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奥德赛"里的女主角是潘尼洛普。她的丈夫奥德赛是伊萨卡(Ithaca)的国王。他在出征特洛伊战争后始终没有归来。先是战争胶着持续了十年,后来使用"木马计"终于破城。在回家的途中却因命运的作弄在海上又漂流了十年。潘尼洛普在长年的等待中经受了巨大的压力。许多王公贵族向她求婚,还有传说奥德赛已经葬身鱼腹,客死异乡。潘尼洛普借口要为公公编织寿衣,声称完工后才会考虑改嫁。她白天织,晚上拆,永远也织不完,用这样的借口把图谋不轨之徒拒之门外,直到盼回了自己的丈夫。所以潘尼洛普的名字成了忠贞的代表,而Penelope's Web则用来形容故意拖延,缓兵之计。
我回想自己的职业生涯,竟然发现自己很多时候都是那个潘尼洛普编织者。而我磨洋工并不是为了忠于爱情,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无奈: 人穷志短。
还得从留学初期说起。我的专业不设奖学金,为了实现自给自足,我坚持不懈地寻找,不久有了第一份校园工作。我的工作是为环境和自然资源学院设计一个小型数据库,外加浏览每日报刊,找出与环境科学有关的报道和争议,剪辑成册。记得那时报刊收集最多的是两类争议: 一是大西洋渔业控制; 二是连接大陆和爱德华王子岛的跨海大桥是否该建。我起先紧张数据库,后来读了软件说明,发现非常简单,一两天即可完成。但我没有勇气实话实说: 找工作太难了,而我又太需要钱了!于是我就反复"测试"自己的系统,编起了Penelope' Web。剪报工作也是翻来复去,让我在看似忙碌中坐足班时,因为北美的工作是按时计酬,而不是按件领赏。如今跨海大桥早已通行多年,每当我在文学城的世界风情栏里看到Confederation Bridge的照片,就会忆起当年的"编织岁月"。第一份工作干到暑假前结束,我得到了非常好的评估。永远感激我的第一任老板,宽容大度的Judith。
我们学院每年都会向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校友去函一两次,一来分享教员变动,学术动态,校友成就,更重要的是向校友要募捐,求赞助。随着每年毕业生的增加,要发出的信件的名单越来越长。学校知道我困难,于是安排我课后帮助行政助理分装信件。这工作太理想了:下课后做做"手工",正好可以休息大脑。我们的行政助理Shanna见了我,又做鬼脸,又挤眼睛,不言而喻:这下你高兴了吧!我坐在Shanna办公室门口,一边做,一边和她聊天。也是按时付酬,再加上Shanna明显希望我在身边陪她解闷,那就慢慢做呗,急啥么!教授们进进出出,我跟他/她们眉来眼去的;所有同学经过,我都摆出"主人"架式耍"人来疯"。我在磨洋工,玩滑头的举止让学院Director看在眼里,于是又有了以下一幕:
我花三天做完了一天的活,给我工钱时Shanna说还需要我帮忙。这时候Director出来笑眯眯地说:"你看我们学院的秘书Mila刚辞职,你若愿意干个Part-time,帮帮Shanna,也许我们就不新招全职秘书了。"那一刹那我真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因为学年接近尾声,我刚刚获知我已通过面试,得到了在法学院图书馆工作的暑期全职工作。在学期结束之前,我还接受了两位教授为我留的短工,答应了她们会按时完成。对于秘书工作实在分身乏术,再"贪心"也只得忍痛放弃了。Director听了我的解释,笑着说:"你看,生活就是这样,有时滴水难求,有时洪浪滔天!"意思是最初工作零星难寻,现在竟然又多到难以招架负荷了。我说我们中文也说旱时旱死,涝时涝死呢!后来学院还是聘了一位全职秘书,叫Jackie。Jackie不似Mila甜美,有点板,有点冷,后来教授和同学私下都说,那秘书要是思韵当就好了。
再说那两份教授的工作,其实都为了照顾我。一份是来自纽芬兰的教授,要我为她同居伙伴,另一系院的教授赶印一批材料,他要急着开会。我于是找到她男友,冒一看材料高高一大堆,仔细看都是散页。不像我以前一篇博文提到我老乡帮我印书,不能拆开,复印是要费时间的。而这些散页其实可以成批复印,并不花时间。但教授男友却不知这一功能(书呆子型),还一个劲说不可能有时间干这个,正好让我挣点钱。我不想戳破,一来伤人家自尊,人家本来在我面前还有点优越感的,何必呢;二来也想将错就错地挣点钱,我连秘书都放弃了,手头的就有始有终吧。等教授一离开,我就开始成批复印了,然后休息,看自己的专业书,准备考试,再过一会,接着复印下一摞。我大概也就挣了5个小时的工钱,跟教授估计的非常接近,虽然也许半小时也就完成了。
还有一份工作是来自上海的教授邀请我做她的研究助理。这个教授聪明异常,深受同学仰慕。她的专长是统计,她有一笔科研经费支持她的新课题。我的任务是在图书馆查找科技文献,按她定义的标准去收集记录各项统计数据。她从科研经费里付我工资。我很珍惜这份工作,知道是老师体恤我的苦,才特意为我留的。她随后要带成果去瑞典开会,我必须把数据赶出来。我每天在图书馆呆到关门。老师在自己办公室写文章。隔一会儿她来看我,先拿走一批数据,边做边看我们最初的定义有无漏缺。记得复活节到了,图书馆里空荡荡的,老师远远地看到我孤身一人坐在地上,不禁说道:"你我好苦啊!诺大的世界就我们两个东方女人在苦啊!"到了项目的尾声,老师对我说:"思韵,我刚算过了,经费还多,你尽管报时间,还有,从现在开始,我给你加工资!"如今想起,我眼睛还会湿润。在艰苦的岁月,西人是西人的好,同胞是同胞的好,但比较起来,同胞更懂我的苦,更知道如何贴心贴肺地对我好。这份工作我没有磨蹭,但老师在工作时间计算上对我异常慷慨,我是心知肚明,感恩不忘的。老师现在加拿大顶尖大学做终身教授,每年出书,发表文章无数。可惜我无缘学术,只有遥祝老师:你我不苦,你和我两个东方女人都不苦,以后愿更好!
暑假开始了。我穿着正装开始了图书馆的全职工作。呀,这法学院的图书馆真富丽堂皇,我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了解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后,发现实际操作都比想象更简单。这是一份长久的工作,我更得"悠着点"。工作环境轻松舒缓,我和上司,来自爱德华王子岛的Joan建立了深厚的情谊。那一个夏天,我对未来开始有了把握,之前的工作加上现在的工作,估计我靠自己读完学位已无大碍。第一次,眼中的世界如此美好,阳光终于照到我的肩上。Joan也看出我不太忙,那又怎么样呢,投缘了就是投缘了。4个月的暑假工结束,开学后Joan把我的工作自动转成每周10个小时的Part-time,让我继续无忧地度过第二年的学习生活。在繁重的学业压力下,这份兼职工作不但提供了经济需要,更为我带来短暂休憩。有几次,我实在太累,干脆躲在书架后小寐片刻,再睁开眼,重新战斗。我一直干到毕业。临离开时,Joan送给我她的全家照作留念,我一直保留至今。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多半象潘尼洛普那样编织,因为对于我,时间就是金钱。我无法关注生命的流逝,我愿意用时间去换金钱。如今,我却越发地觉得,时间对我更意味着生命。而生命质量是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如果不是"人穷志短",也许阳光下草地上的放情奔跑,大海边的临风飞扬,和亲朋好友的热闹相聚,或在安静的下午的一杯茶一本书,都应该好过"织了拆,拆了织"的"工作"吧!但我还是应该感激的,在我如此"谦卑"地努力站立的过程中,有那么多的慷慨扶持。我不懊悔走过的路,每每回想起来,胸中有温暖的潮在涌动。
只是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做潘尼洛普了。我已经知道了自己锦衣的式样,我要认真地去织,再也不拆了。对于流走的时光,我只能用温情的回忆把它们记录下来,作为心灵的收藏,也是精神上对以往生命的保留和延长。对于当下,我已再也辜负不起,再也无法漠然退让,我唯有用爱去珍惜,把哪怕是琐碎平常也变成诗的旋律,画的图样。对于将来,我有憧憬,却不过分盼望,相信这份未知,没有惧怕恐慌。借用"青春万岁"里的台词: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让我编织你们,用感恩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叶子又发感慨了。文城目前的状况就是这样,有深度的文章不受人待见,八卦最好。看每周热点就知道,八卦满天飞。
实在,亲切,好看,耐看。
唉,遗憾,这么优美,给人启迪的文章怎么经常被冷落,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