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王先生

年龄一把,事业全无,头发不多,毛病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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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炮声中的蔡家大院

(2023-03-16 19:01:33) 下一个

                                  隆隆炮声中的蔡家大院

      1949年年底,解放军以崔古拉朽的气势,向成都步步逼近。隆隆的炮声,时不时从北面不远处传来,沉闷,震颤,让蔡家大院的住户们感到惊恐不安。

       蔡家大院,成都东门近郊的一个农家大院,是我家抗战以来避险的居所,从1942年起就一直留住下来。房东叫蔡清渠,是个拥有几十亩良田的地主,还是当地袍哥组织的龙头(舵把子),人称蔡大爷。蔡大爷的这个院子,是个典型的农村三合院,坐西向东,前后总共有二十多间屋子。他自家住了七间屋子,其余租给十几户外人居住,其中有种田为生的农民,也有在城里行走的居民。作为全家十几口人的‘战略后方’,我们租住了两间厢房,坐北向南,外加屋子外的一条不宽的回廊,总面积大概有四十多平方。

       那个时候,我只有八岁,上小学三年级。我生性顽皮,好奇心很强烈,对于当时所处的敏感环境,既感到疑惑丛生,也有一点莫名的焦虑。我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也从周围社会的变化中,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事态严重,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情一样,但对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心里全然不知。看着大人们愁肠莫展的脸色,我也有些许的不安,但也不完全,好像不安中也夹杂一丝好奇,想看看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好玩。

       战事临近,蔡家大院的住户们,除了不安的情绪外,也在暗中积极储备物资。院子里,住在我家隔壁的罗家,买了好几口袋大米回来,还买回了一车柏木柴,是用鸡公车送来的。另一户邻居朱家,是编织毛巾的个体户,他们好像拉回了好几车棉纱。对我而言,最现实的变化是,家里买了一担(大约三百斤)大米后,原先早餐的稀饭,改成了干饭,三顿干饭,管饱管够,舒心极了。家里有两个大青花瓷坛,装了满满两坛猪油,也是为了‘备战’。买不到菜的时候,对付着吃点猪油合酱油饭,也很惬意。

      12月底前一个多星期,力田小学宣布停课放假。我永远记得上最后一堂课时的情景,班主任孙嘉顺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了一些她之前从未讲过的大话题,什么国家呀,人民呀。那节课我听得似懂非懂,老师讲了些什么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我破天荒地第一次非常认真听课,第一次没有在课堂上接嘴(成都土话,意即‘插话’)。下课后,我心里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重感,一种我内心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孙嘉顺老师,是个女性,对学生很好,像个妈妈一样,同学都很喜欢她。后来知道,孙老师是地下共产党,她那节课讲的话是话中有话,只是我们这些少不谙事的学童,没有听懂而已。懂虽不懂,但情绪总是受到了很大的感染。

       战事归战事,但玩的事情是不能耽误的。不上学了,没有了学业的束缚,我成天出去和玩伴们东游西荡,玩得‘天昏地暗’。有一天,我和房东的儿子蔡家讚路过新糍粑店,吃惊地发现糍粑店茶铺隔壁,平时存放消防器材的小屋子,变成了自卫队的办公室,像卖打药的店铺一样,门口插了一些关刀长矛之类的东西。而且,我们还发现,自卫队队长就是我们认识的抗德成,他家住在蔡家院子对面的潘家大院。抗德成,人长得牛高马大,背微微有点佝偻。看他一天到晚跑上奔下的,似乎事情十分紧急。 这类武装,肯定属于反动组织,解放后立即被解散了。

       我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也增添了我的不安。有一天,我从家里步行到我家开在水津街的柴铺去,走过双槐树街时,发现街的两头都修了一道木栅门。木栅门,是用直径十五公分左右的原木修建,三根原木用几道铅丝捆在一起,还有两扇用同样原木做成的门。我走到水津街后发现,原来水井街,水津街和天福街都修建了类似木栅门。木栅门处,有持枪的自卫队守卫,早上打开,晚上关闭。我进城走过城门洞,发现东门城门洞还修起了两个碉堡,碉堡前面有一排沙袋垒砌的墙,两个当兵的端着枪,在那里站岗,检查进城出城的车辆。

      日子一天天过去,形势也愈来愈紧张,这一点,我从周围发生的事情就分析判断出来了。蔡家大院的竹林深处,突然出现了五、六个掩体。说是掩体,那是军事术语,其实就是一个不怎么规整的土坑,有两三米长,一米多宽,一米多深,足足可以隐藏一家五口人。隔壁杨家林盘中,也有五、六个。我们难得去林盘中玩耍,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啥时候挖出来的。我和几个玩伴发现了这些坑,觉得好玩,想试着下去玩玩,但终究是胆太小,都不敢下去,害怕下去爬不上来。

       说明形势紧张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有一天,我出门去玩,突然发现离蔡家大院不远的地方,‘裕华纱厂’(后来的‘成都纺织厂’前身)、‘四川大学工学院’以及‘成都造币厂’(后来的‘蓝光机械厂’前身)后墙上,都突然标出本单位的名称,正楷字,很大,一个字就占满了一幅墙,颜色很醒目。后来上水津街,路过王化桥街,发现那个火柴厂,也在墙上写上偌大的‘成都火柴厂’的几个大字。我回家听家长解释后才知道,如果有战事和警报(空袭),军人和飞机师就能看清,那是民用目标,不是军事单位,这样就不会被误打误炸。听了家长的这番话,心里反倒觉得更害怕了。心想,我们蔡家大院没有围墙,更没有写字,会不会被轰炸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担心也好,不安也好,生活总是要进行下去的,蔡家大院大人们的日常工作,还是在照常进行,农人照常下田劳作,买卖人照常进城做买卖。蔡大爷,绰号‘歪人’,也照常进行每天的‘骂人秀’。蔡大爷有个习惯,每天早上起床抽了早台大烟后,要用二十分钟时间,在回廊上,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扯起嗓子骂人。骂人的主题不断变化,骂的对象也不固定。‘你妈P, 喊你们不要去买,不听,糟蹋了老子两斗米的钱’,这是在骂他两个已成年的女儿;‘昨天我看还好好的,妈P 今天就把老子五根竹子砍走了,日你妈,拿去吃了屙痢打标枪(拉赤痢的意思)’,这是在骂偷偷砍了他林盘竹子的人。从来没有人回应他,他骂够了时间就自动结束。

       时间到了1949年12月下旬,有些事情更不对劲了。原来空空荡荡的静居寺,突然驻进了二、三十辆美国造的十轮大卡车,每天从糍粑店的马路上进进出出,轰鸣声震天响。蔡家大院的人都在议论,但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只觉得时局越来越危险,大战马上就要来临。后来才听说,那是成都北面战场上,败下阵来的胡宗南军队的运输队。而且,可以印证这一点的,还有两件事情。一天,来了一位穿国民党军官制服的人,要在蔡家大院租房,转了一圈后,觉得不满意,走了。隔了几天,又来了一位说湖南话的军人,戴着船形帽,不像前面那位戴一顶大沿帽,官衔可能比那位要低点。他也是来租房子的,而且是为他的家庭,除了太太,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女儿。

       院子里叫叶九松的一个农民,从他家里腾出了一间屋子,租给了他。来人叫胡汉民(和国民党一位元老同名同姓,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是个军车司机,人很和善随和,很会和大家相处。胡的到来,也给蔡家大院的住户们带来了很多消息,知道胡宗南的部队正在节节败退,可能会撤退到西康一带去。胡每天去驻扎在空军医院(现在的解放军425医院)汽车运输队上班,每天都带回来一些有关局势的新消息。在蔡家大院,他家一直住到解放后,他在新政权下找到了新的工作,为新成立的西南民族学院教务长张汉卿开小车,我们还曾经去他那里玩过,这是后话。

       随着形势越来越吃紧,蔡家大院住户们的心也越来越收紧,大人们凑在一起议论形势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但对于解放是怎么回事,大家还是一无所知,反倒是,国民党散布的谣言满天飞,有些谣言把共产党描绘得十分恐怖,这更增加了大家的不安和惶恐。在这种不安和焦虑中,突然有一天,胡汉民几天没有上班后从城里回来,欣喜地告诉大家,成都和平解放了。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好事,大家开始并不完全相信,怎么经过这么些担惊受怕的日子后,就突然没事了?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么的?

       后来的几天,获得的消息更多了,胡汉民消息的真实性也得到了证实。原来,四川的军阀刘文辉、邓锡侯和潘文华,三个人在彭县联名通电起义,解放军和平接管了成都。这时候,蔡家大院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也立马松弛下来,对即将到来的解放,有疑惑和迷思,但更多是期待。

       不久之后,学校通知我们返校上课,蔡家大院那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也在出人意外的平静中结束了。我心里的心事消解了,但宽慰中还有些许的失落,原来想看看打仗是什么样子的希望,也落空了。但是,一座历史名城没有毁于战火,得到了保护,成都人民免却了战乱之苦,这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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