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在当家庭教师时,她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重大而痛苦的考验,正悄悄地向她逼近。
玛丽到Z先生家约半年多时,Z先生的大儿子卡西米尔从华沙大学回家度暑假。当他发现家中有一位楚楚动人、谈吐不俗、骑马跳舞样样精通的家庭女教师时,一下子就拜倒在玛丽的石榴裙下了。
玛丽半年多来在农村的生活中,虽然工作很忙,她也强迫自己拼命学习,然而这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能与玛丽进行对等的、机敏的探讨或谈话,她有时几乎为此焦躁不安。
在玛丽面前突然出现一位从华沙大学来的大学生,而且是和约瑟夫一样的大学生!在华沙,住着她的爸爸、哥哥、姐姐、老师和朋友,仅这一点,就拉近了她和卡西米尔的距离,使她感到亲切。
所以,她不知不觉地就把卡西米尔当做自己的知音和亲人了,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可以相互交流。
接着,两人迅速坠入情网。热情、敏感和寂寞的玛丽接受了卡西米尔的爱。两个不经世事的年轻人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理想化了,以为世界上的一切清规戒律都是为别人设定的,绝不会套到他们身上。
卡西米尔认为爸爸妈妈很疼爱自己,绝不会为难他,何况他已是一个有知识的、会思考人生的大学生了。
而玛丽也天真地认为,Z先生和夫人对她很尊重,在她生日时还送鲜花和礼物给她,甚至还有意邀请她的父亲、哥哥、姐姐到他们家做客。再说自己的家庭虽然穷一点,但从受教育的角度来看,他们两家可以说不分伯仲。
所以玛丽和卡西米尔两人都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是极其美满的,一定会十分顺利地向前发展,不会受到任何阻碍。
但是,他们两人都彻底错了,社会上的所有清规戒律、所有为了维护等级制度的规范,是为社会所有的人设定的,也是为卡西米尔和玛丽设定的。
只有极少数大智大勇者可以鄙视它,并把它踩在脚下跨越过去,大部分人在它面前只有无可奈何地受它摆布。可惜卡西米尔不是一个大智大勇的人,他没有魄力和勇气与玛丽携手共同挣脱那无形的锁链。
当Z先生和夫人知道卡西米尔想和玛丽结婚时,他们雷霆般的震怒让这位大学生吃惊、恐惧。他的父亲气急败坏地训斥道:“我们绝不可能同意你娶一个卑微的家庭女教师!”
母亲几乎晕倒过去,她对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要知道,这姑娘身无分文,不得不在别人家寻事做,我们家的孩子要是和这样一个像女仆一样的姑娘结婚,你能想象别人会怎么笑话我们家吗?这成什么体统呢?”
Z夫人在结婚前也是一个家庭女教师,现在成了阔太太就忘了这段往事,以一种不可通融的决断将儿子的情丝斩断。
卡西米尔屈服了,尽管他向玛丽委婉和歉疚地解释了这一切,但玛丽的心灵上已经受到了致命的伤害,而且伤害她的人在智力上比她还低,这更使她感到伤心和愤怒。
以前她还天真地相信Z夫妇是真心地尊重她,而她也理所当然地承认和接受了这份尊重。现在她才明白,这份尊重只不过是在不触及社会最根基的等级制度时,才能像那么回事地在那儿表演,而一旦触动了那个根基,虚伪外表下的狰狞就会取而代之了!
失去爱情要比享受不到爱情更不堪忍受。玛丽纯洁无瑕的初恋,以一种想象不到的残酷方式宣布结束,这对于一个身边没有亲人关怀和劝告的年轻女子,真是可怕的打击。
尤其不可忍受的是,她的那份真情,和卡西米尔的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豪言壮语,竟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和冰消瓦解。连最珍贵的爱情尚且如此,这人间还有什么可以值得信赖的?玛丽突然陷入了心灰意冷的绝望之中。
1886年12月,她给亨利爱特的信中肠断魂销地写道:
你问我的前途计划吗?我没有计划,或者不如说,我的计划太普通,也太简单,不值得一提。我是得过且过,到了实在不能过的时候,就向尘世告别。这损失想必很小,而人们惋惜我的时间,也一定很短,和惋惜许多别的人一样短。
这真是我唯一的计划。有人认为无论如何我不能不经过那种叫做恋爱的寒热症,这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如果说我从前有过什么计划的话,现在也烟消云散了。我已把它们埋葬、禁锢、封闭和遗忘了。你知道,如果想用脑袋去撞毁围墙,围墙总是比人的脑袋坚固得多。
看了这封信,我们也许会大吃一惊:一位伟大的女性,一位全球闻名的科学大师,在她19岁时怎么会因为初恋的失败就产生这么可怕的念头要自杀呢?其实这并不奇怪,伟大的人物也是有血肉感情的人,更何况,玛丽承受着双重的打击:失恋和孤独,所以她的失望和痛苦也非同一般。
玛丽虽说痛苦已极,但最终她没有逃遁,她本可以一走了之,回到华沙亲人身边,既可远离让她触景生情的痛苦之地,又可以在亲人身边得到安慰,抚平心中的创伤。玛丽的可贵和让人敬佩之处是她勇敢地继续在Z夫妇家中任教。
布罗妮娅正等待着她的经济援助,而这儿的工资相当可观,再想在别的地方找到这么好的工作,不能说不可能,但谁又能料定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三个月?半年?可是布罗妮娅一个月也不能没钱吃饭呀!
玛丽不愧是一个坚强的姑娘,当那最痛楚的时刻过去以后,她立即调整了自己的感情,把失恋带来的痛苦深深埋藏起来。她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继续认真辅导布朗卡和安齐娅的功课,继续义务教她的那十几个农民学生。一切又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玛丽果真把自己的抱负和理想埋葬、禁锢、封闭起来了。她极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殉道者,极力让自己忘掉往日可笑的一些计划。现在唯一能让她勇敢挺下去的兴奋剂,就是她可以用自己挣的钱尽力帮助家人。
1887年3月9日,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封写有自杀念头的信的三个多月之后,她在给约瑟夫的信中写道:
我想若能借到几百卢布,你就可以留在华沙,而不必在外省把自己埋葬掉,在小地方工作会把自己埋没在穷乡僻壤,做不出什么事业来,若是你到了这种地步,我一定极为痛苦。因为我现在已经不再希望我有一天能成为一个人物,我的全部宏愿都转移到布罗妮娅和你的身上了。我对自己的惋惜越深,对于你们的希望就越大。
初恋失败真的深深伤害了好强的玛丽,使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无法振作自己的意志和信心。她似乎从这次失恋中发现了自己的幼稚和无知,她竟然曾经指望这些富贵人家会像她那样思考问题。真可笑!
由此玛丽又把自己的这种幼稚和可笑加以放大,结果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的计划、抱负、圣殿,认为它们也许都是幼稚可笑的。
这种怀疑像麻醉剂一样麻痹着她的神经。一年后的1887年12月10日,这时她已经在Z夫妇家教了近两年书,玛丽给亨利爱特表姐的信上写道:
我的前途计划有限得很。我只梦想有一个自己的角落,能同我的父亲住在一起。因此,万一可能,我要离开这儿,还要过些时候才办得到。到华沙去住,在一个寄宿学校里找教职,再另外教课补充需用的钱,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人生不过如此,不值得过于忧虑。
如果玛丽真这样人生不过如此地生活下去,那玛丽就不是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的小女儿玛丽了,就不是公立中学迈耶小姐厌恨的那个玛丽了,而我们地球上也就不会出现一位伟大的女性居里夫人了。
对于一位自尊心很强、智力很高的年轻姑娘来说,初恋因毫无理性的原因所夭折,其打击也的确非同一般。她需要时间抚平创伤,她需要时间调整自己对世界、对社会的认识,也需要时间客观地审视自己。
一年过去以后,玛丽逐渐从这场风暴中挣扎出来了。虽然风暴已经毁坏了周围的许多东西,但她终于慢慢从迷失中寻觅到了新的坐标。
又过了大半年,10月25日,玛丽给她最好的朋友卡齐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中写出了正在苏醒过程中的内心矛盾和斗争。信中她写道:
说到我,我很愉快,并且时常用欢笑掩饰我的极度不快。这是一件我已学会了的事,我发现若是一个人对于事物的感觉像我这样敏锐,而又不能改变性格中的这种倾向,就至少应该尽力设法掩饰。可是你想,这种办法有什么效果,又有什么好处呢?一点没有!我的活泼气质时常使我发脾气,于是,先说一些后来要后悔的话,然后再以更大的热情去后悔不应该那样说。
我过了一段很困难的日子,在回忆的时候唯一能安慰我的,乃是不管怎样困难,我还是诚实地应付过来了,而且头昂得很高。
卡齐娅,你会说我变得多愁善感了。不要害怕,我绝不会陷入这种和我的天性很不相容的恶习中,只不过近来我变得很神经过敏而已。因为有一些人尽力设法使我如此。但是等我到你那里去的时候,我一定还是像以往那样愉快、那样自在。
以前那个聪明、机智、固执和使命感极强的玛丽又要回到我们面前了。她逐渐找回了自我,又开始找回往日的抱负、梦想和那圣殿!目前对她最重要的恐怕是换一个地方,最好回华沙去,让这三年的噩梦赶快过去,让她脱离这种非常容易使人麻木的地方。
玛丽数着所剩不多的日子,默默地鼓励自己: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别人打倒你,也不要让事情打倒你。当然,她的天性也仍然会使她尽力完成她的职责,让她的学生能取得更好的成绩。
1889年玛丽即将结束在Z夫妇家的家庭教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