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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露过后,整个平坝上再也看不到一块黄澄澄的稻谷了,常言道:白露不收头,割来喂老牛。平坝上又出现了一块块大而较方的良田,田埂纵横交错,形成了无数个“井”字,早些天就搭了谷的田块,谷桩子又长出青青的嫩苗,东一块西一块的,几头牛在绿色的田里放牧,懒洋洋的。少量田块里的生姜苗,已在人们忙碌中不知不觉地老黄了,看上去就像一片片枯草。房前屋后的地方,随处可见一个围附在一根树上的草垛,如一个巨大的葫芦。

  秋天显然早已来临,搭谷以来,前后下了三次雨,一次中雨和两次小雨。搭完谷后那次小雨持续了五天,气温随之而下降,人们白天穿上了秋衣秋裤,晚上和早上要加一件毛绒背心才会暖和。天空中总是布着一层阴云,但很少下雨,大不了洒几颗雨点,太阳偶尔从云层里钻出来,洒下一片白白的软软的光辉。

  低矮的天空下,一群群大雁匆匆地朝一个方向飞去,排成一个“一”

  字,燕子也该南飞了,戏称“高压电线工”的无数只燕子排成了几条很规整的长线,就像几根琴弦,正弹奏出一片混杂的乐声。

  一阵风吹来,即使一道微风,一片片黄叶就会沙沙落地,草开始枯萎,小河的水缓缓地流。

  搭完谷后,直到第二年春耕这段半年的光景也可以算是农闲时日,农事上的活,一般情形下,一个家庭的妇女就能料理。当然,收挖生姜、点播油菜还是很需要劳力的,只是没有栽秧搭谷那样费事。人们开始松懈了,也该歇歇了,同时,悠闲的人们又算计着,想象着,思考着,忧虑着。

  少数人已经行动起来。往年与陈老汉伙同到涪陵码头当搬运的苏老汉,比死去的陈老汉还长两岁,但他那把力气可与年轻人相比,他约上两个中年人到涪陵当搬运去了。沙牛要到一家小煤窑去干活。他的父母身体还很硬朗,干活就当一个年轻人,再加上他壮实的堂客,一家四个劳力。他家在爬山的地方开垦了不少荒地,每年总比别家多收一些庄稼,多喂两三头肥猪。日子过得舒坦,眼下已有二千八百元的存款。一家人早就有做砖房的打算。沙牛外出当矿工,就是挣钱来做砖房。当堂客往一条干净的蛇壳子口袋里装衣服、鞋和生活必用品,沙牛站在一旁观望之时,两口子才感知夫妻别离原来还是一件让人伤愁的事。堂客的动作非常缓和,又显得小心谨慎,生怕哪一样东西装掉了。她用绳子拴好口袋,低沉地说:八十块钱在结婚时买的那件灰扑扑的西装里,在车上,口袋不要离人。一直盯着堂客胸脯的沙牛终于鼓起勇气说:你要注意幺叔,他老是看你的奶子,最近听说我要出去,我发现他的眼珠都红了。堂客垂眼望着胸脯说:我不会让他摸,不会让你当尖脑壳。沙牛扛起行包,一边走一边说:我过年就回来。

  河东村五社的何边柳拉起一拨人马干起了敞坟的勾当。正是因为他有超人的胆量,在前不久村民大会上,有人才提议何边柳任村长一职。在清河乡,何边柳此举并非处于率先地位,惯于偷盗的毛铁树早就干起这个行当,传言毛铁树敞坟得到了一个玉石枕头,卖了好几十万。可是,后来毛铁树偷供销社的好酒好烟栽了,被判了两年刑。刑满出狱后干起正规职业,在清河场上开了一间烧腊店,是他在劳改时学的手艺,生意一直看好。听说何边柳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本《清河乡志》,上面有从康熙皇帝以来清河乡的文人壮士,财主大富。白天,何边柳四处打探摸索,晚上,带上人马,拿着千斤顶、钢钎、二锤等工具敞坟去了。

  就在少数农民纷纷投身于五花八门的挣钱门道之际,已正是收挖生姜的季节。平坝上一些田块里热闹起来,男人们挥舞着一把大锄头,一挖一拗,白鲜鲜的一窝生姜就从泥里冒了出来,女人们照样取巧,扒泥、剪枝、切须是她们的活路。都显得悠闲自在,有说有笑的,没有搭谷时紧张激烈的气氛,但比搭谷更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今年风调雨顺,生姜大获丰收,价格走俏,每斤一块二。一窝窝生姜就是一张张钞票,一挑挑生姜就是一叠叠钞票,一车车生姜拉出去,千儿八百就塞进了农民们的腰包,没有不喜上眉头的理由。

  清河乡仅有的两家土砖窑的生意立即火爆,成堆的青砖被一抢而空。砖老板来劲了,雇请了十余个身强力壮的男劳力,已订好的生意至少使他们忙到明年二三月。几位有胆识的农民打定主意,办一间土砖窑,近一个月的时间内,三个土砖窑先后应运而生。

  自从收挖生姜以来,李盛宇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每天要联系姜老板,又要联系农户,还要联系车辆,他那辆脏兮兮的摩托车几乎没歇过火。每天回到家里,竟是十一二点,有时两三点钟才回家。

  一天中午时分,一辆半新半旧的载满生姜的农用车向县城的方向驶去,发出的一阵啪啪的声音宣告着清河乡的生姜收挖结束。

  “哎”,望着远去的农用车,身患血癌的男子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下面的一些数字可以看出,他真的很累了。

  一、收挖生姜共二十一天,从十月十日起到十月三十日止。

  二、售出生姜共一百六十八车,按五吨一车计算,共有八百四十吨,平均每天刚好八车,四十吨。

  三、二十一天来,李副乡长总共工作时间有三百四十六个小时,平均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以上。

  “盛宇,走,喝两杯。”王书记老远大声说。

  李盛宇和王书记一道往乡政府斜对面的一家小餐馆走去,餐馆的生意较为冷淡,只有一张桌子坐上了人,大概是生意人,一男子挎着一只黑皮包,他正在谈论谷子的行情有下跌之势,两个男人听着,他们一边喝着啤酒。李王二人选择了一进门那张桌子,面对面坐着,而后说起话来。

  四十开外的女店主先招呼了一声“王书记、李乡长”,随即端上来一盘花生米,用热情的口气主动地点上菜:“王书记、李乡长,先来两杯枸杞酒,切半斤烧腊,炒一个瘦的,炒一个肥的,煮一个豌豆尖汤,还来两碗烧白。”

  王书记喝了一口酒,说:“盛宇,我们的生姜这一路子算是走对了,今年底至少有一百家砖房立在清河乡的地盘上。”

  李盛宇说:“但愿生姜的价格有增无减,我相信五年以后,我们乡将大变样。”

  两个男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王书记又说:“盛宇,你还年轻,将来你一定大有前途,我一定在余副省长面前说你的好话,让他提拔你。”

  李盛宇的脸色变得深沉,似思虑着什么。

  刘副乡长突然窜了进来,他故作惊讶地招呼了一声王书记和李乡长,实际上他是有意来和王书记亲近。前面,刘副乡长与郑乡长伙同在一起,与王书记作对,只是他没像郑乡长那样明枪明炮地与王书记对着干,而是拐弯抹角地与王书记过不去。刘副乡长有一个侄儿,毕业于涪陵农校,侄儿找到堂叔,求他找一份工作,他也只好有求于王书记。

  刘副乡长应邀与王李二人一同喝起酒。

  话题突然扯到花花公子身上,花花公子前面略略提到,乡里的宣传委员,郑乡长最忠实的跟随者。刘副乡长说:“我看他硬是有神经病,前不久,他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也大谈起民主自由。老头听了半天说,你说耕牛啊,喂牛赚钱呢,不吃粮食,我家水生喂了一条牛,喂了一年就赚了五百块。”

  王书记和李副乡长都笑起来。

  刘副乡长又说:“花花公子出了笑话还不知道,倒取笑起老头来,逢人便说老头谈牛赚钱的事,后来我对他说,老头耳朵背,没什么可笑的,可笑的是有人对牛弹琴。”

  三人又喝了三杯酒,女店主添了一碗酸萝卜炒猪肝。

  刘副乡长说起郑乡长的话:“哼,郑天明,有一肚皮文化也是枉然,处事一点也不灵活,今年收小春的农税,有一户男人刚患过大病的人家缴不起,他硬要抓那家人的一只大红公鸡,那家堂客哭叫着说,那只大红公鸡是给男人补身子的。结果惹怒了一院子的人,男人女人们操起扁担扫把,如不是郑天明跑得快,肯定要被挨两下。”

  王书记接着说:“党政干部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到了开饭钱的时候,王书记说:“我开。”刘副乡长也说:“我开。”两人都摸出一张一百元的,刘副乡长抢着把钱塞到女店主的手里。

  陈思远打算利用生姜卖得的余剩的八千元钱搞一个别出心裁的挣钱门道,经过一些时日的反复思考,但始终没寻思出一个切实可行的项目,他一会儿想种药材,一会儿又想喂兔子,一会儿再想养蝎子。曾有一段时间他打定了养蝎子的主意,《农民之友》报上的那则信息实在撩拨人心:蝎子两千块钱一斤。可是,蝎子对清河乡的一个小伙子来说实在陌生,他妈的还不知道是个啥样儿。况且蝎子有毒,说不定还能毒死人,于是陈思远只好忍痛割爱了。

  从搭完谷后,至少是在河东村一社的地面上,一个外地长头发青年常在田埂上转悠,他手里提着一条蛇壳子口袋,口袋里装着捉来的黄鳝。

  一天,陈思远对捉黄鳝的长头发青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走近正在一块名叫大秧地的田里捉黄鳝的长头发青年。长头发青年接过一支小南海,点上后就热情地说开了:“一天能捉二三十斤,六块钱一斤,一般人不得行,我能一眼看准黄鳝的洞洞,田里多的是洞洞,多数是虫打的。”

  “冬腊月还要贵,重庆要值十块钱一斤,重庆的火锅是出了名的。”

  “你们这地方的黄鳝也不多了,有人采取了药物捕捉,大的小的一网打尽,现在各个地方都是这样,我估计,黄鳝的价格有增无减。”

  陈思远想起了当地的黑疤,每年冬腊月,黑疤背着喷雾器,穿着笼至大腿的胶靴,在水田里喷射药物,第二天便到田里捡像一节木条的黄鳝。

  黄鳝日趋减少,人工养殖算是应运而生,陈思远打定主意养殖黄鳝。他家屋前有一块一亩三分的水田,心头热乎乎的陈思远决定用那块田建造黄鳝池,水已放干了,年轻人要立马行动。

  可是,年逾花甲的陈大婶坚决反对儿子这一大胆的举动,她说:“当地朱欢养乌龟就失败了,白花了三百块钱。”她又说:“叫八千块钱啦,万一失败了咋办?要用来做正事,去拉几万块砖回来,你大哥家都把砖房做好了。”只要陈思远一提起养黄鳝,陈大婶就要唠叨这些话。

  就在陈思远的脑海里尽是装着黄鳝的某一天,他听到了一条不愉快的消息:云月赶场的时候被苏逾摸了。陈思远何止不愉快呢,他心头上的肉让苏逾那龟儿子割了一块,他气得咬牙切齿,他想一刀杀死那个色鬼。可怜的陈思远,刚一听说这一不幸的消息,他差点晕倒,幸好沙牛的堂客接着又说:“苏逾被李盛宇打了一顿,最后像狗一样从毛铁树的烧腊店爬到了来宝的商店,爬了一个通街,围观的人像看西洋景一样。”陈思远才恢复了一些精神。之后他想到自己要寻求出一条保护云月的万全之策,他又想到,一定要好好教训一番苏逾。

  苏逾,河西村六社人,王书记的内侄,今年二十五岁,虎年生,他的天性带有虎的威猛。他与陈思远曾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小学、初中是同班同学,高中也是一个学校。苏逾与陈思远一样,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冒尖的,读了三年的高中,他就与一个名叫梦巧巧的女孩谈了三年的恋爱,正是由于爱情的力量,促使苏逾把爱情之余的精力全部用在了学习之上。可是,苏逾高考落榜也正是由于爱情,梦巧巧临近高考时和陈思远躲在学校后面的一片高粱地里幽会,梦巧巧主动地拉着陈思远的手,伸入了她的胸衣。这一幕被尾随而来的苏逾看得一清二楚。事后,陈思远解释说,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当巧巧拉着他的手时,他感到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苏逾哼了一声说:“当她脱下裤子,那就更无法抗拒了。”在考场上那让他痛心的情形始终占据着他的脑海,像幽灵一样,让他挥之不去。他还产生一些想象,贱女人脱得精光,伪君子在上面忙乎,贱女人发出Y荡的呻吟,伪君子直喘大气,天啦,苏逾的脑壳差点爆炸了。之后,苏逾回想起曾见识过的那个贱女人Y荡的呻吟声,一个月圆的夜晚,苏逾和贱女人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偷欢,苏逾摸捏着贱女人的乳房,而后双手插入胸衣,像搓揉面粉一样搓揉起来,然后,苏逾的一只手下移,顺着滑柔的腹部下探,贱女人顺从地张开双腿,苏逾无所顾忌了,两个指头像捣蒜一样捣弄起来,响起像婴儿吸奶的吱吱的声音。贱女人发出唏唏哇哇的乱叫,像是对异性发出了无法忍耐的信息。可是,当苏逾正要进行下一个动作时,他却遭到了阻碍,贱女人交叉起双腿,双手拉着内裤。接下来可怜的苏逾他脑海里又再次出现那偷看到的一幕。如此反反复复,他的整个身心就像在反反复复地在一堆火上烧烤,他所学的知识,他天生的聪明,他超常的智慧,统统被烧烤掉了。

  落榜回到家,苏逾整天睡起大觉,不然便望着山头和天空发呆,香烟一支接一支地猛抽。某一天是赶场,他鬼使神差地来到清河场上,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在一个服装摊子处,神情恍惚的苏逾突然来了精神,因为做服装生意的外地中年男子正拿着一件红秋衣在一个妇女身上比试,这个妇女一脸的土印,正翘着嘴巴说着什么,露出黑黄的牙齿,可是,那对鼓胀的乳房有些诱人,中年男子顺势不停地用手背触碰那诱人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事,苏逾心中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气愤,他冲上前,一把扯过红秋衣,往地上一甩,随即,“啪啪”地给了中年男子两个耳光。中年男子笑着说:“大哥,我不知道是你的堂客,请你多多包涵。”这个女人是苏逾的堂客,岂不是侮辱他吗?苏逾飞起一脚,中年男子朝后急退两步,碰在停着的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上,人和摩托车一同倒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苏逾又“哗”的一声,将服装摊子掀翻在地。围观的人以及那个买秋衣的妇女,全然不知打架的起因,中年男子从地上爬起,一手揉着腰,苏逾扬长而去。

  打了一架,苏逾感到特别轻松和痛快,高考落榜的悲观情绪似乎也消失了。从此,每逢赶场,他就到场上去转悠,好像是专门寻找打架的机会。又打了三次架,不过苏逾这三次行为是值得赞扬的,他像梁山好汉一样,是替别人打抱不平,一次是为一个鸡贩子麻了卖鸡的农民老头的秤,另一次是为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外地青年的两根右手指伸进了别人的衣袋,还有一次是为一个穿皮衣服的外地人以一种游戏骗钱。渐渐地,苏逾在清河场上有了名气,他身边还跟随着两个人,一个是刀疤,这人脸上左边有一条两寸长的刀疤,另一个是青眼眶,这人的右眼眶总是青的,在一次群斗中,青眼眶的右眼被人打了一棒,后来伤好了,但青色的眼眶始终不能恢复正常,就像一块胎记。刀疤说:“那几个鸡鸭贩子最可恨,最喜欢麻农民的秤,要叫他出点血。”青眼眶说:“外地来的车夫是很有钱的,敲个一两百不成问题。”尝试了几次,几次并没费多大工夫,一百两百进入苏逾的腰包。接下来,每逢赶场天总会看到苏逾大摇大摆地走在清河场上,他已把敲诈勒索当做生财之道了,并以清河场上的老大自居,一个月下来,除去大手大脚的花销,会有千儿八百的剩余,比他当党委书记的姑爷的工资还高。

  苏老汉万万没想到花钱培养的高中生居然成了天棒恶棍,他深感痛心气愤,事先他请了妹夫王书记帮他教育,王书记教育的几次,几次苏逾都不哼声,事后依然我行我素。王书记对苏老汉说:“人只要天出了头,还是有出息的。”从此,苏老汉便不再操心儿子的事了,让其自生自灭,暗地里,他信奉着妹夫的话,盼望着儿子早些时日天出头。

  开烧腊店的毛铁树对渐渐成了气候的苏逾心存嫉恨,在他心目中,他才是清河场上的老大呢。未劳改之前,毛铁树就算是知名人士,他的名气来自于他偷盗的本领和会打架的两个拳头。用他的话说,从山上下来后,他就分外地受到人们的敬重,他一走出去,认识他的人都会笑着和他打招呼,一些人还会递上一根烟,那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打架斗殴的天棒恶棍,把毛铁树的烧腊店当成了歇息聚会的据点,对店主人开口闭口都是“毛哥毛哥”的。毛哥常常自鸣得意,他心想,他妈的上山倒是一件好事,从山上下来的人就像胸前佩带着一枚勋章,分外受到人们的敬重。毛铁树的烧腊店的生意一直看好就是由于人们对他的敬重。乡政府伙食团的师傅是个偏颈,是因长期偏头切菜所致,偏颈师傅每一场都要来称个十斤八斤烧腊,清河场上共有六家小吃饭店,六个老板都会隔三岔五地来照顾一下生意,那些小混混,天棒恶棍们,吃起烧腊来就像老牛吃嫩草。毛铁树的烧腊店开业不久,一家原本卖烧腊的因生意冷淡关了门,后来改行卖起粪桶、铧口等。毛铁树担心的是,他的老大的地位一旦被人夺去,他的烧腊生意也会受到影响,可不是吗,刀疤和青眼眶就有好久没来吃过烧腊和喝啤酒了,毛铁树放出话来,单打独斗,身体像晾衣竿的苏逾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晾衣竿主动找上门去,毛铁树正用一只铁钩钩在锅里抓翻猪头肉,苏逾开门见山地说:毛哥,要武斗还是文斗。

  毛铁树停住活,依然拿着铁钩钩说:“怎样武斗,怎样文斗?”苏逾摸出一支黔龙,刀疤为他点上火,苏逾吐出一阵烟雾说:“武斗单打一,文斗嘛,就是你我各做一件残忍的事,看谁的最残忍。”

  毛铁树愣了愣说:“免得伤了和气,就文斗。”

  文斗这天,苏逾被一伙人簇拥着来到烧腊店,刀疤和青眼眶一左一右地紧跟着,刀疤提着一条蛇壳子口袋,里面像是装有东西,青眼眶带着一把砍刀,右手握着刀把,刀身则插在袖子里,其余的人得意洋洋,摩拳擦掌。店外窗子的一根铁杆上拴着一只夹着尾巴的蔫瘪瘪狗,店内,桌子边坐着二十几号人,他们在为毛哥打气,毛哥一直盯着墙角的一把二火锤。

  苏逾说:“毛哥,你先表演。”

  毛铁树说:“苏哥,你先表演。”

  苏逾说:“拿来。”

  刀疤从蛇壳子口袋里抓出一条茶杯大的三尺长的菜花蛇,一些胆小的人面露惊悸,苏逾抓住蛇,一口咬住蛇的颈部,随即使劲地吸吮蛇的血,他举起双手,像是表演杂技一般,三尺长的菜花蛇将身子一扭,缠住了吸血人的颈部,一圈一圈的,越缠越紧,发出吱吱的声音。

  过往行人驻足观看起这场人蛇大战。苏逾的脸变得苍白,眼珠鼓突,没吸进嘴里的血一滴一滴地从嘴角下落,菜花蛇渐渐止住了紧缩的势头,而后变得松散,像一圈圈麻绳子搁在苏逾的肩上。

  苏逾将蛇往地上一摔,“哗”的一声,菜花蛇弯了几下便不动了,直挺挺地躺着。

  八十多岁的张大爷捋着胡须说:“唉,又要出个徐大脚。”

  苏逾抹了抹嘴说:“毛哥,见笑了,露露你的高招吧。”

  毛哥哪有什么高招,他原本打算的是操起二火锤,将那只拴在铁杆上的狗活活打死,现在看来,此举与人蛇大战相比,无疑显得笨拙。毛铁树只好认输,他满脸堆笑说:“苏哥,屋里请,我敬你三杯。”

  三十多号所谓的江湖人士在毛铁树的烧腊店吵吵闹闹地吃喝了半天,算是为苏逾成为清河乡的老大办了一个庆功宴。

  可是,今天老大栽了,像一条狗一样爬了一个通街,脸面丢尽。

  王书记下班后就直接来到苏逾家,苏逾闷坐在凉板椅上,一脸的晦气,刀疤和青眼眶陪坐在一旁,面露愧色。王书记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吸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清河场上的老大,今天怎么变成了一条狗?”

  苏逾撑起腰杆说:“如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要捅他两刀。”

  王书记说:“我不需要你的这份情,你去捅他两刀。”

  苏逾耷拉着脑袋。

  刀疤说:“这个仇迟早要报。”

  青眼眶说:“他堂客又不是皇后仙女,我就不相信摸不得。”

  王书记甩掉半截烟的烟头,扫了一会儿怎么看也看不顺眼的两个人,而后厉声说:“哪有你两个说话的份,两个兔崽子,给我滚。”

  两个兔崽子望了望王书记,灰溜溜地滚了。

  王书记望着门外说:“和这号人在一起,你枉读了几年高中。”

  王书记又说:“你这是给我添乱,清河乡这么多女人,你偏偏去摸李盛宇的堂客,他一定认为是我指使你干的,郑天明处处与我作对,现在又冒出一个李盛宇,你叫我如何对付。”

  苏逾望着脚上的皮鞋说:“我又不知道是他的堂客。”

  王书记说:“你向李盛宇解释去,不管怎样说,你得去向他赔礼道歉,买两瓶古佛醇,一条黔龙,这两样是他喜欢的。”

  苏逾没表态,玩弄着打火机。

  王书记又说:“没有钱,我出。”

  苏逾摸着脸上的一个青包,说:“我不去。”

  王书记说:“他要是再打你,我负责。”

  苏逾说:“没什么歉可道,已经扯平了,况且,他太过分了。”

  王书记用巴掌拍着茶几,激动地说:“你不去,从今以后,老子就不认你这个龟儿子。”

  龟儿子目送王书记背着双手气咻咻地走出大门,他开始考虑着这个问题,去不去给李盛宇道歉认错。去,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不去,当书记的姑爷一定不会原谅他,以后万一出了个什么差错,姑爷是不会管自己的。龟儿子想起韩信受辱胯下的典故,于是便有了去给李盛宇赔不是的信心。他来到来宝的商店,买了两瓶古佛醇,一条黔龙,正打算离开,他突然想起什么,又买了两包酥心糖。这时,他不知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迈着轻快的步伐,向李盛宇家走去。

  陈思远一直惦记着云月,云月怎么样了,她一定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流着眼泪的云月依然可爱,但够让陈思远痛心了。陈思远早就打定主意,去看望一番受到伤害的云月。可是,又怎么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去看望她呢。陈思远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去向盛宇哥说说自己打算喂养黄鳝的事,还有,母亲一直顽固不化,就叫盛宇哥帮他劝说劝说。

  陈思远来到李盛宇家真不是时候,李盛宇两口子正表现出亲热的动作,云月斜躺在凉板椅上,双脚伸到丈夫的怀里,丈夫在给她剪脚趾甲。这种情形下闯入别人的家庭,陈思远感到很难为情,同时,他暗暗羡慕剪脚趾甲的男人。云月忙正起身子,有些羞怯地笑了,她似乎明白陈思远到来的目的,又给了陈思远一个感谢的眼神,而后,用有两条金鱼的茶盅泡上了一盅茶。

  李盛宇一向尊重有文化的陈思远,忙递上一支黔龙,闲扯了一番,陈思远接过第二支黔龙后,便谈起黄鳝的事。他说:“盛宇哥,我打算喂养黄鳝。”

  李盛宇附和地说:“黄鳝,好啊!”

  陈思远说:“由于人们大量捕捉,黄鳝越来越少了,人工养殖已成必然之势,就我们清河乡而言,还没有哪个喂养黄鳝。”

  李盛宇说:“这的确是一条好门路,从近几年来看,黄鳝的价格一直上涨,只是到哪儿去学技术呢?”

  陈思远说:“《农家乐》报上有一条信息,武汉某地出售鳝鱼苗,是特大黄鳝,一条有两斤重,免费为养殖户提供技术咨询,我已寄了一封信。索要一份技术资料。”

  李盛宇说:“好,年轻人就是要有闯劲。”

  陈思远端起两条金鱼的茶盅,喝了两口茶,又说:“我认为农村的出路在于发展特种养殖,因为土地面积有限,这就决定了种植的空间是有限的,况且,种植的周期又长,一年才种一季,就拿生姜来说,即使所有田土都种上了生姜,一家人也只不过有四五万元的毛收入,也许,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一年收入四五万元就算不错了,可是我们放眼看看,我国有许多发达的农村早就超过这个数了。”

  陈思远说话的同时,李盛宇不停地点着头。

  云月从灶房转出来,坐在堂屋的一张木椅上。

  陈思远望了一眼云月,神志兴奋了,他又说:“如果是种谷子包谷,更没有多大意思,我算过账,除去肥料农药、种子、农税等成本,一斤谷子才值两角五一斤。一亩地才二百五十元的纯收入,如果除去人工费,那就所剩无几了,农民种田土,我看就种了两分活路钱。”

  云月说:“如果遇到天干,出天不好,病虫害没打住,还要倒蚀本。”

  陈思远又说:“还有,喂猪,我也算了账,是一笔一笔记好的,一头两百斤的肥猪,除去猪儿的本钱、粮食、种青饲料的肥料,只剩下十几块钱,唉,让人寒心啦,我看喂猪其实就是那两分粮食钱在转。”

  云月说:“今年的猪儿还便宜呢,才一块八一斤,要是像往年三块钱一斤,喂猪还要蚀本。”

  李盛宇说:“粮食、肥猪都不赚钱,农村没有不穷的道理,幸好我们清河乡种上了生姜,思远,好好把你的黄鳝养成功,为我们家乡开辟出一条致富之道,我赞同你的观点,农村的出路在于特种养殖。”

  门外地坝上响起脚步声,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的苏逾出现在门口,苏逾走进屋,招呼了一声盛宇哥,又喊了一声云月嫂。可是,云月看见像女人一样头顶上分着中线的苏逾就要发呕,她哼了一声,跑开了,大概是躲到楼上去了,苏逾将手上的一包东西搁在一张木椅上,然后掏出一包黔龙,递起烟来。

  李盛宇点上烟,说:“我打算找个时间和你谈谈。”

  苏逾说:“我真的不知道是云月嫂子,如果知道是……”

  李盛宇打断话说:“知不知道是另外一回事,是别人的堂客,你就该不摸,光天化日之下,今天我教训你,不单是为了女人的事,你的所作所为,苏逾,无异于一方恶霸呀!”

  陈思远接着说:“苏逾,没想到才三四年的时间,你竟变成了这样。”

  苏逾说:“我可没欺负过清河乡的人,相反,我都是为清河乡的人打抱不平,上一场,那个穿米色西装的外地人打着取痣的招牌,实际上是诈骗人,给一个妇女耳朵背后取了一颗痣,收了九十九块钱,他说还要回去做一堂法事,方可为妇女免去凶灾,盛宇哥,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打。”

  李盛宇说:“你把人家打了,还叫他给了三百元钱,说是要慰劳兄弟伙,还有,你和那几个鸡贩子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一个人每个月给你三百元钱,你则帮他们打退新来的鸡贩子,清河乡的鸡鸭鹅就由他们几个踩价收购,黑溪乡的鸡鸭鹅要比清河乡高出八角至一块,你说,你算不算清河乡的一大祸害。”

  苏逾耷拉着头,他根本没想到那几个鸡贩子会来这一手,身为清河场上的老大怎会去过问鸡鸭鹅的价格呢,他紧握着拳头,要打平时见面都是笑嘻嘻地递烟喊苏兄的鸡贩子,他被鸡贩子利用了。

  陈思远为云月像躲瘟神一样避苏逾的事暗自高兴,他收回望着楼梯间的目光看着苏逾说:“苏逾,君子喜财,取之有道。”

  可是,苏逾不屑地吸着烟。

  李盛宇说:“你那人蛇大战的事高明啦,一举打倒了毛铁树,成为清河场上的老大,可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提到你那事,就会想到当年的徐大脚,这样残忍的事你都干得出,你和徐大脚一样残忍。”

  李盛宇点上烟讲起徐大脚的事。

  徐大脚,解放前后时期的土匪,解放前,徐大脚操着两支手枪一样短的火药枪,拉着二十多号人,占领北山为王。这伙人在靠山顶处修了一圈三米高的围墙,留有一道入口,入口上方建了一个楼台,像碉堡一样,留了许多射击孔,楼台则是用巨石砌成,山顶上有一个洞,徐大脚一伙人就住在洞里。解放时,徐大脚逃脱了一个连的解放军的追捕,是因为他把一双两尺长的草鞋调头穿,也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了,二十多个持枪土匪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活捉,楼台也被解放军用迫击炮打垮。后来徐大脚干了一桩残忍的事,残忍到令人发指,正是由于他的残忍断送了他的狗命。他奸杀了北山脚下刘老汉的姑娘。有个割草的人在北山上发现刘姑娘的尸体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下身阴道里插着一根竹笺。清河乡的农民愤怒了,一场大规模的剿杀徐大脚的战斗开始酝酿。二百多名持抢民兵白日夜晚地封锁住北山外出的通道,全乡农民每一个人心里明白,只等高音喇叭里发出命令。锄头、木棒已经放在恰当的位置。一天中午时分,高声喇叭里发出雄壮的声音:“全乡农民立即行动,围住北山,打死徐大脚。”农民们操起家伙,高喊着“打死徐大脚”,像洪水般地朝北山涌去,河东村、河西村的人从这面围过去,北山那面的岭南村、岭北村的人从那面围过来,北山东面的皂角树村的人围住东面,北山西面的黄泥坳村的人围住西面,妇女们呐喊着,儿童们高喊“打死徐大脚”,有人敲起锣,也有人敲着铁瓷盆。徐大脚被逼进了山洞。有人说:“点火熏,用海椒、土烟、花椒。”海椒、土烟、花椒从千家万户像流水一样运到洞口,点起了火,又运来一台风簸。七八个人轮流地摇着风簸。末了,武装部长拿着手枪带着八个持抢民兵冲进洞里,拖出了徐大脚的尸体,不少人操起家伙,将尸体打得稀烂。

  事后,河东村的老地下党周浩天逢人就讲: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清河乡人的立场是鲜明的,是坚定的。

  听完徐大脚的故事,苏逾深受感动。他给李盛宇跪下,流着眼泪说:“我对不起清河乡的人。”

  李盛宇拉起苏逾说:“知错就好,知错就好。”

  接下来,陈思远讲起周处从良的典故。

  由于灵魂受到震撼,苏逾对一向愤恨的陈思远的讲说不停地点头。

  李盛宇笑着说:“苏逾,今后有何打算?”

  苏逾说:“我已没有脸面呆在家乡了,我打算出去闯一闯。”

  李盛宇说:“也好,年轻人是应该出去闯一闯。不过,无论走到哪里,做事都要讲良心,一个人做事讲了良心,无论如何是不会出差错的。”

  苏逾点了点头。

  李盛宇突然站起身来,朝楼梯间走去,陈思远有些不悦,他想到盛宇是去叫云月下楼来。苏逾却高兴起来,他用力抚弄着两边分的头发。

  天色完全黑下来,谁家的狗发出汪汪的叫声。

  可是,李盛宇拿着枪管乌黑的火药枪出来,他左手拿着装火药的牛角和一袋砂子。苏逾吓了一跳,心想:“李盛宇要一枪打死我。”

  李盛宇对陈思远说:“现在,我已没有精力玩枪了,这杆枪我送给你。”

  陈思远感到这杆枪非常沉重,随即意识到:在云月受到伤害的时候,李盛宇送枪给他,无疑是叫他保护云月。陈思远接过装火药的牛角和一袋砂子时,潜意识认为:盛宇哥把云月交给他了。

  苏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陈思远嫉恨起来。

  李盛宇说:“男人玩枪会增添分外的威风,晚上出去打打野物子,打到了别忘了请我,哦,还有电瓶,等会儿给你。”

  苏逾心中燃起一团火,他暗暗地瞪了陈思远两眼,摸出黔龙,给两个男人递了一支烟,而后悻悻离去。

  陈思远谈起母亲不同意他喂养黄鳝的事磨蹭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等到了云月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看见穿着天蓝色西服的云月非常美丽,又想到苏逾那龟儿子竟然摸了云月,愤怒之火又重新在心中燃起,而后想到苏逾如果再要胆大妄为,自己就用盛宇哥送的火药枪打死他。

  李盛宇为陈思远拿来电瓶,陈思远头戴电瓶,腰杆上挂着装火药的牛角和砂子,扛起火药枪,像一个真正的猎手一样离去。

  霜降前后,就有人开始收挖红苕。先挖的红苕,人们都选好的来做种,因为挖得早的红苕不容易烂,红苕种要明年二三月间才栽出去,要在屋头过一个冬天。就是挖得早的红苕如保管不好,也会烂成一堆稀狗屎。有红苕坑的人家,把择好的红苕一个一个地放进坑里,放满后,上面才盖一层煤灰。没有红苕坑的人户,就把红苕装进蛇壳子口袋,堆放在闭风热烘的屋角,通常是放在烤火屋。有的干脆编一个竹夹夹,围拢来就成了一个圆柱形,就把红苕放在竹夹夹里,中间还要立一条钻空了的竹子,起到流通空气的作用。一般家庭要留个十一二背种子,一千多斤。三四天时间,就可以完成这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往往,红苕要挖到十冬月,种得多的人家,甚至第二年正月间都在挖红苕。这个活路没有搭谷、割麦那么快当,先要把一地的红苕叶藤割掉,捆成一把一把的,风调雨顺的年头,人站在地里,红苕藤要遮到脚弯子,一间屋那么大一块,就要割个四五背。这段时间,房前屋后、周围团转都搭满了红苕藤。到冬腊月、正二月再收来当猪牛草。之后,用一把大锄头一挖、一拗,红猩红猩的红苕就冒出,扳去泥巴,提着红苕皮子一甩,一窝红苕就算完事。往往,挖了三四窝都要用锄头多少在面前勾扒一下,生怕红苕捡掉了。很显然了,挖红苕这个活路缓慢呢。一个大劳力,充其量一天能挖一分把地。不过这活路并不紧迫,搁一两天甚至三四天也不关事,反正下半年有的是时间。该做其他农活的时候,比如淋油菜、淋这样那样的蔬菜,种麦子等等,就把挖红苕搁下,就是要赶个场,走个人户什么的,红苕算什么,根本不用管它。

  正在收挖红苕的时候,清河乡的农网改造工程开始了。据悉,中央针对农村电力设施简陋这一实情,下拨好几十个亿,免费为农民安装上符合规格的电杆、电线、电表等。东风汽车拉来了一车又一车电杆,大公路两旁,像木头一样堆成一码一码的。有九米长的高压电杆,也有七米和五米长的低压电杆。铝线堆放在乡政府的食堂,像簸箕一样大的圈圈,有三八线、二五线,还有一六线。铝线旁边堆放着乱七糟八的铁东西,有铁块块、有螺丝钉。另外,食堂的一角堆放着装得饱满的蛇壳子口袋,里面是铜芯线,专门用作电表的进出线。

  每一个社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社长们大致说了这个意思:电杆、电线、电表一律换过,安装成新的,电线有幺指拇粗,农民不投资一分钱。只是出力,抬电杆,打电杆窝。

  农民们来劲了,心头热乎乎的。这个说“又要像那年赊销”,那个也说“又要像那年赊销”,另一个再说“又要像那年赊销”。

  那年赊销,还是大集体时候的事,可是,清河乡不少农民依然记忆犹新。那年,大概是冬腊月,上头派人将货物送到一家一家的门口,说是搞赊销。货物有棉花、白布、蓝卡其、的确良、的确卡等衣料。那些年,这些货物算是紧缺货,几乎每一家或多或少地赊购了棉花布料。可是,后来一年又一年,始终没有人来催收货款,其中原因不得而知。清河乡的农民,算是今生第一遭吃到了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从此,只要上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事,吃到馅饼的农民就不由得想到那年赊销。

  一天,河东村的农民们“呼啦”一声,抬电杆去了,九米长的十二个人抬,七米长的十个人抬,五米长的八个人抬。男人们喊着号子,脚下发出“叭叭”的声音,一片热火朝天。

  三天时间,电杆抬齐了,横躺着在田埂上、公路上、土坎上。私下里,不少人说这说那。

  有人说:“朱欢社长抬了三根五米长的。用来搭葡萄架。”

  有人说:“立春抬了一根七米长的,说是打断用来做猪圈的抬梁。”

  有人说:“老实巴交的五大哥抬了一根五米的,要埋在公路上当水管用,每年,他家那块扇子丘放水,要在公路上挖一条沟。”

  河东村五社的有人说:“何边柳抬了十根高压电杆,要打烂了取里面的钢筋,高压电杆,有十六股钢筋,十二毫米的,他家要做砖房。”

  河东村二社有人说:“胡八家安了一门大炮,专门打嫖官。”

  马边花是一个捡不到便宜就睡不着觉的女人,她得知社长毛铁私自抬了两根电杆后,便请来火铲牛屎巴等人,硬将她屋后立好的一根高压电杆放了下来,并抬回了家,九米长的高压电杆横搁在围墙上,像一门高射大炮。

  陈思远怀着一腔正气来到周书记家,周书记戴着眼镜正在看报纸。

  陈思远说:“周书记,不少农民把农网改造的电杆占为己有。”

  周书记放下报纸说:“在物质利益面前,人性的贪欲就暴露出来,反正是整国家。”

  陈思远说:“周书记,你应该管一管,好好的一根电杆被打碎了,取里面的钢筋。”

  周书记抬手顶了顶蓝布帽,说:“啊,是应该管一管。”

  陈思远说:“周书记如何管呢?”

  周书记想了想说:“啊,这样吧,事情闹大了,总会得到解决。啊,反正是整国家。”

  陈思远起身上厕所,走到猪圈,光线很暗,他踩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差点摔了一跤,仔细一看,原来是巷道上放着三根电杆。

  蓝布帽对正离去的陈思远说:“思远,你的思想觉悟高啊,我向王书记说,叫你当村长。”

  农民操起二火锤砸烂电杆整国家,农网改造工程中一级一级的有权人士更是整国家,他们大把大把地捞钞票,末了,整到的是农民,每户必须交纳五百元钱,背着帆布包的电工才将两股一红一绿的铜芯线接进电表,再接到屋里。

  农历的十月底,陈思远的黄鳝池彻底完工了。好气派哟,八个池子大小均等。呈长方形,连成一排,占地一亩三分。池子严格符合技术要求。每一道隔墙的底部留有两尺见方的通孔,用紧密的铁丝网挡严,墙体上面盖着一块比墙身宽二十公分的水泥板,以防善于爬行的黄鳝逃跑。

  陈思远的八千元线全部投了进去,还贷了三千元,这个庞大的建筑耗用石头四十五车,青砖两万三千块,黄沙二十一车,水泥十二吨,石子五车,钢筋四千二百公斤。这个颇具规模的黄鳝池无疑是显示出年轻的大学生的胆识和魄力。

  一有空闲,陈思远就喜欢到池上走一走,叼上一支小南海,思考着,遐想着,憧憬着。

  南方的冬天并不算冷,近些年来,下一场大雪已算是稀奇事了。可是,每个家庭都喜欢生火取暖,这不但给一个家庭增添了温暖,还增添了幸福、祥和以及兴旺的气氛。干了一天活,围着暖烘烘的炉子共进晚餐,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冬至以前的晚上时间很长,一家人围着炉子摆摆龙门阵,问长问短,就算谈论的话题较少,沉默着也会使人满足,毕竟是一家人在一起嘛。如果没有一炉火,一家人则各行其是,睡觉的睡觉,串门的串门,看电视的看电视,这多么没有情趣。

  晚上,一家人围着炉子谈论着选举的事。

  三年一次的选举工作开始了,乡政府所有人员忙碌起来。清河场上挂上了三幅标语,米筛大的一个个字贴在一块红布上。供销社破烂房屋的土墙上,经营站的青砖上,粮站那一壁石头砌成的堡坎上,都用石灰浆写成了一幅标语。

  乡政府规定,各个村不得少于十幅标语,并且要写在公路边。蓝布帽请出了李驼背,买了三桶三峡牌红油漆,一把刷子。李驼背有一肚皮文化,他不但能将那架铜骨子算盘拨弄得哗啦哗啦响,还能写一手毛笔字,他住的五社如是哪家办喜事,主人家就会请他写一副红纸对联,贴在大门处的红纸对联就分外增添了喜庆的气氛,如是某家死了人,不请自到的李驼背就会写一副白纸对联,并故意把毛笔字写得歪头疤腰的,他解释说:这才合乎哀伤的场合,这一个个字就是一张张哭丧着的脸。李驼背有意选择了一个赶场天,过往行人对正在用刷子写红大字的李驼背投去敬佩的目光,有人还驻足观看。最后两幅没地方写,李驼背只好在一根高压电杆上写了一幅,另一幅则写在马边花的猪圈上。

  全乡的农民热闹起来,大大小小开了三次会,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都是这次选举。

  黄磨子早就蹲监狱去了,村长由蓝布帽代理,河东村的人们对这次选举分外关注。人们兴致盎然议论着谁当村长,一些想当村长的人兴奋起来。陈狗女刮了胡子,穿了一件油菜花颜色的新西装。冉二毛丢下正在翻挖姜田的活,忙于走亲访友。何边柳放下了敞坟的事,喜欢四处走窜,见人就装上一支黔龙,并要谈起选村长的事。一向自视清高的马边花一反常态,逢人就笑嘻嘻地打招呼,露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赵大脸又给王书记送了一坨坐墩肉,他称了一下,十一斤半,他稳操胜券呢,黄磨子倒台以后,他骑着双狮摩托去了王书记家不少于十次,每次都是晚上,每次方向杆上都挂着装上坐墩肉的胶口袋,一甩一甩的。河东村一社的陈思远整天都谋算如何发展村里的经济,已想出眉目,办一个家具厂,还要办一个生猪加工厂。心爱的云月,居然让他忘记了,可是,正是因为云月,更激起他当村长的欲望。

  已经到了候选人的提名阶段,清河乡党委政府几个主要领导对河东村村长的候选人发生了争论。

  王书记说:“赵大脸处事老练,家庭又好,家庭都没搞好的人当干部是不行的。岭南村的火烧斑就是个例子。就是开个什么会,火烧斑也穿着补疤衣服,难怪开会时他发言,台下总是闹哄哄的。”

  郑乡长又说:“知名度是很重要的,川南县的金佛山,我去过,凭山形地貌,林木花草,奇观异景,在全国都算一流的,完全可以与黄山、峨眉山媲美,可是,金佛山开发了好多年,旅游业一直不景气,其原因就是没有知名度。”之后,郑乡长提起马边花,说一个女人当了村长能提高清河乡的知名度。

  郑乡长之所以提出马边花,是因为他向马边花承诺了的,他之所以向马边花承诺,则是因为他与马边花有那种关系。今年农历的六月,郑某人应邀去马边花家吃六月桃,郑某人走拢就见茶几上的盘子装着桃子,桃子大大的,红红的,就像一张儿童的脸。郑某人吃起桃子,马边花也吃起桃子。可是,吃着吃着,两张洋溢着香甜的嘴巴黏合上了。之前,郑某人一只手搭在马边花穿着牛仔裤的大腿上,马边花微笑着,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慢慢地,搭在大腿上的手上移,摸住马边花戴着海绵乳罩的地方。马边花双眼发射出红光,像一道朝霞。两张嘴巴如同婴儿吃奶一样吮吸了一刻把钟,一男一女开始喘大气,像是担着一冒挑水谷子的农夫。马边花把郑某人引到一间光线很暗的屋子,里面堆放着肥料、箩筐、搭斗、铧口、蛇壳子口袋等杂物,马边花拿了一条干净的蛇壳子口袋铺在半人高的肥料堆上,说:“这间屋他很少来,他在牛角粽扯稗子。快点。”郑某人哗的一声脱下裤子,而后,蛇壳子口袋里的碳铵发出一片沙沙的声音。完事后,一男一女回到堂屋,又吃起桃子,啃了半边桃子,马边花说:“火铲也是扯的,叫我当村长,我们社好多人都叫我当村长。”郑某人拍着胸膛说:“如果你想当,包在我身上。”

  可是,郑乡长的“知名度理论”要遭李副乡长的“人品理论”攻击,李副乡长说:“论文化、论头脑、论才干、论人品,河东村没有人能与陈思远相比,黄磨子的家庭不是也很好吗,河东村他家最先建起了砖房,他处事不是也很老练吗,如不是他大哥倒了台,谁敢动他,上上下下的关系疏通得像回娘家一样顺当。他之所以砍光了鹅嘴岭,侵吞了几百万,就是因为他人品不行。”

  李副乡长又说:“一个女人当村长又能把清河乡的知名度提高到哪里去,关键是人品,如果再出了个黄磨子,我们清河乡才会臭名远扬。”

  末了,李副乡长用拳头捶击着会议桌说:“如果你们硬要选赵大脸、马边花之流,我这个副乡长不干了。”

  仅有五年生命的李盛宇,在坚持正义的事情上,脾气变得暴躁了。前面,他痛打了顿苏逾,并叫他像狗一样爬了一条通街,也正是由于脾气变得暴躁的原因。

  临近选举的某一天,李盛宇领着三个乡干部来到陈思远的家,目的是要了解陈思远有无当村长的想法。清河乡曾出现过选上的干部不愿干的事,那年,岭南村的村民们一股劲儿地选一个善于看阳地阳宅的风水先生当村长,其结果是他们如愿以偿。可是,风水先生高矮不当一村之长。他说:“你们就是每月给我一千元,我也不干。”一位农民对驻村干部透了底:“风水先生常年游走远方,为当官的看地,他说他看一处地至少要收千儿八百元,多的有三五千。”末了,乡干部们只好组织重新选举,背起一个投票箱,挨家挨户地让村民们打圈投票,颇费了一番周折。

  陈思远家还没来过像木匠背匣一样的乡干部这样的大人物,陈大婶忙得不亦乐乎,她哗哗地舀起还没完全熟的猪草,洗了锅,掺上水,要烧开水,烧开水泡茶。然后,她跑到大儿家去,叫红翠来帮忙煮饭。

  红翠曾对李盛宇产生过一段时间的痴情,后来,这份痴情的消失是因为她的非分之念是遥远的,就像天上的彩虹,也像一个男人对电视里的漂亮女人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欲望。不过,在红翠的心灵深处,始终潜伏着一个难以灭没的意念。红翠“当”一声甩下挑粪的扁担,扯了扯米黄色的西装,随母亲来到母亲家。

  红翠在堂屋拘谨地站了一会,甩着P股走进厨房。

  母亲说:“弄一些腊肉,把最后一只猪脚脚用来炖萝卜,把那只半夜学公鸡叫的母鸡杀了,本来打算背去卖。”

  红翠挽起衣袖。

  陈思远和四位乡干部已经谈论了一番关于养殖黄鳝和房前那颇具规模的黄鳝池,都已达成共识:养殖黄鳝是一项具有创新性的致富门路,且在销售上有着广阔的市场。略沉默了一会,一人提起这次选举,大家开始谈论这次选举,说着说着,花花公子站了起来,抖了抖花格子西装,双手比画着说:“选举,中国的选举是不民主的,选票上印着候选人的名字,叫公民打圈画叉,其结果选上的反正都是选票上的人。”

  花花公子推了推眼镜又说:“这哪叫什么选举,这叫上级指派。”

  花花公子扫视了一眼屋里的人,见大家不语。认为他的观点得到认可,便得意地大声呼喊:“公民的权利被政府剥夺了,民主在哪里,自由在哪里,民主万岁,自由万岁。”

  一阵沉默,花花公子激奋的情绪得到平息,李盛宇说:“你的观点过于偏激,公民的选举权并没有被剥夺,候选人是由公民们提出来的。”

  花花公子说:“可是在最后定候选人的时候,其中大有文章,就拿河东村来说,在提候选人时,每个社都有人提到了何边柳,但为啥把他刷脱了?”

  妇女主任说:“何边柳敞坟,群众意见大。”

  花花公子又说:“法律都不可能剥夺他的政治权利,而让乡政府的几个当官的给剥夺了。”

  花花公子还说:“以权代法,中国的以权代法严重。”随后,他望着陈思远,说:“陈思远,听说你是一个大学生,谈谈你的高见吧。”

  陈思远说:“一位哲学家说过,现实即合理。也就是说,凡是社会中存在的现象都是合理的,就拿我国现行的选举方式来说,你说的那种弊端的确存在,选举结果都是选票上的人,这就无法避免选举体现了上级政府的意志。但是,如果没有候选人,公民们选谁呢,会没有目的地选这选那,这样选举的结果不能体现民意。另一方面,现在公民的素质还不高,把选举当儿戏,在这次提候选人时,不少农民提我们村的老单身汉麻二,当然,从法律上讲,麻二是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可是,一个家庭都没搞好的人能胜任村委会的事务吗?所以我认为现行的选举方法既有一定的弊端,但也是合理的。”

  花花公子想了一会儿,说:“应该把最后确定候选人的权利交给公民,先搞一次初选,这样才民主。”

  刘副乡长有些不耐烦地说:“岭南村就是一个例子,选了一个风水先生当村长。这就是民主。如果中国十二亿人都具备你的超前意识,早就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接下来,一人说起乡政府要让陈思远当村长一事,陈思远先谦虚一番,而后大谈起河东村的经济发展规划,四位乡干部频频地点头。一阵沉默,刘副乡长趁机提议捉鸡,五个人都参加,陈思远说他不会,他找来一副半新半旧的扑克,四位乡干部开始捉鸡。

  那只半夜学公鸡叫的母鸡让陈思远捉了,凭着兴奋心情,他几下就将母鸡打整得干干净净。

  四位乡干部围着堂屋上方的大方桌,捉来捉去,每个人的脸色就像天上的云彩那样,变幻莫测,不知不觉,牌兴未尽,一桌丰盛的午餐便弄好了。

  刚入席,花花公子说:“中国的腐败,正是缘于此,正是缘于此。”

  妇女主任说:“那么你不吃,回乡政府去吃。”

  可是,花花公子先夹起一只鸡腿,大口地啃着,还一边高谈阔论说:“中国目前贪污腐败的罪魁祸首是孔夫子,是他叫人们礼尚往来,而礼尚往来正是腐败的前奏曲。”

  选举这天,河东村全体选民“呼啦”一声来到村学校,先听了这个那个干部的一通讲话后,便在其中印有陈思远的选票上画上六个圈圈,随后,将选票投入选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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