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采心

  泪水模糊了远溟山的眼睛，也模糊了阻隔在他与雨囡中间的命运的时空。 透过泪水，他望着她素白的脸，在涨潮一般的眼泪中，打捞着那些二十年前的青春时光。

 他同她在发奖台上再度相遇后，他便成为她的青山，她便成为他的新雨；他对她有郁郁葱葱的承诺，她对他有孜孜不倦的付出。他曾在一碧万顷的大海旁，深情地对着她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饮；她也忘情地看着他回道：峻岭千重，我只向着远山行。那时候，高山青啊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不但被邓丽君唱遍了大江南北，也被雨囡用那动如脱兔的舞姿，一遍又一遍地展现在学校的舞台上。

 
  可就在山青水秀山水相依之时，却居高临下地飞来了一只金凤凰，要移山断水，要凤栖名山，让雨囡的心中百苦千伤。她是市长的女儿高凤娣，在一个全市的大学生足联赛中，作为筹备委员会的骨干之一认识了远溟山之后，便常常给他打电话、写信或者亲自过来找他，时而“山鸡起舞”，时而“凤凰涅磐”，变着花样来吸引远溟山。

 可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后，高凤娣的花样年华里，却始终接不出爱情的果实来。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对她彬彬有礼，相处融洽，但在她渴望的交往深度里，他却软硬不吃，毫无所动。久而久之，她涵容不住，在去远溟山的宿舍找他麻烦扑了个空后，便气恼地回到家，发了大小姐的坏脾气。她当着高副市长的面，一边大哭一边往地上摔东西，恨恨地说：“姓远的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看我用这丹凤朝阳的磁盘把你砸个稀巴烂！”

   高市长见了，又疼又气，说凤娣你这是干什么？就凭你这地位和长相，什么样的男孩子找不到，为什么偏要一棵树上吊死人？！

  “我就一棵树上吊死人怎么了？——爸，你不是常跟我说，要追求自己的真爱吗？更何况这次我碰到的，不只是棵树，而是座山！” 高凤娣伤心地抹着眼泪。

 “可是凤娣，望山跑死马。如果人家远远地躲着你，不让你依靠，你这样苦苦地单相思，岂不是在作践你自己？ 久而久之，这不仅会误了你的课业，传出去后我也跟着丢脸，你能不能自爱些呀！”高市长怒其不争地捶着桌子。

 “丢脸？！——我都难过成这样了，你不但不关心我的感受，还只顾着你的面子！——好，今天我不给你丢脸了，你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好了，我走，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高凤娣说完，拽起书包夺门而去，哐当地一声，切断了父亲的两道焦急的目光。

 一张老脸被女儿摔在了门后的高市长，又怎能想到，那天晚上，他以为赌气回校去过周末的女儿，并没有出现在学校的宿舍里。她半夜三更地倒了三四次公交车，进到本市的一名前卫艺术家所办的地下舞会里，在歇斯底里的疯狂扭动中，发泄着失恋又失宠的悲愤。

 从前虽没有来过这里，她却早就从东大美术系的一名女友那里，听说过这个前卫而刺激的地方，能带给人意想不到的极乐和安慰。进门时她因为脸孔陌生而被人阻拦，她便假说自己是东大美术系的一名新生，并打着那位女友是自己闺蜜的旗号，混了进去。在狂饮了大量的烈性洋酒后，她便晃晃荡荡地进了舞池，借着鬼火一般荧荧点点的光亮，跟着一群“性解放者”，从贴面舞跳到了脱衣舞，从脱衣舞跳到了“交媾舞”，在沙发、座椅和地板上，群魔乱舞……

  再说高副市长，自打那天高凤娣摔门而去后，心里一直不是滋味。他中年失偶成鳏，多年来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便越发对高凤娣呵护不已，疼爱有加。几天后，当他派人打听了一番，得知女儿喜欢的人，就是自己曾在理工大学建筑系里发过奖的那个被台下同学欢呼过的“山子”之后，不但心里没气了，还暗夸女儿有眼力，心里头“成儿之美”的那股兴致，比当年梁启超鼓捣儿子梁思成追林徽因还要起劲。

   没多久，他便亲自坐车去了东大，在众目睽睽的艳羡之下，把女儿从学校接了回来。一进家门，他便吩咐保姆把事先准备好的“白云凤爪”给高凤娣端上来，一边看着她吃，一边笑呵呵地对她说：“丫头，原来你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我曾亲眼见过的建筑系的才子远溟山啊！——你从前总是叨咕说，你喜欢的人是个中国的普拉蒂尼，所以我就一直以为那男生只是个球痞子呢。如果爸爸早知道他就是你说的”那座山”，说不定早就可以利用手里掌握的一些机会，出面为你们搭个桥，何必远啊山啊的，爱得那么累……”

  几周之后，高副市长带着一位负责市政工程的建委主任，来到了理工大学建筑系，把新市委大楼的那项本来打算拿到台面上去竞标的设计项目，直接落实给了建筑系，并点名邀请已经上了大四而就要毕业的远溟山，连同几个上次得了奖的应届毕业生，一同加入设计小组。而消息灵通的系领导们，早就听说过市长的女儿要把他们系里的头号大才子变成“凤凰山”的风言风语，这次又见市长这么重视建筑系，自然都是哑子吃云吞——心里有数”，于是便于晚上，在学校食堂的小单间里摆设了感谢宴，并把远溟山作为学生代表邀请过来，安排在了高副市长的身边。

  被系里通知去跟领导开会的远溟山，人到了现场后，一看会桌原来是饭桌，领导里还有高市长，不由得为事先没问个明白就匆匆过来而感到后悔。他虽然只在那次发奖大会上见过高市长一面，但却早从高凤娣平日口中的那些空空咚咚的“敲边鼓”里，得知了高市长就是她家的“老高”。每当她打着市长父亲的这幅烫金的招牌，来邀请他去她家做客时，远溟山都一哂置之，说不了，你家高朋满座，我就不去打扰了，还是留在高高的门楼外，做我的远山好了……

  远溟山这会儿坐在市长的身边，郁闷地咂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市长的问话，弄得如鲠在喉的高副市长挺着急。不一会儿，善于察言观色的系书记就看明白了，趁着大家觥筹交错寒暄不已之际，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高市长和远溟山的身后，说山子啊，高市长这次来，真是让我们系双喜临门啊！他不但带来了能让系里名利双收的大项目，竟还为你们应届毕业生，带来了一个赴日留学的公派名额，——要知道，这是系里跟教委努力了好几年，都没有结果的头等大喜事啊！当高市长下午一见面对大家公布这个好消息后，我心中跳出的第一人选，就是你山子啊！

  他说着，就一手搭着高市长的肩，一手拍着远溟山的肩，说山子，你不是一直都崇拜当代建筑大师安藤忠雄吗？毕业前这段时间好好努力吧，不仅在课业上，也在生活上，以争取能尽早得到这个公费名额，顺利地踏上日本留学之路！

  系书记话一说完，便壮志激怀地仰天长饮，喝了杯中酒。高市长神采奕奕地跟了，“杯见底”后，又意味深长地呵呵笑着，然后两人便同时举着空杯，等着远溟山的“够意思”。远溟山见躲不过了，只好仰起脖子一口闷了，却知道这杯酒喝得不是滋味，于是用手抹了抹嘴巴，说孙书记，谢谢你对山子的看重和提携。但是，因为我是独生子，我赣男的父母身体又不好，所以我决定毕业后回去照顾二老，日本的事，就让给别人吧……

  他话还未完，便见有人推门进来，不认识，却直奔高副市长过来。他走到他的跟前俯身说：“高市长，女儿给你接回来了。这会儿她说她饿得慌，想进来跟你蹭口饭，可没有你的允许又不敢……要不然我把凤娣拉到一家馆子去，给她买点吃的？”高市长还没答话，善解人意的系书记又凑了过来，说你是司机同志吧，不用请示了，快让那闺女进来，还有你，一起坐下吃吧，不过就是添两双碗筷而已，快进来，进来！

   就这样，高凤娣在高副市长的精心策划后，顺利地加入了晚餐，并成了系书记像指派任务那样指派给了远溟山的“特殊照顾对象”。大学时的远溟山，本来平日里就不大擅长喝酒，再加上这桌酒席他吃得意外而郁闷，所以不到一个小时，他便晕晕腾腾地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出去钻进了厕所，翻肠倒肚地吐了起来……

 
  远溟山从厕所里出来时，高凤娣已守在门外。她说要扶他回屋，他摇头，说我得回宿舍了，恕不奉陪。她撇撇嘴，就说你走路直斜歪，怎么回宿舍呀。他就说你帮我进屋去叫一位系里的老师吧，我是他们的学生，我听他们的话陪你喝酒，他们也该对我负责才是。高凤娣听后就笑了，说老师们眼下都忙着讨好我家老高的欢心呢，哪有工夫管你，现在唯一能送你的，只有我小高咯。

 远溟山吐得直不起腰来，人也醉得睁不开眼睛，最后连话也说不出来。当他神志不清地被高凤娣架出了食堂时，已是夜色浓酽的春夜。高凤娣把他弄上了父亲的专车后，既没有照着他的意思把他送回宿舍，也没有照着她出门前“老高”所吩咐的，把他带回高家，让他喝喝茶醒醒酒，待司机返回学校把他接回家后，他好有机会能跟他坐在一起，单独聊一个晚上。她即兴地改动了爸爸计划中的“脚本”，让司机把车子直接开到了她和父亲搬家后却一直没有出租的旧房子里。——上次群魔乱舞中有了性经验的她，此时此刻，见她日夜想念的白马王子就在自己的身边，不免春心泱泱，欲火烈烈。她怎么能照着爸爸的手法出牌呢，她要趁着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在远溟山的身上做下大手笔。

  
  远溟山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已是日出三杆。他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这里的，不是自己的宿舍，而是个陌生的房间，不由得扑棱地一下坐起来，这才发现，缎子被里光溜溜躺着的，竟还有高凤娣。他惊慌失措地转回身，把地上的鞋子拽过来，套上了脚就要下床。

 高凤娣却一把搂住了他的腰，说溟山，你要去哪里？——别走嘛，我终于能跟我的足球王子抱在一起了，如果你恢复了体力，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再来一次？”远溟山惊诧地回过头来。

 高凤娣就咯咯地笑了，说你知道吗，你真厉害，不但对我那样了，还让我飞了起来，——像你脚下的足球一下，一脚就进了百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