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洛杉矶的天像被一层薄烟笼罩着,夕阳透过天际的缝隙,投下一种带着灰尘的金色。我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高速公路上缓慢爬行的车流,像一条蜿蜒的钢铁巨兽。每一辆车里都坐着一个心怀欲望的人,而欲望的尽头,常常就是恶的开端。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性之恶,它不一定带刀枪,不一定流血,它可能是一句冷漠的拒绝,一个暗中设的陷阱,一种不动声色的剥夺。它隐藏在日常的寒暄中,躲在微笑背后,甚至藏在自我牺牲的外衣里。
多年修道的生活让我明白,人性之恶不是偶然的,它像潮水一样,是人类存在的一部分。法律、道德、宗教、财富、健康——这些被寄予厚望的防波堤,从未真正阻挡过它。法律可以惩罚罪行,却无法惩罚一个人心里的恶念;道德可以让人羞愧,却不能阻止人在无人看见时伸手;宗教能让人跪下祈祷,却不能让他在诱惑面前毫无波动;财富能买来表面的慷慨,却也可能成为贪婪的燃料;健康与快乐,让人活得更久,却也让恶有了更长的生命。
我曾在旧金山的一个律师事务所里,旁听一桩离奇的遗产案。一个平日里以慈善家著称的老人,在遗嘱中把大部分财产留给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而不是抚养多年的养子。养子愤怒、委屈、怀疑,翻出了一箱箱账单和信件。调查中,真相渐渐浮出水面——那个陌生女人是老人年轻时暗恋的情人,他几十年来暗中资助她的生活,甚至在临终时用财产完成了某种心愿。这笔财富在法律上没有问题,但在情感上击碎了另一个人的世界。旁听席上的我,忽然意识到,恶有时候不是出于伤害的意图,而是出于不愿放手的执念。
人性之恶的危害在于它的渗透性。它不需要战争,不需要政变,就能在家庭、公司、社区里扩散开来。一个流言可以毁掉一段感情,一点贪念可以让一个集体崩溃。可我也不得不承认,恶并非没有用处。它像锋利的刀刃,在逼迫人类自我保护的同时,也推动了竞争与进步。没有恶,人类或许不会那么努力地防御,不会创造那么多法律与制度。只是,这种“推动”带着代价——它会让善的人变得谨慎,甚至怀疑一切。
那一年,我在日本旅行,住在一座小岛上的寺庙里。方丈告诉我,人心如同池水,清与浊取决于是否有人不断向里投石。恶就是石子,即使是最清澈的水,被一次次扰动后,也会泛起浑浊。想让它重新澄明,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水面慢慢静下来,不再被打扰。他说这话时,海风吹过山口,带着潮湿的咸味,我忽然想到,这就是制服人性之恶的方法之一——让心安静下来,让自己在诱惑和愤怒面前多停几秒。
可光是安静并不够。人的恶有时候是被外部环境激发的,也有时候是从内心深处滋生的。要制服它,需要多层的防线。第一层是觉察——看清自己起了恶念的那一刻,不逃避也不粉饰;第二层是节制——在行动前问自己,这件事的结果会如何影响他人;第三层是替代——用一种更高的追求去取代当下的冲动,比如学习、创作、帮助别人。
我认识一个老朋友,他年轻时是华尔街的交易员,靠内幕消息发过大财,也因此卷入调查,差点坐牢。后来他退出金融圈,开了一家书店。他告诉我,他之所以能彻底放下当年的手段,不是因为法律的威慑,而是因为有一天他发现,那些靠恶念得来的胜利没有任何持久的满足感,只剩下戒备和孤独。他说:“我不想再活在那种需要提防所有人的世界里。”
电影里常有这样的桥段:一个反派在故事末尾,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恶带来的空虚,或许选择自我牺牲,或许隐姓埋名。这些桥段之所以打动人,是因为我们在潜意识里渴望看到恶被化解,而不是被彻底消灭。因为彻底消灭恶,几乎是不可能的。它会换上新的面孔,走进新的场景。
我在加州的这些年,见过太多关于恶的故事——商场上的倾轧,家庭里的背叛,朋友间的算计。也见过一些人慢慢学会与恶共处,他们不再妄想铲除它,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让它不再泛滥。比如,有人用制度去限制权力,有人用透明去减少欺骗,有人用教育去培养下一代的判断力。
夜色渐渐降临,城市的灯像一颗颗被点亮的星。我知道,明天的阳光下,依旧会有新的恶在发生,也会有新的善在抵抗它。恶不会消失,但我们可以选择不被它吞没。
制服人性之恶,不是要把它关进永远的牢笼,而是要让它无处施展,让它的锋芒在我们的冷静与智慧面前变钝。就像一条河流,我们无法阻止它流动,但可以改变它的方向,让它不再冲毁沿岸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