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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记忆

(2024-10-01 06:42:40) 下一个

     白小姐把自己的记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六岁之前,她称之为最初的记忆,一部分是六岁以后一直到现如今。之所以分成这样的两部分是因为在白小姐六岁之前的记忆里完全没有父母的影子。当然这极为不准确,因为长大以后,她从父母亲友邻居那里听到了很多她六岁之前和父母的故事。这些故事不仅证明了她从出生就有父母的陪伴,而且父母还相当的宠爱她。

      被父母宠爱的佐证之一就是白小姐四岁的时候就跟爸爸妈妈去南方旅游过。带孩子去全国各地旅游,甚至是去全世界各地旅游对当代的中国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那真是绝无仅有的。白小姐跟着爸妈去了上海,无锡,杭州,苏州,绍兴,虽然白小姐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每当她妈妈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总是会饶有兴致的提及在绍兴火车站发生的一个小插曲。绍兴是白小姐父亲的故乡,也就是白小姐的祖籍,至少在她户口本里是这样填写的。据说,当他们一行三人到达绍兴火车站的时候,白小姐的妈妈拉着白小姐的手一边往出站口走,一边跟她说:“看,这就是绍兴,你爸爸的老家。”白小姐闻听此言,转着小脑袋看了看候车室里一排一排的长椅子,然后若有所思的说:“哦,爸爸家跟咱们家不一样,他们家有好多大椅子呀!”不知道为什么这句稚气十足的话被白小姐的妈妈念叨了那么多年,后来白小姐想,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就很少说这么可笑的话吧!

     白小姐四岁就出门旅游过这件事不仅有父母这俩人证,而且还有一张照片可以算是物证。那是白小姐的妈妈抱着白小姐站在杭州六和塔下照的,照片里的母女被太阳晒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但白小姐却特别喜欢看这张照片,因为她被妈妈抱着,可惜她本人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在白小姐六岁之后的记忆里,再也没有被妈妈抱在怀里的画面了。

     尽管白小姐六岁之前的记忆通过日复一日父母亲友还有不少人的描述和补充,慢慢的,一点一滴的丰盈完整起来,但她仍然感觉在这所有的记忆之前还缺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而且那还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在绕开的话题。不过白小姐从来没有努力的去认真研究过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忘掉了,她只是记得六岁之前她好像一直都呆在一所幼儿园里。但事实上她只在那所幼儿园里呆了三年,从小班到中班,再到大班毕业。

    要说这件事其实也是可以从侧面反映出白小姐妈妈对她是有深厚感情的,至少她妈妈是这样认为的,因为这个幼儿园可不是随便谁一拍脑袋就可以进去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中国刚刚经历过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很多事情都在等待着被拨乱反正,很多人也都处在人生的迷茫点上,被考虑最多的问题应该是历史的车轮要往哪里转动,国家统治阶层将要如何领导这几十亿人口的国家,每一个人的命运是不是可以在一定限度上回归到个人的手里。。。不过不管是什么,宏观的还是微观的,长远的还是眼前的,大概都没有太多的人会把关注点放在自己女儿幼儿园的选择上,而白小姐的妈妈正是这极少数人之一。不过如果有人当时去征求四岁的白小姐的意见,那她肯定对上这所幼儿园是投反对票的。

     白小姐的妈妈给她选的幼儿园是位处北京西山脚下的一所全托幼儿园,它的前身是延安保育院,这就决定了能够进入这所幼儿园的孩子大多来自有权有势的家庭,也就是后来人们口中说的“红二代”。即便不是红二代,他们的父母也多是在权力中心任职的一群人。当然每年招生的时候,园方也会给普通市民留那么可怜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名额,可能就是为了从表面上降低一点儿它看起来的特权性,但这么弥足珍贵的机会怎么就能轮到白小姐呢?其实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做起来也并不那么难,因为白小姐一生都有贵人相助,帮助她进入这个幼儿园的朱大夫是她人生中的第二个贵人,第一个在她一出生时就遇到了。

     朱大夫是白小姐妈妈闺蜜的姐姐,在这所幼儿园的医务室里做大夫。每年幼儿园招生的时候,最后一关都是把孩子们的体检表送到朱大夫这里,让她把关。白小姐入园的那一年,朱大夫把她的材料从那一摞文件的底层抽出来,放在了第三名的位置上,就这样白小姐离开了父母,在这所顶尖幼儿园里住校了三年。

    说是住校,但并不是孩子在这三年里全住在幼儿园里,而是每周六天在幼儿园,星期天回家一天。无冬立夏,幼儿园有七八辆大校车每个周六下午从西山脚下向不同的方向把这些孩子送到北京市的各个角落,周日傍晚再从各个角落把他们接回来。白小姐只记得每周的这一送一接是她开心和痛苦的时刻,而其他所有时候都是忍耐。

    关于幼儿园的记忆谈不上印象深刻,白小姐不记得老师,更不记得同学,甚至有些记忆的片段到底是她自己记住的,还是后来听妈妈讲的,她都已经分辨不清了,但她确实记住了一些点点滴滴的画面,也记住了一些感觉。

    画面一:白小姐的两个膝盖永远有两块紫黑色的嘎巴。那是反复摔破结痂后又摔破的结果,而且每周跟小朋友们脱的光溜溜一起去洗澡的时候,老师并不在意这两块伤疤,所以它们还会时不时的化脓。白小姐甚至怀疑它们永远也好不了了,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自从六岁她回家以后,膝盖就再也没破过了。

     画面二:白小姐经常被老师安排教小朋友们折纸。幼儿园每天都有手工课,手工课里最常做的一个功课就是折纸。纸飞机,纸鹤,纸花篮,纸青蛙,纸船。。。除了老师之外,白小姐精于此道,所以上课时经常是老师教一排小朋友,白小姐教另外一排。

    画面三:白小姐有一次得了猩红热,因为此病传染,所以被隔离了两个星期。这个幼儿园有一个特殊的的地方,那就是如果孩子的父母因为“抓革命,促生产”而没有时间照顾孩子,那孩子可以被托付给幼儿园,没有节假日之分。当然这个幼儿园的收费很高,应该算是早期的私立幼儿园了。白小姐生病的这两个星期就没被接回家,而是被安排在医护室旁边的一个小屋里。每天除了睡觉时间之外,都有一位老师陪着她玩儿,但那应该是白小姐记忆里最孤单,最害怕的日子了。

    画面四:七六年唐山地震的时候,白小姐记得自己跟一些没被接回家的孩子们一起抱着毛巾被在学校的几辆大轿车里住了好多天。每个孩子被分配给一个双人座位,晚上就睡在那里。这段记忆并不灰色,因为它太好玩儿了。每天晚上白小姐头顶着车厢皮躺下的时候,她都可以透过脑袋上方的车窗玻璃看到夜空里有好多好多亮晶晶的星星。

    画面五:白小姐最怕的生活日常是每隔一段时间的理发。小朋友们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排成一队,一个个傻愣愣的像是待宰的羊羔。队伍的尽头有一张高脚凳,排到的小朋友就爬上去,并且被围上一块白布,然后很快就会听到推子发出的哼哼声。那肯定是一把老掉牙的推子,因为它总是夹头发。理发师傅好像根本感觉不到这把推子刀刃的锈钝,反正掐着脖子几分钟就能完成一个脑袋,跟褪猪毛没什么两样。

    感觉一:油饼和油条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这两样老北京人的最爱,在白小姐的记忆里却是难以下咽的食品,这都要归咎于幼儿园食堂的大师傅。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总要把早餐吃剩下的油饼油条切成小方块,放到晚餐的汆丸子汤里一起煮。油饼油条被煮的像软塌塌的面筋,让白小姐看着就一阵阵的犯恶心,但幼儿园的园规里明文规定不能浪费粮食,所以白小姐不得不吞咽下这些被泡糟的东西,这让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对所有的油炸食品有了强烈的厌恶感。

    感觉二:自己很普通,没有任何特殊性。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尽管来自不同背景的家庭,但在那个年代,集体生活里没有任何人有特权,即便是有,也不会被明目张胆的摆到台面上。一个班上几十个孩子都被管教的如同机器人一样,几点起床,如何洗漱,几点上课,上课时必须做到手背后脚并齐,课间要排队上厕所,课间自由活动也要在指定的范围内,几点午睡,午睡多长时间,下午做什么,晚上几点熄灯。。。一个人一天从早到晚每一分钟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没有人可以与众不同。

    感觉三:这个世界有点儿冷。

    让白小姐很惊讶的事儿是,突然有一天她坐校车回家的时候不像往常那样只带一个小布包,而是身边多出了一个大行李卷,车到站的时候她看到一对熟悉的面孔,那好像是她的爸妈。从那天起,白小姐的记忆里多出来两个人,或者说她的生活里多出来两个人,两个最亲近的人。白小姐幼儿园毕业该上小学了。白小姐的妈妈说,经过三年的集体生活,白小姐被教育成一个有条有理,独立自主的小丫头。她自己把自己管理的很好,连睡觉前脱下来的衣裤都能叠的整整齐齐。不过白小姐本人并不这么认为,她只是觉得她终于解放了,自由了,可以天天住在家里了,可殊不知她仅仅是进入了另一个更温馨的牢笼,爱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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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hyang_wxc 回复 悄悄话 好文兒。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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