作知识经过他的思维酝酿一遍后,再通过他的嘴毫无遗留地倾吐而出,但又是循序渐进的,如一道清泉一样自然地流淌。

  星遥比正规上课还专心,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并始终盯着老师的时张时合的嘴唇,不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在全神贯注的思考中偶尔提一个问题,关键性的话她作下了笔记。

  云月很少插一句话,无关紧要的话只会扰乱课堂秩序,但她始终保持美滋滋的笑容,当老师以征询的眼神望着她时,她才说一两句赞同的话。

  第一堂课以老师讲解为主,时间是正规课的两倍,结束后,老师抽起一支黔龙并心无邪念地与学生的母亲说起话来,老师说,作文重要呢,他的好些高中同学之所以没能考上大学,就是因为作文差。学生的母亲笑着点点头说,星遥就是语文差,数学还可以。老师说,她还小呢,她很聪明,一点就通,她的成绩会好的。学生的母亲满意地笑了。学生呢,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全神贯注地接受了一个多小时的写作知识,有些累了,而后,慢慢地消化着老师灌输进大脑的、一时难以理解的深奥之处。

  第二堂课开始了,老师要学生将所学的理论知识运用于实践,先叫学生修改原先写好的一篇作文《我最熟悉的人》,修改好后,老师看了一遍,认为很满意,递给了学生的母亲。然后,老师又出了一个题目:一个星期天。这篇作文很有灵活性,便于学生发挥想象空间。学生一气呵成,仅用了半个钟头,老师检查一遍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学生的母亲也跟着笑了。老师宣布上午的课程结束。再对学生的母亲说,一时间过多地向一个学生灌输过多的知识,只能起到事倍功半的作用。星遥忙收起书、本子、笔,心想,电视里的西游记大概已经演了一会儿了。

  星遥上楼看西游记去了,屋内剩下云月和陈思远,屋子里似乎有一点尴尬的、羞怯的、神秘的气氛,陈思远端起有两条金鱼的茶盅,喝了两口茶,点上一支黔龙,云月找到一句话说:中午留下来吃饭。陈思远面露歉意,云月又说:你盛宇哥还念着你呢,说你好久没上我家来了。

  沉默中,陈思远闻到一股香味,这香味是朦胧的,又是浓郁的,是催人清醒兴奋的,又是令人心醉魂迷的。

  云月发现有两束目光直射她的胸脯,她下意识地垂眼扫视一下,然后起身,说:“我去煮饭。”

  云月遗留下的香味让陈思远尽情地吸进了体内,然后,香味像酒精一样慢慢地发生了效力,让陈思远的脑细胞剧烈地活跃起来,像刚才给星遥上课一样。云月借给他两千元钱,他义无反顾地留在了家乡,铁牛的四十大寿上他摔烂了青花白瓷饭碗,李盛宇送火药枪给他,借着水的遮掩,他触摸云月的手指,所有这些事飞快地在陈思远昏热的脑海里一一闪现,末了,他的意识捕捉到云月意味深长的神色,情有独钟的表露。

  可是,那些往事似乎非常遥远,心中已燃烧着一团烈火的年轻人努力地回想着几分钟前见到的云月。啊,她是天使般的美丽呀,齐肩的黑发自然地、随意地披在头后,像一道流水,像一片行云,两只星星般的眼睛多么的深邃、多么的闪亮,又是多么的神秘哟,但又无时不闪射出一种温和的、善良的光亮,同时,带有一丝高傲的冷峻。白晳红润的脸上,有少量明显的斑点,然而,正是这些斑点,更加映衬出那张脸的洁白,正是这些斑点,使她增添了沉稳的、母亲般慈祥的气质,软薄的衣衫下两个饱满的胸脯,像两个起伏的山头,怎么会产生邪欲呢,她那皇后般高贵的、女神般威严的气度正是那两个高耸的胸脯产生的。冰肌玉骨般的双脚有些瘦弱,左脚脚踝处有一颗黑痣,正是这颗黑痣让那冰肌玉骨充满了温热和酥柔。

  沉溺于一片云雾之中的陈思远抬起手,摸住衣袋里的那封信,此时此刻,沸腾的血液冲击着心脏,对云月长时间的爱一下子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他,使他蠢蠢欲动,又似弦上箭,一触即发。

  陈思远甩掉烟头,终于鼓起勇气,这番勇气,绝不亚于一个杀人犯在提刀之前的胆量,他站起身来像一个梦游者一样,神志恍惚地朝云月走去,他忘记了一切,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云月。

  “嫂子,麻烦你啦。”梦游者像贼一样走进灶房。

  云月吓了一跳,她正在切新鲜瘦肉,回头说:“没什么,吃顿便饭。”

  日思夜梦的云月就在眼前,但陈思远不知所措,一时忘记了那封信,像一根木头一样立了几秒钟,陈思远举起发抖的右手,慢慢地朝云月的右肩移进,此时此刻,陈思远已经疯了,他认为这个世上只有他自己和云月两个人,天啦,搭上去了,尊敬的盛宇哥,宽恕我,心爱的云月,理解我,原谅我,主宰万物的神啦保佑我,我可是心无邪念啦,这是我神圣的、纯洁的、无与伦比的爱情哟。

  可是这一触,触到了云月的灵魂,她一闪身,退了两步,明白了,她看见面前男人的一双燃烧着邪欲之火的眼睛,这双着火的眼睛急欲燃烧掉她身上的衣服,燃烧掉她整个身子。一股气在云月心里撞荡,真想给他两菜刀,刀还拿在手上,但云月转念一想,刚才面前这个男人还在给星遥讲作文,于是,她强挤了点笑容说:“思远,等会儿饭才好。”

  云月的笑容不正是情有独钟吗?那一闪一退,每一个女人事先都会这样。还要犹豫什么,陈思远跨上前,双手搭在云月的肩上,一直积郁在心中的情感一下聚集在双眼,形成两束闪电向云月的双眼射出,一直积藏在心底的一句话“云月,我爱你”致使他的嘴唇颤抖起来。

  “云月,云月,我……”

  可是,云月愤怒了,深邃的双眼充满仇恨,一张脸阴沉而扭曲,一把推开欲对她非礼的男人,随即正色地说:“我一直都把你当成一个好人,原来你是一个花花公子,一点都不正直,盛宇错交了你这个朋友。”

  花花公子一下呆住,但唯一的出路就是解释。

  “嫂子,对不起,我……”

  为了使云月更能听清自己的解释,陈思远走上前说:“嫂子,我……”

  云月早有预防,走上前又没安好心,她怒声喝道:“滚,你给我滚,以后不准到我家来。”

  云月还不解气,把切好的新鲜瘦肉扔进了猪食桶,用来喂猪。

  陈思远无地自容,只好逃之夭夭。

  人最美好的东西应当属于爱情,历代文人骚客没有不赞美,不讴歌的,古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近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古之作者尚不可考,当代琼瑶称得上言情大师。多少年来,人们追求它,拥有它,放弃它,失去它,无数个爱情悲喜剧在人类的地球上演绎,从古至今,多少千古佳话被人们广为流传,如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天仙配等。爱情之所以比鲜花还美好,究其原因它能使一个人产生无穷无尽的能量,以致使其生活像朝霞一样绚丽多彩,可以这样说,爱情犹如一个人的灵魂、心脏、神经、血液,其价值就像广阔的宇空,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君王之位,万里江山,是多么令人肃然起敬,心驰神往,但多少人谱写了“宁舍江山爱美人”的千古绝唱。按理说,再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因为一个人失去了生命就失去了一切,但多少人扮演了一场以身殉情的生死悲剧,人世间,多少人拥有幸福、甜蜜的爱情,又有多少人沉陷于爱情的深潭,不能自拔,叹曰:“问世间情为何物?”

  陈思远就是一个痛苦而沮丧的叹曰者,他像是被鬼牵了一样,煞白的脸,呆滞的眼睛,回到家后,便藏进寝室,吃饭的事也没有想到,为不使事实败露,对母亲佯称不舒服。

  陈思远失去了一切,忘记了一切,什么理想、事业、追求、荣誉,什么金钱、生活、自我、工作、农事,什么仇与恩、爱与恨,一切的一切,统统烟消云散,脑海一片空白,又是一片混沌,似身处于缥缈空旷的寰宇之外。

  只有一件事没有忘记,他伤害了云月,又伤害了盛宇,还伤害了星遥,差点破坏了一个幸福、美好、和谐、完整的家庭。世上的恶人都会赞叹鲜花的美丽,而自己却用罪恶的双手捣毁一个鲜花盛开的花园,天啦,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正义之网已把他紧紧罩住,即将受到审判,推上断头台。

  受到心爱的人的唾骂和仇恨,这是让人感到最痛心的事。我一直都把你当成一个好人,原来你是一个花花公子,一点都不正直,盛宇错交了你这个朋友。滚,你给我滚,以后不准到我家来。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支利箭,直射他的心脏,直射他的灵魂。

  想到云月把切好的肉倒进猪食桶的情形,又想到盛宇打了苏逾,并叫他像狗一样爬遍了一条街的事,陈思远孤独、害怕到了极点,就像一个儿童半夜走进一片坟地,天啦,自己有何颜面见人呢,猪狗不如的东西。陈思远伤害了云月,同时,自己也受到了同等分量的伤害,其情感已被摧残得筋断骨碎了。五年的思念,冥冥遐想之中带来的快乐,坚定而深切的爱恋得到的回报,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他明显地感觉到活着毫无意义和价值了。

  他盯住墙上挂着的火药枪,自杀的念头在心底暗暗滋生,装足火药砂子,对准太阳穴一扣,天大的事都解决了。渐渐地,对准太阳穴一扣的念头明确起来,一个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动手之前总会将生前的事回想一番,看看有无牵挂之事。想到云月还不明白他的真正心迹,这个念头随之而开始动摇,而后完全消失了。

  要死的念头虽然消失,但他好比死了没埋。陈大婶发现儿子如一个僵尸躺在床上,便着慌起来,第二天,她请来本乡有名的张老师,张老师年逾古稀,一大把白胡子,但他红光满面,腰杆笔直,他最擅长草草药,一番望闻问切,没诊断出病情,最后只好试着以感冒医治。配了一副草草药,装了半锑锅。

  神志模糊的陈思远把药汁当茶喝了下去。

  三天后仍不见好转,陈大婶怀疑儿子撞到了鬼,于是请来一位老道士。老道士是清河乡一拨道士中的掌坛师,颇有法术,每每死人场合里做道场中最精彩最关键的那一堂,即发丧前一手提宝剑一手提公鸡,并一阵急促的念念有词,总是身穿八卦图长衫的这位老道士来完成,一阵下来,老道士的额上会出现一片汗珠。老道士要为陈思远驱鬼除邪,法术进入高潮,老道士执起宝剑,先在堂屋转了三圈,并一边急促地说“出……”

  后用剑对着地上用稻草扎成的毛人,一边像是用急言厉语对毛人呵斥,末了,老道士高喊:“我要杀死你。”随之而,他已做起杀死毛人的架势。正当此时,一个比毛人还要凶恶的魔鬼出现了,他披头散发,一双大眼睛,毫无血色的脸。魔鬼素来与道士不共戴天,他抓着老道士的八卦长衫喝道:“我没中邪,我没中邪。”随即,魔鬼把堂屋上方的神像撕烂,又把桌子上的书、卦、木鱼以及敬神的一切供品摔了一地。

  惊愕之余,家人认为思远疯了,老道士认为这场法事算是白做了,毁了神像神器,还要遭受神的惩罚。

  经过一番发泄,陈思远觉得轻松了许多,清醒了许多,他开始冷静地反思那天自己的所作所为,总算找到开脱部分罪责的理由:他并非心存歹念,只不过是想对云月表明心迹而已,也就是想对云月说一直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一句话——云月,我爱你。

  陈思远点上一支小南海,好几天没抽烟了,烟味使他更有了精神,他继续想到:对一个有夫之妇说爱呀爱的,自然也是荒唐之举,也是不道德之举,但这比云月认为他欲非礼要罪轻十倍,显然云月是误会了他。陈思远意识到: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云月解释,让她消除误会,不然的话,过两三天盛宇回来,云月一定会向他倾诉受辱之事,盛宇必会火冒三丈,像对付苏逾那样,把自己痛打一顿,再像狗一样爬,要爬一个社,每家每户爬到。怎样向云月解释呢,陈思远思考着和云月接触的机会已经没有,看来只有一个办法,给云月写信。

  陈思远找那封该死的信,心想,那天如是把信给她,就没有这场事了,不知为什么当时怎么把信忘了。哦,我爱你这句话一定要亲口说才是出自内心的,才是真诚无邪的。要给云月写信,这封信上的很多内容可以照搬。

  陈思远未动笔之前,突然产生一个意念,娶沙牛的堂客为妻,无疑,他是想对云月证实他已采取了实际行动来斩断爱恋的情丝。也许他已对云月由爱生恨了,娶了别个女人,等于报复云月。

  堂屋墙上的挂钟敲了两下,陈思远提起笔,开始给云月写信。

  只有云月最清楚,陈思远病倒的原因,但她也感到纳闷,一病不起,听说还要请老道士来接魂,莫不是真的害上了相思病,回想了一番以往与他相处的情形,云月相信了盛宇说的话,陈思远对她有意思,同时,同情之情在心底下隐隐而生。

  云月已打定主意,上午时分去看看那个需要道士接魂的年轻人,就喂了猪去吧,如有必要可以说一两句歉意的话。

  云月在遮檐淘着喂猪的洋芋,一边回想着几天前那桩不愉快的事,凭着女人的敏感,加上她胜人一筹的聪慧,她猜想出当时陈思远颤抖着嘴巴想对她说什么,说什么呢?云月又不敢很明确地告诉自己,但已为人妻的少妇的两颊不由得红了起来,像个姑娘似的。而后,云月为自己过分的行为、过激的言语深感愧疚,深感自责,尽管他的表露有些轻佻,甚至有些侵犯,可是人家并无恶意。唉,真不该把切好的肉倒进猪食桶,真不该说如此绝情的话,这样太伤人家自尊心了,难怪他一病不起,说不定真丢了魂,如此一想,云月的心隐隐作痛了,她忧虑起还在病中的丢了魂的陈思远。

  可是,云月端起洋芋,正准备走进屋时看到的一幕让她立即消失了焦灼的心情,陈思远很有精神地朝她家走来,人已跨上地坝。云月心中一颤,放下一箢箕洋芋,垂眼扫视一遍衣着,流露出温和而正常的表情,以待陈思远走拢自己。她看见陈思远穿着一件蔫巴巴的中山服,但他表现出从容大方、一本正经的风度。

  陈思远理直气壮地走到云月面前,说:“嫂子,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请接受我庄严的真诚的歉意吧。”

  云月微笑着,用一种无所谓的眼神和面色也向陈思远表示歉意。

  陈思远摸出一封信,递给云月,云月爽快地接过。

  陈思远说:“我并不介意你拿给盛宇哥看。”说完飘然而去。

  陈思远直接来到安大妈家对安大妈说:“你给我说的亲事我没意见。”

  安大妈满脸堆笑地说:“这门亲事好啊,年龄也相当,她家做好了砖房,你去了她家,简直是享福。”陈思远离开时,一院子的男人女人都好奇地望着他,几个女人“喳喳”地说起话了。

  云月预感到这封信是很有分量的,故没有随随便便地打开来看,她小心地装入衣袋,把洋芋倒进锅里,又倒上一箢箕猪草,然后来到楼上寝室,坐在窗下的写字台前,郑重其事地看起信:

  尊敬的云月:

  说一万个对不起,也不能弥补我对你的伤害。你是圣洁而高贵的女神,而我用肮脏的罪恶的双手玷污了你冰玉般的躯体,侵扰了你纯静的心,亵渎了你崇高的灵魂。我真是十恶不赦,世上最残忍的刑罚也难以制裁我干了这桩恶辣的罪行。云月,你要我去死,我不敢贪生,你要斩下我的双手,我也不会怜惜,我的双手比沾上血腥还要狠毒,让你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请相信我以上说的话,没有一个字的谎言,我已是罪该万死,怎敢再对你撒谎施骗,罪上加罪呢,一个罪人的忏悔可是出自心腑之声。

  可是,云月,这里我要直言不讳地给你说:那天的事我并没有邪欲歹念,你的美丽、你的冷漠、你的威严、你的超脱,总会让人肃然起敬。只不过我对你的敬意多了一份爱慕之情,正是由于两种情感的驱使,我想对你说,唉,原谅我,云月,再一次宽恕我,也许这句话又是对你的一次伤害,但我不得不说,就像地下集聚已久的岩浆要喷射而出以致形成火山爆发一样,我想对你说:云月,我爱你。相信我,云月,这句话是神圣的,是庄严的,是出自内心的,出自灵魂的,并非随随便便,也并非甜言蜜语来讨取你的欢悦,它包含一亿万个真诚,就像我说我叫陈思远一样。

  我原本有一个工作,非常理想的工作,坐在装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喝着茶,抽着烟,看看文稿,一天一十五元的工资,并且还有希望功成名就。可是我义无反顾地放弃了,没有一丝牵挂,没有一丝顾虑,放弃得干净利落,还轻松愉快的。当时,我之所以选择了农村,是因为我发现家乡太贫穷了,父亲的死使我的心灵受到雷鸣般的震击,我发誓要改变穷困落后的家乡。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作出如此重大的抉择,还有一个操纵着我神志的意念:我悄悄地爱上了你。这个意念潜在我内心的底层,藏在我的灵魂的深处,埋在我的骨子里。

  欢快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就像平坝上那条终日不休的小河,春天过去,夏天到来,如此往复。我潜藏着的意念从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躯体中一跃而出,随后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烙印在心坎上。爱情的到来,就像半夜里悄悄翻越窗户而入的盗贼,令人猝不及防。

  猝不及防的爱情依然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欢愉,但在怡然自乐之余,一些偶然的时候,我感到惶惑,这毕竟是爱情的误区呀。于是我曾希望忘记你,并尽了无数次努力,然而都以失败告终。人啦,具有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巨大力量,可是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也有愚蠢的一面,单从这两个方面来说,人还不如低级动物。高级的思维导致了一个人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丰富的想象力又导致了一个人容易产生有危险性的欲念,这个欲念一旦产生,聪明的人就无法抑制,只好让其滋生泛滥。我也是一个真正的傻瓜,我越想忘记你,就越是更加思念你,就像一个失眠的人,越是想睡着,而头脑越是清醒。

  后来我只好这样想:爱情之所以不易被抹杀,因为她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看看生活中的一些事,田边土角的杂草野刺,庄稼人会举起一把锄头,毫不留情地连根铲除,而醇香美丽的鲜花,不懂得欣赏的农民也会另眼相看,张三家、李四家房前的地坝边上都栽上月月红呀、节节高呀、香香草呀。爱情既然是鲜花,我便给予了她甘露、阳光,给予了她温情、呵护。如今,爱情之花已在我心中盛开,娇艳无比,芳香四溢。

  云月,难怪我爱上了你,你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女人,最善良的女人。

  你确实是天上的云和月,是那样的高贵,那样的遥远,那样的纯洁,又是那样的冷漠,你让人刮目相看,让人肃然起敬,你是圣洁年轻的女皇。

  你那双黑眸子似夜空中忽隐忽现的小星星,深邃无比,神秘莫测,那常带热情微笑的脸庞,如一朵盛开的玫瑰,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朝气,凝聚着女人的成熟、柔情,那珠碰玉击的声音,似一阵春风拂过,那轻盈的脚步,似流水、似行云,就是你那不经意的回头,也似垂柳迎风。

  你有一颗善良的、诚挚、热情、无私的心,也许这就是我深深地爱着你的理由,云月,你是西藏高原那片净土上的一枝雪莲花。

  尽是些华丽的、空洞的词藻,你一定感到乏味了,并以你聪明的思维察觉出一丝虚伪,一丝阴谋,一个颇有心机的男人不是对漂亮的女孩尽说蜜糖般的言语吗?为了真诚起见,允许我再作一些啰唆的述说吧。

  那年春天,阳光依旧和煦,小草依旧翠绿,虫蛙依旧弹奏出音乐般的鸣声,可是敬爱的父亲患病于身。这件不幸的事,你是知道的,为了救治父亲,我费尽了心思,但父亲终究不治而亡,更让我寒心的是:亲人的无情、世人的冷漠。昔日美丽而善良的大嫂,一反常态,不但未拿出做砖房的钱,还没完没了地数落老人家的不是。言下之意明摆着的,父亲亏待了她,对不起她,她不愿为父亲付出一元钱。一向德高望重的大舅,在医院里,在病危的父亲面前居然颇有闲情讲起笑话。尽管如此呵,但这个世上还是有让我深感欣慰的人,云月,那人就是你呀。那两千元钱留着你纤美的手的温热,我被你感动的灵魂就发生了奇妙的作用,那一丝温热化作一股强大的暖流在我身上流荡,也许我对你的爱,对你的情,就从那一时刻滋生了,就像春天的时候,潜伏在泥土下的草芽。就算是你借出两千元钱我便对你产生了爱情是一件荒唐的事,但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仅凭你的慷慨,率直,和善,热心热肠,足可以使你在庸俗不堪的世人中脱颖而出,显示出你高尚的超凡的品格。

  爱情的力量是无法估计的,又是美妙神奇的,她居然能改变人的视觉原理。以往,在我遐想中的时日,我发现你对我是特别的,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你在很遥远的地方,总以为你的一切表露都包含着在乎我的意思,真令我快乐呀,令我心神激荡,以至魂魄癫狂,还天真地认为,你也爱上了我,于是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云月,现在你就不难理解我在床上像死人一样足足躺了四天。爱情的神奇是她还能改变人的正常思维,把一个人变成白痴,尊敬的盛宇哥送给我一支火药枪,至今这支心爱的火药枪擦着油,乌黑发亮,装上火药砂子,挂在寝室墙上一处醒目位置。当时我想,盛宇哥的意思是把你交给了我,让我保护你,天啦,世间居然有我这样的笨蛋。可是,这是爱情的捉弄呀。

  再说,凭着年轻人的锐气与勇猛,凭着一腔的热血,一身的豪胆,再加上我天生的富于幻想,云月,我对你的爱情已变成一团熊熊烈火,在我心中燃烧。

  所以说,那天我肮脏的双手以及整个躯体内积藏着火一样炽热的情感,那情感又如水如云般的柔和,与一个魔鬼收敛起恐怖的面孔,伪装出温和善良的容貌恰恰相反。尽管如此,我也不能为自己完全开脱罪责,因为你有一个多么幸福、美满的家庭,而我却向你的家庭里扔进了一枚炸弹,扰乱了你安详的静谧的生活。

  这里,云月你一定会反问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写这封信来再次打搅呢,云月,如果你一辈子都为那天的事误会我,咒骂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再说,凭着你高洁的、正直的伟大品格,你完全可以把一切情感上的骚扰和诱惑拒之于千里之外,这封表白了我心迹的信就像在你的心海里投进了一块石头,时间一过,那荡起的千万层波纹就会消失,消失得无痕无迹。

  现在,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因为我已经对你说了:我爱你。我也感到轻松了,像是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请相信我,我对你没有更大的奢望,原来有的杂念繁欲统统被我斩草除根,我发誓,那天的事以后是绝对不会再发生的。

  我依然每天都会真诚地祝福你,祝你幸福,祝你生活得美好,我对你的祝福其分量远远超过我对自己的祈祷。

  最后,再问你一句,云月,你能原谅我吗?你能宽恕我吗?

  知名不具 一九九四年某月某日

  云月的心怦怦直跳,快要跳出胸膛,白晳的脸庞,泛起一片又一片红晕,像是夕阳美丽的余晖,她那沉寂的、安稳的、纯洁的情海,真的被陈思远扔进了一块石头,激荡起无穷无尽的波纹,这波纹包含惊悸、兴奋,包含幸福、快乐,包含动人心魄的欲望,包含女人的羞怯与善感,唉,也许只有一位天才的作家才能真实详尽地描述云月此时的心态。只好避开其心态,谈其心思,云月思虑起如何应付突然单刀直入地闯进情怀的多情男儿。

  三天以后,沙牛的堂客有些按捺不住性情,终于鼓起勇气主动摸到陈思远家。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金银瓶。

  金银瓶坐在凉板椅上,P股下的竹块发出“叽嚓”的声响,她说了一句“安大妈给我说了”,便低下头玩弄起衣衫角,羞怯得像个相亲的姑娘。

  陈大婶笑呵呵地问候一番,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已和思财两口子商量好了,思远去了你家,我就到大儿家过日子。”相亲的姑娘没说话,红红的脸上露出笑容,陈大婶走出门,说去弄猪草。

  一会儿,红翠走进来,脸上流露出一种神秘的表情,一定是出门弄猪草的陈大婶顺路告知了她,这一天大的喜事,怎能不与家人共享快乐呢。可是,红翠说她要借米筛筛米。言下之意,并非有心来看看两个年轻人的约会。红翠拿着米筛朝外走去,一边对陈思远挤眉眨眼,似暗示了一个意思。

  四五个小孩先在外面窥望一会儿,后来居然大胆地堵在门口,睁大眼睛看稀奇。两个年轻人相隔甚远,没说什么话,可是那群小孩无缘无故地发出一阵爆笑。

  陈思远说:“我们上楼。”

  羞怯的金银瓶跟在后面,上楼去,那帮十一二岁的男孩又是一阵爆笑。

  金银瓶好奇地看着书桌上的一堆书,对一个书生的崇敬之情在心底产生,原本打好已久的主意更加坚定了,再由于隐秘的寝室,她毫无遮掩地说:“你到我家上门,我是没意见的。”

  陈思远即刻说:“别上门上门的,难听死了。”

  金银瓶心想:当地人们都是这样说呢,哦,书生的说法不一样,一定另有一个好听的名称。上门的确难听死了,让人一听就明白,男人找了一个死了男人的堂客,并且,男人还寄居前夫的门下。于是她警告自己,今后千万别提上门两个字。

  “你去了我家,我是没意见的,我家做好了砖房,三间排面,两间进深,一楼一底,窗子上安好了玻璃。”

  陈思远没吭声。

  金银瓶又说:“你去了我家,哪样都是现成的,煤炭厂赔了一万两千块钱,我想先买台双缸洗衣机。”

  陈思远点上一支小南海。

  金银瓶再说:“你去了我家,沙牛的爸妈就跟着他大哥家过日子,和你妈一样。”

  陈思远深深地吸着烟,金银瓶以为他在考虑今后一块儿过日子的事,说不定他也先想买一台双缸洗衣机。于是她又说:“双缸洗衣机买好了,再买电视,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才五百多块一台,我那笨牛,经常到他三公家看电视,现在的娃儿聪明,四岁就会看电视了。”

  陈思远转过身,望着窗外,背着了坐在床上的金银瓶,金银瓶认为陈思远不喜欢她刚刚提到的笨牛。心想:这也难怪他,后娘后老子没有一个喜欢不是自己亲生的娃儿,唉,谁叫笨牛的老子被煤炭打死了呢。她想了想说:“你去了我家,我就叫笨牛喊你爸爸,他一教就会,很聪明。”

  即将当爸爸的陈思远发觉到眼前的这个女人的谈吐与其长相一样,一点不会让人产生好感,于是,他考虑着该不该与这样的一个女人结婚。

  金银瓶又说:“你去了我家……”

  还没去他家的陈思远生硬地打断话说:“你老是去了你家你家的,你累不累,那个鸡巴洗衣机是你命根子,还有那个……算了,不说了。”

  大学生嘴里吐出鸡巴来,是金银瓶感到惊愕的事。此时她才明白,有文化的陈思远对她前面所说的根本不感兴趣,想了又想,她预知大事不妙,眼泪不知怎么流出眼眶,像下毛毛雨时的屋檐水,一股细线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掉在楼板上,刚才兴趣盎然地大谈双缸洗衣机的金银瓶哭着说:“思远,我没多大文化,只读了个小学,读书不得行,没考上初中,我的命好苦哟,二十八岁就死了男人,如果你不要我……”

  没有文化的女人,二十八岁就死了男人的女人,流着眼泪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如果都不能使陈思远产生同情心,那么他就不会对云月产生无望的爱情,多情男儿爱恋云月就是因为云月的善良。陈思远的心软了,并感到自责,对人家的说辞当面采取鄙夷和粗暴的态度是最不尊重人家的表现,你说得好,为何一个字也不说,再说,始终在别人面前保持沉默的人,他本身就对别人持有反感情绪。

  陈思远走近金银瓶,左手搭在其肩上以示抚慰,心灵受伤的女人顺势倒在陈思远的怀里,尽情地让眼泪纵横。两人都穿着软薄的衬衣,陈思远明显感受到紧贴着她的胸脯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鼓胀,那样的温热。那温热不知怎么流入心脏,使之怦怦直跳,并向全身涌流出滚烫的血液,脑壳开始发热。一个欲念随之产生,对怀里流着眼泪的女人如果给她最好的示爱方式,她必定会得到最大的安慰和快乐。如此想来,加大了陈思远的胆量。金银瓶感觉到整个身子被一双有力的手紧抱着,下腹处有一坚硬的东西在触及。顿时像一股细泉涌流的眼泪戛然而止,没来得及流出眼眶的泪水立即消失,让活跃的眼眶细胞给吸收了,此刻,除毛发外,没有一处的细胞不是在作剧烈运动。她踮起脚把身子贴得更紧。但陈思远松开双手,松开的双手插入女人油菜花色衬衣,直往上探移。金银瓶的两个肥硕的乳房还是一个多月前让沙牛给摸捏过,此时她怎能不神癫魂狂呢,双手颤抖起来,但还是很快摸索到一个入口处,“嗖”的一声插入,大把大把地抓捏。如此一来,陈思远的一只手已不满足于烫热、弹绵的肉体,缓缓下移,顺藤摸瓜似的。等到喘着大气的一男一女停止动作,分开身子,二人心照不宣,立即干一件什么事才能让自己和对方的不可遏制的欲望得到满足。

  可是,正当时,门被人推开,李盛宇闯了进来。单凭两人闪着红光的眼珠、皱巴巴的衣服,让他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更不要说两人惊愕之后的难堪面色,也让他不知怎么厌恶起金银瓶,用不友好的口气说:“你出去,我有话要对思远说。”

  语气是严厉的,金银瓶不得不服从。

  陈思远已经羞愧得满面火红,僵直地站着,自己的寝室,没有他容身之地。唉,事已至此,只好任凭李盛宇处置了。

  但李盛宇摸出两支香烟,递给陈思远一支。李盛宇说:“思远,你应该高兴啦,这件事足可以证明云月是一个正直的女人。对我们男人来说,最好的女人就是正直的女人。”

  陈思远莫名其妙地望着李盛宇。李盛宇又说:“唉,我得了绝症,随时都可能死去,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外人,今天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就等一段时间吧。”

  爱情的到来并未使陈思远欣喜若狂,他为爱付出了很多,他的心灵为爱情受到震撼,幸福的降临似乎是顺其自然的,是理所应当的,他享受到的快乐就像辛勤的农夫望着自己丰硕的稻麦那般喜悦。然而朋友的情谊,雷鸣般地震击了他的灵魂,他激动地说:“不,盛宇哥,这不是真的,云月嫂离不开你,星遥也……”

  陈思远已经控制不住洪水般的情感,痛哭流涕起来。

  李盛宇静静地抽完一支烟,陈思远渐渐止住哭声,李盛宇又说了一番安慰的话。他看出陈思远为他的不幸深感伤心了。之后李盛宇离去。

  一脸横肉的金银瓶闯进来,可怜的女人,一切的一切让她窥探到了,心中集聚着无法发泄的恶气,只好朝自己身上四处乱窜,肥厚的脸怎么不会变得扭曲呢。她“哼”了一声说:“你摸了我的奶子,还摸了我的下面,想甩我,没那么容易的事。”

  陈思远说:“我给你五百块钱,买一台双缸洗衣机。”

  金银瓶想了一会儿说:“还要买两件衣服,一件高领西装和一件红色滑雪衣。”

  陈思远点了头,表示认账。

  金银瓶低下头站着,玩弄一会儿衣衫角,红着脸说:“刚才没干的事,你想干,你就干,你不要我也没关系。”

  陈思远看见金银瓶平滑的脸上荡着一片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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