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被抄家的第二年,即雍正六年的秋天,禁不住新任江宁织造隋赫德的再三催逼与驱赶,曹雪芹陪伴着祖母、母亲和婶娘,以及婶娘的儿子曹震,丫鬟锦儿、秋月、夏云等,带着仅有的一些衣物行李,终于洒泪告别金陵,登程北上了。
这回被遣返北京,走的是漫漫水路。从金陵水西门外秦淮河边下船,循江而东。船儿在滚滚东流的江水里行进,摇晃颠簸,曹雪芹不免心事浩渺,时时涌起被抄家的余悸。
船要行到瓜州渡口,再转入大运河逆水北上。沿途所见,金山的宝塔,扬州的瘦西湖,都是他曾经游历流连过的旧地,如今物是人非,再没有当年的心境了。
这回不是出外探亲,更不是随父辈家人升迁赴任,而是被抄了家,撵出了世居的江宁,怎能不叫人触景伤怀、怅惘悲切呢?何况叔父曹頫尚待罪京中,审察未结,此一去命运如何,恐怕总是凶多吉少吧!
曹雪芹立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石头城,无端吟诵出唐代诗人杜牧的《泊秦淮》诗句来: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觉得这首诗此刻很符合他的心境,虽然他此刻有的只不过是亡家之恨。皇上将曹家召回北京,那是有来由的。因为曹雪芹的曾祖曹玺出任第一任江宁织造,就是从京城派去的,曹家在京中原有旧宅。
曹雪芹一行回京城以后,才弄清楚叔父曹頫因“骚扰驿站”案获罪,现正“枷号”在押。
所谓的“骚扰驿站”案,就是有人告发曹頫于雍正四年的秋天,奉命押送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的龙衣进京,在途经山东长清县等地方时,向当地官员索取夫马、程仪、骡价等项银两超过规定,并引起了很大的影响。
且不必说这个事实到底如何,即使确有这等小小的揩油行为,在当时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腐败官场里,这岂不是小事吗?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了穷治异己,“莫须有”三字,足以置人于死地。
另一宗案子,是曹頫还牵进所谓奸党。上面曾查到曹頫间接替雍正的死敌皇子胤禵寄存一对镀金狮子。后经进一步调查,好在并没有发现曹頫卷入过什么阴谋勾当,曹家又不过是皇室的包衣奴隶,似也兴不起多大风浪,因此就不再追究。曹頫于雍正七年,总算是又一回沾了浩荡天恩,被释放了出来。
曹家在京有两处住所,被抄家后留给他们的是崇文门外蒜市口老宅17间半和家仆6人。这就是曹雪芹一家老小初回北京后的落脚地方,可谓是寒酸了。
后来又发还了早年曹玺居住过的名叫“芷园”的一处老屋,地址在内城东南角泡子河附近,即现今东城区建国门内大街北贡院一带。
这里庭院清幽,屋宇宽敞,有鹊玉轩、春帆斋、悬香阁等雅名别致的建筑,在曹寅的诗集里多有吟咏。曹雪芹有时翻读爷爷的《楝亭诗钞》,依诗觅踪,心里发思昔日的幽情,自然会生出许多感喟,于是作诗:
小院清阴合,长渠细溜穿。
西窗荷叶大如盘,烟雨寻常作画看。
尽管如今的“芷园”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勃勃生机,然而,究竟能够见物思人,勾引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兴味来,曹雪芹还是喜欢上了这一处地方。
更使他感到快慰的,是这里也有爷爷遗留的相当丰富的藏书,一如江宁西园里的书库。有了这些精神食粮,他觉得生活不那么凄苦和郁闷了。
曹家在迁回北京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雍正的权势越来越巩固,政治迫害至少在表面上稍稍有所放松,被抄家的压力减缓了不少。曹家的几支重要宗族姻亲,有的减了刑,有的复了职,还有的连得晋升。
雍正九年,也就是公元1731年,曹寅的妹夫傅鼐由被贬谪的地方召还,恢复了职衔,又入宫侍起居了。讷尔苏之子、曹雪芹的姑表兄平郡王福彭,于雍正十年任镶蓝旗满洲都统,次年并得在军机处行走,开始参与朝廷的机要事情处理了,继而又被提升为定边的大将军了。
这些人事变动,对曹家是有利的,骨肉至亲,或明或暗总都会给予一些照应的。尤其是福彭,曹雪芹的祖母李氏是他的外祖母,当李氏尚健在之日,他对曹家处境上给予保护,生活上予以关照,自是分内的事。
再者,曹頫的族兄曹颀和堂伯父曹宜,在前次抄家之祸中并没有受到株连,仍然算是京中的殷实富户。
曹颀在宫内任侍卫,一直得到当朝皇帝胤禛的宠信,曾屡次获得赏赐御书“福”字。曹宜则在雍正十一年晋升为正三品大员,内务府正白旗护军参领。这对曹頫一门,至少在感情上也会是一种安慰和依傍。因为抄家的案由如果特别严重的话,这些同宗均在九族之列,那是很难幸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