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光的小说路

一周过去了，一个周二的上午，我在咨询室等着半小时后的预约。这天的阳光格外透明，不似前两天——阴霾，潮湿，昏暗无地。我啃了两大本的法国旅行攻略，并且通过研究巴黎地图顺便将各大特色饭店尽收囊中。

一声剧烈的震动后，屏幕显示收到了两封邮件，这与平常没什么区别，一封来自报社，另一封则来自另一个报社。我先打开一封：

“亲爱的苏小姐：

      鉴于您本段时间为本刊作出的努力，主编特此批准你自今日起休假一个月。

                                                                Dave”

另一封意思相近，真稀奇！我没记错的话，四月份刚休了三个多月的假，刚回来工作两个月，就又给我放假了。我立马会意这是哪位大师的手笔：吴伯为了我的出游真是煞费苦心，这下法国之行是势在必行了，纵使我还有一个诊室可以操劳，然而有那么神通广大的吴先生在，不去的后果——我将眼睁睁看着诊室就此没落——可不能一意孤行。似乎预测到我将远走，这个星期，咨询者忽然多起来，我工作地昏天黑地，加上记性不好，自然忘记了两周前的预约，所以这天下午，那位先生打电话过来时我相当迷惑。

“苏小姐，我正在门外。”

我的惊讶溢于言表，“戴蒙先生，你为什么会在外面？”

“也许，你应该称我为‘咨询者’；我想，两个星期前我已经跟你预约好了。”

“噢，”我回想到，“是的；对，你已经预约了。”我飞快跑到窗口，掀开蓝色绒布窗帘，往上次那个咖啡店方向看去，果然有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暴晒在炽热的阳光下——白花花的太阳光斜照在褐色头发上，照在白皙的脸上，照在紧皱的眉头里，在这道身影的正后方，一家花店门口的水桶里，一大把火红的海棠花正怒放，鲜艳欲滴。

我请喻晓把他带进来，我推测如果没人去请他，那人一定不会放下架子；我不自觉地补了点粉，象征性地拉扯了衣角，一边摆出工作繁忙的架势，还不忘抽空瞄一眼桌角的小镜子，给自己一个甜蜜的笑容；几秒钟后，他已端坐于我跟前，一脸好奇与烦闷地注视着忙碌的我。

我实在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就在刚刚的几分钟内，我只抬头冲他打声招呼，接着就埋头于面前这本心理书，当然，我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好吧，”我放下手里的书，摘掉眼镜，一字一顿装腔作势地说：“这位咨询者，我能给你提供什么帮助吗？”

他微微点头，有板有眼地说：“很是需要。”

“那么，”我说，带着微笑地，“我极其愿意做那位聆听者。”

“好的，”他又点了点头，有些犹豫，又犯了踌躇，最后仿佛下定决心似地说：“我想这并不是个能难倒苏小姐的问题；据说苏小姐的咨询室一向相当红火——总不见你有清闲时间。”

“噢，”我现在有些虚心，不过还不打算中气不足，“最近咨询的人的确不少；好吧，现在可以讲讲您的一些事情了。”

他又是片刻思考，才说道：“这是一个故事；原本应该相当完美的，正如童话——男女主角一见钟情，同所有言情小说开场白一样恶俗，却是事实；他们很相爱，不住用各种方式去试探对方——当然，他们不知道另一位对自己的爱慕，只是猜测，或是暧昧。渐渐地，男人开始激进，他不断地向女人投去情愫，然而，由于某些原因，女人并不像另一位那样露骨表现，但我可以确定她是爱他的，”他喘口气，将心掏出来似地喘息；他盯着我看，鹰一样刚毅的眼神。

“苏小姐怎么看？”他幽幽道来，我骤然心慌。

“难道……难道……他知道了我的爱慕；”我大惊失色，“否则，这个故事就太凑巧了——最让人怀疑的是他的眼神——那样深邃的眼神，仿佛一潭泉水，充满神秘却清澈见底。”

他见我沉默不语，继续说：“我敢肯定，她一定是爱他的。”那眼神悠长而坚毅，却并不离开我。

我不得不说些什么，否则覆水难收，便道：“爱情总喜欢给坠入爱河的人戴上一副近视眼镜——明明很遥远的距离却能缩短，于是平白无故给人增添出许多信心来，想道：‘她一定是爱我的’，然而，结果往往背道而驰；我想这就是我的看法。”

“苏小姐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有些不屑，道：“谨小慎微并非不可原谅——不过是心理师的通病，苏小姐也是受害者罢了。”他挑着眉毛，一脸轻佻。

我不得不承认，“的确，谨慎小心是我的一贯作风。”

“那可不太好，”这先生的眼神又开始盯上我了——像一部自动定位器，“控制在股掌中的人生真让人难以消受！我从来不知道苏小姐是这般无聊之人；为了不加深你对我的坏印象，我想我还是接着叙说比较好：暂定女主角是爱他的，请不要反对，我只是暂定；两个人自然情投意合，度过了一段相当美丽的时光，然而——故事总有发展和高潮，不会只是平铺直叙——有一天男人忽然发现爱的女人却是有夫之妇，她有一个相当爱她的丈夫，他威胁她说，如果她离开，他的生活将不会继续。”

“落入俗套。”我断定。

“的确，”他接着说：“庸俗的故事；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是一个寓言：我正被这个寓言深深困扰着——女主角，我是说那个有夫之妇，该不该受到谴责？”

“她有没有孩子？”

“有什么关系？”他一头雾水。

“孩子无辜，”我解释说，“抛家弃子的行为君子不齿，女子亦是。”

“我可以拜托苏小姐一件事吗？”他突然说，我一口答应，“请不要用高级词汇；苏小姐应该知道我肚子里几分墨水——君子不齿我是无法理解的。”

我向他表示歉意，接着说下去，“如果那位小姐有信心孩子不会因为父母离异而有心理阴影，或是没有孩子的话，我想，”我看着他，见他正一脸焦急，不禁疑惑横生，但作为一名心理师，还是要尽职尽责，“既然夫妻缘分尽了，没有理由阻止她与别人相爱呀。”

“也就是说，”戴蒙略显激动，不过很快就被他掩饰，“如果苏小姐是男主角，你就不会逃避，不会因为女主角的身份而选择退出？”

这话更可疑了；我的疑惑叠了一层又一层，觉得他另有所指——他正在打探我的态度，也就是说，我对此事的态度对他至关重要，也就是说，这个寓言可能与我有关！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简直要跳起来！不过鉴于，上文不止一处提及，我是个谨慎的人，不确定的时候不敢轻易表露心迹；而且，戴蒙的问题的确需要我想上好几分钟，于是，我正好借此给情绪降降温；同时，不得不怀疑，此次咨询不够专业了。

“我想我不会，”我听见这串话——掷地有声，如珠子落玉盘，一声一声扣着心门。我坚定地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看进他湖蓝色的眸子里——戴蒙对我的转变一定相当诧异，因为他的瞳孔正剧烈地扩张着，脸上挂着一丝丝难以觉察的惊诧，我冲他微微一笑，说：“我一定不会逃避，虽然我曾经这么想过；然而，我相信爱情，相信它的力量——能得到受伤者的原谅，能帮助相爱的人渡过难关。”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他第四次冲我点头；这四次点头中，只有这一次他的脸上挂着轻松但有些倦怠的笑容。但是从他紧皱的眉头来看，这位先生的问题远没解决，他说：“刚刚问的只是苏小姐的个人想法，要知道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一旦我将其整齐划一，必定导致以偏概全；所以，还有些问题想请教苏小姐。”我表示能对他有所帮助将是我的荣幸。

“有没有一贴膏药？”

“很抱歉，”我说，“虽然这里号称‘诊室’，却是不卖药的。”

“不，”戴蒙笑着看着我说，“你误解了；我需要一贴膏药，你知道，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呃，我的远房亲戚，她正为此事发愁着，我前面已经说过，她的丈夫或者说她的未婚夫相当爱她，对，她还不算正式结婚；她不打算放弃真爱，却也不希望爱她的人太过伤心，所以嘱咐我找位精明的心理师求得一贴膏药。”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当他讲到“……或者说是她的未婚夫……”的时候，我的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他，戴蒙，正在以暗喻的方式叙说自己的经历；“精明”？现在看来，我的确是精明。

自然，我把这察觉藏得严严实实，生怕他看出丝毫来。他也的确没觉察出什么，不过我的长久凝神让他相当费解，以为自己这是不治之症；其实，当我身临其境的时候，我当真感到手足无措：现在我来设想下面这个场景——戴蒙有未婚妻名曰Josinae，而到达中国后对我一见钟情（这当然只是设想，姑且让我满足一次），而我亦对他爱慕有加，却躲躲闪闪遮遮掩掩不肯承认，这让他甚是苦恼，才以这种隐喻的方式一诉衷肠；而为他所弃的Josinae……要怎么做才能消除她心里的仇恨呢？怎么做才能抚慰她破碎的心？

“没有伤害是不可能的，戴蒙先生只能尽量将这种伤害减到最低。”我如此说着，戴蒙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自然”，随即他脸色大变，慌忙说道：“不需要我来降低这种伤害；主角可不是我。”他连连摆手，我立即意识到说漏了嘴，却故作冷静继续说道：“戴蒙先生对这位远房亲戚可是相当关心，我不小心移花接木了；降低伤害的方法我无法提供——我对那位并不了解，不知他的喜恶，怎么能教授你补贴碎片的方法？我可没那般神通广大；最好的办法是——”我神秘地半开玩笑地说：“祈祷。”

“祈祷她之后能碰到更爱的人，然后忘掉你。”

他有些发怒，大声说：“看来我不得不提醒苏小姐：主角并非本人，一个大男人忘掉另一个大男人有什么用？！”我理解为他恼羞成怒了；戴蒙不再搭理我，认为我并非诚心诚意为他排忧解难，赌气似的坐在椅子上。

“而忘记又是个多么艰难的事情呀。”我兀自叹息，他抬了抬头，跟着一声叹息。

“有些人总会在错误的时机错误地相遇，最终只能默守着这个错误，悻悻而去。”我又是一声叹息，无限悲戚。

“有些人的确会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但凡命中注定的，跑也跑不掉，索性去享受。”他比我坦然地多，我却顾虑颇深，这相当于一次内心的交流，只不过我的谨慎要我半掩柴扉。

“如果我遇到她那种情况，我可不会后悔，也不打算怯懦。”他若有所指地淡淡地又说道，“请给我一支蜡烛，我这里正是黑夜，但下一刻就是黎明。”

“黎明？何处才是黎明？除非你已解除婚约，否则，我是不会表露心迹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