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人胡姬酒肆

落花踏尽游何处 笑入胡姬酒肆中
个人资料
正文

野心蓝图(乔舟人)连载-CHAP09 诀别桑国飞赴狮城

(2022-07-09 17:38:16) 下一个

难服水土,毅然诀别桑国

细择良木,果断飞赴狮城

 

我进入蓝水公司当研究员,公司配给我的公寓在琦玉县,每天乘电车上下班。日本经济鼎盛时期,加班是盛行的,下班后员工仍然工作,员工收入中加班费构成比例很大。加班后员工们还常常相约到酒馆喝酒,一家一家地喝,所以我下班到家时往往已是夜晚十一点了。当时日本经济正处在泡沫破裂前的最大泡沫状态,公司业务繁忙之极,论资排辈下来,作为新人的我工作压力不小,几乎是在玩命地做。不过无论如何,我的心情还是愉快的,我当时最大的心愿是把因公护照换成因私护照,尽快安定下来,徐图发展。

因为我的博士论文的原因,我被选入蓝水公司研究所内跨部门成立的、当时最牛的“共同研究5号”项目小组10人组内。通常超高层项目都是钢材结构,这个项目是300米高的超高层,但却偏偏准备用超高强度混凝土结构作主体结构,如何克服混凝土抗拉强度很弱的天性成为问题的核心所在。

在一个星期五早上,研究所安排我们“共研5号”成员来到伊豆温泉的渡假村两天,希望我们放轻松点好好地来个脑力振荡,搞出在人口稠密的东京研究所内弄不出来的玩艺来。

温泉池其实是日本人的社交场所之一,一群汤客,相识的或初见的,在水气氤氲汤池里裸裎相向,热泉汩汩流淌,整个人从脚到头都松软热烫起来,每寸肌肤每个毛孔都舒张到极致。缕缕水雾滤去了所有的压力与紧张戒备,身与心都在一片温热中飘飘欲仙。此时大脑的思考没了界限,细语交流也就口无遮拦。尤其是泡露天野生温泉,松风在耳,乱石横陈,溪流泠然,全身浸在温泉中享受着美好自然,那份陶醉足以让人忘乎所以,灵感迭出。我们在这极度轻松的享受中激荡脑力,种种奇思怪想如温泉般汩汩而出,创意思维纵横驰骋,攻克了不少课题难关。

这种激荡脑力还真有效,创意就产生于这次露天风吕之浴(日本的室外温泉),忘了是谁指着一株倒挂在嶙峋怪石上的松树要讨论它的结构稳定性,霎时灵感如电光石火把我们全体击中。我们模仿一个美国建筑师的方法,先设计了一个超级整体框架,分为6个节,再把每12层楼的“子结构”挂到整体框架的每个节上。数年后,我在新加坡申请专业工程师执照面试时,曾援引这个项目成果,震惊在场的面试官员。

楼市泡沫在1990年达到顶峰,房价涨了七八倍。一些日本人竟然想出了用新型材料,建造2000米高的抗震金字塔式摩天楼,入住100万人口的疯狂构想。但很快日本楼市泡沫破裂崩盘,让这一疯狂设想灰飞烟灭。我那时还在攻博士学位,没有参与这个疯狂计划,但也接触到了相关信息资料,感受到了日本人不可思议的狂想力。

俗话说“到哪个山唱哪儿歌”,我当然深谙入乡随俗的道理,既然打算在日本混,我们夫妻也就尽力融入这个社会。但事情并不如人所愿,我痛苦地发现,日本不适合我长居久住。

 

初到日本时,我身上处处都有中国的痕迹,对于日本文化特别是处世文化知之甚少。我们研究室同期研究生共五人,留学生只有我一个,其他四人均是日本学生,导师当然全都是日本人,尽管大家都很照顾我,毕竟文化背景不同,置身于这样一个日本圈子里,磕磕绊绊难免,我的内心一度是很孤独的。

学习一直很紧张,第一年拼命学语言,多选课,第二年又忙于写硕士论文。我那时经济上颇为紧张,买不起电脑,日文打字不熟练,几万字的论文敲出来要花费不短时间。我想到的办法是每天早早去研究室占用电脑,或中午吃饭后早点赶回去占电脑,一如在重庆上大学时在图书馆占座位一样。后来我意外发现,我的做法引起了研究室其他人的不满,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在和大家相处时遇到了困难,我察觉到不对,后经朋友点拨终于弄清了他们的想法。原来在日本人的思考方式里,研究室的电脑是公共资源,应该大家轮流使用,我不可以一直霸占,他们觉得我的行为太自私了。清楚了原委,明白了道理,再次真正体会到老祖先说的入乡随俗的重要性,以及不同的文化背景所造成的认识上的不同。

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反思,我看到了中日文化的差异:在一个集团内部,中国社会以自我为核心,互相竞争倾轧,而日本社会则以团队利益为核心,虽然人与人之间彼此有竞争,但更多的是互相照顾。这也是一个中国人可能比日本人强,三个中国人就比不过日本人的原因。

我从这件事中吸取了教训,后来写博士论文时就再没出现电脑风波。在整个毕业论文的研究写作过程中,导师和同学从方方面面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日本的团队精神给了我很大启示,虽然我后来离开了日本,但在工作中一直秉持彼此合作互相照顾的精神,从方方面面照顾自己的后辈,给其它合作团队创造条件。因为我明白了人要做成事,必须依靠团体的力量而不能只靠单枪匹马,在这一点上我是被日本文化同化了。

几年混下来,日本人在人际交往中表现出来自觉自律和体恤他人的精神,所谓不给别人添麻烦,也让我获益不浅。大粥是我的导师之一,也是我进入蓝水公司的推荐人,从中国文化的角度看,他是我的贵人恩人,但他从不以恩人自居,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我刚去蓝水公司就职时他是我的上司,有一次,我请他来我家做客,我在约定时间来到前做接待准备,到附近的超市买东西,我竟看到他已经倚在那里看小说了。他为了准时到我家,竟提前几十分钟抵达附近,在小超市里看书等待,要知道他是受邀来下属家做客啊。扪心自问,如果我与他互换位置,当时的我绝对不会如此“自虐”,我很可能会迟到而无所谓,也有可能早到了就长驱直入。而在日本人的观念中,守时十分重要,迟到固然让人空等,早到也让人因准备不足而尴尬,早到或迟到都是对人的轻慢和不尊重。

导师的言传身教,让我明白了待人接物应持的态度:生意上也好,生活中也罢,我们在照顾别人的同时,其实也成全了自己。不要硬记住自己帮助过哪些人,对别人有多少恩情。无论是客户或朋友,交往时都要谨守平等尊重的理念和分寸,守时是必须的。

 

我在日本看到了也学到了大和文化优秀的一面,与导师、上司和同事关系融洽,事业发展顺风顺水。但这并不代表我完全融入了日本圈,事实正相反,我与这个圈一直若即若离,碰碰撞撞,直到临走前还碰了一鼻子灰。

日本的团队精神,其源头是武士道文化,团队的利益和荣誉大于一切,个人的尊严、名誉和利益都服从团队需要,应当履行义务,自我牺牲。

作为集团的成员,必须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我的导师不止一次讲过,人生有不同的阶段,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而要随时考虑你在整体中的定位。说白了,该你赚的时候你就赚,该你奉献时就奉献。比如说大家一同研究某课题,能力大的人可能做事多,贡献大,但发表成果时谁署名,怎样排顺序要看团体的需要,由领导层来决定,而不是你在参与过程中的贡献。如果你对此有意见,就很可能被踢出局。所以在日本,团体内部论资排辈,而不是论能力排队。学生做研究,导师一起署名是件很正常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我们这批留学生中唯一一个毕业就回国的仁兄,就是因为不接受这样的文化,而弄得无法在日本立足,只得学成回国。

日本人很团结,团体内互相照顾,这也造成了日本文化的封闭性。在如今的信息科技时代,日本为了保护国内人民,让他们尽快掌握技术,把软件名称都换成日本化的名字,更新速度也不十分频繁。连它的手机系统也跟外国不一样。日本人民学习难度倒是降低了,日本社会的竞争力却因此削弱了。

这种封闭性在大学里表现为学阀体系,同一个体系内的人就得到帮助提拔,非体系出身的人再优秀也必遭歧视和排挤。同样,个人作为体系的一分子,为体系奉献,享受体系庇护照顾,必要时也会被所属的体系牺牲和葬送。

我博士毕业,进入蓝水公司,持的是因公护照,但留学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蓝水对我欣赏有加,我希望能参与篮水在新加坡的义安城建设项目,到新加坡来工作,研究所报总部,研究后仍然拒绝了我的请求。因为公司考虑我是公费留学生,送我去第三国,有可能得罪中国政府。

我不再纠缠,不是因为内心的骄傲,而是我多少有点自知之明。一个新入公司的研究员,价值怎么也大不过一国生意。我得自觉点儿,不要给公司添麻烦。

这件事对我冲击很大,连续碰壁在公司看来是理所当然,但我就不得不考虑,自己继续留在篮水合适吗?难道我就这么一直“滞留国外”,傻傻地奉献着?很明显公司不会为了我而冒得罪中国政府的风险,尽管在我看来根本就不存在这个风险。这件事促使我思考是否选择到第三国发展,也促使我最终来到了新加坡。

最让人难过的是人格遭受歧视,你做得再好也没有个人信用。我在日本国立大学拿了博士,论文收录于日本国会图书馆,又拿到大公司研究员的职位,但因为中国人的身份,我连申请一张信用卡还必须要日本人担保。人格上无法独立让我痛苦不堪,觉得很没面子太伤自尊,可是除了我和太太,谁会在意我的自尊?这种种状况使我明白,尽管上司赏识,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在蓝水这样的大公司里混,想要“出人头地”真的得把“铁杵磨成针”。

 

日语中有“外国人”一词,与汉语一样的写法,但发音不同,内涵并不完全相同。日语“外国人”通常不包括亚洲人,他们的“外国人”指的是欧美人。亚洲其他国家的人当然不是日本人,如果也不是外国人,那到底是什么人?传说日本人有脱亚入欧的情结,似乎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我和太太为了心中美好的梦想离开了中国,漂泊日本。奋斗数载,感觉还在漂。人们常说,三十岁以前,人最不应该害怕的就是漂泊。1992年我已过了三十岁了,该寻个泊舟之处安顿下来了。

我开始给全世界大建筑公司发信,但在日本这些年,没能抽出太多时间学习英语,英语不好使我求职很受挫,人倍受煎熬。美国、英国、澳洲??这么多国家都是英语世界,我根本进不去。

我断然否定了去找其他日本公司的念头,一来跳槽不太符合日本企业文化,二来东瀛乌鸦一般黑,蓝水不愿为我做的事,其他公司未必愿意为我做。

不过我的运气总是很好的,所谓吉人自有天相,这一次,上天赐予我新加坡。

我长春留学生同学蔡博士是做资讯科技的,当时他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作研究,他帮忙我在《海峡时报》找到了新加坡本地公司聘人广告。我请假在家进行越洋英语电话面试,公司人事部门经理对我很满意,他们是华人公司,不计较我的英语好不好。

我拿到了新加坡公司的邀请函,老板承诺帮我申请雇佣准证。一般来说,准证申请会在半个月内有结果。想到自己行程较紧,我担心交接匆忙会影响伙伴的工作,就悄悄跟一个平日很亲近、关系很好的日本同事讲了,希望私下先期交接。没想到这么一点讲义气和负责任意识却害苦了我,他连招呼都没打转身就报告了公司。

这一下我可糗大了,不得不在众人的怒视中匆忙离职。我当时感觉自己被出卖了,十分懊恼,不过很快我就释然了。这就是日本,个人完全从属于集体,没有独立的人格。我的工作伙伴向公司报告我的动向完全符合道德,不存在出卖朋友的问题,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私人朋友。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渗入骨髓的义气让我误判环境。我错把日本人当成华人,以为男儿重义气。华容道义释曹操是因为关公是华人,倘若他老人家是日本人,我们听到的故事一定是华容道怒斩曹阿瞒。

办好部分家具和大行李的海外托运后,最后一晚住在留学生好朋友的家,几对留学生好友夫妇为我们饯行,因此也没有让留学生朋友们来成田机场为我们送行。

我拖着行李,太太抱着幼子,小家伙时而伊呀时而呜咽,自导自演,一家人的行程安排得很紧凑。飞机起飞了,我又置身云端。白云之下是生活了七年的岛国,我的导师们、我曾经的同事们忙忙碌碌一如既往??

感谢日本、感谢我的导师、感谢我的伙伴,感谢在这里度过的七年大好年华。初来时我还是个穿着蹩脚西装、单人拖着行李箱的青衣书生,临走时已是优雅体面、携妻抱子的专业人士。我在这里所经历所感受的一切:会馆、下宿、温泉、樱花、导师、同学、房东、同事、孤独、紧张、温暖、挫折??一切的精彩与无奈颠覆了我,又塑造成就了我,为我明确了人生的梦想与追求。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轻柔的东瀛乐曲又响起了,荡涤着我们的心灵。我一口气讲述了很多往事,觉得有点累,啜了一口茶,靠在座椅上,闭上眼,欣赏着天籁般的音乐。美妙的音乐在耳边回响,我仿佛听到泉水在山涧叮咚流淌,看到彩蝶在林间翩翩起舞,闻到鲜花在旷野散发芳香。我的整个身心已完全放松,一种深沉而飘然的感觉占据了心头,仿佛一切尘嚣都已远去。

 

两位工作人员都会意地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我。

过了会儿,我对她俩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们下周再讲我移民新加坡从头做起的故事。”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