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乾坤归何处?他思前想后,看来京城内是决计待不下去了,只有出城了。那么,举家归营吧!原来清朝时候,凡是在旗的人,当他在外边混不到事由了,唯一的归宿就是拔旗归营。
清兵入关,曾疯狂实行圈地,除了皇室占有的称皇庄,官僚贵族占有的称官庄,一般旗人所得的分地则称旗地。
北京西郊所圈占的旗地,按八旗的名称划分区域,每区都设有专人管理,称为旗营。原属于哪一旗的人,拔旗归营后就只能回到哪个旗的旗营内。曹家隶属于正白旗。
在一个风雨飘摇的秋日,曹雪芹打点行囊,携着妻子回到西郊香山附近正白旗村落了脚。曹雪芹初到香山时,按照旗营的规定,他每月尚可以领到4两月例银,每季支领1.7石米,另分草房3间。
这点进项,生活用度自然很拮据。不过,这里没有城里的喧嚣,没有乌烟瘴气的人事纠纷,倒也落个清静。
清秋时节,香山一脉枫叶染丹,与黄栌树金色的树冠错杂交织,远远望去,像一副织锦挂毯。
正白旗村也满种的是黄栌树,如果站在山顶往下看,就像谁撑起的一把金伞,故又称黄叶村。敦诚在《怀曹雪芹》诗里曾咏道: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这些诗句,正是对曹雪芹拔旗归营回到西山后的思想和生活风貌的写照。
他的《石头记》在右翼宗学里并没有写完,一些已经写下来的章回,还有不少地方空着待补。曹雪芹的创作态度一向是很严肃的,一句诗斟酌未稳,一个情节甚至一个细节还没有十分把握住,他就空起来,待思虑成熟之后,再回头补上。
他是经历过大富大贵的人,但在饱经沧桑以后,已经体会到这人间的悲苦、世态的炎凉。他开始对过往的一切要重作思考,重新评价了。
在右翼宗学与友人交游中,他了解到了更多的与他相近人家的盛衰变迁、坎坷际遇,这使得他能够跳出仅仅局限在自家经历的小天地里,把《红楼梦》里所写的人物、事件,放到历史社会的大背景下来观察把握,深一步挖掘出它的悲剧意义。这就促使他必须继续积累生活素材,边写边改。
《红楼梦》第一回作者自白:“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这就证明这项浩大的工程,是在他晚年贫居黄叶村时最后完成的。
黄叶村厚待了作家。尽管生活是十分清贫的,有时候不免举家食粥,但是,农民的真诚,民风的淳厚,给曹雪芹的思想与生活打开了一个新境界。
有一天,他路过汉民村落,看到村民们正在忙着收秋庄稼。米谷刚刚打下来装好袋子,庄户头就挨家挨户来讨租了。
农民们哭着喊着向庄户头求告,诉说今年遭了涝灾,收成不好,减收一点租子吧!没有用,粮食还是一袋袋被强行装车抢走了。就这样,地净场光,农民们一年的辛苦又落了空。
曹雪芹知道,庄户头抢走的粮食,转手还要运送给作为他们主子的住在城里的富贵人家。
早年,曹家也是这样的。不过,那时候他不知晓农民种地有多艰难、生计有多困苦。
以前读唐诗,每读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些句子,往往并不大去理会。现今,活生生的情景就摆在眼前,使他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
后来,曹雪芹在写到庄头乌进孝来贾府交租一节时,就好像那一日看到的凄惨情状又浮现于眼前了。乌庄头是为贾府经营旗地的代理人,本身并不是佃户。他向主子诉说:
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至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圆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
这本是如实反映的,却不唯没有获得贾珍一点同情,反而被贾珍臭骂一顿,说他“打擂台”,还恶狠狠地斥他:“不和你们要,找谁去要?”
曹雪芹已经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整个贵族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的生活,就是建立在那些一年四季脊背朝天,在地主的土地上当牛做马,流血流汗,却无法活命的广大农民的肩膀上的。一旦这些农民的肩膀再也负担承受不动了,他们就只有铤而走险去做盗匪一条路,官逼民反啊!
他借书中人甄士隐之口说:“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恐怕这正是作家对大清朝局大厦将倾的预感。
经过一次次的修改,地主阶级与农民之间不可调和的斗争这条暗线更加分明了。《红楼梦》作为中国封建社会末世的一面镜子,在客观上确实反映出了深刻的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
曹雪芹在乡村的生活除了写书之外,还有与塾师张宜泉的相识、结谊。这份友情给曹雪芹山村清居的生活,增添了新的乐趣与慰藉。
张宜泉生于1720年,卒于1770年,内务府汉军旗人,比曹雪芹约小5岁。他自言“先世曾累受国恩”,祖上曾因战功授勋,但后来不明因为何故败落了。足见他也是一个破落户飘零子弟。
宜泉13岁丧父,没过几年,母亲也死去,继而遭到哥哥嫂嫂的虐待,被迫分居离开了家。好在他念过书,流落到西郊来,便在农村私塾里谋得个塾师职务。他嗜酒好饮,诗也写得出色,留有诗集《春柳堂诗稿》。
他在诗稿自序里感叹身世说:“家门不幸,书剑飘零,三十年来,百无一就。”这跟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作者自云”所说的“半生潦倒,一技无成”,正是一样的口气。
张宜泉也是一个傲骨嶙峋、放浪不羁的人。他与曹雪芹的身世际遇有相似处,又都有着愤世嫉俗、傲世傲物的情怀,所以,一经相识,便一见如故,成了交往密切的朋友。
有时候曹雪芹来访他,有时候他又去访曹雪芹,两人便“破灶添新火,春灯剪细花”,对饮畅叙,通宵达旦。两人要是有几天不见面,就会有如隔三秋的思念,企盼着“何当常聚会,促膝话新诗”。
他们的交谊纽带,正在于能常聚会,得以有畅意抒怀的诗歌唱和。只可惜曹雪芹的诗没留存下来,我们只能从张宜泉的诗篇里,觅寻些踪迹了。《春柳堂诗稿》存有一首题为《题芹溪居士》的七律,对曹雪芹作了热情称赞。
爱将笔墨逞风流,结庐西郊别样幽。
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
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
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
曹雪芹结庐西郊,贫贱自守,以诗画著述为乐事,张宜泉的诗描绘得多么真切生动。
“羹调”、“苑召”用李白和阎立本二人的典故。李白号青莲居士,唐玄宗召他为翰林学士,曾“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初时甚得玄宗欢心。
阎立本为唐代宫廷画家。有一回,唐太宗召他为宫廷画花鸟,他急得汗流浃背,回家后深感惭愧,告诫儿子说:“勿习此末技!”张宜泉借用这两个典故,意在称赞曹雪芹有骨气,宁受穷,也决不去做那种供皇上役使的御用文人、御用画家。由此还让我们知道了一件事,曹雪芹迁居西山后,大约曾有人向宫廷画苑举荐过他,被他拒绝了。
饮酒唱和之余,他们谈得最多、也最投契的,恐怕还是时世。翻阅《春柳堂诗稿》,张宜泉笔下竟然数次跳出诸如“莫厌飞觞乐,于今不是唐”,“亭沼非秦苑,山河讴汉家”等这样直言不讳讽怨当时贵族统治者的诗句。这与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秦汉而讽喻当朝的思想感情,又是多么惊人的一致!
曹、张二人相约同游,寄情山林,还为我们留下了又一佳话。张宜泉教书、曹雪芹写书之余,相约遍游香山一带山林,也是他们生活中一大乐事。
有一次,他们二人约定要去人迹罕至的一处野山坡寻幽探胜。这里山势险峻,林木茂密,几乎没有什么道路可循,他们便各人找一枝树枝权作为拐杖。他们就这样翻崖越岭,攀援而上,很有一些探险的味道。
漫山遍是黄松,兼有枫树、榆树、柳树、黄栌、柿树、野漆树,更有荆条、葛藤相缠附,钻进密林子里,荫天蔽日,好像天色一下子黑了下来。偶尔遇见一两个山民,有的用绳子系在崖畔上,在悬空采药;有的抡着一把钝斧头,“哐哐”地爬在树上砍柴。
曹雪芹、宜泉二人走累了,便坐下来休息。乘机跟山民交谈,才知道这些山民原本都是从平原地面逃租役躲进山坳里来的。却没有想到,跑到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也并没有跳出贵族地主老爷的手心。这不,采药也好,砍柴也好,通通还得抵租交纳上去。
待那位砍柴老人摘下裹头的巾布,他们才惊异地发现,原来竟是一位老妇人!老妇人哭诉说:“唉,没有法子啊!我家老头子患了病,卧床不起。不出来捡点柴火,拾点野果子、榆树皮什么的,吃什么呀?命苦啊,作难死了!”
曹雪芹、宜泉禁不住连声叹息,劝慰了老妇人一番。曹雪芹还把随身带的一点干粮和一把铜钱掏出来,通通放到老妇人手里,这才怅然离去。
二人一边走一边慨叹。曹雪芹愤愤地对宜泉说:“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不独唐代有此惨相啊!”
张宜泉痛楚地点了点头,狠狠地说了一句话:“恐怕是于今尤甚!”
经刚才那位砍柴老妇人的指点,他们后来又翻过一道山冈,寻到了一处古刹遗址。据说,这地方原先叫做广泉寺,如今颓壁残垣,荒凉破败,成了鸟兽栖息之地。曹雪芹有感于世事沧桑,不禁生出黍离之悲,随即吟咏了一首七律《西郊信步憩废寺》。
可惜,这首诗没有留存下来。只有张宜泉的和诗《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尚存。全诗如下:
君诗未曾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
碑暗定知食雨色,墙颓可见补云阴。
蝉鸣荒径遥相唤,蛩唱空厨近自寻。
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曳杖过烟林。
值得注意的是,张宜泉既然说曹雪芹的诗“未曾等闲吟”,而且“寄兴深”远,那么,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推断,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一诗,必是充满着吊古凭今、感时伤世、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松涛滚滚,烟林苍莽,两位诗人曳杖前行,他们的心底该泛起多少不平静的涟漪啊!
这次深山险游,给曹雪芹的思想以新的触动,也对他的创作做了新的补充。山民们的淳朴善良,山民们“已诉征求贫到骨”的极端贫困情状,使他更加深认识了这个世道的不平。
曹雪芹回到家里,顾不得休息,随即翻捡出书稿,重新修改了书中写到刘姥姥的有关章节,特别是关于这个人物的身世、性格、言谈举止。他感到生活本身较之一切艺术都更为深刻。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鸳鸯考问刘姥姥,问她这盛酒的木质大套杯,到底是什么木做成的?刘姥姥答道:
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
这么质朴生动而又极富有个性的农家语,也应是山居生活恩赐给作家的。离开生活,作家是编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