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欲盖弥彰的假发
‘高龄’不光会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实际生活中, 也让我在某些场合处于不利地位,比如求职和争取其他受到年龄限制的机会等地方,所以我总是想法把我的‘高龄’尽量藏着掖着,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苍老。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更让我伤心的是,高龄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致命’的硬伤—谢顶,让我所处的形势雪上加霜。虽说秃顶更彰显智慧,但老迈总是让自己不开心也让别人侧目相看的事情。
我大学毕业后,因为家庭原因分配不好,到了贵州山区的一处煤矿。到单位后的开初阶段,心情郁闷,对前途感到绝望,二十八岁的年龄就开始大量脱发。煤矿地处偏僻山区,我没有及时也无法找到能够治疗脱发的医生。就这样,随着岁月的流逝,顶上的头发也不经意间慢慢‘随风飘逝’了。到出国前夕,我的外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出一大截,也经常因此遭遇到一些让人难堪的场景。
有一次,我正走在成都的马路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背后向我问路。他的第一声还是‘叔叔,请问……’,等到我转过身来准备回答时,他立刻改口道‘啊,爷爷,请问到……?’我当时的尴尬自不待言,那一声‘爷爷’的呼唤顿时让我明白,在人们的眼里,我已经进入了老年,似乎不再是适合出国留学的年龄了。虽说我思维还算敏捷,行动也毫无老迈痕迹,可是头顶上的头发‘地方支援中央’的态势,总容易让人‘误判’我的年龄。因此,这个谢顶的‘短板’,是个严重问题,必须要想办法对付,我自然而言想到了‘假发’。
出国前,我和妻子到成都春熙南段‘成都理发店’找名师替我做了两顶假发。是人发做的那种丝网假发,毛发柔和透气,戴起来很舒服,外形也自然大方,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是假发。带上假发在镜子面前一站,哇塞,我似乎变成二十年前的我,真还收到了以假乱真的效果。我的导师米勒博士和学院的几位其他教授,不知是出于交际礼貌,还是出于真心,有时甚至呼叫我‘young man’(年轻人)。这个时候,我心里总会掠过一丝矫情的得意,这顶奇妙的‘道具’真还给了我力量,‘高龄’的压力似乎释放了不少。
话虽如此,不过假发毕竟不是‘受之父母’,戴起来总有诸多不便:理发,洗头,夏天活动出汗时的处理,头发护理等都会和一般人有截然不同的程序。假发穿戴和护理的不便都倒还是次要的,对假发‘穿帮’带来后果的心理压力才是最重要的。有这样的担心绝不是‘杞人忧天’,我在实际生活中就确实遇到过两次假发险些穿帮的窘况。
1994年暑假,我选择到就近的德州休斯顿打工,在一家马来西亚华人开的中餐馆“满园”开车送外卖。德州的夏天气温很高,白天室外最热时可到华氏103度(超过摄氏39度),酷热难当让人很不舒服。你在餐馆内等待下一个外卖order(订餐)时,你的车在骄阳下暴晒十几分钟。等到你带着order坐进车内发动汽车,这才是让你最难受的时刻。车内气温比外面更高很多,又不透气,坐在车内犹如坐进桑拿浴室,一分钟后全身衣服都会湿透。虽说车内可以开空调,但外卖多是短程,每趟路程等你的空调还没有把车内冷却下来,车已经到目的地,必须要下车了。所以,有无空调对我来说,热的煎熬都是一样的。
为了让假发戴在头上能透气些,我往往把固定假发的扣带松开一些。这在平常也不会有问题,但有一天休斯顿刮大风,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那天当我到达客人住的旅馆,在停车场下车拿着order刚走了几步,一股风把我头上的假发呼的一声刮跑了。然后假发‘随风起舞’,连一声‘再见’都不说就离我而去了。这怎么得了!我一边护着手中的order,一边追赶假发。因为假发戴久了基本固定成型,如同一个鸟窝一般在风中快速翻滚向前。我在后边追,‘鸟窝’在前面随风翻滚,我用尽力气加快步伐追赶了二十几公尺远,才一脚把它踩住。‘逮住’了逃跑的假发后,我站在那里踹息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气来,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危险的后果终于没有发生。
试想,如果那天我的假发成功‘逃脱’,我该如何是好?如何光着头回到餐馆去面对老板和同事?那种局面的解脱之道又在哪里呢?很可能,我就必须提前结束打工,回学校所在的路州门罗,整个假期计划乃至于整个留学规划都得重新安排了。还好,那天的‘事件’有惊无险,只是给我敲响了警钟。我平时加强了对假发的‘管索’,扣带收紧,该戴的深度也不能马虎,刮风的日子尤其要提高一两个戒备等级。
但是,即便存在这样穿帮的风险,也要知难而上,戴总比不戴要好些。除了熟悉的人,对其他人能‘蒙’就‘蒙’。即使在一些人眼里穿帮了,出于礼貌,他们也不好说出口来,你好我好大家好,相安无事。但是什么事情都总有例外,你哪只脚疼,有人偏要踩你那只脚。
1994年暑期,也是在休斯顿的‘满园’餐馆打工时,隔壁就是一家黑人开的理发店。戴假发,你能骗得了其他人,绝对骗不了理发师。开始时,店里的一个中年理发师对我有误会,以为警察几次到店里检查毒品是我告的密。有一次,他在和另一位黑人理发师小声交谈时,使用‘wigger’(可能是黑人用语,意为‘戴假发的人’,)一词,被我无意中听见。‘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显然我的假发门道已经被他们看穿。有时候,店里的几个黑人小伙计故意找茬用语言来挑衅我的假发,说些侮辱我的话。不过,我知道他们可以贩毒,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采取息事宁人的政策,不予理会,才没有出什么大事。
本来戴假发洗头不是什么大事。在家里四下瞭望无人,进门把门锁好,一个人洗头洗假发,然后用电吹风吹干,几分钟就大功告成。没有想到,干这种事情居然也有一定风险。一次我正洗好头等待假发干燥时,我的导师米勒博士来电话找我。我拿起电话接听,哪里知道米勒博士已经等在我们院子外面了。这可吓坏了我,咋办呢?接了电话就说明我人在家里,不出去见面太过失礼,出去见面吧,原先的伪装不是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吗。正在我焦急万分而没撤时,我突然想起箱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备胎’吗。这才急忙把箱子底朝天地翻开,胡乱带上那顶假发,出得‘厅堂’去面见米勒博士。和他交谈时,我发现米勒博士用眼角不经意瞟了我头上一眼,嘴角露出掩不住的笑意。我当时不明白博士的意思,回来后一照镜子才发现,天哪!我头上的假发竟然前后颠倒了。
最麻烦的是理发,像做贼一般不敢去理发店是理所当然的。妻子来美前,一个人独自在家里,用一把剪子把四周头发剪短就成。有一次对着镜子剪发时,不小心忘了镜子里的影像和实际物体相反,该往左却往右走剪,剪子尖一下戳进头皮,流了不少血。
我留美的五年多时间内,除了睡觉,无论上课、上图书馆,还是去餐馆打工,无论寒冬,还是酷夏都一直顶着一顶假发。不舒服也罢,热也罢,有人看穿了你的‘秘密’后让你感觉尴尬也罢,你都得戴着,一切的感受和滋味,只有自己知道。1997年8月23日,我回国后的第一时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深圳机场郑重地从头顶上取下假发,把它永远装进箱子,从此再也未曾戴过。
在美国五年风风雨雨的生活历程中,假发一路陪伴着我。有了它,我好像年轻了十几岁,让我心里稍稍有了点自信。有了它,让我在本该因为年龄而失去的机会面前险胜过关。现在,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实现了我当初设想的‘掩盖老迈’和‘粉饰年龄’的目标。以后,我要还自己一个‘庐山真面目’,让我的学生、朋友和同事目睹我的‘素面真颜’了。忽然想起《木兰辞》中那几句诗,‘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我没有花木兰为国杀敌、凯旋归来的那种英雄豪气,但是我和木兰那份回归自我后的释然和轻松心境,想必是完全一样的。
其实,自己不在乎就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