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桃二物不相同,万绿丛中一点红。我去化龙君作浪,人生何地不相逢!——曹雪芹
曹雪芹在回到北京后没过多久,就被家人送到为包衣子弟办的景山官学去读书。后来,还升入咸安宫办的官学。
上学的时候,“四书五经”是引不起曹雪芹多大的兴趣的,于是经常抽时间到二爷爷家,看他画画。曹雪芹的二爷爷,是他祖父曹寅的胞弟曹荃,也就是曹頫的生父。曹荃字子猷,号筠石,须眉皆白,74岁了。
这天曹雪芹又来到二爷爷家,带了几张自己的作品,准备让他指点。
“你来了!”曹荃慈爱地拉住他的手。
“那是什么?画稿?”
“是的。挑了几张来给二爷爷看。”
曹雪芹将一卷画稿,共是4张,打开铺在桌案上,然后搀扶着曹荃逐一细看。
曹荃的画,在旗人中也颇有名气,加以在“内廷行走”多年,见过无数名家的真迹,鉴赏尤其不虚。所以曹雪芹很重视二爷爷的评论,此时不住看他的脸色,急切盼望着能有赞许的表示。
两张山水,一张瓜果的写生,曹荃看了都没有什么表情,而且头还在微微摆动,仿佛不以为然。
曹雪芹正在失望,忽然听得曹荃高兴地说:“这一张好!”
这是最后的一张,几棵新生的竹子,摇曳生姿,衬着一块寥寥数笔而已得古朴拙重之趣的石头,是曹雪芹那天为朋友洗尘,薄醉归来,一时兴到之作。
“居然满纸清气,可以问世了。”曹荃又说,“我的号真该送给你才对。”这是赞他《筠石》画得够工夫了。
曹雪芹心里大喜过望,能得到画画大家如此的称赞,觉得如醉酒般,脚下飘飘然有些站不稳,除了咧嘴而笑以外说不出一句话。
“我很高兴。”曹荃坐了下来说,“我的诗不及你爷爷。画,可就当仁不让了。想不到你无师自通,也能成个气候,我的一点心得,看来不至于带到棺材里去了。”
曹雪芹知道他的脾气,怕碰钉子,所以一直不敢轻易开口,而且自顾工夫还浅,还够不上资格请他指点,更觉得开口也是多余。
如今想不到是二爷爷自愿传授独得之秘,这也就证明了他的画已经入门,进而可窥堂奥了。曹雪芹这一喜非同小可,当即趴在地上,给二爷爷磕了一个头,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道:“二爷爷,你收我这个小徒弟了?”
“实际也是大徒弟。”
曹荃答道:“以前你龄表叔想跟我学画,我倒也愿意收他,都说停当了。哪知他中了举人,第二年联捷,点了翰林,忙着做官,就没有再提学画的事。”
曹雪芹的“龄表叔”,名叫昌龄,姓富察氏。他的父亲傅鼐,娶的是曹荃的堂妹,彼此是姑表之亲。
“我可是不会做官的,只跟着二爷爷学画……”曹雪芹说。
“孩子话!”曹荃打断他的话说,“做不做官,当不当差,也由不得你自己。”
曹家的家规严,听曹荃是教训的语气,曹雪芹立即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心里却在想,想做官难,不想做官还不容易。
“你看”,曹荃开始指点了,指着他的画稿说,“这里烟云模糊之处,用墨不对。”
“太呆板了?”曹雪芹问。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毛病还是在用墨太多、太浓。”
说着,曹荃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拈毫铺纸。曹雪芹便即打开紫檀的砚盒盖,注一小勺清水在砚台上,曹荃就着笔尖似滴未滴的墨汁,随意挥洒了几笔,顿时烟云满纸,细细看去,仿佛隐藏着无数山峰树木。
这要胸中先有丘壑才办得到。曹雪芹正这样想着,一忽听得窗外一声咳嗽,抬眼一看,随即说道:“四叔来了!”
曹頫一来,就没有曹雪芹的话了,只静静地站在门口,看曹頫行了礼,听曹荃问道:“你到王府去过了?”
“是。”曹頫答道,“见了姑太太。”说着,向曹雪芹看了一眼。
这是示意回避,曹雪芹随即退后两步,悄悄溜了出去。见此光景,曹荃自然关切,急急问道:“姑太太怎么说?”
“姑太太”指的是平郡王的太福晋,曹頫轻声说道:“姑太太愁得睡不着,跟我打听西边的情形。”
曹荃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又问,“西边出了什么事?”
“是打听西边的军事,问准噶尔到底怎么样?”曹頫走近他父亲,低声说道:“老爷子可别跟人说,郡王大概要放大将军。姑太太就是为此犯愁。”
“是去接顺承郡王?”
“是的。”
“这有什么好犯愁的?”曹荃说道,“大将军又不必亲临前线督阵,中军大营外围,多少兵马保护着,怕什么?”
“愁的不是怕平郡王身临危地,只怕战事不利,‘上头’怪罪下来,不知道会担多大的干系!”
“这也未免过虑了!他家是‘铁帽子王’,爵是削不掉的。”曹荃又说:“凡事两面看,如果打了胜仗,班师回朝,那一来,大家都好了。”
“是!”曹頫答说,“我也这么劝姑太太,皇上如果真的派咱们郡王去接顺承郡王,当然看出来咱们郡王一定能顶得下来。皇上能放心把这么大的责任托付郡王,姑太太不放心,可不是多余的?”
“这话很透彻。姑太太怎么说呢?”
“姑太太说,她也懂这层道理,可就是想得到,丢不开。”
曹荃点点头,接着又叹口气:“天下父母心!”
接下来,便是父子闲谈。看看曹荃有神思困倦的模样,曹頫便辞了出来,只见曹雪芹还站在走廊上,少不得就要查问功课。
“三伏天是半功课,本来逢三八切磋诗文,这个月改了逢五政论类的文章,限1200字以内。”曹雪芹说,“这比八股文可有用得太多了。”
一听这话,曹頫又起反感。他对曹雪芹的管教,虽已不似以前那么严厉,但在八股文上却仍旧不肯放松,因为他一直期望曹雪芹能由“正途”出身,中举人,成进士,最好还能点翰林,那就非在八股文上痛下工夫不可。偏偏曹雪芹就最讨厌八股文,此刻的语气,便很明显。
“你来!”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曹頫亲父这里老宅中仍旧替他留着两间屋子,一间作为卧室,一间作为书房。曹頫却难得用它,这天心有感触,特意叫人开了书房门,要跟曹雪芹好好谈一谈。
“你坐下来!”
这是少有的情形,曹雪芹答应一声“是”,在靠门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下。
“你今年19岁,明年官学念满了,就得当差。”曹頫问道,“你想过没有,你能做什么?”
这一问将曹雪芹问住了,嗫嚅着说:“我不知道会派一个什么差使。”
“那还不是想象得到的,反正不离笔帖式,学业好就是八品,不好就是九品。”曹頫又说,“内务府的差使,多半听人使唤,要熬到能放出去,不知要受多少气,你行吗?”
一听这话,曹雪芹心上便似拧了个结。他是到了京里,才知道当包衣是什么滋味,说穿了便是奴才。
有一回五阿哥要挑几名哈哈珠子,差点就挑上了他。他真是不敢想象,捧着衣包,或者牵着狗跟在五阿哥身后,那会是个什么样儿。曹雪芹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应道:“我不能当那种差使!”
“我想你也不能。你离纨绔二字,也不过一墙之隔,看不得人的脸嘴,受不得人的气。既然如此,我倒问你,你何以自处?”
“我……”曹雪芹在这一层上没有细想过,这时只有一个愿望:“我还是想念书。”
“想念书就得用功。能到翰林院去念书,你才是你爷爷的好孙子,也不枉了老太太把你当心肝宝贝。”
“你不想在内务府当差,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正途,一条是军功。”曹頫略停一下又说,“后一条也许有机会,可是你吃得了营盘里的苦吗?”
“那……”
“你别说了!”曹頫抢着说道,“就算你能咬一咬牙,肯吃苦,你娘也一定不愿意让你从军。所以,说来说去,你只有在正途上讨个出身。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哪还能说不是?曹雪芹毫不考虑地答一声:“是。”
“那么,你怎么才能在正途上讨出身呢?”
“这自然是,是想法子中个举人。”
曹雪芹从心底里厌倦学习八股文,一想到要靠这个才能“讨个出身”,怨气更重,只轻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