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雪芹穷困潦倒的下半生中,除了有敦敏、敦诚兄弟以及张宜泉等一些知心朋友之外,更有一位红颜知己“常伴”。她不仅给了曹雪芹巨大的鼓励与安慰,更给了他相当多的实质性的帮助。
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日子里,有一位署名“脂砚斋”的支持者,为他作出了特殊的奉献。
可惜的是,我们至今也不知道这位帮过曹雪芹大忙的知心朋友姓甚名谁。除了留下的一个别号“脂砚斋”,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且,她也从未在曹雪芹的生活中出现过,所以,就只能在“常伴”二字上打上引号了。
但是,通过仔细阅读《红楼梦》,我们还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以及她为《红楼梦》、为曹雪芹所做的一切。
只是由于历史的局限,她不便像当代人那么张扬。她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尽量不露出真实的形态。她愿意为《红楼梦》这部长篇小说奉献一切,默默地、无怨无悔地工作着、工作着,直至曹雪芹告别人世之后,她还在为《红楼梦》而忙碌。
尽管她埋藏得那么深,但后人最后还是从《红楼梦》的第二十六回,找到了有关她的一些“蛛丝马迹”——因为她在批语中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这是脂砚斋的一段自言自语,但话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就是:“回想有人将我比作钗、颦等人的一个知己,我怎有如此的幸运呢!”
如果她不是女性,又有谁会将她比作书中的那些女性人物的知己?如果她不是女性,而且又不是特别喜欢小说中那些女性人物的女读者,她又怎么会说出“余何幸也”这样的话来呢?
后面的“一笑”两字,也很有意思:是说我写这批语,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并不是说因为有人将我比作钗、颦等人的知己,我就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了。这也流露出了作为一个女性读者的细腻和周到。
还有,同是在那一回书中,写到贾宝玉逗林黛玉,那位宝贝儿用了一句戏剧台词:“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
“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儿解闷的!”
不说宝、黛两人怎么打这场嘴皮官司,单说脂砚斋又在这段文字的旁边写下了这样的四字批语:我也要恼。
这不很清楚地表明了,作为一个女性读者的脂砚斋,她是完全站在林黛玉的立场来看待这一场口角的,就好比是说:贾宝玉向林黛玉说这种非礼的话,要换成我是林黛玉的话,也一定会被他气哭的!
脂砚斋,这位伟大的女性,无疑又是处于孤独寂寞中的曹雪芹的一抹温暖的阳光。更确切地说,她不光是带给了曹雪芹温暖和安慰,而且她还全程参与了这部《红楼梦》的创作,是一位完全抛却了个人功利的支持、鼓舞曹雪芹的合作者。
她所做的工作,包括情节的修删、书稿的整理、文字的誊抄甚至逸文的补写。特别是她所作的批语,对后人了解曹雪芹和《红楼梦》,可说是留下了非常宝贵的资料。
首先,是她帮曹雪芹选择、确定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名字。我们读《红楼梦》第一回,可以知道这部小说的名字曾有过《石头记》、《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好几个。
在介绍过那些题目的来龙去脉之后,曹雪芹写道: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这是结论性的一句话,由此可知曹雪芹当时是完全按脂砚斋的意见办的。
在《红楼梦》的创作、修改过程中,脂砚斋常常根据自己对作品的深刻理解而建议曹雪芹对一些情节作一些必要的修删。
这种例子很多,最典型的一处是在《红楼梦》的第十三回。这一回书,曹雪芹原稿中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脂砚斋认为这种据实描写不妥。在批语中她说:“因命芹溪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曹雪芹完全尊重了她的意见,所以我们现在所读的《红楼梦》,其第十三回就变成了“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关于秦可卿如何“淫丧”的过程和细节描写通通删去不见了;或者说,原先的直露描写变成了现在的隐笔暗写,作品的格调就大大提升了。
请特别注意“脂评”中的这一个“命”字:“因命芹溪删去……”她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呢?
因为在我们现在的习惯语境中,好像只有领导对下属、老师对学生,才能用“因命”去做什么什么这样的口气说话。200多年前,那时的等级和上下尊卑应该更加分明,脂砚斋怎么会用“因命芹溪删去……”这样的语气来说这件事的呢?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确实是合作多年的知心朋友,所以才敢用“因命芹溪……”这样的多少带着点玩笑成分的口气说事,让后人读时感觉到更真实更可亲。
关于这一点,只要我们在读《红楼梦》的同时再随时读读她所作的“脂评”,就一定会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比如第六回“脂评”:“借刘妪入阿凤文,送官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哪能领会也?”
第十一回“脂评”:“幻情里有乖情,而乖情初写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
第五十七回“脂评”:“写宝钗、岫烟相叙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乐。时方午夜,灯影幢幢,读书至此,掩卷出户,见星月依稀,寒风微起,默立阶除良久。”
第七十四回“脂评”:“文气如黄河出昆仑,横流数万里,九曲至龙门,又有孟门吕梁峡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险怪特文采,令我拜服。”
“慧心神手”、“不负大家后裔”、“圣手神文”、“令我拜服”等语,可谓写尽了她对曹雪芹的理解与崇拜。尤其“默立阶除良久”这一段,那种被曹雪芹小说所深深打动的描述,我们今天的读者即使未读《红楼梦》,单单读她的这一段评语,心弦就已经被拨动了。
正是抱着这种既崇敬又亲近的态度,脂砚斋与曹雪芹相依相伴,不厌其烦地为他做着许多拾遗补缺的工作。一字字地校对、修补、删改,这种工作既琐碎,对全书似乎又无关宏旨。但如果不做,任其缺失,虽是“白璧微瑕”,那也毕竟是留下了瑕疵,会令后人遗憾的。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文末“脂评”记:“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
说明《石头记》这部小说在当时就有很多人借阅,致使文稿在流转过程中常常有章节缺失的情况发生,时时要令脂砚斋发出连连的叹息。
当然,有时就不光是叹息,不光是代为补写一些零星的缺失文字,几乎是整回的代写了。如据研究者考证,《红楼梦》庚辰本第七册自第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实共十回书,却缺了第六十四、六十七回,待到较晚的本子,这两回书就补全了。是曹雪芹自己动手补全的吗?不是,因为那里面有许多破绽,被定为伪作。而从这伪作的年代和质量来说,又只可能是出于脂砚斋之手了。
最重要的,是脂砚斋还为这部《红楼梦》写了“凡例”,并将之放在整部书的卷首。这就有点像当代人为一些重要的著作所作的“导读”了。
这篇导读可是写得太好啦!特别是文中所题的那一首总诗,其最后两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可谓道尽了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全部心血,非常有助于我们深入地了解作者曹雪芹写作此书时的苦心孤诣和惨淡经营。
当初在曹雪芹离京南下的这一载有余的时光里,脂砚斋也是最想念他的人了。她受曹雪芹重托,在二人不能相聚时,为书稿多下工夫收拾整顿。
脂砚斋果然不负所托,到乾隆二十五年秋日,已经编整出一部四次评阅的本子;内中仍有短缺文字之处,空着等待曹雪芹回来。
曹雪芹在江南,也不会空闲,又写出了不少章回。脂砚斋日夜盼望着曹雪芹的归来。这天曹雪芹托人捎回来一个包裹。这个包裹不是财物,而是一大摞新的书稿!脂砚斋十分兴奋,细细地阅读起来。从脂砚的批语来推断,她与曹雪芹并不是能够经常聚居的。
她的批书是在与曹雪芹不能会面时作的,那隔离着的情况,从批语口气中有明显的透露。这当然可能是因为曹雪芹出外南行了。
但是这里面还有别的缘故,是被迫分开的。这也许是由于生计上的问题而不得不另作安排。也有可能是被迫而暂避,因为他们二人的重会在当时舆论的目光里是不合法的,是不光彩的事情,有人施加了压力,逼他们离开。敦家弟兄的诗所说的“燕市哭歌悲遇合”,包含着这种难言的悲剧性故事。
脂砚斋,多么不平凡的一位封建时代的知识女性!曹雪芹有这样的一位知音长期相伴、相帮,也真是三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