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王先生

年龄一把,事业全无,头发不多,毛病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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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龄留学生(12)-- 高龄学生工

(2016-04-24 07:30:12) 下一个

第十二章      高龄学生工

    我们那个年代,自费赴美留学的中国学生,‘钱’是最大的问题,学费要钱,吃饭要钱,住房要钱,买书要钱,如果解决不了‘钱’的问题,一切都无从谈起。公派留学生,每月有中国总领事馆教育处寄发的政府资助,学费有人缴,衣食有人管, 哪怕在离开祖国万里之外,他们也有组织罩着,可以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学习上。自费留学生就没有这种福气了。他们的一切费用,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那时候,邓小平刚刚南巡归来不久,‘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还未见到实际效果,大部分中国人的奋斗目标,还在解决温饱问题。有的人家收入只够勉强维持生活,甚至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的人家,也不少见。我当时在大学教书,妻子在中学教书,每月总收入还不到三百元人民币,属于中等水平。全家三人吃穿不愁,但要说供我自费赴美留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所以家庭资助式留学,还完全不具备条件,中国的自费留美学生,主要靠大学各种名目的财政资助。我几乎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个中国留学生是拿着家里的钱来美国留学的。长期生活在贫穷中,就算温饱不愁,也绝对没有能力去美国这样的头等富裕国家留学。当时即使最富想象力的人,也根本不敢设想,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会有大量中国人有实力一掷千金,送子女出国自费留学,时代发生了多么大的变迁啊! 

    因此,当时想留学的中国人,能否得到学校资助,就是能否成功的决定性因素。记得出国前,我从《600所美国高校便览》和《Peter‘s Guide》上选择申请学校时,特别关注学校的‘资助情况’一项。很多资料中都有一项是‘新生获得资助率’,这是我们最感兴趣的。因为入学第一年没有资助,哪怕第二年的资助高得‘令人垂涎欲滴’也无济于事,这第一年再紧缩开支也无法过渡到第二年。至于那些根本不提供资助的学校,哪怕它把学校的师资力量吹嘘得再好,把校园描述得再美丽如画,我们都根本不会心动。为之心动的只有一个字:钱。

    我在ULM留学时,财政来源主要靠学校每年提供的研究生资助(graduate assistantship)。这种资助形式,能够提供给学生的生活费不多,全额的每月也仅有400-500美元。资助的高低,视各个学院的经济实力而定,财经类和艺术类学生较高,教育类和文科类较低。但是如前面所说,这种资助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一旦获得资助,抑或只有半额甚至四分之一资助,学费就全免。一个外州学生缴一年学费,也得一万四千美元左右,一旦免除,就去掉了一个最大负担。这种资助,虽说是每年要经过renew(重新申请),但往往一旦获得,就会让你连续拥有,直至毕业,除非你多科考试不及格。

    经过我们后来的细心观察,才发现美国大学提供财政资助,是有一定‘路数’的。除了藤校和一些顶尖大学外,一般大学为外国留学生提供资助的专业,大多是所谓‘pure science’(纯科学)的学科,比如物理,化学,数学,要不就是历史,文学这些文科类学科。像所谓‘applied science’(应用科学),比如医学,计算机,E&E(电子电器),乃至MBA这些学科,一般是不提供资助的。美国人是出色的精算师,他们才不会傻到为那些容易找工作的学科设置资助,让外国学生毕业后在人才市场上来和美国人竞争。文科和纯科学专业,毕业生就业难,和美国人‘抢饭碗’的事情要少很多。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中国人懂,美国人也深谙其道。

    但是,我所在的ULM,与其他美国大学有些不一样,总体上更为‘宽松’。ULM有大量外国留学生能够拿到艺术类,教育类,乃至于财经类专业的财政资助,这在其他大学是不多的,这是其一。新生入学后,托福成绩不到600分的,要先在ESL补习英语,ULM甚至为这个阶段的新生提供全额资助。这种‘老鼠掉进米缸’的大好事,在其他大学是不可想象的。也许,ULM地处路州中部,在全美大学排名较为靠后,想以此吸引更多优秀外国学生,这是我的猜想。至于现在ULM的留学生资助政策,是否还是这样呢?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获得的研究生资助,是学费全免,外加每月400美元生活费。学费无忧,生活开支有基本保障,是否就可以‘甩开膀子干学习’了呢?且慢,‘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我们获得资助的一个条件,是每周替系上干20个小时的文案杂活,服务对象是系上各位教授,这就是所谓的‘学生工(student worker)’。这种为学校提供有偿服务来换取学费和生活费的形式,我把它称之为美式勤工俭学,和中国上世纪初出现的‘赴法勤工俭学’,以及之后各学校开展的勤工俭学,性质是一样的,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这里所谓‘文案杂活’,其实范围很广:批改试卷,批改作业,登录分数,打字复印等,属于学术类;送递信函、文件或材料,图书馆借还书籍等,属于杂务类;外购物品,为住宅花园修枝剪草等,属于生活类。这最后一类,往往安排在下班之后,而且是付费服务。这三类活中,第一类占的比重最大,第三类最小但最受欢迎。

    学生工的工作地点,除了在‘老板’的办公室和计算机房的‘现场’外,也有自己的专用场所。那是一间大房间,系上专门为学生工们设立,大约有三十几平方米。房间沿三面墙壁用隔板隔出一间间booth(小间),每个学生工分配一间,总共有十几个booth,都配有书桌、椅子、抽屉,各就其位,互不干扰。

    我上班第一天走进这间办公室时,系主任Dr. Jelks把我介绍给大家后,响起了‘同僚’们热烈的掌声。我一瞭望,发现里面就坐的,全是我这样的学生工,也都全是攻读硕士研究生的学生。同僚中有过白人,黑人,男的,女的;也有过西班牙裔和加拿大学生,但中国人只有我一个,属于‘高龄’学生工的也只有我一个。

    入学第一学期,我们这间办公室里总共只有五个学生工:三个白人女性,其中一位较年轻的叫Diana(名字和英国已故王妃戴安娜一样,容易记住),一位叫Jessica(因为身世特别,也容易让我记住名字)中年妇女,另一位女士的名字已经忘了。她们先前都是教师,来读学位以谋求职业进一步发展;另一位中年男士,也是教师,学期中只在这里露过几次面,不知道他的名字。经常来办公室的,就只有Diana、Jessica和我。大家相处得倒也融洽,经常一起交流工作经验,或者谈论一点人生经历。我是初来咋到,不懂的东西甚多,需要经常请教她们,大都会得到热情帮助。

    学生工中,我最了解对我帮助最大的就是那位Jessica。她年过四旬,性格耿介,跟我的年龄最为接近,平素和我接触也更多一些。我有什么对美国社会不懂的,都会向她请教。记得刚到ULM时,一到周末,校园中就来了很多银行代理,设点为学生申办信用卡。开始时,我对美国信用卡用途和使用方式一窍不通,以为申请得越多越好。反正手续简便,对学生特别优惠,根本不需要除护照和社会安全卡以外的任何法律文件,更不需要资产证明。我一口气就申请到了American Express(美国运通)和Discover(发现卡)。

    有一天,我和Jessica谈及此事时,她开始有些疑惑,以为我想使用信用卡透支,然后用来做其他投资。我告诉她,我没有投资计划,只是以为信用卡越多,生活越方便。她这才发现我步入了误区,或者说上当受骗了。因为,美国运通卡是要收取很高年费的,交易手续费也高。后来,我在她的指导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张运通卡cancel(取消)掉了。因为信用卡公司,绝不会轻易让你取消一张卡,会对客户死缠烂打,揪住不放。由此也可看到美国信用卡从业人员的敬业精神,当然为的是钱。这是两句题外话。

    有了研究生资助,学费全免了,并不等于说就此可以高枕无忧直至毕业了。第一个学期结束后,听说Jessica未被系上续聘后。我们都感到有些吃惊,也不好去打听。我们只知道,她如果付不起学费,就只得中断学业去先找一份工作糊口,因为她先前是辞掉工作来读学位的。她失去了这份研究生资助,失去了在ULM的机会,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Jessica是位单亲母亲,带着一个十二岁的女儿生活。有一次,她女儿到办公室来等她母亲,我见到了她。让我吃惊的是,她女儿有着一身黝黑的皮肤,好像是黑白混血儿,这在白人世界是少有的现象。后来听Diana告诉我说,Jessica前夫是个黑人教师,因为感情不和而离婚。这让我对Jessica的身世,产生出些许的同情,对她的未来产生出更多一些担忧。她失去在ULM的学习机会和这份研究生资助后,母女两今后又该如何生活呢?自那以后直至我离开ULM,都一直没有见到过Jessica,我只能在心里祝福她们母女俩能顺利翻过这道坎。

    当学生工,为教授们服务,虽说存在一种雇佣关系,但大多数教授,对我们也很尊重,彼此关系都处得相当融洽,绝对没有某些中国老板那种颐指气使的霸气。每天规定的4小时工作时间,大多数教授都只会安排2个小时左右的活儿,完成后即可离开。安排的工作多比较琐碎,但并不难做,需要付出的只是时间和耐心。当然,万事都有例外,也有对学生比较苛严的,阿维?皮尤博士(Dr. Ava Pugh)就是这样一个人。

    皮尤博士是教授science(科学学科,包括物理,化学与生物学)的老师,对待所有学生工就比较苛刻,真有‘老板与雇员’那种味道。她的工作安排非常饱满,学生很少有时间休息,工作时间只会超出,不会不够。此外,不像其他教授对学生要求宽松,她的要求特多,工作稍有不对,就要返工重做,使学生经常到点不能下班。她的这种态度,不仅让很多学生工对她‘退避三舍’,不愿意分配到她那里工作,也让其他一些教授私下对她颇有微词。系上有人透露,说她离婚后独居多年,膝下无子,身边仅有一条狗相依为命,生活中难免孤独寂寞,性情乖张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学生工干得最多的,是为教授们打印各种教辅材料或文件,去得最多的地方,除了系上的复印室外,就算是教育学院的computer lab(计算机房)了。计算机房和学生工的工作密不可分,需要多说几句。

    机房位于学院所在的Straus Hall大楼三楼,是一间五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面布置了三十多台老式显像管计算机,机子品牌多为IBM。机房虽然隶属于教育学院,实际全校师生都可以无偿使用,因此在那里可以经常碰见其他院系的中国留学生。

    管理机房的,是一位叫史密斯太太的白人妇女,四十多岁,工作认真,对人热情诚恳。此外,还有一位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在那里勤工俭学,作史密斯太太的助手。他们的工作重心,就是为使用计算机的人提供支持和帮助。那个时候,计算机在美国还没有普及,学校计算机房用得最多的办公软件,不是微软视窗,而是苹果公司的Macintosh。我们刚接触这个软件时,使用不熟练,经常发生问题,每次请教史密斯太太时,她都非常耐心地给予指导。为了帮助来机房工作的学生尽快熟悉Mac, 她还经常举办一些讲座,普及计算机和Mac知识。我在ULM三年的时间里,几乎每天都会去机房工作一两个小时。可以说,我最初的计算机知识和技能,除了从选修的一门计算机课程CSCI-591获得外,操作技能主要来自在机房的工作和斯密斯太太的帮助,使我至今对她心存一份真诚的感谢。

    学生工的工作,也并非完全属于‘为公’性质,有时候也要为教授们干一些私人性质的文案工作。对于这一点,系上好像也不太过较真,多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策略。比如,某位教授有个小包裹,要你去学校邮局为他托运,前后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时间。这类性质的工作,学生们也都乐意去完成。不拒绝,不仅是出于与教授搞好关系的考量,而且一般外派工作所需时间更短,完成了即可下班回家。被教授的某件‘私事’死死缠住,长期不得脱身的事也是有的,我在这方面就有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

    我遇到过一位教授,叫JoAnne Welch(不知道如何翻译她的姓名,为保真实,使用英文原名),白人女性,四十大几(比我年轻),娟娟修竹般的身材,面貌姣美,一个典型的美国blonde(金发碧眼女人)。她当时还只是一个教授教育学的讲师,办公室门口的名牌上,还只写着‘Mrs. JoAnne Welch’。就是为了要把这张名牌改写成‘Dr. JoAnne Welch’,她的艰巨努力自不待言,我也为此付出太多时间和精力。

    她开始攻博时,年事已高,不但要工作,还有一个大家庭需要照顾。她报考的是距门罗270多公里外的新奥尔良大学,必须经常往开车返于门罗与新奥尔良之间。一个半老徐娘,要忙碌工作,要服侍一家老小,还要常年奔波求学,亚历山大可想而知。

    我被分配给了她服务的那个学期,她把我用得一点也没有客气。平时,她要忙其他事情时,便丢给我一摊子活,让我一个人慢慢忙乎,到点自己下班。有时候,要我批改学生作业,登录成绩,又要赶在上课时发放,到点下不了班是常有的事。最忙的时段,要数她赶制博士论文的那几周。这种活虽然属‘私活’,但都是在工作时间内进行,我们也不好拒绝。

    开初,我以为会很快完成,后来才知道是一项‘任务重,工期紧’但又延续很长时间的项目。上百页的论文,反反复复修改了若干次,每修改一次都要重新打字一遍。整个下来,我总共打字在四十万字以上。每天一上班,我便一头栽进计算机房,直至中午十二点或者下午一两点钟。中间上个厕所,去大楼饮水机喝口水,都常常需要小跑步,为的是节约时间赶工作进度。等到她论文制作完成,去新奥尔良把论文正式递交给导师后,大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天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上午九点,我正在学生工办公室做其他工作,她走进来把递交论文的事情告诉了我,掩饰不住一脸的兴奋,然后说:

“弗兰克,我没有什么东西拿来感谢你的”。

“我很高兴为您服务”,我对她说,完全是一副程式语言。

“来,咱们来个hug(拥抱),怎样?”

    为了奖励和感谢我的忠诚服务,她决定送给我的一件特殊‘礼物’--一个热情的拥抱,这完全不符合中国人的文化习俗。一个中国‘准老头’,要让一个比他更年轻的‘洋妞’来拥抱,我有些‘难为情’和犹豫不决。迟疑一两秒钟之后,出于礼貌,我还是尴尬地接受了她的‘礼物’,虽然姿势有点生硬,符合‘被拥抱’的定义。

    第二个学期,我离开了她,去为另一位教授服务。有一天,我偶然走过她的办公室门口,用眼睛扫视了一下里面,发现她正在伏案写着什么,我没有走进去打扰她。就在我短暂驻足的时候,猛然举目间,见到她门口的名牌已经换成了‘Dr. JoAnne Welch’。真是心想事成,她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这张锃亮的新铜质名牌,镌刻着她的博士头衔和大名,也展示了她曾经进行过的艰辛努力和成功后的荣誉。铜牌闪着黄橙橙的光辉,让我想起我当时为她忙碌的那些日子,以及那个热烈的‘礼物’。

    教育学院从系主任Dr. Ann Jelks到普通教授教师,一共有十几个人,都是我们这些学生工的服务对象。我前前后后‘伺候’过的人,总共也有七八个,当然其中‘伺候’得最多的当数我的导师米勒博士。他们中大多数和我的年龄相仿,五十岁上下,也有几个比我还年轻。开初,我也有一些心里障碍。总觉得,他们是‘老板’,我虽然年界‘高龄’,但仍是学生工,相处起来会有些别扭。一个本来已经在‘授业解惑’指点别人的人,现在倒要听别人来指点,脸面上总归有那么一点点挂不住。但是,在教授们那里,年龄根本不问题,指点也好,‘被指点’也好,都做得平实自然落落大方。在教授们那里工作时间长了,心里也慢慢平复了,到最后就完全忘了自己的高龄。

    几年的工读生活下来,与教授们的耳濡目染,与环境的亲密接触,让我们有更多机会了解美国学校、家庭和美国文化。既为我赚来了读书的机会,赚来了身上衣口中食,获得更丰富的人生体验,感觉很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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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葱炒鸡蛋 回复 悄悄话 很好的人生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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