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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春天很快来临,它似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女,把那年轻而美妙的气息尽情地洒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哦,原来天也不一样,很高很高,很蓝很蓝,深邃无比,直到宇空的尽头。白云、青云柔和而轻盈,随意地飘游。太阳,一位慈爱的母亲,毫不吝惜地洒下温暖与光明。

  地面上的一切变得生机勃勃,小草生出新芽,树木发出嫩叶,花儿萌出初蕾,都贪婪地吸收着大自然的营养。晨露滋润,似甘乳,阳光沐浴,如温泉,晚风吹拂,像情人的吻。

  一切都染上一层美丽而神秘的色彩,洁白的朝雾,红彤彤的日出,灿烂多彩的晚霞,它们都与大地是那样的亲近,似乎浑然一体。东边的山峦披上一件金色的纱衣,山边的朝雾一旦醒来,即向四处弥散,房顶上、田野上、土丘上,一片片云蒸霞蔚,奇美的晚霞呀,你干吗直接从天边洒向地面呢,让人产生一些不可实现的幻梦,那是海市蜃楼,那是蓬莱仙境,或许那是玄秘的神话。土里油菜花已经盛开,那一块又一块的金黄色,真让人贪心久观,让人晕眩。小麦已经结出丰硕的穗子,银灰色的一大片,四周的山头娇翠欲滴,春天的少女,你是一位独具慧心的大画家,还得感谢造物之神啦,你给美丽的图画吹了一口灵气,一切都是活鲜鲜的。

  难怪有人说,一切艺术皆源于大自然。夜晚,虽然看不见如诗如画的景色,但这是音乐的世界,朦胧的星光下,青蛙竞相弹起玉琴,“咚咚咚”“呱呱呱”的声音在田间响成一片。鸟儿争着吹起金笛,催春的阳雀,催晨的水鸭,催人的布谷鸟,还有猫头鹰、黄鹂、画眉等什么的,像是召开一个音乐演唱会,但分不清谁胜谁负,每一种叫鸣都让人心怡耳悦。草丛中,洞穴里的虫子们鸣声显得低沉、微弱,似窃窃私语,又似情人促膝谈心,更似一首催眠曲。一点也不喧闹,夜更显得安详,静谧,和谐,美好。如果伟大的音乐家贝多芬在这样的夜晚弹奏起《月光曲》,他只会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还需请那些在场上故作姿态,放声高歌,以致博得一片哗啦啦的掌声的歌手明星来听听大自然的声音,雷声轰轰地鸣,细雨淅淅地下,软风呼呼地吹,河水咚咚地流……

  泥土、树木、小草、花儿、朝露、雨水,还有路边的石头,草丛里的枯枝,一切的一切都飘逸出新鲜而清香的气息,融和在干净的空气里。人啦,如果一直处于这番环境,他的欲望、追求、杂念烦思都会统统消失。

  昏沉欲睡的冬天过去,人们像是从睡梦中清醒一样,精神振奋起来。田块里,已有人开始犁田,人勤牛奋蹄,发出哗哗的响声,一块块冒出水面的新鲜泥巴,湿漉漉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又转了过来,插住铧口,点上一支烟,默想到:又要撒谷播种了。

  随处可见的姜田里,人们正赶紧地打着姜窝,“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从未间断,和煦的阳光,柔和的春风,男人脸上依然挂满汗珠,心头充满希望,干练的动作显示出无穷的精神和力量。

  土里照样热闹,妇女们在翻土整地,谈笑声像一道道春风,在土丘上传来传去。心里头充满快乐和算计呢,翻挖着的土地里,即将播下菜呀、瓜呀、薯呀、谷呀等什么的。

  春种秋收,岁月就像小河里的水那样流逝,清河乡的农民很快地度过了五个这样的春天。

  如今的清河乡已发生了巨大变化,看不到稻浪万千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又一片郁郁葱葱的生姜苗,古旧破烂的泥瓦房不见了,一座座漂亮的砖房像星星那样闪亮地散落在四周的山脚下,多数房屋还贴上了耀眼的白瓷砖,似乎给这个地方添增着富裕的色彩。高大的烟囱下面已不是以往一片荒芜的野草,一排排新建的厂房安详地等待着,大门口处,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子:清河乡生姜加工厂。电话线、光纤线牵进千家万户,汗水一擦,遥控板一按,坐在沙发上看起彩电,有事要联络,拨一下六个数字,年轻人喜欢操大套,赶个场都要骑摩托。一般家庭都存了个千儿八百元,已不再为钱的事犯愁啦,农民们过着舒心的日子。

  巍巍北山的西面,仅仅延伸了四五座山头便形成了一个低矮的山坳,通往县城的公路就是翻过的这个山坳。四五座小山再向平坝内伸展,由高到低、由大变小,起伏连绵。最后缩变成一个似母亲胸脯的土丘。前方,也就是平坝上了,小河弯弯曲曲地倒了好几个拐,才一个劲儿地向南面流去。依山傍水的那个土丘,无疑就是一处风水宝地了。新建的乡政府大楼就在土丘前面,原本那是一片田。五楼一底的大楼呈凸字形拔地而起,装饰上黄色点缀着白色瓷砖的排面闪闪发光,耀眼夺目,楼顶插有十二面彩旗,大楼前面是一块偌大的坝子,四周建成的花园,中间有一口方形水池,其中由一些奇奇怪怪的石头砌成了一座好看的石山。大门前贴着黑色大理石的高大方柱头,明显地增添了雄壮威严的气势。不过,大楼里财政办公室的账簿上,记有一笔晦暗的数字:欠款五十万元,它与光彩的排面恰恰相反。

  乡政府四周,则是一块块良田。据说这地方上要搞一个集镇建设,如今,乡政府隔清河场有一段两百余米的公路。

  五年的时间,清河场也迈着稳妥的步伐,赶着时代的发展。街道沿着公路朝两头伸展,破旧的房屋被漂亮的砖房取代,多数门面安装上卷叶门,拉上拉下发出一阵哗啦的响声。商店增加了七八家,馆子由原来的三家成倍地增加到六家,其中一家竟然开起了火锅。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具有创意的家伙,开起一个叫什么夜来香的名堂,农民们不知是个啥名堂,只见三四个涂红抹脂、坦臂露腹的妖艳女人,不时斜躺在街边门口的胶椅子上,半闭着眼睛晒太阳。

  而今,李盛宇心中宏伟的目标总算实现了,但在踌躇满志之余,仍存有一丝忧虑,加工厂还没生产出产品呢。去年,像李盛宇预料的一样,历来走俏的生姜在销路上出现了急转而下的局面。如果黄金像石头那么多,黄金也会一文不值,这就不难理解生姜变得如此烂贱了。据悉,价格从一块五跌至一块,又从一块跌至八角。最后,五角钱一斤还要挑三拣四。于是,清河乡党委政府决定,筹办加工厂。并对李盛宇委以重任,兼任清河乡加工厂厂长。厂长这个词也再虚伪不过了,厂的影子都还没有。简单地说,李盛宇通过种种努力,今年春,加工厂总算宣告成功。挂牌那天放了一个多小时的火炮,杨县长和王书记剪了彩,小车在公路上停了一长串。但李盛宇在发言的时候晕倒在地,是杨县长的小车把他送进县人民医院,使他没能参加在乡政府食堂举办的喧喧闹闹的庆功宴会。

  连续四年,李盛宇都被评为县先进个人。一九九二年,还被评为省劳动模范,一九九三年上半年某个时候,他的创业史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专题报道,记得题目是:在黄土地上寻找财富的人。今年春天的某一天,杨县长拉着李盛宇的手说:“盛宇,你的产品成功了,我向上头建议,提你为副县长,我们县还缺一位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呢。”李盛宇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笑了一下,那笑容是一种苦涩、无奈的表情。

  李盛宇脸上下巴处那道瘢痕,已被金灿灿的喜悦之光照耀得毫无痕迹,但他的生命与其辉煌的事业恰恰相反,已进入了衰亡时期,接近死亡的边缘。

  病魔在体内日益猖狂,无时无刻不在撕咬吞食他的肉体与血液,直到最后把那崇高伟大的又是轻飘飘的灵魂,用它那狰狞可怖的双手交给提着铁索的两个鬼差。由于血细胞不断减少,大脑给消化神经下达一条死命令:食欲减退,提头来见。所以,李盛宇的身体看上去依然那么强壮。但是他本人明白,双脚变得有气无力,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两只眼睛已经失去以往的灵光,两张上眼皮已是两片枯黄的树叶,任何时刻都有可能垂落。李盛宇每天吃三次西药,每次都是云月亲手给他。看着丈夫把十二颗药片吞下去,她就感到像是对神灵祈求了一遍,尽管她心里明白,医生说的,这种抗癌胶囊是全国最好的药,但也只能起到抑制作用。

  而今,李盛宇唯一的精神支柱是把加工厂的产品做成功,那份珍贵的产品工艺流程资料他小心地存放在家中书柜的中间一格,用一本《邓小平文选》压着,但愿凭这一精神支柱,李盛宇能多活一些时日。接下来,得略叙一下“平车帮”。与李盛宇的生姜一样,陈思财的“平车帮”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在人流车涌的县城,随处都可以看见“平车”,都可以看见一两个陈帮主的属下,那时陈帮主统领着一百二十几号人。在县城整个平车王国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支庞大的队伍,是由最初的三人发展到六人,又按同样的帮带亲戚朋友的方式,逐步扩大,这些亲戚朋友们,又带自己的亲戚朋友,仅仅两三年,就像几百年一个家族的繁衍那样,人丁旺盛了。也像一个祖宗发派下来的血缘关系隔远了的同宗的族人们一样,关系疏远了,面孔陌生了。陈帮主居然叫不出一些人的名字。

  陈思财尽管没像李盛宇那样上过电视,但他的威风大大地超过了李盛宇。偶尔从城头回来,几乎都穿着一件城头过时的西装,这件过时的西装,也足够使他在穿着不像个样的农民面前得意了。衣衫角掀起的一阵风可以扇倒人呢。赵大脸那把锋利的杀猪刀,也赶不住陈思财那辆平车勇往直前的迅猛势头。赵大脸佯装地背着手,低着头,两眼若有所思的干部模样,也远远逊于陈思财满面春风、昂首阔步的一副成功人士之形象。

  在陈思财的家里,电视机、洗衣机当然就值得一提。楼上安好了地板砖,墙壁贴了方瓷砖。像城头人的居室,害得红翠在繁忙的农事中也要抽一点点时间,偶尔用拖帕多少抹一下,但她心头乐意。听说陈思财还要买影碟机、沙发,还要在屋后添砌一个厕所,兼作洗澡堂。并且,这个厕所要套在寝室,半夜屙屎屙尿方便,洗完澡就可以直接上床,和城头人一样。河东村一社的人们,红着眼看着陈思财家日益发达起来了,但他们并没有过分的嫉妒和急躁。陈思财在外拉平车挣了大钱,该他龟儿子操大套了。一些生性很强的人,暗暗地使上了一把劲。

  可是,平车和生姜一样,并且提前一年走起了下坡路,生姜的烂贱是生姜发展过剩了,据了解,川南县邻近的好多县市都发展起生姜,平车也是如此,拉平车的多了,以往毫不起眼的农民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角色。街上,手臂戴着红笼笼的退休老头常常对“平车”一阵吆喝,以往自由地穿梭于街道上的车辆不得不放慢速度,有时还要停住车,以等一辆平车横穿而过。街头巷尾不是门面的宽敞地带,不时可以看见一些摆放着的平车上,平车司机们很不雅观地睡起瞌睡。据说好几个乡镇的农民纷纷撞进县城,拉起平车。那时,一个生撞撞的“平车”往往一天就拉着一辆空平车,四处游走,就是那些老手们,也常常摇头叹息,就在平车行当不景气的时候,在城头混了几年的陈思财打起了人力三轮车的主意。如今,他已骑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整天在大街小巷穿来穿去,不时,把那当做喇叭的铜铃拨得“叮当叮当”地响。原本跟随他的人马,有的回到农村,有的到远处打工去了,有的就在县城干起其他活。有一小部分,继续拉平车,眼看多数人放弃了这一门道,他们认为转运的时机到了。只有羊子和那个幺舅子跟随着陈思财。并不完全是因为昔日的帮主自私、狭隘的心境抛弃了他的属下,还有一半原因:买一辆人力三轮车不但需要三千元的巨资,还要办一个什么手续。单是三千元的事,就吓倒不少拉平车的农民,而要办一个什么手续,就让有气魄的没吓倒的人摸不着门路。别说在城头办什么手续,就是在自己的地方办一个证明,也麻烦死了。尽管陈思财在城头混了几年,他的胆子也大了,他曾在一家豪华的发廊里正儿八经地理过两回发,他曾理直气壮地和一位官员模样的人争执过一次,也曾摸到川南一中,再大起胆子走进办公室和女儿的班主任交谈了十几分钟,他也曾到悦来宾馆吃过一回饭……但是,要办一个人力三轮车的手续,一帮之主的陈思财仍然一窍不通。他只好救助于城头当国土所所长的水牛,也就是他的大舅子。三天后,大舅子便把一张盖有七八个红团团的手续递在他的手上。后来,羊子和幺舅子的手续,也是所长帮的忙。羊子送了一条黔龙,两瓶古佛醇,而幺舅子只费了一句话,当时,所长对羊子说:“我要请人吃饭呢。”

  陈思财的好朋友铁牛先生,好朋友并没有忘记他,只怪自己骑不成人力三轮车。陈思财和羊子曾教过他一个上午,是在国土所那个宽大的院坝教演的。下午,铁牛打算在街道上实习了。刚开始,没有车辆行人,铁牛还非常镇静。突然从一条巷道里闪出一辆人力三轮车。铁牛慌了,高喊“来啦来啦”,他真的绕了一个圈,朝同类来啦……现在,铁牛在家里像一条牛一样耕耘着土地。

  眼下,陈思财风光极了,在他看来,骑人力三轮车比拉平车要高一个档次。拉平车算什么,是一种原始的体力劳动,是纯粹的下力人,是凭劳力和汗水挣几个养家糊口的钱。而人力三轮车就大不一样了,尽管是用脚踩,但跑起来飞快,可与长安汽车相比,这是一种半机械化的交通工具,并且可以穿越小巷巷、窄丝丝,而长安车只有干瞪眼。更主要的是“叮叮当当”过去一块钱,又“叮叮当当”的过来又是一块钱,抽一支烟的工夫,就挣了一包黔龙,就这样过去过来,一天下来,腰包里揣得胀鼓鼓的,就当你好几个“平车”。

  每天一半的时间,陈思财都会想着另一件甜美的事:女儿世琪去年考上了川南一中,也就是考上大学的陈思远读过的那所学校。在他眼里,读初中的世琪已经算是一个人才啦。“人力三轮车”和“人才”这两桩大事足够使陈思财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并加大了他的胆子。今年春光明媚的一天,陈思财摸到了曾去理过两回发的发廊,但这次他却没理一根发,倒用手把一个妖艳的女人的黄头发理了又理,并且,这个妖艳女人其他部位的毛发,也让他理了。事后,陈思财向羊子吹嘘:那个女人的毛被他一根一根地数了一遍。

  世琪考上川南一中这个大事,河东村一社的人们也产生了热烈的兴致。一致认为:陈思财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再想到陈思财也算是当地的一个人物,不少人认为是因他家的屋基占好了。屋后是一个平常的土丘,土丘左边拖伸出一条土坎坎,好比一只公鸡长着一只翅膀,右边,则是一片开阔的土地,一直连到陈思远的房屋,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这只公鸡像是少了一只翅膀。可是五棵高大的黄葛树,恰恰弥补了这一缺陷。给公鸡正好添上了一只翅膀。这地方叫做什么“金鸡拍翅”呢。

  家境的富足,女儿的出息,乐得红翠的嘴巴时常张得像个漩涡。只要有红翠在的场合,她总是千方百计地把话题扯到娃儿读书上面来。以往她喜欢的话题是砖房,过后,就是金钱,如今“砖房和金钱”远远没有“娃儿读书”具有新鲜和刺激了,有时,她甚至把人们摆谈的其他话题生硬转移到有关娃儿读书上面。于是说着说着便只有她一人爽朗的声音,一阵“啪啪”地说世琪如何如何。这时候,曾经悄声地谈红翠这门那样的男男女女,也只好竖起两只耳朵,恭敬地听着了。人家出了个人才,心头怎不服服帖帖呢,要不你家也出个人才呀。

  也有人这样认为:是他家的祖坟埋好了,因为陈思远也是一个大学生,就算他回到农村,一下子就当上了村长。不过,他们也不排斥其他人的风水理论。

  至于李星遥也考上川南一中的事,人们并没有这么激烈的情绪,认为这是预料中的事,她是李盛宇和云月的女儿,论家境,论人品,论地位,她家理所应当该出一个人才,况且,星遥本来就在城头读书。

  怎么说到小娃儿身上去了呢,还说了什么风水,早就该叙述本书的主人公了。

  胸怀大志的陈思远村长,这个大学生,他已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脸上看上去一片黑黄,就像一块腊肉,原本那口雪白的牙齿被劣质纸烟熏黑了,两只手变得厚实、粗糙,就像一块沙石石板,十个指头结着二十个茧疤,每个指头的中间关节处和连接手掌的根部各有一个。身上的每块肌肉每根骨头明显地松松垮垮了,这正是由于长期体力劳动所致。松松垮垮的腰杆,好比汽车的减振,能够承受超负荷的压力,松松垮垮的身体一旦紧紧邦邦了,潜伏的力量就会一下子爆发出来。再说,松松垮垮的手脚正好放开大干呢。如今,陈思远担着一挑沉重的谷子,照常能叼含一支烟在嘴里。他的双眼,已经失去了原本闪亮的光泽,就像一个灯泡蒙上一层灰尘。整个面部看来,似凝结着人世的沧桑。至于农事,他样样精通,算得上老把式了,并且,在当地是有名的庄稼能手。四五年的耕耘与收获,他与土地的感情逐渐亲密了,如同母子。他已养成了农民们通常的习惯,喜欢到自家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于是,土地上的一股暖流就从脚心传入体内,让人备感舒服和熨帖。

  李盛宇的事业算是一帆风顺,快马加鞭,而陈思远的事业却是一败涂地,事事受挫。他已是满身伤痕累累,摔了好几次跤,每摔一次都是云月为他洗去血污,包扎伤口,都是李盛宇给他抚慰,给他力量。如此,他摔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可怜的人啊,沉沦过,迷惘过,五年的工夫,看上去却衰老了十年。陈思远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无可估量的爱情的力量,加上他的宏图壮志,年轻人勇往直前的豪胆,一腔滚烫的血液,天生的富于梦幻,这些都使他擦掉泪水,振作起精神,去奋斗、去拼搏。

  如此叙来的确空洞乏味,令人摇头叹息。但要如实而叙,五年了,难免含混不清,颠倒模糊,只好翻阅陈思远的日记,避免拖沓繁琐,请允许作者作一些删减:1990年1月20日在全中国人民的眼中,今天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日子,是过年。过年的确算是我国最盛大的节日,刚到腊月间,打开电视,某公司或集团向新老用户拜年的言辞可算是百家争鸣。一些单位处事格外谨慎,向全国人民拜年。在报刊上,诸如此类的拜年也是屡见不鲜,不单是拜年,往往拜年之后,还要祝新春愉快。国家明文规定,春节放假三天,过年的这一天晚上,中央电视台要轰轰烈烈地推出春节联欢晚会。至于那些挂红灯笼呀、贴春联呀、放火炮呀之类的事就显得不值一提。

  中午是在我家吃的饭,不知怎么往日我讨厌的大嫂变得和蔼可亲了,我想是我心情愉快的缘故。云月,在敬供祖先烧纸之时想到了你,我给了你很多祝福。

  今天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我倒希望时间快点流逝,因为我一心想着早日把家具厂办成功。

  1990年2月3日今天,发生了一件预想不到的事,毛三叫居然提着礼物来给我拜年,他左一个村长右一个村长的,叫得比他老子还要亲热。可是他是心无邪念的,不像其他人给当官的送礼,除了巴结,还另有所图。而毛三叫完全是出于对我的敬重,出于我们之间的友谊。从他送的礼物就可以看出这一点,礼物是一条小南海和一包茶叶,烟和茶都是我喜欢的。年前出门买机器,他了解到我这两大爱好。我和他的友谊也是年前四五天密切的相处建立起来的,别看他胡子拉碴,毛手毛脚的,办起事来非常认真细心。并且,他心怀坦荡,是那种吃得亏的人。我和他出差的费用报销,他全权做了主,因为他那句“来回县城的车费就不用报了,就当赶一回县城,况且我还为娃儿买了一条绿色的军裤”,就让我信服。我之所以敬佩他就是因为他身上有上述两大优点,至于他对我的敬重,还是上次开村支两委会时,他就产生了,大概是出于我一番真诚动人的言辞,我是从他眼神里发现的,他在会开到中途时,一直用温和顺服的眼睛看着我。

  当接过毛三叫送来的礼物之时,我顿生愧疚,因为出门买机器的前些时候,我对他的穿着深感厌恶,并把他当成下人一样支来使去。之后心想,我必须回报他,他说过他读初中的儿子一心想买一双皮鞋,我就给他儿子买一双皮鞋吧。

  上午的时光,我和毛三叫烤着火,抽烟喝茶,随意拉扯,充满快乐。

  可是,中午吃饭喝酒的时候,毛三叫的说话让我产生不快,并非他本人,而是他说的一些事,这些事是从他问我一句“你给王书记拜年没有”说开的。他说,以前的黄磨子,每年给王书记拜年,像出门开会一样,提着拉丝黑皮包,里面装的是钱。他又说,蓝布帽早该退了,但有王书记保他,每年春节,他都要背着一个背篼到王书记家去,背篼里装着一只肥母鸡,一块坐墩腊肉。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思考着,再一边用一半的心思听毛三叫说话,花花公子说的话在我耳边响起:孔夫子是中国腐败的罪魁祸首,因为他大力倡导礼尚往来,而礼尚往来就是腐败的前奏。又想到毛三叫说的鸡呀、肉呀、钱呀之类的事,认为花花公子的这番阔论颇有道理。可是后来想了想还是给予否定,礼尚往来是出于真情,善意,是友好关切的表露,而腐败中的往来是缘于虚伪、丑恶,是贪图自私的体现。也许花花公子还要辩驳,至少说几千年的礼尚往来为当今的腐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可是,戴着眼镜有学问的年轻人,你想一想,礼尚往来的人类都时常发生战争,我真不敢想象,非礼尚往来的人类是怎样的势态。

  不知不觉,我与客人又喝了四杯酒,谈兴随着酒精的散发变得更加热烈,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我倒上两杯酒,说:“老毛,你处事是非常谨慎的,怎么得了个毛三叫的外号?”

  毛三叫摸出两支小南海,我明白这个不慌不忙的架式是为即将和盘托出的说话作准备,他吸了两口烟,说:“我这个外号是娶大嫂时她给我取的,农村有逗新媳妇的习俗,你是知道的,我们那时逗新媳妇非常露出,当着众人就摸她的脸呀、P股呀、乳房呀,大嫂来给我倒酒时,我趁机摸了她的胸膛上的像两个南瓜一样的东西,那时我十五六岁,把她领口的一颗扣子都弄掉了,她拉扯着衣服说:毛手毛脚的,像个毛三叫。于是毛三叫就喊开了。”

  好了,此时,云月又跃入我的心际,毛三叫后来离去的事我就不想写了,只是他走时我又再想到要给他读初中的儿子买皮鞋的事略值一提,以免今后忘了。

  1990年2月4日今天是正月十四,按本地的风俗,正月十四是大年。其实大年这一说法有些欠妥,我还没在哪本书上看到这个词儿呢。北方对这一天称为灯会,从电视上看来,挺热闹的,又很风雅,要猜谜对对联,就在我们南方,这一天的节名也说法不一,有些地方称为鬼节,听来让人惊悚。

  还是说大年吧,与过年相比,大年就显得冷清多了。我家是中午过的,母亲就炒了两碗猪脑壳肉,煮了两碗豆腐,我先烧了纸,在地坝放了一团火炮,然后与母亲一同吃饭,如此就算是过了大年。大哥家没过来,一家人上他老丈人家去了,说他那当国土所所长的大舅子回来了,要煮好吃的,提前就说好了请他一家人到时去吃饭。

  尽管大年毫无节日气氛,但它有深刻的寓意,说:火烧门前纸,大人做生意,娃儿挂狗屎。我不会去做生意,但同样打起精神,安装机器的师傅快到了,将面临的是一堆又一堆繁杂的事务,但我充满信心。

  1990年2月15日好久没提笔写了,是因为安装调试机器之故。每天回到家都是九、十点钟,瞌睡还不让我洗完脚就钻在脑壳里等待着,今天中午时分,一切顺利完工。那个大胡子东北师傅给我的印象不错,他是一个心直口快,认真负责的人。我清楚他也对我怀有敬意,我想一定是哪个一道帮忙安装的农民向他透露了我那文化人的身份。因为从某一时刻起,由于语言的阻碍,他时常产生的烦躁在我面前突然消失。

  大胡子师傅还要留下来充当技术员,直到工人们掌握了操作技术才离去。如此下去,我俩会成为好朋友的,其实已经算是好朋友了。

  我把好朋友请到家里吃午饭,一方面是对机器的安装完工祝贺一番,但我个字不敢提及祝贺的事,我明白桌上是没有大鱼大肉的,好朋友喝酒的豪爽让我增添了一份好感,我也豪爽起来,一杯一杯的,一饮而尽,像一对梁山弟兄。我本来对我们南方人喝酒存有反感,席上一个劲儿劝别人喝,自己则推三阻四,甚至有人把酒杯里的酒往桌下倒,以致出现一片嘈杂纷乱的情形。

  可是,好朋友突然说出“云月”两个字,我的心颤了一下,全然没听清他说的话。一定是哪个该死的农民,对他说起我们这地方云月最漂亮。我回想起几天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件事,大胡子和四五个农民突然发出一阵爆笑。这时我才明白了,他们一定是在谈论女人。这帮庸俗的家伙,只有女人才会使他们开怀大笑。大胡子见我板着脸,未与他搭腔谈及云月,便又扯到机器上。我已无心听机器了,用一种警告的眼神对他说:北方佬,如果你心存邪念的话,别怪友好的朋友变成憎恶的敌人。

  云月呀,我真不希望听到与你品格一样高洁的名字,从任何一个男人肮脏的嘴里吐出,但每当女人们提起你,我便立刻想到你,心头充满快乐。

  午餐在一片沉默中结束,大胡子走出门外,我尾随其后,他站在地坝,望着远处的山头发呆。我断定他在想入非非,乘着酒兴,我拿出那支乌黑的火药枪,火药枪里已装好火药、砂子,对他说:会玩这个吗?高大健壮的大胡子却摇了摇头,我举起枪对准房侧三十米外的泡桐树,一扣,轰的一声,泡桐树齐胸处被打成蜂窝状。

  云月呀,我为啥向大胡子炫耀这般威武,其意念是模模糊糊的。

  今天晚上,我要到云月家去,这是我早就打好的主意。机器安装完毕,我要去给盛宇哥禀报,接下来便是生产工作,我也要去向盛宇哥讨教呀。有如此充分的理由,我怎么不借此去看望心爱的云月呢?再说,明天还要开一个会,研究决定招收工人的事,这件大事,我怎么不可以征求盛宇哥的意见呢?本来,我和周书记商定好的,我负责机器安装,他负责招收工人。但今天我问起工人的事,他说:啊,明天就开个会吧,研究研究。尊敬的盛宇哥对我一向很好,这次他更是分外地表现出热络与亲切。我刚坐下,他又是递烟又是端茶,又是一番问候,你呢?像一个害羞的姑娘,脸上闪着一道道光泽跑开了,我明白你是去为我煮一顿好饭菜。我也相信,我突然的到来给了你一番惊喜。接下来盛宇哥对我说这说那,一刻也不让我处于沉默,他的话都是涉及到我的家庭私事:母亲呀、油菜呀、春耕呀、肥料呀等等,居然使我忘掉说出登门的理由。

  出现一会儿沉默,但盛宇哥一直用温和的眼睛看着我,并递给我一支烟,我也大胆地试着迎合他的目光,久而久之,我们心照不宣了。云月很快就弄好了晚餐。女人们,在灶房忙碌的时候,总是担心这样少了,那样少了,于是肉炒得大盆大盆的,菜煮得大碗大碗的,末了,叹曰:只有倒了喂猪了。城市的女人大概也是如此,要不,垃圾堆里就不会常常都那么臭熏熏的。哟,我又在大发感慨了,朋友,你是知道我有这一天性的,什么事都喜欢动用感情。可是,云月不是这么没有算计和这么愚蠢的女人,她的饭菜都是弄得恰到好处,既能让人吃饱,又不至于留得太多。云月身上这一与众不同的优点,我还是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刚刚入席,盛宇哥就说:不要客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于是,我全然抛掉作客人的拘谨与谦虚,一双筷子频频对向青花大碗和有一条金龙的盘子。再说,云月的饭菜总能增大我的食欲,她煮的青菜萝卜,吃起来都是那样的甘美,而红翠大嫂煮的酸姜鱼汤,却是那样的恶心,并非我夸大其词,过年的时候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别说低贱的红翠,就连母亲煮的饭菜都远远不及云月煮的味道,年老的母亲呀,原谅我,儿子可是有亲身体会呀。

  饭后,我干脆打消了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以便为下次无事登门而打下基础。一方面饭都吃了,没有这个必要,再说,又回到回风炉旁边,出现一会儿沉默,盛宇哥并没有问起你来有啥事的话。

  盛宇哥主动问起家具厂的事,于是我们兴致盎然地谈起家具厂。像往常一样,每一个问题他都一针见血地说出高明的见解,特别是在生产管理上,针对农民没有多大文化、多大技术、利欲心强这一弱点,说出一番切实可行的举措。再谈到产品的质量,他的兴致更是亢奋了,用激烈的言语说了很多很多的道理,末了,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陈思远,你必须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不然你就是河东村的罪人。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使我受益匪浅。

  云月来到炉子边的时候,我和盛宇哥抽着烟,我看见云月的手湿漉漉的,正伸在炉子上在烤。

  云月说:“思远,千万要注意安全,张木匠的右拇指就是被圆盘锯锯掉的。”

  我正待开口,盛宇哥却站起来,说:“你们谈,我去看电视,一边休息。”我望着即将离开的盛宇哥,见他脸上笑呵呵的,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幸好这时云月说: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样。

  云月给炉子添上煤,让我心安理得了。起初我们的谈话有些别扭,谈了几句便没话题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有谈不完的话,谈得是那样的有趣,那样的相投,那样的认真。有时我们竞争着说话,但又是互相尊重的,会出现片刻的都让对方说话的沉寂,有时谈到令人情趣兴奋的事儿,我们都把头朝对方靠近,有时我的感情过于激动或过于伤愁时,云月会把手抚在我手上,让我的心态趋于平和,有时谈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都感到非常欣慰。如此,我们谈啊,谈啊,谈啊,我居然把谈话之外的任何事情都忘记了,我想云月也是如此。直到堂屋的挂钟响了,我是没听清的,让云月听到了。

  临走时,云月特意对我说:“有什么事就来找你盛宇哥吧。”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怎能不明白呢,云月向我约会呢。

  1990年2月16日提起笔来,已是十一点过几分,今天晚上出去办了一件事,是按上午开会作出的决定,村委干部推荐两名有技术的农民当工人。我去通知早已目测好的张木匠和熟悉漆工的金盆师傅,叫他俩明天上午去家具厂开会。得知当上了工人,张金二人都表现出异常的高兴,张木匠硬要留我喝油茶,说他堂客把腊肉都切好了。与我同年生的金盆用青花大碗倒上白酒,一个劲儿劝我喝。农民对工人是怀着向往和崇敬的,不着雨淋,不着日晒,一个月过去五六百的票儿就揣进钱包。回来的路上,想到许多想进家具厂而未能入愿的农民,我多少产生了感慨。末了,产生一个念头,办好家具厂,扩大再生产,再以厂办厂,走工业化的路子,让农民们都当上工人。

  本来我没打算写什么日记,就是心头那不甚愉快的情绪才让我提起笔来,这时我倒有些想写点什么的欲念了。

  上午开会的情形我不愿如实而叙,只有一点略值一提。本来我有一个自己认为非常合理的想法:我们村一至九社,田块多数处于平坝,便于种姜,十之一二的农户都种上了姜,并且今年看来种姜的人家要超过半数。而处于山外边的十社,不但田面积较少,而且土地瘦薄,尽是分布在山头上的属风化石底子的浅滩滩。当工人的好事就全部让给十社的农民。可是,我这一大公无私的想法首先遭到周书记的反对,居然还起到一呼百应的作用。如此,我又能怎样呢,一道道不友好的目光使我陷于一片孤独之中。

  会后,在回家的路上,脑海里不知怎么始终闪现着一年四季都戴着蓝布帽的周书记,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面色眼神,再有几次开会的发言,与他几次的谈话,还有他家猪圈巷道上的三根电杆,窗子上蒙着胶纸的烤火屋,一切等等,都让我那像幽灵一般的思绪束缚得严严实实。但我这个人是不喜欢说人是非的,这里只是对他之所以能在河东村第一把交椅上长期安安稳坐作一下肤浅的分析。

  任何事情,无论大事小事,周书记都能说出一番合情合理的见解,这个世间好像没有能难倒他的事。可是只要有人说出与他相反的看法,他总会说:“啊,这样吧。”也许是长年的习惯,就算别人的看法近于荒唐,他都是“啊,这样吧”的态度。今天会后,他特意对我说:“啊,这样吧,你的想法也是对的,今后厂子扩大,就照你的意思去办。”有时,他可以一连几个“啊这样吧”把他原本的见解否定得骨骸无存。

  可是,周书记就是因为善于“啊,这样吧”才没有能难倒他的事,一场剑拔弩张的民事纠纷,只要他说了一通,自然少不了一些“啊,这样吧”,都会变得平安无事,曾经几位老党员对黄磨子的义愤,也让他用“啊,这样吧”给巧妙地应付过去,他说:“啊,这样吧,你们说得对,我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给上面反映反映。”听人们说起,五年前周书记用“啊,这样吧”抵挡了一行抄家队伍的部分锐气,一名年轻的乡干部非要连两口棺材也要抄走不可。正当时,周书记发起话:“啊,这样吧,超生三胎的确是应该抄家清屋的,看在两个老人七老八十的份上,棺材暂时留下,说不定哪一天就用得着,啊,这样吧,超生户必须在年前交清罚款,我来担保,出现意外抄我的家。”又听说事后有人问:周书记,当时你怎么这么大的胆量呢?周书记笑着说,任何事情只要风头一过就好办了。

  不难看出,周书记说话还有一大诀窍,先是肯定对方,让对方沾沾自喜,以致迷惑,继而肯定自己,最终摆平处于迷惑的对方。

  总而言之,周书记就是用“啊,这样吧”的方式委婉地屈服于别人,又是用这种技能巧妙地打败对手。处世如此圆滑的蓝布帽,任何时候、任何事态、任何风云他都能四平八稳地立于不败之地,即使战争打响了,他也不会去扛枪,也不会向敌人泄露情报,依然能过着太平的生活。

  可是呵,看,朋友,我又要发感慨了,三十余年啦,蓝布帽唯一值得一提的政绩就是如今被做成厂房的学校。山羊坪、虎跳崖等地的一大片森林应当归功于黄磨子,村民们完全可以在蓝布帽“啊,这样吧”的时候操起开山,砍断杉树、枞树用来当柴烧,黄磨子上台后,时常像一台磨子一样堵在进入林中的山路上,他还打了一顿一个扛着木棒的农民,这农民是王书记的亲戚。假如森林真的被砍光,黄磨子又何罪之有呢?朋友啊,我怎好明说碌碌无为的蓝布帽罪大于黄磨子呢?看,我也学会了圆滑。

  这时,堂屋的钟敲响,已是十二点。钟声让我想到昨晚此时的情形,于是我不愿再谈蓝布帽,云月,此时你一定还在炉子边回味我们昨晚谈话的快乐吧,晚安,云月,不久我又会来看你的。

  1990年3月18日这段时间,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别说写写日记,就连心爱的云月也差点忘了。每天晚上倒头便睡,直到天亮依然睡意正酣,但又不得不起床,奇怪的梦似乎与我无缘了。很多时候我想如果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天,那是多好的事啊。但是我感到充实,感到快活。暇闲的人又有什么好,整天东想西想,到了晚上,这也睡不着,那也睡不着,辗转反侧,把床弄得叽嘎叽嘎的,一旦入睡,美梦、恶梦、平淡的梦、稀奇古怪的梦,交替地潜入空虚的脑际,以致到了白天,哈欠连天,精神不振,干什么事全无心思。

  只有脚踏实地地一步一步朝着理想迈进的人,其生活才有意义,朋友,如今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尽管我的工作有许多困难,许多挫折,还有许多人们的误解,许多无端的矛盾,但我依然对生活充满信心和希望。

  如今,家具厂已基本步入正轨,朋友,你要是亲自到家具厂来走一走,看一看,就会明白我躇踌满志的样儿并非无缘无故摆出的,一堆堆整齐的木料,一台台转动的机器,一个个忙碌的工人,你看到了都会感到欣慰,就是空压机的轰轰声,推台锯的嘶嘶声,喷漆枪的哧哧声,至少你不会认为是噪声,在我听来像音乐那般悦耳。

  现在的时候,我不敢大谈自己的付出,自己的功劳,但有一点可以略略一提,我这个厂长工作之难是没想象到的,工人们迟到早退的现象是普遍的,这个说他家下了猪儿,那个说他的堂客去了娘家,再一个说他大舅子中午要来,另一个说他家娃儿病了,早点回去看医生。还有农民出身的工人素质之低,到了令人无法相信的地步。有人敢理直气壮地扛着一块木料回家,说如何如何,有人敢当着我的面折断一根有用的木条用来玩弄,有人敢操起扳手敲坏机器,以此发泄无聊带来的积闷,有人敢在喷涂上油漆的板件上刻画上他的大名。厂规刚刚执行,不少被罚款的工人与我大吵大闹,有一个大胆的家伙居然动起粗来。我这个人是属温柔型的,一般情形怎么会罚乡里乡亲的款呢,再说钱在农民的心目中一向重要。总之我这个厂长目前基本能够驱驾工人,在教训的过程中,比驯服一条牛耕田还要难。

  朋友,我曾悄悄地流过眼泪,想来你是能理解我的。我明白这个道理,成功的时候回想起创业的辛酸,辛酸只会增加成功的喜悦。所以我没有丝毫的泄气和松懈。

  如今我不敢说我闯了过来,因为要想把工人训练成遵纪守法的、精通技艺的、有主人翁责任感的、有高度质量意识的一支立于不败之地的队伍,还得需要更大的一番精力、更长的一段时间。

  已是春天了,田里的青蛙发出呱呱的叫声,可爱的黄蟮泥鳅躺在水面上静静地睡息,我想到自己的另一件大事该着手干啦。今天已和周书记商量好,我的工作由他暂时接替,因为我要出去一趟,去购鳝鱼苗。

  云月,我归来后就来和你相见,一件大事的开端带来的喜悦我怎能不与你分享呢?再有我要告诉你,家具厂已初见端倪啦。

  1990年3月20日朋友,连续两天的船行车奔带来的劳累一下子给消失了,因为从往黄鳝池投放进苗子的那一刻起,我产生一些美好的憧憬,再说,忽然踏上故乡的热土,慈母般的亲情正如一道一道春风,吹拂着我疲乏的身躯。

  那番朝霞夕云般的遐思,当我跨上到云月家去的路上,让上一次快活的情形给取替了。在我看来还没有什么事比能与云月见面更重要呢,再说,已有一个月零五天没见着云月,一个月零五天,多么漫长呵,在那些频频约会的情人们看来,我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但是,云月,我这番远出归来就来看你的心意远甚于他们无时无刻地想着拥抱亲吻的低俗爱情。

  可是,心爱的云月,你怎么一副伤心忧郁的样儿呢,孤独一人地坐在堂屋发呆。阿黄死了。你就那么平静地对我说,说后你就恢复到原有的神态。我明白你是把痛苦憋在心里,你了解我是一个善于动感情的人,你是想让我高兴快乐。但是,云月,你身心的痛苦是我灵魂上的煎熬,只有你快乐,我的脸上才会出现笑意呀。

  你说,阿黄始终如一地躺在大门口,忠心耿耿地看护家园。你说,阿黄一身油菜花色的毛,唯有尾巴尖上的是白色,肥头大耳,可爱极了。你说,阿黄与你情感亲密,上坡下地,总是跟在你身后。你说,阿黄通灵人性,在你烦恼时它都会意想不到地出现在你身边与你打闹。你说,阿黄怪可怜的,整整十天没进水食。你说,阿黄静静地躺在大门口,就这么死了。云月,听你说完,我的眼眶变得湿润。

  云月,不要哭泣,尽管你伤心的模样依然美丽,但我不忍看见你的泪滴。老毛家有只老黄狗,下了四个崽,其中一个与阿黄一模一样,尾巴尖上是白色的,你失去阿黄,你会重新得到阿黄。

  回家的途中按照你的嘱咐,我要去看望阿黄的坟堆。坟堆就在公路边的一个土丘上,一棵柏树下,让你猜对了,云月,你具有聪明的智慧,阿黄的坟堆是你亲手筑起的,果然让野狗捣毁了。可怜的阿黄尸骨无存,仅剩几撮黄毛。该死的野狗,残食同类的家伙,不久的夏天,天打雷劈。呸,这帮畜牲,还不配人类的咒骂,冬时腊月,你的主人要操起钢条一棍一棍地把你打死,用来炖萝卜。我把几撮黄毛放入穴中,重新筑起一个圆圆的坟堆,掐断了三支柏枝,插在坟前,默默地说:阿黄,你安息吧。

  云月,我是不会把目睹的惨象告诉你的,善意的欺骗只会增加爱情的忠贞。

  1990年5月28日时间过得真快呀,朋友,只有忙碌的并对生活充满快乐的人才会感知,第一批产品生产出来啦,整齐地堆放在五间教室连为一体的库房里。

  你要亲眼目睹才会明白我心里有多么高兴,我们的家具,有客厅家具,有厨房家具,有卧室家具。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朋友,我不妨告诉你,在一切家具中,我还想不出哪一样家具我们没有。客厅家具特意设置了一个鞋柜,这是其他家具厂的缺陷;卧室家具,设置有书架,但这个能装两千册书的书架是单独的,我们考虑到喜欢文化的人之比例不大;厨房家具设置有一个舒适的椅子,一般这个要对准窗子摆放,坐着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对城市人来说往往望出去就是一片美丽的云朵。这个设计算是独到之处,在厨房忙碌的女人是很劳累的,一方面,当丈夫的可以坐在上面,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妻子烹调可口的饭菜,难道这不是一件惬意的事吗?再说丈夫还能学到妻子身上的部分厨艺。家具的色彩,朋友,你喜欢浪漫,富于幻想,有油菜花一样的黄色;你满怀激情,性格开朗,有玫瑰花一样的红色;你爱好写作,想往幽静,有松柏那样的绿色;你是一个深沉、稳重的人,有天空那样的蓝色;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有麦穗那样的银灰色。朋友呵,你是真诚的,你一定想给我们的产品提出宝贵的意见,但也许你找不到缺陷啦,款式多种多样,每一样都新颖别致,也有老款式的,比如有农村那样的茶几,考虑到生活中存有许多思想保守的人,质量百分之百的过关,找不到半点瑕疵,摸摸我们的家具,你会感觉那是滑滑的、细细的,就像漂亮女人的脸啦,总而言之,我们的家具是完美的。

  得感谢那位戴着眼镜的年轻设计师,没有他我们的产品就不会达到完美。他的敬业精神,谦和的态度让我佩服。工人们喜欢他,常常请他到家里吃饭,农民们尊敬他,一见面就招呼“李师傅”。我与他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最近,他向我倾述起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和女朋友吹了,缘于他到贫穷的农村工作之故,末了,他擦掉眼泪说,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要安心地在这个地方工作。但是我的眼泪掉下来,一把同情而感激的眼泪。

  明天第一批家具就要运往县城,我们在繁华的南大街选择好一个门面,两百个平方,门面上打着一块闪亮的招牌:五彩家具。

  快一点了,但我一点没有睡意,成功正徐徐地朝我走来,我怎不心神激荡呢?再说,黄鳝苗已长至一寸长,一弯一扭的,硬是可爱。我多么幸福呵,心爱的云月爱着我,我真有些快要飞起来的感觉。

  1990年5月30日并非特别的日子,但对我来说,今天比过年这一天更具有意义,上午十点左右,从商场回来的周书记说生意火爆。啊,朋友,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我要大声对你说:我成功了。

  我没想到成功带来的喜悦有如此大的震撼力,刚听完周书记的话我感到双脚发热发痒,心头被什么东西撩拨着,体内有一种无形的气体朝外蒸发。朋友,这怎么叫我能心安稳坐呢?我便四处乱转,从车间内这台机器转到那台机器,又从车间转到库房,逢人就说,我们的生意火爆。末了,我钻进厕所,蹲下来想解大便,但怎么也解不出来,原来是想避开人的眼睛,以免被人看见因过度的兴奋而露出的窘态,再说,我是感觉到肚子有些发胀。

  后来我到山羊坪、鸡公山等地转了一圈,去向深山尽情地发泄不可抑制的情感,回来后我的心绪平静多了。

  朋友,我想奥运会上的冠军在获奖之后痛哭流涕的那番感触也莫过于如此。

  这么一想,我便联想到冠军与人热烈拥抱的情形,即使一位女性,她也会与教练相拥许久。于是我也希望与人拥抱,也许这么一来,我的快乐一下子就传在她身上了,该与我共享快乐的自然是我心爱的云月。

  我快乐,云月怎么不快乐呢,她一直保持喜滋滋的笑容,盛宇哥和往常一样,九点左右,他就毫无顾忌地上楼去了。我们谈了一阵,出现一会儿沉默,我想到拥抱的事,再说,云月今天穿了一件紫色小花衬衣,特别性感,但是我始终没有伸出双臂的勇气,我发现云月虽然一脸的笑容,但她眉宇间的一颗黑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高贵而冷漠的气流,任何邪念在她面前都会烟消云散。哦,我明白了,女冠军与教练的拥抱是爆发于瞬间的,是共享快乐的,是无邪的。

  回家的路上,我无端地产生了一些忧郁,直到现在,这种感觉一点也没消失。

  1990年6月4日大胡子师傅今天走了,我想他认为是他该走的时候了。工人已经能熟练地操作各自的机器,难度最大的六排钻让一个名叫旺福的工人操作起来就像农民驱驾着牛摇着铧口犁田一样轻松自如,他身上的全部维修技艺已全部传授给一个有初中文化、名叫喜财的年轻小伙子。自从喜财独自一人整弄一会儿一台空压机,空压机又开始神奇般地升降如初后,年轻小伙子便在工人面前露出一副高傲的样儿。再说,家具厂已宣告成功,大胡子师傅还不走岂不是多余,几个月前,我在他面前用火药枪炫耀威风之时,恨不得他早点滚蛋呢,但是今天自从大胡子师傅跨上刚装满家具的加长东风车驾驶室后,我一直深感愧疚,朋友,我对不起他。

  上午的时候,大胡子师傅来到我办公室,向我说起要离开的事。没等我表态,他又说况且留下来又没他什么事。这句话我怎么不能明白言下之意呢,心想一定是他迷恋上张寡妇,欲留下来长相厮守,朋友,此时此刻,我真想成全这双萍水相逢的有情人啦,可是大胡子师傅健壮的体格,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大胡子下面部依然闪现出一片红光,不知怎么使我想象到这样的人容易干出强暴女人的事来。如此,我沉默不语,使劲地抽着烟,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大胡子师傅肥厚的嘴唇嚅动好几下,才说,他想向我借个三五百块,身上已没有一个壳儿啦。这时我才注意起几天前工人们颇有兴趣地谈着的事:大胡子的打火机都让张寡妇掏走了。那个打火机我点过无数支烟,的确高级,不管多大的风,只要“啪”的一声,你尽管在一小圈红着的像是电炉丝上点就是了。又才注意到最近时日,大胡子师傅向工人讨烟的事。那些时候我一心装着的是家具的销售,怎会有闲情去关心他的打火机和烟呢。朋友,大胡子师傅困窘到这步田地,我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是我暗中撮合了一个重情一个重利的夫妻。张寡妇的抠搜是出名的,五社的人一提起她总会想起她的一件节省食物的创举。一天中午,她正在吃饭,隔壁的大嫂突然进来说,李老汉死了,要去帮忙。待大嫂走后,张寡妇走进厨房,两个手指在喉咙处一弄,“哇”的一声,所吃饭菜吐进猪食桶,再用水漱了漱口,把牙缝里的残渣剩渍也吐进了猪食桶,这一切被倒回来的大嫂偷偷看见。我就是在这么一个女人面前假装无心地说:我们村还付他什么工资哟,他一个月有一千零三十八块钱的工资,到了一个月,厂方汇来。而后在工人们坐在围墙外的公路边抽烟的时候,我总会说起这些话:那个冉瞟眼,发现他走路都要倒要倒的;那个郑拜拜,怎么会在驾担丘犁田,好像那块田不是他家的。接着,一定会有一个工人说,这你就不知道啦。但我不愿听不知道的事,撇下大胡子师傅,躲在办公室暗暗发笑。让孤寂的大胡子听听张寡妇与冉瞟眼郑拜拜等的风流韵事吧,男人们在闲暇的时候不谈及已提了醒的男女间之苟且事,那才是怪事。

  后来当工人们颇有兴趣地谈起大胡子与张寡妇如何如何,我便在一边自鸣得意。

  可是,亲爱的朋友,我又是无心的呀,当初我只是想打发你去找风姿犹存的张寡妇发泄你的情欲,并非希望你被搜刮得仅剩一套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你借钱的事我怎么不答应你呢,除了留下来,任何要求我都会满足你,本来我就是一个并非薄情寡义之人,谁叫你说出我心爱的人之名字呢,尽管我再也没有听到你肮脏的嘴巴吐出云月二字,但我不得不以防万一,尽管你心直口快,但自从你说了我不希望听到的话后,我就怀疑你心怀不轨,深藏不露。大胡子朋友,为了云月,提刀杀人的事我都干得出,别说我不通人情,把你给打发走了。再说,看在张寡妇低贱和重财轻义的分上,相信你是能理解和原谅我的。

  1990年6月20日商场开业半个月了,生意一直火爆,以至产品供不应求。原本那朦胧的、不相信的、认为自己是在做梦的感觉彻底消失了。我想,对每一个成功来得突然的人来说事先都有这种感觉,现在我真真实实地意识到:我成功了。世上还有比成功更让人快活自在的事吗?我认为是没有的,如果有那会让人疯狂或死去。朋友呵,我如此的心境不向你诉说,一定会憋出病来。

  我最感得意之处是成功让世人改变了对待成功人士的态度。我再也听不到蓝布帽啊啊的,总是表现出谦恭的样子。工人们敬服我,几乎把我的话当成圣旨,原来开早会时心不在焉的样子没有了,则像如饥似渴的学生听取老师讲课一样。那个嗜酒如命的工人被我开除了,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咆哮如雷,而是驯服得像一只绵羊。村民们尊敬我,碰到就笑着打招呼,就连一向板着脸的何边柳,一见面就摸出黔龙,还要搭几句话。三亲六戚,不再嫌我家破烂的土木房,这个老表,那个姑爷都会意想不到地跨进我家门坎。十余年没来往的大表叔,昨天也来过,带着一些天麻、红枣,说是赶场顺便。达官显贵们,眼里装进我这个陈思远。以往视而不见的郑乡长,碰面时会主动地把脸转过来。那个我不太熟的粮食生意人,对面路上撞见,他会放慢摩托车的速度,含笑点头,如是从后面经过,会听到两声悦耳的喇叭。总之,眼下的情形,这个世上没有我的仇敌,都是善意的朋友。

  一方面,成功也让我改变了对世态的看法,那钻肉的阳光像春晖一样和煦。那下雷阵雨时天上涌窜的乌云,也像晨雾一般柔和。我还学会了一种傲态,双手叉腰,目视远方,如此显示出自己的气宇不凡和深邃远虑。难怪呀,朋友,小有成就的,挣了个千儿八百元的年轻人,骑着摩托昂首挺胸,让头发和衣服随风飘动,成功人士们,走起路来急匆匆的,衣衫角都扇得倒人,坐在小车里则头靠着背垫,装出一副谋虑什么大事的样子,其意莫非想让路人瞻仰他的智慧。

  朋友,尽管成功使我有些得意忘形,但我会好好把握的,我是一个稳重的人,成功还带给我自信,必须切记:乐极生悲。眼下我的主要事务是积累资金,扩大再生产。同时我又十分小心谨慎,时时警告自己,稳打稳扎,步步为营。

  1990年7月25日今天,天气异常酷热,大地上像是烧烤着一团火,平坝上、山头上、房屋上、公路上升腾着一片尘埃和烟雾。

  朋友呵,就是今天,我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产品出现问题——家具脱缝。此番震惊,当初接过父亲病危的电话时也不过如此。我立即找到周书记,叫他一道去县城商场,处理那听说是闹得乱纷纷的局面。

  的确如此,商场前面的人行道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家具,有三张椅子倒在一边,这些家具木板的黏合处均出现脱缝,有筷子头那么宽,商场经理和三四个营业员正忙着与情绪激动的顾客说话,看热闹的人围起很大一个圈子。得知做主的人来了,顾客们一下子围住我和周书记,争着说这样那样的话,终于出现让我们开口的机会,这个场面只要周书记一席话准会出现一片风平浪静,他说:“啊,这样吧……”上帝们已经够灰心的了,怎能还经得起这番虚浮的折腾呢?我抢过话说:“亲爱的顾客,先请你们原谅,我们家具的质量问题给你们添了麻烦,你们购买的家具按原价如数退赔。”立即,紧张的场面变得缓和,不少顾客点头含笑,以示满意。只有一两个人谈到了来回的车费问题,但语气颇为温和,几个面善的人说了一些公道话,便再没有人提及这个问题。一个退休工人模样的老头说起好话:“你们的家具,只要把脱缝问题处理好,完全可以与红木家具相比,自从幺儿两口子买了一张床,我和老伴再没有听到叽嘎叽嗄的响声,这样一家人都睡得安稳。”朋友,我哪有心思讲笑话,老头说的是事实,我们的家具借鉴了红木家具的一大优点,做得牢实古笨,床的横条有锄把一样粗,选用杂木,尽是青、红豆之类,经得起年轻人肆意的整弄。

  老头提到红木家具,我便产生一个去看看红木家具的念头。南大桥对面就有一家经营红木家具的商场,我还未当上村长之前一个偶然路过的机会,有心无意地转了进去,那时怎会有过问关于家具是否脱缝的问题的想法呢?周书记凭着他的老道,没费几句话就使一个很有风度的中年女人说开了,哪会脱缝哟,红木家具是经过热处理的,一辈子也不会脱缝。中年女人又说,木料还经过药物处理,不会长蛀虫。天啦,脱缝问题已够让人操心了,还存有另一个灭顶之灾的隐患,潜伏在木板下的蛀虫,慢慢地嚼蚀着表面闪亮的家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会把整个家具全部吞食。当周书记看着中年女人拉开一台衣柜的抽屉,随其指点用心地观望之时,我便坐在一张冰凉的木椅上,发起神来,已预感到事态的严重。后来我不知道周书记是怎么把一份印有彩图的资料弄到手。临离开时,他一本正经地说,他那教书的幺儿星期天才有时间,这个星期天他和幺儿再来,要买一套卧房家具。

  我没说一句话就得到一份有关天子红木家具厂的简介资料,于是便对周书记产生起敬意和信赖。朋友,如此处境的我,多么希望得到别人的帮助和安慰,别说这份印有厂家地址的资料,就是某人对我说一句温心的话,我也会感激不尽。我和周书记商定好,明天一早就出门,去天子红木家具厂,向人家讨取经验。原本周书记打算由我一个人去,他说他家下了猪儿。可是我发现自己已离不开周书记,家具厂突遭重挫,我已变得胆小,心头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从县城回来,太阳已经落下山头,晚上的时候我打消了去云月家的想法,这桩不幸的事,就让我一人扛吧。

  1990年7月30日朋友,真不想把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告诉给你,但我憋在心里会更加痛苦郁闷,家具厂完了。如何处理脱缝的问题我们倒是打探到了,需要投建一条热处理生产线,所花资金需一千五百万元,另外药物处理生产线需五百万元左右。天子红木家具厂让我大开眼界,而两千万元让我丢魂失魄,两千万元不等于要我的命吗?也许我还值不到两千万元,别说两千万元,救治父亲为几千元的事都弄得我焦头烂额。至于再次像办厂那样变卖棒棒的注意,我想都不敢想,仅仅为了三十万元,就砍掉了一大片。总之,两千万元郑重其事地宣布:清河乡河东村家具制造厂死刑。

  死刑比有期徒刑好啊,死刑干干脆脆地、痛痛快快地让人一下子就得到解脱,而有期徒刑它将漫长地折磨一个人的身心,禁锢着一个人的灵魂,使之生不如死。

  朋友呵,我没流一滴泪水,为什么要流泪水,家具厂的失败并非决策上的失误,而是缘于贫穷之故,有了两千万,家具厂将立于不败之地,产品将走出川南县,遍及三十个省市,将跨出国门奔向世界。朋友呵,我可没有一点错,追求错了吗,为了千千万万农民的幸福错了吗?这次失败只是我奋进途中的一个契机,让我停息下来,喘息呼吸,养精蓄锐,沉思反省,以备继续拼搏之需。

  朋友,在夜深人静之时,回想起前面那番成功的快乐,心头才会掠过一丝丝凉气,失败带来的痛苦与胜利的喜悦有同等的分量,朋友呵,想想几天前我的心境是如何的甘美,你就会明白现在我的心情是多么的凄酸。

  1990年8月10日小家伙们可爱极了,在水面上一弯一扭的,整个池塘里,泛起一片无穷无尽的波纹,晨曦下则是一片幻想般的景致,我的心境就是那片景致。

  朋友,黄鳝苗已长至一支纸烟长了,但我还嫌他们长得慢呢,半夜里,我都要饲喂一次,末了,站在池塘上抽着烟,任凭夜风吹拂,心头的快意真是无法描述。

  那份养殖技术资料已被我嚼得烂熟,并严格按其要求饲养。一个星期换一次水,我买了一台抽水机,小家伙们喝上了小河里干净的水。十天消一次毒,每次需要五十斤石灰和十斤盐巴,有三条水蛇被我打死,颇费了一番功夫,青蛙、泥鳅、夹夹虫等,我乐于看见它们,它们是黄鳝的天生伙伴,不久就要进入伏天,我将减少一半的饲料,这也是资料上规定的。

  朋友,这项伟大事业的成功,我已窥见端倪了,叫我怎么不高兴呢?

  1990年8月20日今天,我得到一个不快的消息:苏逾并没有死。朋友,不瞒你说,自从苏逾外出过后,我便产生起一个朦胧的意念:苏逾会死在外头。后来这个意念逐渐转为清晰,一直在脑海里闪现,每当想到苏逾这家伙惯于打斗,我心头便升起莫名的快感。我不时打探的结果与我的愿望吻合,于是我深信不疑,苏逾那龟儿子死于打斗之中。

  可是今天我失望了,这个消息是确切的,是他老子苏大叔对我说的。苏大叔是个老实人。朋友,只要你看到那双老牛一样温顺的眼睛,你就会对苏大叔产生敬意和亲切。但我对老实人耍起手段,递上一支小南海,苏大叔便恭敬地等待着我的问话。他说,最近收到儿子一封信,是请他读初中的侄女念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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