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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节 苏轼词作鉴赏(2)

  定风波

  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苏轼黄州之贬后的第三个春天。它通过野外途中偶遇风雨这一生活中的小事,于简朴中见深意,于寻常处生奇警,表现出旷达超脱的胸襟,寄寓着超凡超俗的人生理想。

  首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一方面渲染出雨骤风狂,另一方面又以“莫听”二字点明外物不足萦怀之意。“何妨吟啸且徐行”,是前一句的延伸。雨中照常舒徐行步,呼应小序“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又引出下文“谁怕”即不怕来。徐行而又吟啸,是加倍写:“何妨”二字透出一点俏皮,更增加挑战色彩。首两句是全篇枢纽,以下词情都是由此生发。

  “竹杖芒鞋轻胜马”,写词人竹杖芒鞋,顶风冲雨,从容前行,以“轻胜马”的自我感受,传达出一种搏击风雨、笑傲人生的轻松、喜悦和豪迈之情。“一蓑烟雨任平生”,此句更进一步,由眼前风雨推及整个人生,有力地强化了作者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而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怀。以上数句,表现出旷达超逸的胸襟,充满清旷豪放之气,寄寓着独到的人生感悟,读来使人耳目为之一新,心胸为之舒阔。

  过片到“山头斜照却相迎”三句,是写雨过天晴的景象。这几句既与上片所写风雨对应,又为下文所发人生感慨作铺垫。

  结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饱含人生哲理意味的点睛之笔,道出了词人大自然微妙的一瞬所获得的顿悟和启示:自然界的雨晴既属寻常,毫无差别,社会人生中的政治风云、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句中“萧瑟”二字,意谓风雨之声,与上片“穿林打叶声”相应和。“风雨”二字,一语双关,既指野外途中所遇风雨,又暗指几乎致他于死地的政治“风雨”和人生险途。

  纵观全词,一种醒醉全无、无喜无悲、胜败两忘的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呈现读者面前。读罢全词,人生的沉浮、情感的忧乐,我们的理念中自会有一番全新的体悟。

  定风波

  苏轼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词作鉴赏

  苏轼的好友王巩(字定国)因受使苏几遭杀身之祸的“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宾州。王定国受贬时,其歌妓柔奴毅然随行到岭南。元丰六年(1083)王巩北归,出柔奴(别名寓娘)为苏轼劝酒。苏问及广南风土,柔奴答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听后,大受感动,作此词以赞。词中以明洁流畅的语言,简练而又传神地刻画了柔奴外表与内心相统一的美好品性,通过歌颂柔奴身处逆境而安之若素的可贵品格,抒发了作者政治逆境中随遇而安、无往不快的旷达襟怀。

  上片总写柔奴的外美,开篇“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描绘柔奴的天生丽质、晶莹俊秀,使读者对她的外貌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真切而又寓于质感的印象。

  第三句“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这句的意思是:柔奴能自作歌曲,清亮悦耳的歌声从她芳洁的口中传出,令人感到如同风起雪飞,使炎暑之地一变而为清凉之乡,使政治上失意的主人变忧郁苦闷、浮躁不宁而为超然旷放、恬静安详。苏词横放杰出,往往驰骋想象,构成奇美的境界,这里对“清歌”的夸张描写,表现了柔奴歌声独特的艺术效果。“诗言志,歌咏言”,“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班固《汉书。艺文志》),美好超旷的歌声发自于美好超旷的心灵。这是赞其高超的歌技,更是颂其广博的胸襟,笔调空灵蕴藉,给人一种旷远清丽的美感。

  下片通过写柔奴的北归,刻画其内美。换头承上启下,先勾勒她的神态容貌:“万里归来年愈少。”岭南艰苦的生活她甘之如饴,心情舒畅,归来后容光焕发,更显年轻。“年愈少”多少带有夸张的成分,洋溢着词人赞美历险若夷的女性的热情。“微笑”二字,写出了柔奴归来后的欢欣中透露出的度过艰难岁月的自豪感。“岭梅”,指大庾岭上的梅花:“笑时犹带岭梅香”,表现出浓郁的诗情,既写出了她北归时经过大庾岭这一沟通岭南岭北咽喉要道的情况,又以斗霜傲雪的岭梅喻人,赞美柔奴克服困难的坚强意志,为下边她的答话作了铺垫。最后写到词人和她的问答。先以否定语气提问:“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陡转,使答语“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显铿锵有力,警策隽永。白居易《初出城留别》中有“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种桃杏》中有“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等语,苏轼的这句词,受白诗的启发,但又明显地带有王巩和柔奴遭遇的烙印,有着词人的个特征,完全是苏东坡式的警语。它歌颂柔奴随缘自适的旷达与乐观,同时也寄寓着作者自己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

  这首词不仅刻画了歌女柔奴的姿容和才艺,而且着重歌颂了她的美好情操和高洁人品。柔中带刚,情理交融,空灵清旷,细腻柔婉,是这首词的风格所。

  定风波·红梅

  苏轼

  好睡慵开莫厌迟。

  自怜冰脸不时宜。

  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

  诗老不知梅格,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是作者贬谪黄州期间,因读北宋诗人石延年《红梅》一诗有感而作。这首词紧扣红梅既艳如桃杏又冷若冰霜、傲然挺立的独特品格,抒发了自己达观超脱的襟怀和不愿随波逐流的傲骨。全词托物咏志,物我交融,浑然无迹,清旷灵隽,含蓄蕴籍,堪称咏物词中之佳作。

  词开篇便出以拟人手法,花似美人,美人似花,饶有情致。“好睡慵开莫厌迟”,“慵开”指花,“好睡”拟人,“莫厌迟”,绾合花与人而情意宛转。此句既生动传神地刻画出梅花的玉洁冰清、不流时俗,又暗示了梅花的孤寂、艰难处境,赋予红梅以生命和情感。

  “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这三句是“词眼”,绘形绘神,正面画出红梅的美姿丰神。“小红桃杏色”,说她色如桃杏,鲜艳娇丽,切红梅的一个“红”字。“孤瘦雪霜姿”,说她斗雪凌霜,归结到梅花孤傲瘦劲的本性。“偶作”一词上下关连,天生妙语。不说红梅天生红色,却说美人因“自怜冰脸不时宜”,才“偶作”红色以趋时风。但以下之意立转,虽偶露红妆,光采照人,却仍保留雪霜之姿质,依然还她“冰脸”本色。形神兼备,尤贵于神,这才是真正的“梅格”!

  过片三句续对红梅作渲染,笔转而意仍承。“休把闲心随物态”,承“尚余孤瘦雪霜姿”:“酒生微晕沁瑶肌”,承“偶作小红桃杏色”。“闲心”、“瑶肌”,仍以美人喻花,言心性本是闲淡雅致,不应随世态而转移;肌肤本是洁白如玉,何以酒晕生红?“休把”二字一责,“何事”二字一诘,其辞若有憾焉,其意仍为红梅作回护。“物态”,指桃杏娇柔媚人的春态。红梅本具雪霜之质,不随俗作态媚人,虽呈红色,形类桃杏,乃是如美人不胜酒力所致,未曾堕其孤洁之本性。石氏《红梅》诗云“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其意昭然。这里是词体,故笔意婉转,不象做诗那样明白说出罢了。下面“诗老不知梅格”,补笔点明,一纵一收,回到本意。红梅之所以不同于桃杏者,岂于青枝绿叶之有无哉!这正是东坡咏红梅之慧眼独具、匠心独运处,也是他超越石延年《红梅》诗的真谛所。

  此词着意刻绘的红梅,与词人另一首词中“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缥缈孤鸿一样,是苏轼身处穷厄而不苟于世、洁身自守的人生态度的写照。花格、人格的契合,造就了作品超绝尘俗、冰清玉洁的词格。

  此词的突出特点是融状物、抒情、议论于一炉,并通过意境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词中红梅的独特风流标格,正是词人超尘拔俗的人品的绝妙写照。

  少年游

  润州作,代人寄远

  苏轼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

  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

  恰似笎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苏轼词作鉴赏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三月底、四月初,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因赈济灾民而远润州时(今江苏镇江)。为寄托自己对妻子王润之的思念之情,他写下了这首词。此词是作者假托妻子杭思己之作,含蓄婉转地表现了夫妻双方的一往情深。

  上片写夫妻别离时间之久,诉说亲人不当别而别、当归而未归。前三句分别点明离别的时间——“去年相送”;离别的地点——“余杭门外”;分别时的气候——“飞雪似杨花”。把分别的时间与地点说得如此之分明,说明夫妻间无时无刻不惦念。大雪纷飞本不是出门的日子,可是公务身,不得不送丈夫冒雪出发,这种凄凉气氛自然又加深了平日的思念。后三句与前三句对举,同样点明时间——“今年春尽”,气候——“杨花似雪”,可是去年送别的丈夫“犹不见还家”。原以为此次行役的时间不长,当春即可还家,可如今春天已尽,杨花飘絮,却不见人归来,怎能不叫人牵肠挂肚呢?这一段引入了《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手法,而“雪似杨花”、“杨花似雪”两句,比拟既工,语亦精巧,可谓推陈出新的绝妙好辞。

  下片转写夜晚,着意刻画妻子对月思己的孤寂、惆怅。“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说的是寂寞中,本想仿效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卷起帘子引明月作伴,可是风露又乘隙而入,透过窗纱,扑入襟怀。结尾三句是说,妻子人间孤寂地思念丈夫,恰似姮娥月宫孤寂地思念丈夫后羿一样。姮娥怜爱双栖燕子,把她的光辉与柔情斜斜地洒向那画梁上的燕巢,这就不能不使妻子由羡慕双燕,而更思念远方的亲人。

  词中将“姮娥”与作者之妻类比,以虚衬实,以虚证实,衬托妻子的孤寂无伴;又以对比衬托法,通过描写双燕相伴的画面,反衬出天上孤寂无伴的姮娥和梁下孤寂无伴的妻子思情之孤苦、凄冷。这一高超的艺术手法,与上片飞雪与杨花互喻的手法一道,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魂。

  南歌子

  苏轼

  雨暗初疑夜,风回便报晴。

  淡云斜照著山明,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

  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

  蓝桥何处觅云英?

  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于元丰二年(1079)苏轼任湖州(今浙江嘉兴)知州期间。词中通过作者于江南水乡行路途中的所见所感,反映了他宦海沉浮中的复杂感受,抒发了人生之不得成仙而去的感。

  上片首句描写雨后初晴的景象:由于夜来阴雨连绵,时辰到了,不见天明,仍疑是夜;待到一阵春风把阴云吹散,迎来的已是晴朗天气。“淡云斜照著山明”,把清晨阳光透过淡云斜照远处山色的景象表达得贴切而有神韵。“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这一句写得清新轻快,表达出作者春朝雨后乘马行于溪边路上之情味。此句由景及人,勾勒出一幅清丽优美的山水人物图。下片借传奇故事而抒情,寓意深远。“卯酒醒还困”一句,写作者早晨饮酒,仍感困倦,非因路途劳顿,而是夜间寻仙梦境使然。“蓝桥何处觅云英”这一问句,借用唐代裴航遇仙女云英之典故:唐人裴铏所作《传奇》中,有一篇题作《裴航》的小说,故事离奇曲折,略谓:裴航下第归,与一仙女同舟,得其所示诗,有云:“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及至蓝桥驿,下道求浆,得遇云英,云英,女仙之妹也。裴航经历访求玉杵臼、捣药服食诸曲折,终得结褵而升仙。苏轼此词中所谓“仙村”,即指蓝桥而言;所谓“梦不成”者,谓神仙飘渺不可求,故有“何处觅云英”之感叹。最后,作者觉得路边的溪水也还是有情的,这就是“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这首词的结尾一句——“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与李煜笔下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流水这一无情的客体中赋予主体的种种情思,读来意味深长,余韵不尽。欲成仙而不得,从梦境回到现实,空对流水惆怅不已,这正是词人孤寂、落寞、凄婉的心绪之写照。

  南歌子·游赏

  苏轼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

  游人都上十三楼。

  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

  谁家水调唱歌头。

  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写的是杭州的游赏之乐,但并非写全杭州或全西湖,而是写宋时杭州名胜十三楼,这十三楼是临近西湖的一个风景点。有这样的记载:“十三间楼去钱塘门二里许。苏轼治杭日,多治事于此。”此词以写十三楼为中心,但并没有将这一名胜的风物作细致的刻画,而是用写意的笔法,着意描绘听歌、饮酒等雅兴豪举,烘托出一种与大自然同化的精神境界,给人一种飘然欲仙的愉悦之感;同时,对比手法的运用也为此词增色不少,十三楼的美色就是通过与竹西亭的对比而突现出来的,省了很多笔墨,却增添了强烈的艺术效果。此外,移情的作用也不可小看。作者利用歌眉与远山、目光与水波的相似,赋予远山和水波以人的感情,创造出“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的迷人的艺术佳境。晚云为歌声而留步,自然也是一种移情,耐人品味。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是说作者及其同伴面对湖光山色,尽情听歌,开怀痛饮。歌女眉头黛色浓聚,就象远处苍翠的山峦;醉后眼波流动,就象湖中的滟滟水波。接着补叙一笔:“游人都上十三楼。”意即凡是来游西湖的人,没有不上十三楼的,此一动人场面就出现十三楼上。为了写出十三楼的观览之胜,作者将古扬州的竹西亭拿来比衬:“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这里说只要一上十三楼,就不会再羡慕古代扬州的竹西亭了,意即十三楼并不比竹西亭逊色。

  据《舆地纪胜》记载:“扬州竹西亭北门外五里”,得名于杜牧《题扬州禅智寺》的“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竹西亭为唐时名胜,向为游人羡慕。

  过片以后极写自己和同伴于此间的游赏之乐。“菰黍连昌歜”,写他们宴会上用的糕点,材料普通而精致味美。(一本题作“杭州端午”,则此指粽子。)“琼彝倒玉舟”,“彝”为贮酒器,“玉舟”即酒杯,句意为漂亮的酒壶,不断地往杯中倒酒。综上二句,意表明他们游赏的目的不是为了口腹之欲,作烹龙炮凤的盛宴,而是贪恋湖山之美,追求精神上的愉快和满足。最后以写清歌曼唱满湖山作结:“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水调,相传为隋炀帝于汴渠开掘成功后所自制,唐时为大曲,凡大曲有歌头,水调歌头即裁截其歌头,另倚新声。此二句是化用杜牧《扬州》“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诗意,但更富声情。意思是不知谁家唱起了水调一曲,歌喉宛转,音调悠扬,情满湖山,最后飘绕着近处的碧山而去,而傍晚的云彩却不肯流动,仿佛是被歌声所吸引而留步。

  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

  苏轼

  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

  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

  踏散芳英落酒卮。

  痛饮又能诗。

  坐客无毡醉不知。

  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

  苏轼词作鉴赏

  本词写于苏轼任杭州通判的第四年即熙宁七年(1074)初春,是作者与时任杭州知州的杨元素相唱和的作品。词中通过咏梅、赏梅来记录词人与杨氏共事期间的一段美好生活和两人之间的深厚友谊。

  上片写寒雀喧枝,以热闹的气氛来渲染早梅所显示的姿态、风韵。岁暮风寒,百花尚无消息,只有梅花缀树,葳蕤如玉。冰雪中熬了一冬的寒雀,值此梅花盛开之际,既知大地即将回春,自有无限喜悦之意。开头两句“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生动地描绘了寒雀对于物候变化的敏感。它们翔集梅花周围,瞅准空档,便争相飞上枝头,好象要细细观赏花朵似的。寒梅着花,原是冷寂的,故前人咏梅,总喜欢赋予梅花一种孤独冷艳的性格,本词则不然。

  作者先从向往春天气息的寒雀写起,由欢蹦乱飞的寒雀引出梅花,有了鸟语花香的意味,而梅花的性格也随之显得热乎起来。顾随先生自云早年极喜杨诚斋的绝句:“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但读了苏轼此词以后,看法有了变化。他说:“持以与此《南乡子》开端二语相比,苦水(按顾随自号苦水)不嫌他杨诗无神,却只嫌他杨诗无品。”“满‘字、’看字,颊上三毫,一何其清幽高寒,一何其湛妙圆寂耶?”“一首《南乡子》,高处、妙处,只此开端二语。”(《顾随文集。东坡词说》)顾随深赏极爱开端二语,自是不差,而从“满”、“看”两字悟出“清幽高寒”及“圆寂”之说,似有未谛。“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进一步从寒雀、早梅逗引出赏梅之人,而逗引的妙趣也不可轻轻放过。客来花下,寒雀自当惊飞,此原无足怪,妙雀亦多情,迷花恋枝,不忍离去,竟至客来花下,尚未觉察,直至客人坐定酌酒,方始觉之,而惊飞之际,才不慎踏散芳英,则雀之爱花、迷花、惜花已尽此三句之中,故花之美艳绝伦及客之为花所陶醉俱不待繁言而明。再说,散落之芳英,不偏不倚,恰恰落酒杯之中,由此赏梅之人平添无穷雅兴,是则雀亦颇可人意。可见雀之于梅,此词中实有相得益彰之妙。

  下片写高人雅士梅园举行的文酒之宴,借以衬托出梅花的风流高格。“痛饮又能诗”的主语是风流太守杨元素及其宾客僚佐。杨元素才调不凡,门下自无俗客。诗、酒二事,此中人原是人人来得,不过这次有梅花助兴,饮兴、诗情便不同于往常。“痛饮”即开怀畅饮。俗语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高人雅士喜以梅花为知己,“痛饮”固当,“能诗”极易误会是能够写诗。其实,“能”字与“痛”字对举成文,乃逞能之意。“能诗”又不限于其字面意义为善于写诗,这里暗用刘禹锡寄白居易诗句“苏州刺史例能诗”(时白任苏州刺史),以称美杨元素的文采风流。

  作者又有《诉衷情。送述古迓元素》词云:“钱塘风景古今奇,太守例能诗”,也是此意。“坐客无毡醉不知”,又用杜甫赠郑虔诗“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语。“醉不知”的主语是宴会的主人杨元素。坐客无毡则寒,如今饮兴正酣,故不复知。此句意不写坐客之寒,而是写主人之醉。主人既醉,则宾客之醉亦可见。观主客的高情逸致,梅花的高格也不难想知了。“花谢酒阑春到也”,非指一次宴集时间如许之长,而是指自梅花开后,此等聚会,殆无虚日。歇拍二韵,“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重新归结到梅,但寒柯玉蕤,已为满枝青梅所取代。咏梅花而兼及梅子,又不直说梅子而说“一点微酸”,诉之味觉形象,更为清新可人。下片从高人雅士为之留连忘返、逸兴遄飞,托写出梅的姿态、神韵。

  此词既不句句粘住梅花上,也未尝有一笔不写梅花,可谓不即不离,妙合无垠。词中未正面描写梅花的姿态、神韵与品格,而采用了侧面烘托的办法来加以表现,显示了词人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

  南乡子

  苏轼

  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

  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蒲萄涨渌醅。

  春雨暗阳台,乱洒歌楼湿粉腮。

  一阵东风来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开。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元丰四年(1081),系作者黄州临皋亭所作。词中描写一个春日傍晚的即景,上片写春日晚景,下片雨降复晴。

  首句谓:端起玉杯,只见落日斜照,青翠的云山倒映酒杯中,把一杯玉液都染绿了。词人忽然觉得,这杯琼浆是那样熟悉,是那样有情,仿佛是老朋友似的。原来那碧绿的色彩,和满江的春水相似,春水则是故乡的岷山、峨眉山上的积雪融化而来的。

  上片由倒影看到了天空,由酒的颜色而写到江水,由江水而想到岷峨,最后居然认为江水就是酒,仿佛这个小小的酒杯可以盛下整个世界。如此独特的空间意识,正是苏轼旷达、宽广的胸怀的表现。“春雨暗阳台,乱洒歌楼湿粉腮。”用“暗”和“乱”写春雨,抓住了春雨飘忽不定、倏来倏往的特征。来得突然,使人们不及回避,才能打湿美人的粉腮。既有琼杯美酒,又有美人粉腮,这场雨似乎扰乱了欢宴,真不是时候。但是,忽然有一阵东风卷地而来,吹散了云雨,落日的余晖从云缝中斜射出来,把半边天染红,碧绿的江水也被染红了一半,景色奇丽,更胜于前。

  词的上片,由酒杯而云山,而江水,而岷峨,这是词人形象思维的过程,也是词外的逻辑。艺术联想和想象的动力是情感。罪系黄州的苏东坡,端起酒杯,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正是这种情感作为动力,他的联想才最终指向故乡岷峨即蜀中,才产生了杯中之酒是岷峨的雪水这种奇特的心理。思乡之情是词的上片的内逻辑。词的下片描绘倏忽变化的自然景观,给人动荡不定、神奇瑰丽的感觉。政治斗争中遭到挫折的苏东坡,对自然界倏忽变化的敏感,由此可见一斑。整个一首词神气贯通、融为一体。思乡与人生的感慨尽得表现,正所谓“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

  南乡子·送述古

  苏轼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

  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

  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苏轼词作鉴赏

  熙宁七年(1074)年七月,苏轼任杭州通判时的同僚与好友陈襄(字述古)移守南都(今河南商丘),苏轼追送其至临平(今余杭),写下了这首情真意切的送别词。

  词的上片回叙分手后回望离别之地临平镇和临平山,抒写了对往事无限美好的回忆和对友人的依恋之情。起首两句写词人对陈襄的离去特别恋恋不舍,一送再送,直到回头不见城中的人影,而那临平山上亭亭伫立的高塔似乎翘首西望,不忍郡守的调离。这种从眼前实景落笔而展衍开去与由景入情的写法,不仅使人感到亲切,而且增加了作品的深度。接下来三句写临平山上的塔,仍就眼前景物落笔,实则是以客观的无知之物,衬托词人主观之情。“谁似”二字,既意喻词人不象亭亭耸立的塔,能目送友人远去而深感遗憾,又反映了词人不象塔那样无动于衷地迎客西来复送客远去,而为友人的离去陷入深深的哀伤之中;同时,也反映了作者迎友人来杭又送友人离去的实际。

  下片写词人归途中因思念友人而夜不成眠。晚风凄清,枕上初寒,残灯斜照,微光闪烁,这些意象的组接,营造出清冷孤寂的氛围,烘托了作者的凄凉孤寂心境。末句“秋雨晴时泪不晴”,用两个“晴”字把雨和泪联系起来,比喻贴切而新颖,加强了作者思念之苦的表现,读来叩人心扉,令人叹婉不已。

  这首词艺术上的特色主要是将山塔、秋雨拟人化,赋予作者自身的感情和心绪,将无生命的景物写活。这种手法,表现出词人不凡的功力。

  南乡子·集句

  苏轼

  怅望送春怀杜牧。

  渐老逢春能几回杜甫。

  花满楚城愁远别许浑,伤怀。

  何况清丝急管催刘禹锡。

  吟断望乡台李商隐。

  万里归心独上来许浑。

  景物登临闲始见杜牧,徘徊。

  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

  苏轼词作鉴赏

  “怅望送春怀”,起笔取杜牧《惜春》诗句,点对酒伤春意境。怅望着这杯送春之酒,撩起了比酒更浓的伤春之情。次句直抒伤春所以伤老。“渐老逢春能几回”取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句。杜甫此诗是飘泊成都时作。渐老,语意含悲。逢春,则一喜。能几回?又一悲。非但一悲,且将逢春之喜也一并化而为悲。一句之中一波三折,笔致淡宕而苍老。前人谓杜诗笔老,说得极是。东坡拿来此句,妙正好写照了自己“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的相似心情。东坡黄州诗《安国寺寻春》云“看花叹老忆年少,对酒思家愁老翁”,可尽此句意蕴。此时正是看花叹老,对酒思家,所以下句便道:“花满楚城愁远别。”此句取自许浑《竹林寺别友人》诗。时当春天,故曰花满。

  谪居黄州,正是楚城。远离故国,岂不深愁!花满楚城,触目伤心,真是春红万点愁如海呵!取此句实切己之至。楚城一语,已贯入词人受迫害遭贬谪的政治背景这一深层意蕴,并隐然翻出之,词句便不等同于伤春伤别之原作,这极能体现集句古为今用之妙。

  “伤怀”,短韵二字,分量极重,囊括尽临老逢春远别之种种痛苦。上片有此二字自铸语,遂进一步将所集唐人诗句融为己有。“何况清丝急管催”,此句取自刘禹锡《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诗。伤心人别有怀抱,更何况酒筵上清丝急管之音乐,只能加重难以为怀之悲哀。周邦彦《满庭芳》云:“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语意相似,若知人论世,则东坡此句实沉痛过之。

  过片着力写思乡之情。“吟断望乡台”,取自李商隐《晋昌晚归马上赠》诗。义山原诗云:“征南予更远,吟断望乡台。”这里虽是取其下句,其实亦有取上句。东坡宦游本不忘蜀,其《醉落魄。席上呈杨元素》云:“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退隐还乡,几乎是东坡平生始终缠绕心头的一个情结。

  人穷则思返本,何况南迁愈远故国。当饮酒登高之际,又怎能不倍加望乡情切!下边纵笔写出:“万里归心独上来。”此句取自许浑《冬日登越王台怀归》诗。词人归心万里,同筵的诸君,又何人会此登临之意?“独”之一字,突出了词人的一份孤独感。东坡黄州诗《侄安节远来夜坐二首》云:“永夜思家何处?”语意同一深沉。万里归心,本由宦游而生,更因迁谪愈切。无可摆脱的迁谪意识,下句进一步流露出来。“景物登临闲始见”,取自杜牧《八月十二日得替后移居霅溪馆因题长句四韵》,盖有深意。原诗云:“景物登临闲始见,愿为闲客此闲行。”两句之中,“闲字”三见。东坡取其诗意,是整个地融摄,又暗注己意。春日之景物,只因此身已闲,始得从容登临见之真切如此。此句虽是言登临览景,其实已转而省察自身。“闲”之一字,饱含了自己遭贬谪无可作为的莫大痛苦。“徘徊”二字,也是下片唯一自铸之语,但它所关消息甚大,暗示着词人此时心态由外向转而内向之一过渡。辗转徘徊,反思内心,正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结笔取李义山《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诗句,沉痛至极,包孕至广。东坡黄州诗《寒食雨二首》云:“君门深九重,坟墓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正是结笔乃至全词的极好注脚。

  君门不可通,故国不可还,两般相思,一样寒灰。东坡黄州,自有人所熟知的旷达一面,可也有心若死灰的另一面,此词反映的就是东坡当时心态中灰色的一个侧面。

  此词落墨于酒筵,中间写望乡,结穴于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反思,呈现出一个从向外观照而返听收视、反观内心的心灵活动过程。由外向转而内向,是此词特色之一。而此词则证明,东坡词横放杰出风格之外,更有内敛绵邈之一体。若进一步知人论世,则当时东坡之思想蕲向,实已从前期更多的向外用力,转变为更多的向内用力。南宋施宿《东坡先生年谱》元丰三年(1080)谱云:“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可见此词呈现反观内心之特色并非偶然。同时,词中取唐人诗句无一而不切合词人当下之现境、命运、心态,既经其灵气融通,遂焕然而为一新篇章,具一新生命。集句为词,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如自己出,是此词又一特色。东坡这首集句词之成功,足见其博学强识,更足见其思想之自由灵活。

  选取前人成句合为一篇叫集句。这本是诗之一体,始见于西晋傅咸《七经诗》。宋代自石延年、王安石到文天祥,都喜为集句诗,天祥《集杜诗》二百篇最为著名。王安石以集句为词,开词中集句一体。苏轼作有《南乡子。集句》三首,这是其第二首,词中所集皆唐人诗句。详审词意,当作于贬谪黄州时期。

  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苏轼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

  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

  但把清樽断送秋。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苏轼贬谪黄州期间,于元丰五年(1082)重阳日郡中涵辉楼宴席上为黄州知州徐君猷而作。词中抒发了作者以顺处逆、旷达乐观而又略带惆怅、哀愁的矛盾心境。作者以诗的意境、语言和题材、内容入词,紧扣重九楼头饮宴,情景交融地抒写了自己的胸襟怀抱。

  词的上片写楼中远眺情景。首句“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描绘大江两岸晴秋景象。江上水浅,是深秋霜降季节现象,以“水痕收”表之。“浅碧”承上句江水,“鳞鳞”是水泛微波,似鱼鳞状:“露远洲”,水位下降,露出江心沙洲,“远”字体现的是登楼遥望所见。两句是此时此地即目之景,勾勒出天高气清、明丽雄阔的秋景。

  “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此三句写酒后感受。“酒力渐消”,皮肤敏感,故觉有“风力”。而风本甚微,故觉其“力软”。风力虽“软”,仍觉有“飕飕”凉意。但风力再软,仍不至于落帽。此三句以“风力”为轴心,围绕它来发挥。晋时孟嘉落帽于龙山,是唐宋诗词常用的典故。苏轼对这一典故加以反用,说破帽对他的头很有感情,不管风怎样吹,抵死不肯离开。“破帽”这里具有象征隐喻意义,指的是世事的纷纷扰扰、官场的勾心斗角。作者说破帽“多情恋头”,不仅不厌恶,反而深表喜悦,这其实是用戏谑的手法,表达自己渴望超脱而又无法真正超脱的无可奈何。

  下片就涵辉楼上宴席,抒发感慨。“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两句,化用杜牧《重九齐山登高》诗“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句意。“断送”,此即打发走之意。政治上所受重大打击,使他对待世事的态度有所变化,由忧惧转为达观,这乃是他黄州时期所领悟到的安心之法。

  歇拍三句申说为何要以美酒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是化用宋初潘阆“万事到头都是梦,休嗟百计不如人”句意。“明日黄花蝶也愁”反用唐郑谷咏《十日菊》中“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折残枝”句意,意谓明日之菊,色香均会大减,已非今日之菊,连迷恋菊花的蝴蝶,也会为之叹惋伤悲。此句以蝶愁喻良辰易逝,好花难久,正因为如此,今日对此盛开之菊,更应开怀畅饮,尽情赏玩。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这与苏轼别的词中所发出的“人间如梦”、“世事一场大梦”、“未转头时皆梦”、“古今如梦,何曾梦觉”,“君臣一梦,古今虚名”等慨叹异曲同工,表现了苏轼后半生的生活态度。他看来,世间万事,皆是梦境,转眼成空;荣辱得失、富贵贫贱,都是过眼云烟;世事的纷纷扰扰,不必耿耿于怀。如果命运不允许自己有为,就饮酒作乐,终老余生;如有机会一展抱负,就努力为之。这种进取与退隐、积极与消极的矛盾双重心理,上词中得到了集中体现。

  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

  苏轼

  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

  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

  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咏调名本意,是为送别友人陈令举而作。

  全词立意上一反旧调,不写男女离恨,而咏朋友情意,别有一番新味。

  此词上片,也紧切七夕下笔,但用的却是王子乔飘然仙去的故事。据刘向《列仙传》载,周灵王太子王子乔,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于山上见柏良,对他说:“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颠。”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

  苏轼此词上片,借这则神话故事,称颂一种超尘拔俗、不为柔情羁縻的飘逸旷放襟怀,以开解友人的离思别苦。发端三句,赞王子乔仙心超远,缥渺云天,不学牛郎织女身陷情网,作茧自缚。一扬一抑,独出机杼,顿成翻案之笔。缑山,河南偃师县。缑山仙子,指王子乔,因为他缑山仙去,故云。“凤箫”两句,承“不学”句而来,牛女渡河,两情缱绻,势难割舍;仙子吹箫月下,举手告别家人,飘然而去。前者由仙入凡,后者超凡归仙,趋向相反,故赞以“不学痴牛呆女”。

  下片写自己与友人的聚合与分离,仿佛前缘已定,事有必然。据东坡《记游松江》(《东坡志林》卷一)说:“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苏轼于熙宁七年九月从杭州通判移任密州知州,与同时奉召还汴京的杭州知州杨元素同舟至湖州访李公择,陈令举、张子野同行,并与刘孝叔会于湖州府园之碧澜堂,称为“六客之会”,席上张子野作《定风波令》,即“六客词”,会后同泛舟游吴松江,至吴江垂虹亭畅饮高歌,“坐客欢甚,有醉倒者”。但作者不是径直叙写这段经历,仍借与天河牛女有关的故事来进行比况。张华《博物志》载一则故事说:天河与海相通,年年有浮槎定期往来,海滨一人怀探险奇志,便多带干粮,乘槎浮去。经十余日,至一城郭,遇织布女和牵牛人,便问牵牛人,此是何处。牵牛人告诉他回去后问蜀人严君平便知。

  后来乘槎人还,问严君平。君平告以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算年月,正是乘槎人到天河之时。词人借用这则优美的神话故事,比况几位友人曾冲破澄澈的银浪泛舟而行。“槎”,即竹筏:“客槎”,一语双关:明指天河的“浮槎”,暗喻他们所乘的客船。“尚带天风海雨”,切合“浮槎”通海之说。煞拍两句笔墨落到赠别。“相逢一醉是前缘”,写六客之会:“风雨散、飘然何处”,“风雨”承上“天风海雨”,写朋友分袂,各自西东。“一醉是前缘”,含慰藉之意:“飘然何处”,蕴感慨无限。

  这首词不但摆脱了儿女艳情的旧套,借以抒写送别的友情,而且用事上紧扣七夕,格调上以飘逸超旷取代缠绵悱恻之风,读来深感词人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

  望江南·超然台作

  苏轼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

  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苏轼词作鉴赏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秋,苏轼由杭州移守密州(今山东诸城)。次年八月,他命人修葺城北旧台,并由其弟苏辙题名“超然”,取《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义。熙宁九年暮春,苏轼登超然台,眺望春色烟雨,触动乡思,写下了此作。这首豪迈与婉约相兼的词,通过春日景象和作者感情、神态的复杂变化,表达了词人豁达超脱的襟怀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人生态度。

  词的上片写登台时所见暮春时节的郊外景色。首句以春柳春风中的姿态——“风细柳斜斜”,点明当时的季节特征:春已暮而未老。“试上”二句,直说登临远眺,而“半壕春水一城花”,句中设对,以春水、春花,将眼前图景铺排开来。然后,以“烟雨暗千家”作结,居高临下,说烟雨笼罩着千家万户。

  于是,满城风光,尽收眼底。作者写景,注意色彩上的强烈对比作用,把春日里不同时空的色彩变幻,用明暗相衬的手法传神地传达出来。下片写情,乃触景生情,与上片所写之景,关系紧密。“寒食后,酒醒却咨嗟”,进一步将登临的时间点明。寒食,清明前二日,相传为纪念介子推,从这一天起,禁火三天;寒食过后,重新点火,称为“新火”。此处点明“寒食后”,一是说,寒食过后,可以另起“新火”,二是说,寒食过后,正是清明节,应当返乡扫墓。但是,此时却欲归而归不得。以上两句,词情荡漾,曲折有致,寄寓了作者对故国、故人不绝如缕的思念之情。“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写作者为摆脱思乡之苦,借煮茶来作为对故国思念之情的自我排遣,既隐含着词人难以解脱的苦闷,又表达出词人解脱苦闷的自我心理调适。“诗酒趁年华”,进一步申明:必须超然物外,忘却尘世间一切,而抓紧时机,借诗酒以自娱。“年华”,指好时光,与开头所说“春未老”相应合。全词所写,紧紧围绕着“超然”二字,至此,即进入了“超然”的最高境界。这一境界,便是苏轼密州时期心境与词境的具体体现。

  这首词情由景发,情景交融。词中浑然一体的斜柳、楼台、春水、城花、烟雨等暮春景象,以及烧新火、试新茶的细节,细腻、生动的表现了作者细微而复杂的内心活动,表达了游子炽烈的思乡之情。将写异乡之景与抒思乡之情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足见作者艺术功力之深。

  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

  苏轼

  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

  新月与愁烟,满江天。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

  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熙宁七年(1074)二月,是作者为送别柳子玉(名瑾)而作。子玉是润州丹徒人,与东坡谊兼戚友。熙宁六年(1073)十一月,苏轼时任杭州通判,赴常州、润州一带赈饥,子玉赴怀守之灵仙观,二人结伴而行。次年二月,苏轼金山(润州西北长江中)送别子玉,遂作此词以赠。

  上阕写离别时的情景。首二句以晋人桓伊为王徽之吹奏三个曲调的典故,以发问的形式提出疑问:夜深人静时,是谁吹奏有名的古曲,将人们从梦中唤醒?此二句暗写离别。次二句融情入景,通过新月、烟云、天空、江面等景,将整个送别情景和盘托出。

  下阕遥想“明日”分别的情景。“欲去又还不去”,道了千万声珍重,但迟迟没有成行。二月春深,将是“落花飞絮”的时节,景象凄迷,那时别情更使人黯然。“飞絮送行舟,水东流。”设想离别的人终于走了,船儿离开江岸渐渐西去。送别的人站立江边,引颈远望,不愿离开,只有那多情的柳絮,像是明白人的心愿,追逐着行舟,代替人送行。而滔滔江水,全不理解人的心情,依旧东流入海。以“流水无情”反衬人之有情,又借“飞絮送行舟”表达人的深厚情意,结束全词,分外含蓄隽永。词所谓明日送行舟,未必即谓作此词的第二日开船,须作稍为宽泛的理解。

  此词上片写送别情景,以景色作为笛声的背景,情景交融地渲染出送别时的感伤氛围。下片运用叠句造境传情,想象次日分别的情景,大大扩展了离情别绪的空间。如此虚实结合,渲染出一种强烈的情感氛围,使读者受到极强的艺术感染。

  虞美人

  苏轼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渐困倚、孤眠清熟。

  帘外谁来推绣户?

  枉教人梦断瑶台曲。

  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又恐被、西风惊绿。

  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

  共粉泪、两簌簌。

  苏轼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抒写闺怨的双调词,上片写美人,下片掉转笔锋,专咏榴花,借花取喻,时而花人并列,时而花人合一。作者赋予词中的美人、榴花以孤芳高洁、自伤迟暮的品格和情感,这两个美好的意象中渗透进自己的人格和感情。词中写失时之佳人,托失意之情怀;以婉曲缠绵的儿女情肠,寄慷慨郁愤的身世之感。

  上片以初夏景物为衬托,写一位孤高绝尘的美丽女子。起调“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点出初夏季节、过午、时节、环境之幽静。“晚凉新浴”,推出傍晚新凉和出浴美人。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进而工笔描绘美人“晚凉新浴”之后的闲雅风姿。作者写团扇之白,不只意衬托美人的肌肤洁白和品质高洁,而且意象征美人的命运、身世。自从汉代班婕妤(汉成帝妃,为赵飞燕谮,失宠)作团扇歌后,古代诗人笔下,白团扇常常是红颜薄命,佳人失时的象征。

  上文已一再渲染“悄无人”的寂静氛围,这里又写“手弄生绡白团扇”,着一“弄”字,便透露出美人内心一种无可奈何的寂聊,接以“扇手一时似玉”,实是暗示“妾身似秋扇”的命运。以上写美人心态,主要是用环境烘托、用象征、暗示方式,隐约迷离。以下写美人初因孤寂无聊而入梦,继而好梦因风摇竹声而被惊断。“渐困倚、孤眠清熟”句,使人感受到佳人处境之幽清和内心的寂寞。

  以下数句是说:美人入梦后,朦胧中仿佛有人掀开珠帘,敲打门窗,不由引起她的一阵兴奋和一种期待。可是从梦中惊醒,却只听到那风吹翠竹的萧萧声,等待她的仍旧是一片寂寞。唐李益诗云:“开门复动竹,疑是玉人来。”(《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东坡化用了这种幽清的意境,着重写由梦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怅惘:“枉教人”、“却又是”,将美人这种感情上的波折突现出来了。从上片整个构思来看,主要写美人孤眠。写“华屋”,写“晚凉”,写“弄扇”,都是映衬和暗示美人的空虚寂寞和叹惋怅恨之情。

  下片用秾艳独芳的榴花为美人写照。“石榴半吐红巾蹙”,化用白居易诗“山榴花似结红巾”(《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句意形象地写出了榴花的外貌特征,又带有西子含颦的风韵,耐人寻味。“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这是美人观花引起的感触和情思。此二句既表明榴花开放的季节,又用拟人手法写出了它不与桃李争艳、独立于群芳之外的品格。

  “秾艳一枝细看取”,刻画出花色的明丽动人。“芳心千重似束”,不仅捕捉住了榴花外形的特征,并再次托喻美人那颗坚贞不渝的芳心,写出了她似若有情、愁心难展的情态。“又恐被秋风惊绿”,由花及人,油然而生美人迟暮之感。“若待得君来向此”至结尾,写怀抱迟暮之感的美人与榴花两相怜惜,共花落簌簌而泪落簌簌。

  词的下片借物咏情,写美人看花时触景伤情,感慨万千,时而观花,时而怜花惜花。这种花、人合一的手法,读来婉曲缠绵,寻味不尽。作者无论是直接写美人,还是通过榴花间接写美人,都紧紧扣住娇花美人失时、失宠这一共同点,而又寄托着词人自身的怀才不遇之情。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是元丰五年(1082)十二月苏轼初贬黄州寓居定慧院时所作。词中借月夜孤鸿这一形象托物寓怀,表达了词人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心境。

  上阕前两句营造了一个夜深人静、月挂疏桐的孤寂氛围,为幽人、孤鸿的出场作铺垫。“漏”指古人计时用的漏壶:“漏断”即指深夜。这两名出笔不凡,渲染出一种孤高出生的境界。接下来的两句,先是点出一位独来独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随即轻灵飞动地由“幽人”而孤鸿,使这两个意象产生对应和契合,让人联想到:“幽人”那孤高的心境,不正象缥缈若仙的孤鸿之影吗?这两句,既是实写,又通过人、鸟形象的对应、嫁接,极富象征意味和诗意之美地强化了“幽人”的超凡脱俗。

  下阕专写孤鸿遭遇不幸,心怀幽恨,惊恐不已,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只好落宿于寂寞荒冷的沙洲。这里,词人以象征手法,匠心独运地通过鸿的孤独缥缈,惊起回头、怀抱幽恨和选求宿处,表达了作者贬谪黄州时期的孤寂处境和高洁自许、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境。作者与孤鸿惺惺相惜,以拟人化的手法表现孤鸿的心理活动,把自己的主观感情加以对象化,显示了高超的艺术技巧。

  这首词的境界,确如黄庭坚所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这种高旷洒脱、绝去尘俗的境界,得益于高妙的艺术技巧。作者“以性灵咏物语”,取神题外,意中设境,托物寓人;对孤鸿和月夜环境背景的描写中,选景叙事均简约凝练,空灵飞动,含蓄蕴藉,生动传神,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洞仙歌

  苏轼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描述了五代时后蜀国君孟昶与其妃花蕊夫人夏夜摩河池上纳凉的情景,着意刻绘了花蕊夫人姿质与心灵的美好、高洁,表达了词人对时光流逝的深深惋惜和感叹。

  上片写花蕊夫人帘内欹枕。首二句写她的绰约风姿:丽质天生,有冰之肌、玉之骨,本自清凉无汗。

  接下来,词人用水、风、香、月等清澈的环境要素烘托女主人公的冰清玉润,创造出境佳人美、人境双绝的意境。其后,词人借月之眼以窥美人欹枕的情景,以美人不加修饰的残妆——“钗横鬓乱”,来反衬她姿质的美好。上片所写,是从旁观者角度对女主人公所作出的观察。

  下片直接描写人物自身,通过女主人公与爱侣夏夜偕行的活动,展示她美好、高洁的内心世界。“起来携素手,”写女主人公已由室内独自倚枕,起而与爱侣户外携手纳凉闲行。“庭户无声”,制造出一个夜深人静的氛围,暗寓时光不知不觉中流逝。“时见疏星渡河汉”,写二人静夜望星。以下四句写月下徘徊的情意,为纳凉人的细语温存进行气氛上的渲染。

  以上,作者通过写环境之静谧和斗转星移之运动,表现了时光的推移变化,为写女主人公纳凉时的思想活动作好铺垫。结尾三句是全词点睛之笔,传神地揭示出时光变换之速,表现了女主人公对时光流逝的深深婉惜。

  这首词写古代帝王后妃的生活,艳羡、赞美中附着作者自身深沉的人生感慨。全词清空灵隽,语意高妙,想象奇特,波澜起伏,读来令人神往。

  洞仙歌

  苏轼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

  分付新春与垂柳。

  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

  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

  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箇事、一成消瘦。

  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通篇咏柳,借柳喻人,以含蓄婉曲的手法和饱含感情的笔调,借娜娜多姿、落寞失时的垂柳,流露了作者对姿丽命蹇、才高数奇的女性深切的同情与赞美。

  上片写柳的体态标格和风韵之美。起拍说腊尽梅凋,既点明节令,且借宾唤主,由冬梅引出春柳。以“新春”紧承“腊尽”,写腊月已尽,新春来临,早梅开过,杨柳萌发。柳丝弄碧,是春意繁闹的表征,故说“分付新春与垂柳”。“分付”,交付之意,着“分付”一词,仿佛春的活力、光彩、妖娆,均凝集于垂柳一身,从而突出了柳的形象。以下赞美柳的体态标格。柳枝婀娜,别有一种风流,使人想到少女的细腰。杜甫《绝句漫兴》早有“隔户杨柳弱袅袅,恰如十五女儿腰”之句。东坡正是抓住了这一特点,称颂她有合格入流的独特风韵,并进而用“清英秀雅”四字来品评其骨相。这就写出了垂柳的清高、英隽、雅洁、秀丽,见出她与浓艳富丽的浮花浪蕊迥然不同。作者把握住垂柳的姿质特色,从她的体态美,进而刻画了她的品格美。

  下片转入对垂柳不幸遭遇的感叹。换头三句,写垂柳境况清寂、丽姿无主。长安永丰坊多柳,生永丰园一角的垂柳,尽管明媚春光中修饰姿容,分外妖娆,怎奈无人一顾。诗人白居易写过一首著名的《杨柳词》,据唐人孟郊《本事诗》载:白居易有妾名小蛮,善舞,白氏比为杨柳,有“杨柳小蛮腰”之句。及年事高迈,小蛮还很年轻,“因为杨柳之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后宣宗听到此词,极表赞赏,遂命人取永丰柳两枝,移植禁中。东坡这里化用乐天诗意,略无痕迹,但平易晓畅的语句中,却藏有深沉的含义。断肠四句,紧承上文,写垂柳的凄苦身世,说:一到晚春,绿叶虽繁,柳絮飘零,她更将百无聊赖,必然日益瘦削、玉肌消减了。煞拍三句,展望前景,愈感茫然。只有东风的吹拂,足可消愁释怨,使蛾眉般的弯弯柳叶,得以应时舒展。

  全章用象征法写柳,词人笔下那婀娜多姿、落寞失意的垂柳,宛然是骨相清雅、姿丽命蹇的佳人。词中句句写垂柳,却句句是写佳人。读罢全词,一位品格清淑而命运多舛的少女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读者面前。

  苏轼的咏物词,大多借物喻人、咏怀,把人的品格、身世和情感寄托于所咏之物上,物中有人,亦物亦人。这首词突出地体现了上述特点,给读者以无尽的遐思和美好的回味。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苏轼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

  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

  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轼词作鉴赏

  此词作于元祐六年(1091)苏轼由杭州太守被召为翰林学士承旨时,是作者离杭时送给参寥的。参寥是僧道潜的字,以精深的道义和清新的文笔为苏轼所推崇,与苏轼过从甚密,结为莫逆之交。苏轼贬谪黄州时,参寥不远两千里赶去,追随他数年。这首赠给参寥的词,表现了二人深厚的友情,同时也抒写出世的玄想,表现出巨大的人生空漠之感。整首词达观中充满豪气,向往出世却又执着于友情,读来毫无颓唐、消极之感,但觉气势恢宏,荡气回肠。

  词的上片起势不凡,以钱塘江喻人世的聚散离合,充分表现了词人的豪情。首二句表面上是写钱塘江潮水一涨一落,但一说“有情”,一说“无情”,此“无情”,不是指自然之风本乃无情之物,而是指已被人格化的有情之风,却绝情地送潮归去,毫不依恋。所以,“有情卷潮来”和“无情送潮归”,并列之中却以后者为主,这就突出了此词抒写离情的特定场景,而不是一般的咏潮之作,如他的《南歌子。八月十八日观潮》词、《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诗,着重渲染潮声和潮势,并不含有别种寓意。下面三句实为一个领字句,以“问”字领起。西兴,钱塘江南,今杭州市对岸,萧山县治之西。“几度斜晖”,即多少次看到残阳落照中的钱塘潮呵!这里指与参寥多次同观潮景,颇堪纪念。“斜晖”,一则承上“潮归”,因落潮一般傍晚时分,二则此景我国古代诗词中往往是与离情结合一起的特殊意象。此句以发问的形式,写出天上阳光的无情。地下潮水无情而归,天上夕阳无情而下,这是以天地和自然万物的无情,衬托人之有情。

  “不用”以下四句,意谓面对社会人生的无情,不必替古人伤心,也不必为现实忧虑,必须超凡脱俗,“白首忘机”,泯灭机心,无意功名,达到达观超旷、淡泊宁静的心境。这几句,带有作者深沉的人生感喟和强烈的哲理色彩,读来令人感慨。

  从上片写钱塘江景,到下片写西湖湖景,南江北湖,都是记述他与参寥杭的游赏活动。“春山”,一些较早的版本作“暮山”,或许别有所据,但从词境来看,不如“春山”为佳。前面写钱塘江时已用“斜晖”,此处再用“暮山”,不免有犯重之嫌:“空翠烟霏”正是春山风光,“暮山”,则要用“暝色暗淡”、“暮霭沉沉”之类的描写;此词作于元祐六年三月,恰为春季,特别叮咛“记取”当时春景,留作别后的追思,于情理亦较吻合。

  “算诗人”两句,先写与参寥的相知之深。参寥诗名甚著,苏轼称赞他诗句清绝,可与林逋比肩。他的《子瞻席上令歌舞者求诗,戏以此赠》云“底事东山窈窕娘,不将幽梦嘱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风上下狂”,妙趣横生,传诵一时。他与苏轼肝胆相照,友谊甚笃。早苏轼任徐州知州时,他专程从余杭前去拜访;苏轼被贬黄州时,他不远二千里,至黄与苏轼游从;此次苏轼守杭,他又到杭州卜居智果精舍;甚至以后苏轼南迁岭海时,他还打算往访,苏轼去信力加劝阻才罢。这就难怪苏轼算来算去,像自己和参寥那样亲密无间、荣辱不渝的至友,世上是不多见的了。如此志趣相投,正是归隐佳侣,转接下文。

  结尾几句表现了词人超然物外、归隐山水的志趣,进一步抒写二人的友情。据《晋书。谢安传》载,谢安东山再起后,时时不忘归隐,但终究还是病逝于西州门。羊昙素为谢所重,谢死后,一次醉中无意走过西州门,觉而大哭而去。词人借这一典故安慰友人:自己一定不会象谢安一样雅志相违,使老友恸哭于西州门下。

  此词以平实的语言,抒写深厚的情意,气势雄放,意境浑然。郑文焯《手披东坡乐府》说,此词“云锦成章,天衣无缝”,“从至情中流出,不假熨贴之工”,这一评语正道出了本词的特色。词人那超旷的心态,那交织着人生矛盾的悲慨和发扬蹈厉的豪情,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和深刻的启迪。

  江城子

  苏轼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

  只渊明,是前生。

  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

  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

  北山倾,小溪横。

  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

  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馀龄。

  苏轼词作鉴赏

  这首词作于苏轼贬谪黄州期间。他以自己“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自比于晋代诗人陶渊明斜川之游,融说理、写景和言志于一炉,词中表达了对渊明的深深仰慕之意,抒发了随遇而安、乐而忘忧的旷达襟怀。作品平淡中见豪放,充满恬静闲适而又粗犷的田园趣味。

  首句“梦中了了醉中醒”,一反常理,说只有醉中才清醒,梦中才了然,表达了愤世嫉俗的情怀。此句表明,苏轼能理解渊明饮酒的心情,深知他梦中或醉中实际上都是清醒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充满了辛酸的情感,这种情况又与渊明偶合,两人的命运何其相似。渊明因不满现实政治而归田,苏轼却是以罪人的身份贬所躬耕,这又是两人的不同之处。苏轼带着沉痛辛酸的心情,暗示躬耕东坡是受政治迫害所致。

  “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于一番议论后融情入景,通过对春雨过后乌鹊报晴这一富有生机的情景的描写,隐隐表达出词人欢欣、怡悦的心情和对大自然的热爱。

  过片后四句以写景为主,极富立体感。这几句中,鸣泉、小溪、山亭、远峰,日与耳目相接,表现出田园生活恬静清幽的境界,给人以超世遗物之感。作者接着以“都是斜川当日景”作一小结,是因心慕渊明,向往其斜川当日之游,遂觉所见亦斜川当日之景,同时又引申出更深沉的感慨。陶渊明四十一岁弃官归田,后来未再出仕,五十岁时作斜川之游。苏轼这时已经四十七岁,躬耕东坡,一切都好象渊明当日的境况,是否也会象渊明一样就此以了余生呢?那时政治黑暗,苏轼东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产生迟暮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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