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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宗学中对酒吟诗

  宗学结挚友,才气有君识,除去江南梦,还有黄叶村。——曹雪芹

  当年禁闭幽居,并没有让曹雪芹大彻大悟、改邪归正,相反,使他越加感到难以自容于这个封建家庭,这个黑暗腐败的社会太阴森与可怖。

  叛逆的根苗像插入土壤里的种子,叔父曹頫及族人用尽各种手段管束他、制裁他,到头来却如同给这根苗灌水,他没有被淹死,反而越加茁壮、挺拔了。

  也正由于与当时社会相悖、叛逆的思想,曹雪芹一直也没能考取个功名,也或说他从心底里就不想卑躬屈膝去考个什么功名了!

  乾隆九年,曹雪芹已年近30岁了。此时,母亲已经病逝,曹雪芹决心离开叔父,另立门户讨生活去。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家业可分?分家后,他从东城迁到了西城,有段时间,他东家西家借住,凄凉情状,于此可以想见。

  生活无着,漂泊无定,总不是个办法。在此之前,他已经结婚,有了妻室之累。为了养家糊口,经一位朋友的介绍,他终于在右翼宗学里谋得一份差使,担任的是文书抄录之类职务。

  宗学属于皇家贵族子弟学校。清代在紫禁城的东西两翼,分别设立了左翼宗学和右翼宗学两个隶属于宗人府的官办学校。凡属籍于宗人府的宗室子弟,均可以提出入学申请,经宗人府审核批准后,方可入内就读。

  课业内容设置有满语和汉语两科,读书之暇还要演习骑射。皇家设立宗学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造就皇室本族人才,从而使大清基业永继。

  不过,还有深一层的任务,那就是教化和控制这些子弟,要他们安分守法,免得有朝一日祸起萧墙,皇族内部自己乱了自己。宗学学生一律享有公费,每月由官府发给银、米等生活费用,纸、笔等学习用具。所以,可以说宗学是教养世职官员的高等贵族学堂。

  曹雪芹到右翼宗学当差,大概是在乾隆十年,他大概三十一二岁光景。到乾隆十五年他迁居西山为止,约在宗学任职有5年之久。

  前面说过,宗学是皇家设立的官学,教习都是经过朝廷选,有着功名德望的人,顽固、守旧、迂腐是不用说的。这样的环境里,空气必然死气沉沉,像一座住着大大小小的和尚,只知在暮鼓晨钟声里“哼哼”念经的寺院。

  但是,青年学生们并不人人都愿意忍受这样的约束,他们思想的野马,怎能甘于受功名利禄的羁绊?更因为家庭背景,个人经历又各有不同,所以,他们的个性表现和人生追求,差异也就相当的大。

  其先祖有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被抄过家没过籍的,被放逐蛮荒又遇赦迁回京城的,甚至族上有被赐死这样大变故的。他们如春江的野鸭,社会的冷暖,人世的炎凉,都已经切身经历过、体验过。他们迫切渴望找得知音,希求有共同的语言和心声。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曹雪芹在右翼宗学和敦敏、敦诚兄弟的交往与结谊,就属于这种同是“天下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同声相求的朋友,虽然他们的身世际遇并不完全一样。

  敦敏,著作有《四松堂集》和《鹪鹩庵杂志》等。敦敏、敦诚是同胞兄弟,父亲名叫瑚玐,但敦诚在15岁时,过继给了叔叔宁仁。他们同是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孙。

  阿济格是清世祖努尔哈赤的第十二皇太子,和多尔衮、多铎为同母所生养,足见其地位的尊贵和显要。但是,努尔哈赤死后,诸皇子有16位之多。在争夺皇位的斗争中,阿济格由于行事不果,归于失败,以致被他的政敌逮捕、削爵、幽禁、抄家。终于还是对他不放心,最后赐以自尽。

  由此可知,尽管敦氏家族与曹家的等级身份不同,他们一为皇室宗族,一为包衣奴隶,但是他们却同样有过被整治、被打击、被抄家的惨痛经历,同样由于皇室内部争权夺位的斗争而遭到残酷的迫害。

  在官家气息浓重的宗学里,曹雪芹之所以能和敦敏、敦诚兄弟一见如故,成为好友,恐怕就在于他们有着大致相同的家庭遭遇,从而有了心灵相通的思想感情基础。当然,他们都爱咏诗作画,赏玩传奇戏曲,气味禀性相投,也是促成他们建立起牢固的手足情谊的桥梁。

  敦诚写过一篇《闲慵子传》,曾这样回忆他们兄弟与曹雪芹等人在宗学时交游的畅意情怀:

  常经旬不出……或良友以酒食相招,既乐与其人谈,又朵颐其哺啜,亦出,出必醉,醉必纵谈。然谈不及岩廊,不为月旦,亦不说鬼。

  看来,他们是坐则接席,出则连舆,日日形影不离,投契得好像有永远也说不尽的话、谈不完的话题。这里还特别申明,他们交谈时,一不涉及朝政,二不品评人物,三不说鬼。这其实恐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凡是了解清王朝皇室内部斗争从没有止息过、清代的文字狱异常酷烈的人,都能体味出敦诚故意说这番话的苦衷。这正与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一再表白,他写书“毫不干涉时世”,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也非伤时骂世之旨。

  不过,敦诚这话也并不全是故意用障眼法。他是要说明,他们的话题是有范围、有分寸的,决不像当时有些狐朋狗友聚谈时的言不及义。

  敦氏兄弟和曹雪芹都很羡慕推崇晋代的高贤阮籍、嵇康,而阮、嵇之流在晋代那样的乱世里,就是以放浪形骸、佯狂自全、口不臧否人物自命的。相投的禀性,相通的思想,相一致的品格作风,使得他们的友谊与日俱深了。

  敦诚写过一首《寄怀曹雪芹》的诗,深情追忆他们在右翼宗学朝夕相处那段难忘的岁月,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当时虎门数晨夕,

  西窗剪烛风雨昏。

  接罗倒着容君傲,

  高谈雄辩虱手扪。

  ……

  诗句中所言的“虎门”,即指右翼宗学。《八旗经文·宗学记》云:“即周官立学于虎门之外以教国子弟之义也。”“数晨夕”,即经常朝夕一处叙谈。“接罗倒着”,犹如今天常说的反戴着帽子、歪戴着帽子,表现人物的不拘小节和幽默诙谐。“虱手们”,用王猛扪虱而谈的典故。《晋书·王猛传》载:“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表现出了王猛傲视权贵的名士风度。

  这几句诗,生动地写出了曹雪芹与敦氏兄弟在右翼宗学朝夕相处时的高谈雄辩与亲密无间。特别是曹雪芹那善于谈吐、倨傲狂放之态,被描绘得活灵活现。

  这与当时人裕瑞在《枣窗闲笔》里所描绘的曹雪芹“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奇,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的记载,完全吻合,完全一致。

  有一年中秋节的前一天傍晚,敦敏、敦诚放学后都没有回家。他们约定,今晚要乘月与曹雪芹等人在庭院里一聚。

  宗学的西厅是三明两暗的5间房子,平时用来作教师们的休息室,晚间改作职杂人员的宿舍,曹雪芹就住在那间偏房里。厅前种有两棵桂花树,当时花期正盛,幽香四溢。爱开玩笑的敦诚,一见到曹雪芹便打趣地说:“芹圃,你身居桂殿兰宫,福分不小啊!”

  曹雪芹当然明白这是雅谑之语,于是故意昂头挺胸,迈开方步,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朕……”

  还未待一个“朕”字出口,只见敦敏早抢上一步来,用手捂住曹雪芹的嘴巴:“祸从口出,嘴巴上可得有个把门儿的啊!”敦敏小声说。

  三人相视大笑。朗朗的笑声,回响在空阔的院落里。

  “曹雪芹,说正经的,你对人生到底怎么看?你关于人的禀赋有正有邪之论,可以说得更具体一些吗?”敦诚拾起前次没有讲完的话题问道,大有书归正传之意。

  曹雪芹看敦诚问得认真,嗽一嗽嗓子。摆开长篇大论的架势,有板有眼地回答说:敬亭问得好。这几天我正琢磨这个人生大课题呢,准备写进我的书里去。那是我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叫《石头记》。概而言之,天地人生,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

  “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若正邪二气相遇,则正不容邪,邪复妒正,其气必赋之于人……正气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若生于薄祚寒门,则必为奇优名倡。”

  敦敏听得将信将疑,便插话问道:“那么,依你之言,岂不‘成则王侯败则贼’吗”?

  “正是这话!”曹雪芹应声击掌,斩钉截铁地说。

  关于这一大段正邪两赋的宏论,曹雪芹后来果真写进了《红楼梦》的第二回里。借书中人物贾雨村之口,和盘托出,表达他王侯实等同于盗贼的极为大胆的看法。

  曹雪芹在宗学当差,只是一个小职员,事情并不算繁重。他除了经常和敦敏、敦诚这些相好的朋友聚谈之外,空余时间正可以用来继续从事他的小说创作。

  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阅历的加深和视野的扩大,他逐渐对封建大家庭的荣衰升沉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把自己家庭、身世的遭遇放到整个社会的大环境里去考察。他感到以前写下的《风月宝鉴》那个稿子,未免太局限了,还没有跳出个人一时感情用事的圈子。他决定重新改写。

  改写,谈何容易!他心里明白,这是一项艰巨浩繁的工程,对往昔生活再过滤,对种种人情世态再认识,一个观念在他的头脑里日益明晰:大厦的倾颓是无可挽回的。无可奈何花落去,我也只能扮演一个唱挽歌的角色了。

  于是,他根据新的构思,重新结构故事情节,安置矛盾冲突,让各个人物根据他们自己的性格逻辑,去言,去行,去走完他们的人生之路。新的构思中,除了包含了原稿里对封建贵族腐朽生活的揭露,还努力突出了对正面人物的描绘,对理想的追求与歌颂。

  这样,挽歌就不完全是哀伤和消沉了,你方唱罢他登场,世界总会有一日要改观的。曹雪芹并未能够作出合乎历史发展的回答,因为他只是个文人,并不是思想家。

  由于思想接近,情趣相投,曹雪芹和敦氏兄弟一起饮酒,一起高谈雄辩时,论题的范围实际是相当宽广的。议论经史,赏析奇文,探幽析微,相互切磋,曹雪芹总能比他们观察得更为深透,言之更为切中要害。当然,曹雪芹确也大他们不少。敦敏比他小上10多岁,敦诚则更小。

  试想,曹雪芹能在《红楼梦》里借书中贾宝玉之口,大骂一心求功名的人为禄蠢,骂官场赃官恶吏为狗男女,憎恶读“四书”,憎恶写八股文,反对扼杀人才的科举制度,公开提出质问:“难道状元就没有不通的吗?”

  那么,在与无话不可以说的知心朋友中间,高谈纵论这种种黑暗恶浊的怪现状,就是很自然的事了。白纸黑字,尚且哪管世人诽谤!私下谈吐,必更能畅意抒怀,狂放不羁。所以,敦诚才会有“接罗倒着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那样的令人动情动容的诗句。

  有一回,敦敏、敦诚和曹雪芹一起闲谈,不知怎么一扯,扯起曹雪芹的名号来了。

  敦诚问:“芹圃兄,你的小名曹霑,自然是沾润皇恩之意了。那么,号芹圃呢?参加科考,入泮谓之采芹。《诗》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大号芹圃,这人岂不是要读书做官吗?”

  曹雪芹轻蔑一笑,说:“长辈们的意思,自然是这样的。不过,如今我已经是背父兄教诲之恩,于国于家无望之人,还说这些做什么?”

  “所以,你后来就又自号曹雪芹、梦阮。梦阮不用说了,追慕阮籍的狂放不羁。你的性格确也是狂于阮步兵的。曹雪芹这雅号,可不是从苏辙的《新春》诗‘园父初挑雪底芹’取来?”

  曹雪芹看了敦诚一眼,笑而未答。还是敦敏长弟弟几岁,看的书多,读的诗多,经的世事也多,便纠正敦诚的话说:“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辙的诗倒是道出了‘雪底芹’高洁、耐寒的情操,可要象征曹雪芹兄的劲挺傲骨,恐怕就不那么贴切了。依我看,怕是取自范成大‘玉曹雪芹芽拔薤长’的诗句。”

  曹雪芹仍是一笑,摇摇头,好像是故意引而不发。禁不住敦诚的再三催问,曹雪芹才从容吟诵出下面四句诗来:

  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

  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妙!妙!这不是苏轼《东坡八首》里的句子吗?苏东坡因为牵进‘乌台诗案’,被捕入狱,差一点要了性命。《东坡八首》是在出狱后贬官黄州时作的。据苏东坡事后说,吏卒到他家搜查,气势汹汹,他家老老幼幼几乎要吓死。家人赶紧把他的书稿全部烧毁,才算没有再被抓住什么新的把柄。抄家以后,亲戚故人多惊散不顾,苏轼也算长了见识了。曹雪芹,你真是心藏万端啊!这鸠乌之比,雪芽之喻,直骂得痛快淋漓,佩服,佩服!”

  敦诚思忖半晌,方恍然大悟,益觉得曹雪芹有骨气,有学问,禁不住走上前去,拍拍曹雪芹的肚皮说:“你这里面跟苏东坡的肚肠一模一样:一肚皮不合时宜!”

  “哈哈哈……”他们几人笑作了一团。

  敦诚这后一句话,引的是苏东坡的一个笑话。明人王世贞编《苏长公外记》里,记有一则苏东坡平时与人调谑的趣事。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见识。”坡也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朝士一肚皮不合时宜。”坡捧腹大笑。

  说到这里,曹雪芹收回话题道:“莫谈了,莫谈了,咱们违犯谈约三章了吧?好,各罚酒一大杯。敦诚,快去我的寝室里取来南酒,待会儿宅三、复斋他们还要来,大家好边饮酒边赏月,边作诗消遣。”

  宅三、复斋也都是曹雪芹在右翼宗学里结识的朋友,他们联吟结社,经常诗酒唱和,成为一时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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