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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虽然是陈思远预料的事,但是他下午听到选举结果,他一下子亢奋起来,一股新鲜的血液冲击着心脏。他意识到,他已向自己宏伟的事业迈出了很大的一步,已向自己追求的神圣的爱情迈出了很大的一步。

  选举后不久,清河乡召开了一次村社干部大会,其意是对新当选上的干部给予思想上的鼓励,再就是对来年的工作作一个初步的安排。陈思远穿一套黑西服,着一双黑皮鞋,看上去像一个乡干部。而其他干部穿着虽然干净,但也很土气,有的穿着中山服,有的穿着大衣,有几个穿着西装,可是脚下穿着解放鞋,这让陈思远更加出类拔萃。有几个妇女打听起那个穿黑西装的人是谁。会后,农村干部与乡政府人员一道,闹杂杂地走进乡政府食堂,陈思远混在其中。午餐进行到中途,王书记乘着酒兴要给新当选的干部一一敬酒,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一位年轻并很漂亮的妇女哧的一声干了一杯酒后,爆发出一片掌声。王书记给陈思远敬酒时,特意作了一番介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穿黑西服的年轻人身上,不少人流露出敬佩的眼神。那个穿着一件红色风衣的团委书记,也就是红玫瑰停住筷子,对穿黑色西服的大学生投来好几道友好的目光。而后,郑乡长也来一一敬酒,花花公子陪同其后,花花公子风趣幽默的谈笑,郑乡长像梁山好汉般喝酒的豪爽,使整个宴餐进入了高潮。后来,几个人大概喝醉了,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有几个人先下了席,用牙签欠着牙齿,有一些人还在喝酒,但主要是在为一杯酒争论,粗声大气地、结结巴巴地说着各自的理由。拴着围腰的偏颈师傅走了进来,看看还在用餐的席上是否需要添菜,酒足饭饱后乡干部们干起各自的事,而多数是回房休息,有几个玩起扑克,村社干部们回到各自的村社去。

  第二天,陈思远参加了本村的村社干部会议。会上,陈思远作了一番热情洋溢的发言,算得上一篇慷慨激昂的就职演说。

  开了两回会,陈思远认为应该着手干实事了,一天中午,他来到周书记家,周书记正在一间光线较暗的屋子里烤火。

  陈思远说:“周书记,我想和你谈谈村里的经济发展。”

  周书记吧嗒地抽了两口烟,说:“你说。”

  陈思远说起想办一个家具厂,周书记若有所思地听着,陈思远说完,周书记沉默着,似有几分犹豫。

  陈思远望了一眼钉着胶纸的小窗户,说:“发展经济,势在必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村有的是木材,办一个家具厂是最恰当不过的经济门路。”

  周书记举手揭了揭蓝布帽,说:“这事我也想过,可是黄磨子就是为森林倒的。”

  陈思远即刻说:“这与黄磨子乱砍滥伐、侵吞财产截然不同。”

  周书记想了一会儿说:“办一个厂需要资金,钱从哪里来?”

  陈思远面露悦色,说:“并花不到好多钱,就用村学校做厂房,反正是空着的,只需添机器设备,我到县城一家家具厂打听过,机器设备大概需要三十万。”

  周书记说:“叫三十万啦,现在银行是不好贷款的。”

  陈思远说:“靠山吃山,抽砍山羊坪成了材的树木,只需三千个立方。”

  周书记睁大眼睛望着陈思远,为年轻人的胆识而惊愕,他想了一会儿说:“啊,这样吧,这是大事,让我考虑考虑。”

  陈思远说:“希望你尽快作出答复,我想在年前把家具厂办成,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周书记说:“啊,这样吧,明天上午开个会,村干部参加。”

  公鸡叫黑时分,周书记拍了拍呢子大衣上的灰尘,出门了,他要到王书记家去一趟。周书记今年五十八岁,当了三十四年支部书记,诚然,他深谙世故,处世老道,如此天大的事,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如何担当得起。但有了王书记的点头,就算把三十万甩进大河里,也是小事一桩,有王书记这个挡箭牌。再说,征求王书记的意见,能起到尊重上级领导的作用。

  周书记一路上想着办家具厂的事,可是想着想着,他想到了他幺儿想生第三胎的事,幺儿媳两胎都生了一个女儿,小两口早就想还生一胎,生一个男孩,听老伴说,幺儿媳已经怀上了。不知不觉,周书记走到了河西村大公路旁的那个土砖窑子处,退休工人张老头招呼了一声周书记,周书记才打断了考虑如何向王书记开口的思路,周书记发现张老头钓鱼归来,手上提着的蛇壳子口袋沉甸甸的,看来收获不少。

  周书记递上一根小南海,便与张老头搭讪起来,说到了钓鱼,张老头说他今天运气好,钓了七八斤,尽是大卡长的鲫鱼,还有一条红鲤鱼,大约一斤重,后来周书记说要买下张老头的鱼,张老头说就送给你,张老头一向敬佩德高望重的老支书。老支书笑呵呵地接过蛇壳子口袋,又递上一根小南海。

  王书记把蛇壳子口袋提进灶房,往洗台上一放,说:“鲫鱼用来炸,炸来下酒,红鲤鱼用来煮汤,和酸姜酸萝卜。”

  王书记和送上鱼来的周书记坐在炉子旁,闲扯着。王书记说,那个花花公子还是有后台,他老子有位朝鲜战场上的战友,战友的大儿在省里任职,说是信访办公室主任。周书记说,乡政府的每一个人都有后台。王书记说,老周,你那泥瓦房做过得了,干部要带头致富嘛。老周说,那是那是,他给幺儿做了工作,明年种两亩生姜。

  主客两人就如此扯着,王书记的堂客把油炸鱼炸好,酸姜酸萝卜鱼汤也煮好了,另外,还炒了一个瘦肉,煮了一个萝卜秧汤,于是,王书记和周书记喝起了酒。两人的谈话随着喝酒慢慢地涉及到正事。

  王书记问:“老周,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老周说起了陈思远想办家具厂的事,言语之中,流露出不屑于年轻人的意味,最后说:“如此天大的事,必须请王书记定夺。”

  王书记“嘶嘶”地喝了两口鱼汤,又倒上酒,开始定夺,说:“陈思远是个人才,人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又有文化,他认准的事他认为是不会错的。”

  老周说:“是呀,他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天他说话的口气带有明显的命令性。”

  王书记说:“他是一头发了性的公牛,要拉起铧口往前冲。”

  老周说:“那样的牛是犁不好田的,尽是门坎。”

  王书记说:“就让年轻人去闯吧,要闯才闯得出名堂。”

  王书记又说:“老周,你看你们村,改革开放快十余年了,始终没有多大起色,主要原因就是没有人敢闯、敢干,倒是出了个黄磨子,让他砍光了鹅嘴岭。”

  老周说:“听说黄磨子在监狱里也混得开,一天像干部一样泡一杯茶,看着报纸。”

  可是,王书记没心思谈黄磨子的事,他说:“老周,你也老了,就让年轻人好好干吧,唉,我也老了,郑天明一伙恨不得我马上下台。”

  老周说:“郑天明一伙不是早就转变态度了吗?”

  王书记说:“又嚣张起来了,那天你是看到的,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他就宣布了散会。”

  王书记又说:“他的大哥,前不久提升为司令员,于是他在悦来宾馆风风光光地办了一顿宴席,县里所有的大小干部都来了。”

  老周说:“他是请你去的。”

  王书记说:“是请的,可是,他让我坐了冷板凳,饭后,他叫乡政府的人唱卡拉OK,人们就像疯子一样唱起歌,他明明知道我不会唱歌,我在里面干坐了一会,抽了两支烟就出来了。”

  老周有些同情地说:“财政所长没有陪着你。”

  王书记说:“那天他巧遇他的旧情人,说是读初中时就彼此爱慕,但他俩还从未亲过嘴,那个堂客,矮胖胖的,一脸的红疙瘩,饭后,他俩就溜了。”

  短暂的沉默,喝了一杯酒。油炸鱼被嚼得沙沙直响。

  老周想了想说:“王书记,清河乡的天下历来就是你的,我没多大本事,但为你摇旗呐喊是做得到的,全乡六个村的书记村长,我在他们面前说话还是有一定分量。”

  王书记没答话,老周说起郑天明一伙人的不是,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老周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说着了幺儿两口子想生第三胎的事。

  王书记说:“现在严了,你是看到的,凡是超生的,牵猪赶羊,操家清屋。”

  老周说:“只留瓦片盖盖。”

  王书记又喝了一杯酒,说:“先出去躲一躲,就说在外面打工,生了再说。”

  周书记比以往晚一些时候起床,昨天晚上,他喝了八杯酒,那个青花杯子可是一两二一杯,乘着酒兴,他像一阵风飘回家,然后直接上床。昔日温暖舒坦的床,不知怎么晃荡着了,像是在半天空悬吊着,这让周书记有些飘飘欲飞的感觉。但太阳穴处像时针走动一样均匀的阵痛也让他难受。熟睡的老伴被浓烈的酒气熏醒,她为老头子端来一碗白糖冷水,拿来两包头痛粉。老头子喝下后便昏然入睡,半夜醒来,他怎么也睡不着,大概是酒精的余效让人兴奋,他只好在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末了,他听见那只梅花公鸡第一声叫鸣。

  周书记披着呢子大衣走进烤火屋,屋内弥散着烟雾,炉子刚被老伴生好火,他摸索到那只白瓷茶盅,白瓷盅里剩有半盅冷茶。“咕噜”地喝了茶,周书记转到屋外,他点上一支小南海,望着对面蒙着一片薄雾的山头。此时,老支书的心情很是惬意。

  甩掉烟头,周书记走进灶屋对老伴说:“快点弄饭,我要去开会。”

  想起昨晚上王书记答应了幺儿媳妇生第三胎之事,周书记不由得喜上眉头,他揭了揭蓝布帽,用肩头抖了抖歪斜的呢子大衣,在凹凸不平的堂屋踱起步来。

  周书记吃过早饭,对家里人说他去开会,便出门开会去了。

  一路上,周书记逢人就说他去开会。

  开会对周书记来说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他的权力,他的威风,他的智谋,只有开会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表露。尽管以往黄磨子专权达十年之久,但每次开会,周书记还是有权随心所欲地讲一个把钟头的话。三十余年了,周书记大大小小地开了上千次会,他对开会有一种常人没有的独特的兴趣。

  河东村九位村支两委干部在村会议室围坐着,P股下的昔日小学生坐的矮凳不时发出“吱嘎”的声音,中间,摆了三张课桌,算是会议桌。上面放着许多报纸,七八本党员文摘,人头上方弥漫着一片烟雾,八个男人都抽着烟,妇女主任马边花看着报纸,她早已习惯了烟味。

  周书记猛吸了两口烟,甩掉烟头说:“我们开会。”

  接着,周书记讲起话,拉拉杂杂的,时间达半个钟头,意思是说:村里要办一个家具厂,但要由村支两委干部研究决定。

  一阵阵寒风从没有玻璃的窗口“呼啦啦”吹进来,可是,大家的兴致颇为激昂,村里办厂,这还是从未有过的大事。

  马边花说:“要得,城侧边的村社肥得很,就是因为他们办得有厂。”

  村会计说:“只是当干部的肥,农民照样要交农税提留,我老丈人那地方,村里给每个社长配了一辆双狮摩托,但村里要打水泥马路,每个人要缴五百元。”

  副书记说:“办哪样厂哟,乡里办好的纸厂都垮了,现在只剩下一条烟筒。”平坝西北边上的一个土丘上屹立着一根高大的烟筒,下面荒草丛生。

  村出纳说:“你知道是怎样垮的吗?自从高书记下台以后,新上台的何书记就搞不住了,每个工人都整纸厂,他们出去收麦草,拉回厂时,往麦草里灌水,装河沙,有些还要藏石头。”

  一口黑牙的团支部书记说:“烧锅炉的工人也整纸厂,我那个老表也是烧锅炉的,他说,半夜,他们把煤炭悄悄弄出来,外面有家人接应。”

  年轻的团支部书记吧嗒了两口土烟又说:“还有,那个打扫卫生的王老妈子,别看她眼屎巴囊的,她打扫库房时,把纸当做垃圾扫出去,然后又捡回来撕烂,当做废纸又卖给纸厂。”

  调解主任说:“纸厂垮了后,附近的农民把厂房都撤了,围墙也被那个社的人撤了,石头用去修公路,到处都长满了草,马儿杆都有人一样深。”

  村出纳回到正题上说:“我看办一个家具厂是可以的,我们村穷得很啦,往年村里面过年你们是看到的,就炒两碗肥肉,煮一锅萝卜骨头,还有想给每个干部发个盅盅都是问题。”

  身穿灰旧军服的民兵连长硬邦邦地说:“反正是穷,办哪样鸡巴厂,办厂只能肥私人。”

  马边花笑着对陈思远说:“陈村长,你把你的黄鳝喂成功,我们大家跟着你喂黄鳝。”

  陈思远没搭理穿着红色滑雪衣的马边花,他望了一眼周书记,周书记叼着烟,双手插在呢子大衣的衣包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天这个局面,对周书记来说完全是小事一桩,像往常一样,他只要轻言细语说一番话,准会将大伙说得服服帖帖。可是,今天周书记要试探一下新上任的陈村长的本事,这时,他揭开蓝布帽,搔着脑壳,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陈思远开始发话了,由于心中憋着一团气,语气颇为激烈。他先讲了一番“无农不稳,无工不富”的道理。再讲起中国农村的经济形势,谈到大邱庄每个家庭都有小车时,在坐的人都张开了嘴巴。末了,陈思远站起来,把黑色西装往后一撩,双手比画着高声说:“发展经济势在必行,就像平坝上那条涨了水的小河,怎能被猜疑、嫉妒、担忧所阻止不前呢?”

  出现一阵沉默,所有的人似乎已被说服。马边花偷偷地瞟了陈思远好几眼。

  周书记认为该是他一锤定音的时候了,他说:“干,办厂利国利民,福泽子孙,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河东村有的是木料,单是山羊坪的就有上万个立方,尽是有箩筐的口口大,家具厂办成了,每个村社干部都要发工资。”

  周书记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同意办家具厂的请举手。”

  刷的一声,九位村支两委干部举起了九只手。

  接下来,开始商讨如何办厂,大家七嘴八舌地提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然后又七嘴八舌地商议,最后一一得到了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

  突然,马边花提出了一个大家忽略的问题,家具厂的官如何安排。

  出现一片沉寂,当官的事,人人都想,可是,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来当某个官呢。

  周书记想了想,宣布道:“村长任厂长,书记任厂书记,村会计任厂会计,村出纳任厂出纳,家具厂办成了,你们每一个人都有职位。”

  身为厂长的陈思远立即忙碌起来,第一件事是筹集资金,而资金的来源是山羊坪像箩筐口口大的树木。陈思远组织了三十多号身强力壮的男劳力,开会后的第二天,男劳力们拿着开山(斧头)、锯子、杠杠、绳绳,在身穿蓝卡其衣服的陈思远的带领下,雄纠纠气昂昂地开进了山羊坪。

  杉树、枞树,“哗啦啦”地倒下了,“嘶嘶”的锯声响起,穿着解放鞋的农民们,喊着号子把一条条木料抬了出去,昔日沉寂的山羊坪,哄哄闹闹了十余天。村出纳毛三叫以往蔫瘪的拉丝花布包鼓胀起来,为了保险起见,毛三叫把拉丝花布包装进一条蛇壳子口袋,再藏在寝室一只涂着洋红的柜子里衣服堆里,他还锁上一把锁,用一截磷肥口袋的包装绳把钥匙拴在皮带绊绊上。

  毛三叫只等陈思远的一句话,等到了,他将提着拉丝花布包,与陈思远一道出去买机器。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腊月中。早上,陈思远已换上了黑西服、黑皮鞋,并已洗漱了一番,黑西服的内侧左上面口袋里揣着一百几十元钱,尽管出门的一切费用将由手提拉丝花布包的毛三叫支付,但身上有钱心里踏实,一方面以备不时之需,估计毛三叫快来了,陈思远对正在宰萝卜的母亲说了告辞的话,之后,走到门外,点上一支小南海,双手叉在腰上望着平坝上的景致。

  毛三叫的穿着打扮是贴近身份的,黄泥巴色的西装,没有扣子,两块前襟随着脚步飘动,明显地露出草绿色的毛衣,裤子与毛衣的颜色吻合,只是稍淡一点,脚下的鞋倒算体面,一双雪白的球鞋。可是,这身穿着的农民提着一条蛇壳子口袋,装着拉丝花布包,里面有三十万元钱呢。

  自从上次开了研究办家具厂的会后,村出纳便对一村之长的陈思远产生了崇敬,可以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老远就打起招呼:“陈村长,让你等久了。”

  陈思远发现毛三叫胡子拉碴的脸上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的,且心情愉快。

  毛三叫望着蛇壳子口袋说:“腊时腊月的,这样保险,我身上另外揣有五百元钱,用来买车票吃饭等零花,人多眼杂的时候,就不用打开蛇壳子口袋啰。”

  陈思远抱以一笑,对毛三叫稳妥的做法表示满意,他请客人到屋里坐一会儿,抽支烟,喝口茶。毛三叫自然乐意,心想:出远门办大事,何必慌一时呢。小坐期间,陪同一旁的陈大婶说着叮嘱的话,说:腊时腊月的,出门要小心,又说:不要和认不得的人搭腔,你们两个一点也不要分开。

  末了,说办完事就早点回来,回来杀年猪。

  毛三叫跟在陈思远后面,正式上路了。刚走几步,毛三叫拉起话说:“腊时腊月的,要当心摸包客,我那五百元钱揣在里面衬衣的上面包儿。”

  腊时腊月的赶场天,正是清河乡农民买年货的好时候,而清河场上十几家商店、摆摊卖这样那样的几十号生意人,正是他们赚钱的好时机。

  每家商店像县城农贸市场的副食店一样,店前摆上一个临时摊子。摊子上摆上吃的和祭供先祖亡人的香烛草纸之类。几十号摆摊的生意人,早早地摆好了摊子。那个摆种子摊的老头,摊子上也摆上了糖果、海带等副食,他面露得意,自认为手段高明。那个专门卖两块钱一条皮带的年轻人,皮带的一边摆着气球、火炮、冲天炮等。卖鸡鸭蛋、公鸡、母鸡、蔬菜等的农民,街道上已经没有位置,他们在街道的两头、公路的两边,一个挨一个地站着,前面是各自的农副产品。赶场的人挤满了街道,形成两股人流,两股人流朝相反的方向缓缓地涌动,一片嘈杂的嗡嗡声增添着热闹的气氛。

  每一家商店,每一个摊子的生意十分看好,乡政府那头的来宝的生意一直火爆,店内店外的摊子前围满了买年货的人。来宝预计到了,今天他请了他信得过的四五个亲戚帮他营业。其实,来宝平时的生意都是很好的,在清河场上十一二家商店中,他家算是最好,以致引来其他店主的嫉妒。二十多岁的来宝,实际上并没多大本事,除了一见人就递上一支黔龙外,再无更高超的伎俩。功劳要归于来宝的堂客,在清河场上,这个未满三十的女人算得上一大美人,一大美人善于装扮自己,戴着农民们罕见的耳环,涂着口红,两道弯弯的眉毛处不知怎么给弄青了,无论春夏秋冬,穿着紧身而柔软的上衣,两个胸脯明显地直挺而出,让人心动。再者,她对顾客说话声音总是甜甜的,柔柔的。再说,美艳的女人深知经营之道,进最便宜的货,价格卖得最低。如此一来,清河乡不少农民,专门跑到来宝的商店来买东西可是一件乐意的事呀。其余店主们嫉妒之余,纷纷效仿来宝的堂客之举措,毛铁树烧腊店隔壁的一家商店,女店主今年四十八岁,但风姿未尽,她染黑了白了三分之一的头发,戴上海绵乳罩,学来宝的堂客的样,外面不穿宽大的厚型的衣服,如此冷淡的生意有所好转,但始终达不到来宝家那种让人眼馋的火爆情形,末了,她男人说:你老了,人家才二十几岁。

  从商店和摊子的生意看来,从几个摆地摊卖一块钱三样的商贩大声喝喊看来,从卖五块钱一件的秋衣秋裤、卖高科技的三个月出槽的猪药、卖草草、根根、块块的能治九十九种病的良药、还有卖耗子药等等的招揽顾客的高音喇叭和围观情形看来,再从一个牛贩子摸出一把钞票、少数体面人士买东西时大方地掏出一叠钞票看来,清河乡是一派繁荣的、富足的、喧哗的、旺盛兴隆的景象。

  可是,观察社会深刻的人不难看出,买年货的农民们是那样的从容镇静,还表露出盘算的样子,腰包里的钞票告诉他们:花钱不要大手大脚。在赶来的路上,不少人就算计好了所要买的东西。香烛草纸是少不了的,过年时给老祖人烧钱化纸是必须遵从的风俗。正月初一还要拿到坟上去烧。火炮也不可缺少,“啪啪”的声音能起到热闹和喜庆的作用。一般赶场的人都习惯先把这些东西买好。吃的东西当然也要买一些,毕竟叫过年嘛,打酒要算第一件大事,买两瓶瓶装酒似乎不大喜欢,制造假冒商品的人怎能放过消耗连续不断的酒呢,他们仿制出一模一样的瓶装酒。喜欢喝酒的农民总结出一条经验,瓶装酒不如当地生产的白酒好喝,况且白酒便宜,一块八一斤,而贴着某某大曲的瓶装酒至少四五块一瓶。三家私人酒厂和乡办酒厂都用平车拖来两桶白酒,各自占着自己认为最恰当的位置,四处酒老板一直忙碌,几乎没有放过酒提子。瓜子花生与酒同样重要,正月里有客人来,如果让客人空坐着烤火吹牛这是很尴尬的,四五斤瓜子花生就要装一个大型的塑料袋,付了钱接过后,脸上总会露出满意的笑容。近两三年来,不少人家在过年上讲究了,要烫火锅,这一定是年轻人的主意。火锅底料随处可买,五元钱一包的重庆老火锅。一个自作聪明的年轻人,穿着灰西装,打着领带,他从县城里弄来火锅馆常用的荤菜,其中有鸭肠、毛肚、鳝鱼、耗儿鱼,以及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尽管他大声吆喝,飘动的领带显示出不凡的气质,但光顾的人没有几个,末了,打领带的年轻人与几个服装生意人玩起扑克。不买荤菜得买点其他烫火锅的,海带呀、粉条呀、豆腐皮呀,成了一时的畅销货,另外,摆了一长串的莲藕被抢购一空,五角钱一斤。

  临近十二点,清河场就冷淡了。

  冷清的清河场上,从乡政府的那一头开过来一辆加长东风,车上装满着样式各异的机器,司机台内坐着两个本地人,毛三叫歪斜着身子,从张开的嘴巴看出,他睡得很香,打着扑鼾,身穿黑西装的陈思远也一脸倦容,两眼惺忪。看来出门办事与担粪挖土一样能使人疲劳。闲暇的店主们,少量游走的人们,好奇地观望着缓缓而驶的少见的大型车辆,一位知情的人说:河东村要办家具厂。另一个人接过话,新当村长的叫陈思远,是个大学生,很有本事。下午的时光,清河场上的人们议论着家具厂和刚才还坐在司机台里的一副得意洋洋表情的陈思远。

  加长东风在岔路口拐了个弯,如一庞然大物在坑坑凼凼的村公路上爬行。河东村农民们满怀欣喜,引颈而望。

  加长东风驶进村学校,在地坝上打了几个倒,便稳当地停在靠近遮檐的一处恰当位置。一群看热闹的农民尾随而至,指着铁家伙说这说那。有人说,这是锯料的,就像张木匠新买的圆盘锯。有人说:这是打孔的,好比木匠的凿子。有一个铁家伙怪眉怪眼的,圆圆的一团,上面有不少管管、圈圈之类的零件,农民们猜想不出是啥机器。面容和善的中年司机解释说,这是空压机,能产出压力很大的空气,专门为喷漆用。一下子,农民们对司机印象不错,顿生好感,一人给司机递上一支小南海,一人问,你吃饭没有。

  陈思远抽完一位乡亲递上的一支小南海,当然,毛三叫也沾了光,疲乏的身体有所恢复。随即张罗一声,农民们一拥而上,在一片吆喝声中,铁家伙们被搬入宽敞的厂房,两壁隔墙已被撤除,三间教室连为一体,形成一间有乡电影院大的厂房。

  陈思远回到家时,母亲正在舀猪草,虽不是什么长久别离,但一下子见到出远门归来的儿子,欣慰之情在母亲的心坎上油然而生。母亲问了儿子吃饭没有。儿子回答说,吃了中午饭,又坐了一趟车,还是有点饿。母亲说,马上给你下面条。面条未熟的时分,母亲唠叨开了,说:香烛、草纸已经买回来,提了二十个鸡蛋去卖,贵啦,三块五一十。又说:昨天是腊月十四,当地的习俗这天是打阳尘的时节,利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已把屋内屋外墙上瓦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再说:家家户户都把猪杀了,就是等你回来,吃了饭,你去把赵师傅喊来。还说机器买齐没有,说着说着面条已经煮好。

  过年这一天在人们的算计和安排中来临。之前两三天,大人们就忙得不亦乐乎,推泡粑、灰粑、豆腐,还有汤圆,打扫屋团转的枯枝败叶,部分人家居然提前端出了瓜子、花生、糖果之类,一些娃儿放起了插炮、火炮、冲天炮、地滚转等。个别性格倔犟的娃儿,竟穿起了走人户的新衣服。呀,年没到,已经纷纷显示过年的迹象。娃儿们虽然不知过年有更多的寓意,但他们明白,过年要吃好的,接着马上走人户,到外婆家去,到舅舅家去,到姑姑家去。即使不走人户,家里也会有很多亲戚,自己可以尽情地和小客人一道玩,爸爸妈妈是不会叫干什么家务事和做作业的。天真幼稚的心目中,过年是最大的节日。吃过早饭,孩童们三邀五约,一块儿唱啦,跳啦,捉迷藏啦,玩得开心极了。其间,有的吐露出中午要吃鸡呀鱼呀。

  上坡干活的意识早已被喜庆、团圆、吉祥、美好、快乐、幸福等浓烈气氛抹杀得毫无踪迹。如果一位固执的老头硬要上坡挖土、挑粪等什么的,只会让家人扫兴,再说,紧要的农事已被收拾干净,大人们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里,准备过年。

  简单地说,过年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好菜好饭,一家人包括分家各居的亲弟兄。近些年来,吃上饱饭的农民们渐渐打消了一些陈腐的习俗,出嫁的姑娘也会拖娃带崽地回娘家凑凑热闹。如果老的健在,第一顿丰盛的宴餐是在老的家吃,这既表明了父母对子孙的爱意,又突出了儿女对老人的孝心。不是有歌唱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作多大贡献,只盼子孙回家团团圆圆。接下来,老大老二老三轮流转,如有四五弟兄,正月初一都在过年呢。

  一个家庭主妇上午的事就是煮一顿好菜好饭,生起两口灶的火,炉子也要烧得旺旺的,喂了猪,接着就一直忙个不停,幸好嫂嫂、弟媳会来帮忙,不然一个人还真有些转不过来。

  男人倒是显得闲暇,叼起一支烟,这屋转转,那屋转转,有时转出门外,望着天空观察气候。其间,还是要做一些堂客吩咐的琐事,添炉子里的火呀,把刚拉的鸡屎扫干净呀,安大桌子呀什么的。

  男人唯一做的一件事值得一提,如果某个粗心拖沓的男人把这事搁浅到过年的今天。此事是打纸,也就是给先祖亡人造钱。先把黄色的草纸裁好,大小和小学语文课本差不多,再用一个一端呈半圆形的很锋利的铁器,这个铁东西俗称钱圆,还需用一把锤子就可以打纸了,这情形,如同木匠用凿子、锤子在木头上打眼一样。看起来做法非常简单,但打纸是有规定的,横排宛如三个小括弧,竖排的数目只能是单数,一般为九或七。要做到均匀整齐,需要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当当当”这个清脆的声音就是打纸发出的。

  一般在十二点前后饭菜就会全部煮熟,最难煮的猪脚脚也在炉子上炖得烂烂的,但不能马上开席就餐,得先烧钱化纸。

  如同一个庄严的仪式,堂屋上方靠墙安着一张小方桌或大桌子,凡是中午吃的荤菜都用小碗盛了一碗摆在上面,还有四碗饭,四双筷子,四个酒杯,一瓶酒,另外有一碗净茶和一碗豆腐。一切安排妥当,男人就跪在桌前,先点上烛,再在烛火上点燃三支香,双手捧着香,恭敬地作三个揖,才把香插在桌上的一块萝卜上,之后,一堆堆纸钱在一阵念念有词中燃烧起来,屋内弥满着烟雾。

  接下来,男人就在屋外地坝上放起火炮,响亮的声音宣告过年开始。

  好丰盛,满满的一大桌子菜,猪肉,凡能做出花样的都做出了,炒的、炖的、蒸的、油炸的、凉拌的,如没有鱼,一只鸡或一只鸭不会少,通常煮成了汤,和着酸姜酸萝卜,用一个大盆子盛着摆在中间。

  好热闹,一家人一起过年,如是一个大家庭,会把两张桌子并拢来,娃儿们尽情地拈自己喜欢吃的,不时叽叽喳喳地说上几句,给老人夹菜,媳妇女儿忙里偷闲,倒酒干杯,弟兄们开怀畅饮。

  眼下儿孙满堂,有说有笑,老人的这番美意,远甚于大鱼大肉的甘味,惬意、快乐在年轻一辈的心中回荡,岂止是佳肴美酒呢,春天的播种,夏天的灌溉,秋天的收割,冬天的筹谋,这番辛勤的劳作啊,有疲劳与欣慰,有温暖与寒冷,有朝露与夕阳,有轻风与狂雨,真让人深有感触呀,品尝着自己用汗水浇淋出的果实,千百种感触一齐涌上心坎,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一定会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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