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四年初秋,曹雪芹曾有过一次江南之行。世事苍茫,从13岁那年因遭抄家之祸被遣北归到如今,已经30多年过去了,金陵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旧家安在哉?
曹雪芹南国寻梦的信息,是从敦敏的一首诗里透露的。那已是在来年的秋天了。
乾隆二十五年重阳节后的一天,敦敏去访问一位叫明琳的朋友。来到明琳的“养石轩”刚刚落座,忽然听到邻舍隔墙飞过清朗的笑声。只听得一人高谈阔论,声音分外熟悉。敦敏马上辨认出必是曹雪芹!别人没有如此清亮、朗润的声口。
他真是喜出望外,急步跑过去看,果然是老朋友曹芹圃。他俩自从去年分手,转眼已经一年多了,今日别后重逢,不期而遇,该有多么的高兴啊!敦敏一把抱住曹雪芹,恨不得抱起他来抡上几圈。两人手挽手,联袂而行,说说笑笑,重又回到明琳家的“养石轩”来,与明琳三人对坐共谈,畅叙别情。
明琳是镶黄旗贵族傅恒的侄儿。傅、曹两家本有些亲戚关系,所以,都是老朋友、老相识,正可无话不谈。当然,交谈的中心是曹雪芹这回南行的情况和旅途见闻。
曹雪芹原是一个极健谈的人,一些人或世事,一经他描绘渲染,便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引人入胜。明琳命家人当下摆上酒宴,三人就觥筹交错,倍增谈兴。
席间,敦敏乘兴题诗一首,诗题兼序:“芹圃曹君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
其诗为七律一首:
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
雅识我惭禇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
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
这首诗生动地记述了与曹雪芹邂逅相遇于明琳养石轩的欣喜情状,表达了对老朋友的真挚情谊。大意是说:你有高洁的品格和出众的才华,就像野鹤昂首鸡群之中一样,引人注目、钦敬。
从隔壁院落里,传来你谈笑风生的清亮声音,老朋友久别重逢,我的激动情怀真是难以表达。惭愧的是我没有禇太傅那样的知人之能,识君恨晚;而你却像晋代的名士孟嘉,才气超人,妙语如珠。
从你的谈吐中得知,你过去在金陵的繁华生活,已如春梦般永远消逝了;幸得旧人尚在,正可相亲相慰,相依为命。如今你在京中命运不济,慷慨悲歌,因感叹人世坎坷艰辛,便不免常常借酒浇愁。今日喜得久别重逢,来来来,让我们手拉着手,紧紧相握,一慰咱们时聚时散、飘忽如浮云的思念情怀吧!
敦敏的诗情辞恳切,可知这一年多的别离,对这两位曾多年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老友来说,该是多么的不寻常!
这一年多,曹雪芹正是回金陵寻梦去了。曹雪芹迁居西山后,尽管生活条件很差,有时穷困得只能酒常赊,举家食粥,他还是茹苦含辛,坚持把他的《红楼梦》写了下去。他在《红楼梦》第一回曾做过这样的自白:“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也未有妨于我之襟怀笔墨者……”
大约在乾隆二十四年,曹雪芹完成了将近八十回的《石头记》修订稿,便交给脂砚先生去传抄。恰在这时,金陵一位与他家有旧谊的人出面,托人带信来,请他到两江总督尹继善那里去做幕僚。
曹雪芹一方面为了生计,一方面对久违的江南早已十分怀念,而且还想趁此机会,进一步去收集一些创作的补充材料。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便欣然应聘,决计不日买船南下。
这次动身回南方去,仍走的是水路,沿大运河南行。一路满眼秋色,田野里庄稼大部分已经收割了,现出一片片灰白色的谷田垅来。船到瓜州古渡口,突然天气变恶,封江停航,只好就停舟瓜州,暂时滞留下来。
瓜州地面有一沈姓大户,久仰“江宁曹家”盛名,得知当年老织造曹寅之孙曹雪芹现正滞留此间,甚为欣喜,特地主动到曹雪芹下榻的客店访问。
沈氏坚请曹雪芹搬到家中去住。曹雪芹委婉辞谢说:“常言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曹雪芹此来囊中羞涩,还是住在小旅舍里方便些。”几番推辞不过,只得从了主命,移居沈家,受到主人热情款待。
临别时,为了答谢主人款待之殷,特展纸挥毫,画了《天官画》和《鲤鱼图》二幅丹青相赠。据说,后来还曾有人在这两幅画上题咏,被视为稀世之宝,可惜今天都难觅其下落了。
曹雪芹早年曾不止一次地来过扬州,但那时候实在太年幼,不能真正领略古人“烟花三月下扬州”那种倾心神往的情致。这一回借滞留瓜州机会,正可以故地重游,体察一下这个“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的历史名城的风韵和社会人情。
一日,他出镇淮门循小秦淮折而北,游览了著名的红桥。他记起了明人王士祯的一篇游记:“林木尽处,有桥宛然,如垂虹下饮于洞,又如丽人靓妆袨服,流照明镜中……”那么,红桥当为虹桥了。
这里清景依然,只是秋风瑟瑟,令人生出一种悲凉之感。曹雪芹知道,这是由他的心绪造成的。之后,他游了平山堂、天宁寺;还怀着一种莫名的景仰心情,登梅花岭,凭吊了前朝名臣史可法的忠烈祠。
遥想爷爷曹寅在世之日,曾在扬州天宁寺设立书局,团结了一大批学者在这里进行古籍整理与刊刻,那是怎样的盛事啊!如今却连说话都得提防。想到这些,顿觉游兴索然,便早早地折身往回走去。
天日晴和,待又登船江行,江宁已经遥遥在望了。王安石有诗云:“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魂牵梦绕的秦淮旧地啊,你如今还会是当年的绰约风姿吗?到了江宁以后,未及安寝,曹雪芹即租订一辆马车,对本家十三处故居一一重访。他看到当年的江宁织造署,已经翻建成乾隆皇帝的专用行宫,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熠熠闪光,刺人眼目;高耸的宫门,由亲兵们把守着,门禁森严,不准入内。
他又来到乌龙潭东面本属曹家的小仓山,这里景色雅致,有着苏州园林气概。这本是爷爷曹寅在世时监督工匠修造的。因抄家祸起,没入官府,后被继任织造隋赫德接管,称为“隋织造园”。未久,隋赫德也官场倒运,被撤职后,此园再易新主,由“性灵派”著名诗人袁枚于乾隆十三年买了下来,遂改名为“随园”。
袁枚罢官闲居,自号“随园主人”。裕瑞在《东窗闲笔·〈后红楼梦〉书后》中说:“闻袁简斋家随园,前属隋家者,隋家有即曹家故地也。”明琳的堂兄明义也曾说过:“曹子曹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曹雪芹的朋友明义曾亲到过随园去访袁枚,他赠袁枚的诗中,甚至断言说:“随园故址即红楼。”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也就公开宣称:“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
当然,这些话未足全信。曹雪芹写《红楼梦》是进行文艺创作,大观园的构筑布局,是依据人物的身份、秉性和展开故事情节的需要敷衍渲染的,不应是某一处园林生硬地照搬。说它曾是曹雪芹构思描绘大观园的生活依据之一尚可,断定“随园故址即红楼”,那就未免过于武断了。不过,文人多好事,他们的这种说法,也算为后人留下了一段佳话。
曹雪芹回到金陵,还遍游了莫愁湖、玄武湖、雨花台、燕子矶这些名胜去处。一日,更租一小舟,游了秦淮河。看到两岸绿窗朱户,酒家林立,青楼画舫,传出筝箫之音。十里秦淮,还似当年的繁华。
这里是达官贵人、巨贾富家的销金窟。他们纸醉金迷,尽情享乐,他们嗜饮嗜食的该有多少穷苦人的白骨和血泪啊!特别是那些无辜的弱女子,受尽凌辱,强颜卖笑,秦淮河啊,你呜咽流淌着的,莫不是她们的冤魂?
第二日,他还特意去凭吊了明孝陵。钟山苍莽,云海翻涛,几多历史风云,回荡在曹雪芹胸中。他隐隐感到这大清朝局也会像这四时的天象一般,有朝一日必将有变!他不敢也不愿想下去了……
曹雪芹这回南来,本是应人之聘,到两江总督尹继善那里做幕宾的。不过,寄人篱下,这碗饭并不好吃。
这尹继善乃是雍正元年进士,为人有才干,又性情宽和,不久便升任封疆要职,那时他才不过30来岁。
有一次,雍正对他讲为官之道,叫他效法李卫、田文镜、鄂尔泰三人。这三人均是雍正最为赏识崇信的人,一时他春风得意,炙手可热。尹继善却禀奏说:“李卫:臣学其勇,不学其粗。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宜学处多,然臣不学其愎。”
他以精辟、深刻的知人卓见,对这三位宏臣褒中有贬,巧妙地进行了批评。这显示出他有胆有识,对应得体的辩才,连雍正也不得不点头称许。
像尹继善这样的人,在官场上虽也难免“逆水行舟”,但因为他处人处世机敏,一次次总能绕过险滩,所以还算官运平顺。雍正六年,授内阁侍读学士,协理江南河务。不久即调任江苏巡抚。雍正九年,又升迁为两江总督。此后的近30年间,他曾四督两江,有时还兼管两淮盐政,颇有政声。
尹继善初到金陵,正好曹家刚被遣北返。他的总督衙署,就与曹家老宅相邻,自己又兼着两淮盐政,等于也是做着和曹寅在世时一样的官。
他在金陵任上久了,日益察觉到曹家累代在江南的影响,特别是曹寅曾4次接驾,又在文化学术事业方面有过大的建树,内心里是很追慕“楝亭公”的。在这种心情之下,尹继善自然留意于访询曹家的现状,特别是曹门子孙的下落。这便是曹雪芹这次得以被邀南来的因由。
一到江南,曹雪芹的才华立即受到尹继善的赏识推重。曹雪芹能诗善文,琴、棋、书、画无不通晓,深得尹继善厚爱。
一天,扬州著名的肖像画家陆厚信来游金陵,曾被邀到尹府做客,见到了曹雪芹。曹雪芹与之纵论画道,谈吐间,陆厚信十分惊喜和倾慕。后来,陆厚信还为曹雪芹绘了一幅彩笔肖像画相赠并在画端写了如下的题记:“曹雪芹先生洪才河泻,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时督两江,以通家之谊,罗致幕府,案牍之暇,诗酒庚和,铿锵隽永。余私忱钦慕,爱作小照,绘其风流儒雅之致,以志雪鸿之迹云尔。”
这是曹雪芹确曾回到金陵去,有过入尹继善幕府一段经历的最为确切的记载。这幅画像,也是曹雪芹当年风采能够以写真留于后世的最早、也最为传神的珍品。
曹雪芹才华出众,又做事傲物,易为人知,也易为人妒。官场上逢人恭维、作揖那一套,他学不会,也看不惯。敦敏称赞他“可知野鹤在鸡群”,从一个方面也正是说明他的超众脱俗,倜傥不群。一个怀抱“野鹤”“闲云”之心的人,自然是适应不了官场那样的环境的。
尹继善虽有爱才之心,而曹雪芹的高谈雄辩,放言无忌,也未免时时会有所触忤,尹便渐有不乐之意。
尹继善从他的正统观念出发,曾以长者口吻劝训过曹雪芹,希望能够导之于正。曹雪芹哪里肯听命于封建礼法那一套呢?这样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些矛盾,曹雪芹终被视为狂妄无状、忘恩负义。
道不同不相为谋,加之另外有些事情,曹雪芹决意离开尹府了。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就是曹雪芹写的《石头记传奇》不知怎么流传到了一个皇室贵族家里去,竟被乾隆皇帝知晓了。乾隆阅过后,斥之为“淫词小说”,要进行追查。
这件事又恰恰与尹继善的女婿永璇有些关系。因这缘故,尹继善获得了龙颜震怒的消息。而著书人曹雪芹,现在就正在他的幕府里,这可该如何处置呢?
此时尹继善本已不想留用曹雪芹了,借此让他赶紧离职,快到别的地方去躲躲风声,以免得多有株连,事情更不好收拾。
这一打击,表面看来好像很有些突然,其实也正是曹雪芹意料中事,他背上叛逆、忤逆的恶名已非一日了。于是他连夜收拾行装,决意北返。
这回南游,谋事算是失败了。而趁此机会加深了解了一下南国社会风情,寻访了当年府内府外乃至织造作坊的一些旧人,获益还是很大的。
短暂的幕僚生活,使他有机会亲见了官场的种种腐败与虚伪,金陵的几个大家族的浮沉变迁,旧权贵们的没落飘零,新权贵们的扬扬得意,好像30年前被抄家的一幕,一直在不断地重演着。这为他回去后进一步修改润饰《石头记》完成后几十回书的写作,收集到许多珍贵素材。从这层意义来说,曹雪芹不虚此行。
尤其给了他很大慰藉的一件事,是他寻访到当年江宁织造府里的“旧人”中,有一个曹雪芹少年时曾耳鬓熟的贴身丫头,如今沦落在秦淮市井之间,青春已逝,生活无着,孤苦飘零。
曹雪芹秉性同情世间弱女子,见她如此情状,不免感叹欷歔。这女子也念曹雪芹从未把她们这些女仆、丫鬟之辈当做下人看待的旧恩,内心里对这位虽已落难,但做人依然堂堂正正的曹公子,仍十分敬重。曹雪芹这次南来前,原配夫人已不幸病逝于西山荒村,唯留下一个男孩与曹雪芹相依为命。这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男单女孤,两情相投。在朋友们热心撮合下,曹雪芹便续娶夫人,偕她一道北归了。
为纪念这次秦淮遇故知的奇缘,曹雪芹从南曲《西厢记·佛殿奇逢》一折里“花前邂逅见芳卿”这一名句中抽取二字,给他这位新娘子取名为“芳卿”。
近年,在文物考古中新发现一对刻有“芳卿”之名,并有兰石题句的书箱,被认定为曹雪芹的遗物,并从而认定系曹雪芹南归再娶的物证。书箱的正面刻着对称的两小丛幽兰,第一只书箱的兰花旁刻有一块石头,在兰石的上面还刻有一首诗《题芹溪处士句》:
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
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
“并蒂”、“同心”,俱为新婚用语。“一拳石”,与曹雪芹的居处环境又相吻合,曹雪芹平日也常以顽石自命。“露华新”,自然是新婚燕尔,新娘子自喻之词了。
第二只书箱的开板上,也刻有两行小字:“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这该是曹雪芹称赞芳卿的一语双关的情语。并有“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的题款,署明他们正式结婚的日期在这一年的三月初三。按传统习惯,这一日为修褉日。古时人们多在这一天到水滨,出游宴集,求得吉祥。选择这一天结婚,那应该算是喜上加喜了。
这芳卿是一位心又灵手又巧的女中才子,精于工艺美术,能自编自绘多种织锦图样。这套本领,大约是他当年从织造局学得来的吧!曹雪芹能写会画,又极工巧,如今娶到这么一位聪颖贤惠的妻子,内心的欣喜与满意,自不待言。
回到北京,曹雪芹便用这对书箱专门替芳卿存放图稿、锦样,视若家珍。他还在第二只书箱开板的背面,亲自用墨笔写下了5行楷书:
为芳卿编织纹样所拟诀语稿本
为芳卿所绘彩图稿本
芳卿自绘编锦纹样草图稿本之一
芳卿自绘编锦纹样草图稿本之二
芳卿自绘编锦纹样草图稿本
由上面的文字可知,曹雪芹也曾帮妻子绘制彩图,编写口诀。这又与《废艺斋集稿》的内容相合。夫妻恩爱,贫贱相守,应该说是相当美满的。
§§第五章 生命的最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