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78年秋天,我们这帮人在武汉大学中文系成为同学之后,四年朝夕相处的时光,仿佛一条坚韧而漫长的绳索,将大家的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之后大家虽然分散在全国各地,之后大家虽然各自为阵地过了二十多年,隔着空间和时间,同学们之间的情谊非但没有疏远,倒似乎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深厚,像同学们人人抢喝的道光年的老酒。
每年都有数不清的理由大吃二喝,大聚小聚,结伴游山逛水,吆喝休闲度假,一而再,再而三,乐此不疲。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大家都看着彼此慢慢长大,看着彼此事业有成,看着彼此一婚二婚,看着彼此渐渐老去,看着彼此的儿女也长成当年的自己。最大的同学老黄业已退休,最小的红薯也四十岁出了头。
曾经六十人,远行三人,还余五十七个。到现在,彼此间的感情,不像同学,倒更像亲人一般了。
星期五,我原打算在博客上送一桌武汉的菜肴给同学,结果那天网络有故障,怎么都上不去。只好在今天同学们返程的时候拿出来。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以前。刚毕业的时候,大家都穷,我算是有点稿酬,同学便常到我这儿来吃喝,口号是“吃大户”。有一回,我生了病,没办法出席,同学们照吃不误,口号是“人不来可以,款打过来就行。”现在同学中的大户多了,基本上轮不到我来“打款”。所以,这些年我基本上属于只管吃喝不管付账的食客。
在这里,我且将这一桌本地菜,端送上来给我这些最亲爱的同学们,权当我在请客,虽然没有“打款”。
武汉人的菜桌
在很长的时间里,最让武汉人扫兴的是:武汉人对吃极富兴趣,而武汉的菜在全国却毫无名气。这说明什么?说明武汉人吃来吃去,全没吃在点子上。武汉人吃的尽是些无名小菜,名扬全国乃至世界的佳肴竟都让那帮四川人和广广们吃去了。
记得朋友们欢聚一堂时,一说起粤菜川菜鲁菜下江菜以及与武汉人口味相近的湘菜,大家总是如数家珍,总能数上好些“精品名牌”来,而对武汉,除了条“武昌鱼”,再也说不出个什么。就算是这条著名的“武昌鱼”,也还是毛主席写出来的,并非朋友们先吃出来的。武汉人穿不过上海人,玩不过北京人,喝不过东北人,打不过湖南人,剩下个比穿、玩、喝、打都更令人销魂的吃,却又落后在四川人和广东人手里。武汉人想想便为之蹩一肚子气,却也无奈。
武汉人的性格是实打实的,虽然自家爱吃,且自家也还有几个有模有样的菜,但却不会像广东人和四川人那样游走天下,四处设点,传播自己家乡的菜味;也不会到处作文章“炒作”自己的菜,“炒”得香味四溢,以吸引外地人闻香而来;更不会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已成风格的菜扩而大之,演绎成无数品种,形成系列。在这点上,武汉人远不如广东人和四川人精明。既自知不如人家,便只能推桌认输。
当然,该找的客观原因和主观因素也都得找,武汉人认为武汉这地方没有广东那么多的海味——这是客观存在,而武汉的人又远不如四川人那么勤快和灵巧——这大概就属于主观因素了。
因了武汉这座城市“九省通衢”的地域特点,长期以来,南来北往客人如同流水,把武汉原本的一点地方特色都冲淡了。要说武汉菜的特色就是兼并天下口味而无独家固有风格。没有特色可能就是武汉菜最大的特色。要说起来,武汉人虽不采众家之长而自创新品,却能吃众家之长而自得其乐,这也是一种才能和本事。提升到高度,也可以说武汉人有一张开放的餐桌。
与此相配的是,武汉人的口味也是极其开放的,这同武汉人保守的思想绝然不同。东西南北中,武汉人的口味守着一个“中”字,兼收并蓄,甜也可咸也可辣也可酸也可。所以同一个武汉人,他会喜欢粤菜也会喜欢川菜,他会对下江甜食会满心欢喜,而对干辣无比的湘菜也会赞口不绝。比起一些口味挑剔的美食家来说,武汉人也可算是另外的一种类型的“善吃”者,是所谓“杂家”了。
作为地方大菜,与兄弟省份相比,武汉恐怕很难有惊人之作,真要说起来,也就几个武汉人自家关起门来常吃的家常菜。凭心而论,从那几道家常菜中,倒可以看出来武汉人出手不俗。
清蒸武昌鱼
最使武汉人自豪的当是这道“清蒸武昌鱼”。过去诗人写过武昌鱼的人还真不老少。一千七百多年前,便有童谣将武昌鱼唱了进去,这首童谣也还颇有名,是为:“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此后一千多年中,但凡过往武昌的诗人,都忍不住要吟咏一下武昌鱼。比方唐人岑参“秋来倍忆武昌鱼,梦魂只在巴陵道”;宋人范成大“却笑鲈江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元人马祖常“南游莫忘武昌鱼”;等等。但这些诗词中所写到的武昌鱼,只是泛指武昌的鱼,并非特指一种。
直到1955年,武汉的鱼类专家才将“武昌鱼”归到一种名为“团头鲂”的鱼身上。而那时的武汉人早已知道团头鲂味道鲜嫩,脂肪丰富的价值了。武汉人常将此鱼当作自己餐桌上的佳肴而闷在家里自己吃,很少对外张扬。 直到有一天毛主席来了。毛主席吃了武汉人做的鱼,胃口大开,诗兴亦大发,提笔便将这条武昌鱼写进了诗里。毛主席说:“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其实毛主席也并没有说这武昌鱼有怎么样的口味,是怎么样的好吃,只写了这三个字,表示他吃过了,这就不得了。武昌鱼的命运和名气便因这三字而得以改变。远近来客坐上桌先念毛主席的诗,然后便要吃毛主席吃过的那种鱼——武昌鱼。
终于有一天有关方面的领导人醒了过来,他们开动了脑筋,找了名厨们专门研究,烹制出武昌鱼特有的味道,并将之作为武昌酒楼的挂牌名菜。实可谓毛主席吟一句,武昌鱼成名菜。
但需要说明的一句是:人们通常吃的武昌鱼,并非武昌所出,乃是出于湖北鄂州市的梁子湖。好在千多年前的鄂州便叫武昌,倒也说得过去。
武昌鱼的吃法是以蒸为主,鱼必鲜活,一次放料,一气蒸成,原汁原味,滑嫩爽口,清香扑鼻,的确是一道极诱人的好菜。在这件事上,武汉人委实得感谢毛主席,不是他老人家信口一诗,武昌鱼哪里会给武汉人挣得偌多的面子?
排骨煨汤
武汉人另一道家家皆喜的菜是“排骨煨汤”。在武汉,猪骨头是最俏的货。贵且不说,还很不好买。记得文革期间,家里想要煨一次汤,得半夜起来到菜场站队,站上七、八个小时还不一定能买得到排骨,因为武汉人要买排骨的家庭实在是太多了。有时在外地,看见排骨堆在那里无人问津,上前一问价,还便宜得不行,由不得不让人垂涎三尺。
武汉人煨排骨汤从容器到配料都是极讲究的。煨汤必须用砂锅,武汉人称砂锅一般又叫作“砂锅铫子”。砂锅铫子煨出来的汤的味道真正是不一样,那种不一样之处只有嘴和肠胃知道,却无法用文字描述。
现在的小家庭,年轻人好用高压锅或电饭煲,可这种现代的厨具煨出来的汤,无论从口味到色泽都没法子跟砂锅铫子比,在这一点上,武汉人所公认。所以武汉的排骨煨汤又叫砂锅铫子煨汤。
武汉这个地方城里城外都多湖。有湖的地方,必有莲藕。而藕则是武汉煨汤最好的配菜,放它在排骨汤里,除了使汤色清白,其味清香外,藕块本身粉嫩可口,极是好吃。在武汉,只吃汤及莲藕而不吃排骨的人不算少数。为此,排骨煨汤最为准确的叫法应该是“砂锅铫子排骨藕汤”。
武汉人无论过年节还是日常生活都要喝排骨汤,倘家里有人生孩子、骨折以及其它生病住院,排骨汤自是最必须的补品,若是工作辛苦出差劳累游玩疲倦了一场,也都是煨一锅排骨汤予以解乏。至于家来客人,排骨汤更是作为一道佳肴摆上桌来。武汉人一般待客热情,有客人来坐,无意吃饭,主人往往不是拿小点心或水果待客,而很可能会端上一碗排骨汤,让客人喝得惊喜交加。
最有趣的是一些老武汉人,一但家中煨了炀,总是压抑不住兴奋,硬要端给隔壁四邻人家共同分享。大约也因为有此习惯,武汉人煨排骨汤的砂锅铫子总是很大很大。有时我想,如果没有排骨汤,武汉人会怎么样呢?问及一个武汉人,他说只有四个字:痛不欲生。这说法我还真信。喝过排骨汤的人一般还都放不下它。外地人来武汉,第一个被广泛接受下来并赞口不绝的武汉菜,便是它了。
“小桃园”瓦罐鸡汤
武汉有一家名店叫“小桃园”,这基本上也是武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小桃园是以它的“瓦罐鸡汤”而称著。小桃园在武汉也有约50年的历史。它是由一个姓陶的和一个姓袁的两人创办的。这两人原来都曾在汉口天主教堂的厨房里做过事,他们知道武汉人爱喝汤,抗战胜利后,两人便合伙经营煨汤。在经营的过程中,渐渐发明了一种先用砂锅煨、将鸡煨到八成熟,然后再按份量分置在小瓦罐里温炖。如此做法的瓦罐鸡汤肉嫩酥烂,汤清油黄,味美醇香,大受食客的欢迎。
当时这家鸡汤店并没有招牌,顾客说汤有这么好,没有招牌,想宣传都不晓得怎么说。于是陶袁二人便欲起名“小陶袁”,谐一下“桃园三结义”中“桃园”的音。可是又想到“小”字只三划,会不会招致只开三天的意思呢。这一想便又借“筱”与“小”的谐音,起为“筱陶袁”,“筱”字的笔划多至13划也。及至解放后,才被改成“小桃园”。
小桃园的鸡汤是只能去小桃园去吃的,因为普通百姓人家做不出那种味道来,这同家家都煨的排骨汤不一样。所以武汉人多是在一家人有喜庆事或是特意改善生活时,才会兴高采烈地到小桃园喝一次瓦罐鸡汤,改换一下胃口。只是近年,小桃园已趋没落,前不久见报说,小桃园即将关门倒闭。不为别的,就因为越开门越亏本。武汉的餐饮业这几年做得红红火火,有着响亮招牌的小桃园却在这红火中走入末路。这消息着实让武汉人惊吓了一番。想来也简单,红火的餐饮业都是私营的,老板想方设法也要变着花样让餐馆挣钱。小桃园就不同了,他是国营的,体制有问题,管它的人多,旧有的负担也沉重。职工也没主人翁的样子,如此状态,光有个好招牌又有何用?小桃园后来的命运如何,还不知道。有道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创的各种鲜美口味的鸡汤多的是,少了一个不思进取的小桃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红烧鮰鱼
长江里有一种鱼称为“鮰鱼”,“鮰鱼”周身无鳞,肉味极鲜,属于上等的食用鱼。无论是红烧还是清炖抑或粉蒸,都极其好吃。鱼的品质一高,价钱便昂贵,所以普通百姓一般吃它不起。武汉以前有一家已有140年历史的“老大兴”餐馆,是专以擅烹“鮰鱼”享其盛名的。“鮰鱼”烧出来后,其肉柔嫩滑润,其色细腻光亮,其汁鲜美味浓,其型整而不散。在武汉人的饭桌它是一道非常名贵的菜。所以得跟来汉的客人说,你在被请吃饭时如果在桌上见到了鮰鱼,那就表明主人在真诚地为你花钱。
紫菜苔炒腊肉
还有一道最不可忽略的菜,便是武汉的紫菜苔炒腊肉。紫菜苔又叫红菜苔。这是冬天里武汉人最爱的青菜之一。
武昌有座洪山,洪山上有座宝通寺,寺后有座洪山塔。我们小时候都听说,必须在武昌洪山塔的视野范围内的紫菜苔才是真正地道的。超出之外的紫菜苔,味道就要差好多。此说确否,倒也不知,大概是老百姓为了吹嘘紫菜苔而故意作此神秘状的可能性比较大。但另一种传说可能比较真,那就是,当年林彪住在北京时,每年冬天都专门用飞机运送紫菜苔到京都,供他享用。好在紫菜苔并不算十分贵重的菜,也算不得武汉人行贿。
有一年我到美国去,住在朋友家里。朋友在美国孤独得很,自然常与其它一些来自武汉的留学生吃吃喝喝。其中一位老兄实在想吃家乡的紫菜苔,便在探亲时,带去了一些种子。种子种在美国的土壤中,竟也长出了跟武汉一模一样的紫菜苔。那次我去时,那老兄便将自种的号称第二代的紫菜苔带去了一把。在美国的秋天,吃武汉的紫菜苔,也是别有风味,可惜入口之后,地道的紫菜苔的味道已经丧失大半。于是我笑,吃此菜只为一解乡愁,真味又哪里能在美国吃到?
紫菜苔最好的炒法是加上冬天腌制的腊肉。通红的腊肉和紫蓝色的菜叶以及淡紫色的菜梗炒在一起,色彩也是极好看的。这样的一盘菜苔腊肉端上桌来,清香和熏香交织一起,形成别一种香气,而独特的菜苔味道和肉的咸腊味道同嚼在嘴,好吃程度也无法可说。不过有一点还必须说明,这种时候的紫菜苔必须是格外新鲜脆嫩的才好。
臭干子
武汉的街头有许多大排档。武汉人管在大排档吃饭称之为“靠杯酒”。武汉的大排档远不如广州的干净卫生。这也跟武汉的街头卫生程度相关。武汉大排档中最被武汉人所喜欢的一种菜叫“臭干子”。 臭干子这道菜是不受季节影响而总有供应的。武汉人喜欢将臭干子油炸,然后沾上辣椒酱吃。武汉人吃臭干子非常有瘾,往往十块一买,既当了下酒菜又当填肚的饭。
记得我在电视台工作时,电视台剧组一干人一扎帮出门便说要吃臭干子。有个导演一吃便达二十块,直看得我瞠目结舌。一些外地来的导演及演员亦大受影响,一来武汉,就都吼吼叫叫地要吃臭干子。据他们说,只有高水平的食家才懂得吃臭干子。臭干子表面上看起来不起眼,闻闻也很臭,但吃起来却香味满口。所以,真正懂得吃的人才不会被表面现象迷惑住。
我大约是不太懂得吃的人之一,对于武汉其它富于特色的菜都颇为喜欢,独独对臭干子的热爱十分有限。近年来,听说因臭干子需求量太大,供不应求,制作者们便将干子染上墨水,以假充真,这可真是令人大败味口,所以我建议现在来武汉的外地客人,不是馋到受不了的地步,最好不要吃臭干子。
武汉人的菜桌说来道去多是家常便菜,真正的大菜,即摆在桌上显得豪华而大派的菜,我不知道有些什么,也没听人说过有何种类。但最近几年,武汉的餐饮业发展惊人,餐馆们都能系列连营,华丽且大气,便宜又好吃。翻台的速度,真如流水,饭局用浩浩荡荡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以前武汉人的作风是:讲究实际而不讲究形式,现在武汉人似乎变了个招数:讲究实际也讲究形式。所以,现在的武汉人坐在一起,讲起吃来,都说:全国各地,没几个地方的菜比武汉的菜好吃。来了客人,也都能理直气壮地说:我请你吃武汉菜!虽不是大菜,但好吃得不得了。
最后上一碗武汉热干面
读者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