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曹魏时代的正始(240-249年)年间,王弼、何晏等人就以“好庄老玄胜之读”而引起社会的共鸣。到西晋永嘉(307~313年)时代以后,玄学逐渐成为了全国思想界、哲学界和文学界的中心学派。《周易》、《老子》、《庄子》被称为“三玄”,因为《易》谈阴阳变化,《老子、》、《庄子》谈天道,都是玄而又玄的东西。晋元帝建武元年(317年)东晋南渡,经济文化崩溃,江左草创,士族不但不面对现实,寻求上进,相反竭力逃避现实,以空虚的玄言诗来麻醉自己,以求自我主观上的满足。
玄言诗的大盛与老庄佛理融汇,与郭璞、许询和孙绰三人密切相关,弥漫诗坛近一个世纪。东晋一代,文人名士以不谈玄学为耻。其时,佛学书已传播,且被文人名士之所接受,但他们对佛理还不象对老庄那样十分熟悉,因而老庄成为当时文人名士间时髦话题。《世说新语》载,孙绰和支道林(名僧)一同去拜见王羲之,正值王羲之要出门,车已备好停在门外。支道林说:“请稍等一下,我与您讲几句话。”随口便论述庄子的《逍遥游》,口若悬河,才藻新奇。王羲之立刻下车更衣,留他作终日谈。许询年少时,自以玄学为最佳,人们把他比作王修,他很不满意。一次,众人都在会稽的西寺谈玄,许询专门跑去与王修辩驳,使其难堪。对于玄学领悟的高低,成为文人名士的品评标准。郭璞是玄言诗的倡导者,他的《游仙诗》虽也有“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啸傲遗世罗,纵情在独往”等佳句,但纵观其诗,深察其味,又是借老庄之言而表达慷慨悲愤之意的。玄言诗的大作家,以许询、孙绰为代表。《隋书经籍志》载孙绰有诗集十五卷,许询诗集三卷,但都已佚失。因为他们的诗是老子《道德经》的讲义,《庄子》的注疏。所以孙、许二人都自诩甚高。有人问孙绰,你对自己的评价如何,孙绰说:“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以时务经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也。”又有人问孙绰,你与许询比较,谁的诗更好的?他说:“高情远致,弟子蚤已服膺;一吟一咏,许将北面。”对自己评价甚高。他们不仅自我欣赏,世人也对他们的诗也衷心推崇。许询曾造访简文皇帝,当夜风静月明,两人共作曲室闲谈,许询辞寄清婉,使简文皇帝大加感叹,与他促膝长谈,通宵达旦,并佩服地说:“你的五言诗,真可谓妙绝时人。”
玄言诗不仅内容上贫乏空虚,而且把诗味、诗形都抛弃了。诗歌要发展,必然要改换一种新形式。这便是山水诗的兴起的原因,并以义熙元年(405年)谢琨的诗出现为标志。谢琨和殷仲文留下来的诗并不多,从实际看,山水诗是从玄言诗中脱胎并演化而来的。山水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道家理想的表现,所以谈玄和游览山水是很难分开的。玄言诗的大家孙绰就曾“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晋室南渡以后,南方秀丽的自然环境和名士们追求自然的心境相结合。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水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高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王献之也曾说:“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这样,在玄言诗兴起的同时,山水的美已感发了文人名士的灵感,但由于中心涡流的影响,对于山水美的感受也只能零星地夹杂在玄言诗之中。随着“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山水诗才逐渐从玄言诗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成为东晋后期一直到齐代文学的主流,也成为这一时代对于中国文学和艺术的绝大贡献。由玄言诗到山水诗的转变,并不是文人名士的思想和对于宇宙人生的认识观的改变,而主要是一种感,一种媒介的变化。
山水诗是由谢灵运开创的而逐渐占领诗坛的,并由谢眺发扬光大而最终取代了玄言诗的。二谢是山水诗蓬勃推进的主力军。谢灵运生于晋太元十年(385年)。他是车骑将军谢玄的孙子,年少时代就以“好学,博览群书”和文章美而闻名朝野。他不耐寂寞而又富于创新,性情奢豪,车服艳丽,对于自己穿用的衣服和器物,经常改换样式,而每一次的改换总被世人接受并受到推崇。最著名的就是“谢公屐”,谢灵运在诗歌领域也同样身手不凡,他最先以大量的山水诗“实绩”向兴盛一时的玄言诗发起了冲击。他写山水诗,与他的爱好分不开。谢灵运热爱大自然。宋景平元年(423年),他任永嘉太守时,郡内有名的山水,他都“肆意游遨”,有时“遍历诸县,动逾旬朔”,甚至连民间听讼的官司,也不很关怀。每到一名胜佳地,都有新作出现。这些诗作只要有传进城市,不管是仕宦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争相抄传,一夜之间,全城尽知,远近钦慕,名声直达京师。景平二年(424年)宋文帝登基以后,谢灵运见原来官位不如自己高的人都超过自己,心中十分气愤,便经常称有病不上朝,却在家里“穿池植援,种竹树槿”。有时外出游览,一日行走一百六七十里,甚至经旬不归。他对于游历名山大川有着持续不衰的热情和癖好,“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有一次去临海观赏风景,他特地选最难走的一条路,跟从者有几百人,伐木开道,轰轰烈烈,临海太守甚至以为土匪来了。文帝让他任临川内史,他却本性难改,“在郡游放,不异永嘉”。谢灵运的山水诗,基本都这样创造出来的,因而诗中不乏清新动人之句,例如“密林含云情,远峰隐半规”,“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孟夏非长夜,晦明如岁隔”等等,特别是景平元年初春写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他一生中最名盛的山水诗句。他对这两句诗也十分满意,曾对人讲,这两句诗是在梦中遇见谢惠连时突然冒出来的,正所谓“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谢灵运写山水诗是由爱好而致的,他对于玄言诗的进攻也是不自觉和无意识的,他虽然从玄言诗的营垒中冲杀出来,但他的山水诗毕竟还没有摆脱玄言诗的束缚。他的作品被人们称作“有句无篇”,就是因为他的作品有老庄余音,爱引经聚典,且过于雕琢,一篇或几篇中才偶有一二佳句。谢眺生于刘宋末期的大明八年(464年),大部分文学活动都在齐代。谢眺继承了谢琨的传统。青少年时代即以“好学,文章清丽”而闻名,后任宣城太守。他的诗大多是此时写成。宣城是当时江南大郡,经济发达,又有敬亭、双溪等名胜,因此,他在宣城所写的山水诗,脍炙人口的佳句颇多,例如“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苍翠望寒山,峥嵘瞰平陆”,“余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等等。但是谢眺仕宦之路不顺,三十六岁就被下狱死去。他的诗歌对黑暗现实和仕途充满不满和畏惧。由于有这么一股情感在胸中骚动,所以他的山水诗成就很大,不但彻底摆脱了玄言诗的影响,而且极为清俊秀丽,当时的一代文宗沈约说他“每诵名句,渊然泛然,觉笔黑之中,笔黑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不但其“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等佳句象萧疏淡远的水墨画,而且每首诗都以流动的情感贯穿始终。他不再是“有句无篇”,而是全篇浑然一体,因此有人说他的山水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经过大谢,特别是小谢的拨乱反正,玄言诗终于从诗坛上销声匿迹了。山水诗的兴起,前继玄言诗而后启唐诗,成为中国诗史上一个著名的过渡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