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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陈子昂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

  陈子昂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这首五言诗通篇咏香兰杜若。香兰和杜若都是草本植物,秀丽芬芳。兰若之美,固然在其花色的秀丽,但好花还须绿叶扶。花叶掩映,枝茎交合,兰若才显得绚丽多姿。所以作品首先从兰若的枝叶上着笔,迭用了“芊蔚”与“青青”两个同义词来形容花叶的茂盛,中间贯一“何”字,充满赞赏之情。

  如果说“芊蔚何青青”是用以衬托花色之美的话,那么“朱蕤冒紫茎”则是由茎及花,从正面刻画了。这一笔着以“朱”、“紫”,浓墨重彩地加以描绘,并下一“冒”字,将“朱蕤”、“紫茎”联成一体。全句的意思是:朱红色的花下垂,覆盖着紫色的茎,不但画出了兰若的身姿,而且突出了它花簇纷披的情态。

  兰若不象菊花那样昂首怒放,自命清高;也不象牡丹那般浓妆艳抹,富丽堂皇。兰若花红茎紫,叶儿青青,显得幽雅清秀,独具风采。“幽独空林色”,诗人赞美兰若秀色超群,以群花的失色来反衬兰若的卓然风姿。其中对比和反衬手法的结合运用,大大增强了艺术效果。特下“幽独”二字,可见诗中孤芳自赏的命意。

  诗的前四句赞美兰若风采的秀丽,后四句转而感叹其芳华的零落。“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由夏入秋,白天渐短。“迟迟”二字即写出了这种逐渐变化的特点。用“嫋嫋”来形容秋风乍起、寒而不冽,形象十分传神。然而“嫋嫋秋风”并不平和。“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芬芳的鲜花自然也凋零了。

  《感遇》,是陈子昂所写的以感慨身世及时政为主旨的组诗,共三十八首,本篇为其中的第二首。诗中以兰若自比,寄托了个人的身世之感。陈子昂颇有政治才干,但屡受排挤压抑,报国无门,四十一岁为射洪县令段简所害。这正象秀美幽独的兰若,在风刀霜剑的摧残下枯萎凋谢了。

  此诗全用比兴手法,诗的前半着力赞美兰若压倒群芳的风姿,实则是以其“幽独空林色”比喻自己出众的才华。后半以“白日晚”、“秋风生”写芳华逝去,寒光威迫,充满美人迟暮之感。“岁华”、“芳意”用语双关,借花草之凋零,悲叹自己的年华流逝,理想破灭,寓意凄婉,寄慨遥深。从形式上看,这首诗颇象五律,而实际上却是一首五言古诗。它以效古为革新,继承了阮籍《咏怀》的传统手法,托物感怀,寄意深远。和初唐诗坛上那些“采丽竞繁”、吟风弄月之作相比,它显得格外充实而清新,正象芬芳的兰若,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阎昭典)

  感遇三十八首(其四)

  陈子昂

  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

  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

  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

  这是《感遇诗》的第四首。诗人拈出两则对比鲜明的历史故事,夹叙夹议,借古讽今,抒写自己对时事的深沉感慨。全诗质朴雄健,寄寓遥深。诗中写了两个历史人物:乐羊和秦西巴。乐羊是战国时魏国的将军,魏文侯命他率兵攻打中山国。乐羊的儿子在中山国,中山国君就把他杀死,煮成肉羹,派人送给乐羊。乐羊为了表示自己忠于魏国,就吃了一杯儿子的肉羹。魏文侯重赏了他的军功,但是怀疑他心地残忍,因而并不重用他。秦西巴是中山国君的侍卫。中山君孟孙到野外去打猎,得到一只小鹿,就交给秦西巴带回去。老母鹿一路跟着,悲鸣不止。秦西巴心中不忍,就把小鹿放走了。中山君以为秦西巴是个忠厚慈善的人,以后就任用他做太傅,教育王子。

  一个为了贪立军功,居然忍心吃儿子的肉羹。骨肉之情薄到如此,这样的人,对别人岂能有忠心呢?一个怜悯孤兽,擅自将国君的猎物放生,却意外地提拔做王子的太傅。这样的人,对一只孤兽尚且有恻隐之心,何况对他的国君呢?他肯定是能忠君到底的。

  现在要研究的是:陈子昂为什么要写这两个历史故事?他当时“遇”到了什么事,因而有“感”要发呢?原来武则天为了夺取政权,杀了许多唐朝的宗室,甚至杀了太子李宏、李贤、皇孙李重润。上行下效,满朝文武大臣为了效忠于武则天,干了许多自以为“大义灭亲”的残忍事。例如大臣崔宣礼犯了罪,武后想赦免他,而崔宣礼的外甥霍献可却坚决要求判处崔宣礼以死刑,头触殿阶流血,以表示他不私其亲。陈子昂对这种残忍奸伪的政治风气十分愤怒。但是他不便正面谴责,因而写了这首诗。这首诗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一首咏史诗,实质上是一首针砭当时政治风气的讽谕诗。清代陈沆《诗比兴笺》说它“刺武后宠用酷吏淫刑以逞也”,是道出了作者旨意的。

  (施蛰存)

  感遇三十八首(其二十三)

  陈子昂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

  杀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这是一首寓言诗。全诗双关到底,句句是说鸟,也句句是写人。

  诗一开始就突出了诗的主角——羽毛赤青相杂的翡翠鸟。这种鸟生在南方,犹如诗人的出生地四川位于帝都长安的西南一样。翡翠鸟筑巢在神话中名贵的三珠树上,犹如诗人的品格高超,不同流俗。这鸟本来自由自在,雌雄双飞,不幸为美人所喜爱,比之于黄金一般,于是这鸟就倒霉了,犹如诗人不幸为武则天所赏识,不能不在她的统治下做官一样。翡翠鸟为什么会被美人喜爱呢?由于它的羽毛长得漂亮,既可以使美人的首饰临风招展,婀娜生光,又可以使美人的锦被结采垂花,斑烂增艳。这两句比喻诗人的才华文采,被统治者用来点缀升平,增饰“治绩”。所以作为鸟,就不免在炎热的南州被杀,而将它的毛羽呈送到玉堂深处,妆点在美人的头上与床上;作为人,就不免为统治者所强迫,名列朝班,丧失了在政治上抉择的自由。有人要说,翡翠鸟既然知道自己将受到杀身之祸,何不远走高飞呢?可怜,这鸟儿巢居南海,还能算不远吗?没有用,虞人(周礼职掌打猎的官名)还是用罗网来找到了它。这里比喻诗人虽想隐遁,但还是难逃统治者的笼络。怪来怪去怪谁呢?不论是鸟是人,总是自己有了才华,反为才华所累,正如象有齿,麝有香,因而遭受到杀身之祸一样,看了这名贵小鸟的遭遇,那能不连声叹息呢?叹鸟即所以叹人,亦即诗人的自叹。近人吴闿生认为“此言士不幸见知于武后”,宋人刘辰翁认为“多是叹世,而卒不免”,将陈子昂比为扬雄之不幸而作莽(王莽)大夫。这些看法,都和诗人的原意是吻合的。

  故事结束之后,最末第二句“多材信为累”,才把作者的正意点出。一经点明,立即缩住,这正是寓言的手法。这一寓言情节简单,但诗人叙述时却没有平铺直叙。开首二句叙述翡翠鸟的安乐生活,第三四句立即以问句作一转折,五六两句马上把首二句的和平愉快气氛打破,落入了残酷的结局,“炎洲”二字呼应“南海”,“玉堂”与“珠树林”对照,虽则两者都是豪华富贵的环境,而“珠树林”中是雌雄双栖,“玉堂阴”处是杀身委羽,诗人采用对比的手法,为下文的“叹息”伏根。七八两句,表面写得很繁华热闹,但美人头上、床上的“旖旎”“葳蕤”,是牺牲了双飞双宿的小鸟的生命换得来的,热闹繁华的背后,正是凄冷悲惨。第九句照文理应该发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远走高飞呢?”这里诗人用精简的手法,省去问题,而用“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这两句答案,使节省掉的问题,仍能于无字句中托出,这里自问自答,又是一个转折,然后落出正意:“多材信为累”,而以“叹息”作为结束,用“珍禽”两个代用词,反应起笔的“翡翠”。“多材信为累”这一句,已由鸟说到人,平庸的写法,接下去可以发挥一下,而诗人却马上缩住,一笔扬开,仍归之于鸟。短短十二句诗,艺术结构上却这样的起伏不平,大有尺幅千里之势。

  这首诗内在的怨伤情绪是很浓重的,但在表现的方式上,却采用了缓和的口气,“温柔敦厚”,“哀而不伤”,自是五言古诗的正声。

  (沈熙乾)

  燕昭王

  陈子昂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

  这诗乍读平淡无奇,细想却含蕴深广。

  万岁通天二年(697),武后派建安郡王武攸宜北征契丹,陈子昂随军参谋。武攸宜出身亲贵,全然不晓军事。陈子昂屡献奇计,不被理睬,剀切陈词,反遭贬斥,徙署军曹。作者有感于燕昭王招贤振兴燕国的故事,写下了这首诗歌。燕昭王,是战国时燕国的君主。公元前三一二年执政后,广招贤士,使原来国势衰败的燕国逐渐强大起来,并且打败了当时的强国——齐国。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碣石馆,即碣石宫。燕昭王时,梁人邹衍入燕,昭王筑碣石宫亲师事之。“黄金台”也是燕昭王所筑。昭王置金于台上,在此延请天下奇士。未几,召来了乐毅等贤豪之士,昭王亲为推毂,国势骤盛。以后,乐毅麾军伐齐,连克齐城七十余座,使齐几乎灭亡。诗人写两处古迹,集中地表现了燕昭王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明主风度。从“登”和“望”两个动作中,可知诗人对古人何等向往!当然,这里并不是单纯地发思古之幽情,诗人如此强烈地推崇古人,是因为深深地感到现今世路的坎坷,其中有着深沉的自我感慨。

  次二句:“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抒发了世事沧桑的感喟。诗人遥望黄金台,只见起伏不平的丘陵上长满了乔木,当年置金的台已不见,燕昭王到哪里去了呢?这表面上全是实景描写,但却寄托着诗人对现实的不满。为什么乐毅事魏,未见奇功,在燕国却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业绩呢?道理很简单,是因为燕昭王知人善任。因此,这两句明谓不见“昭王”,实是诗人以乐毅自比而发的牢骚,也是感慨自己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作品虽为武攸宜“轻无将略”而发,但诗中却将其置于不屑一顾的地位,从而更显示了诗人的豪气雄风。作品最后以吊古伤今作结:“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诗人作此诗的前一年,契丹攻陷营州,并威胁檀州诸郡,而朝廷派来征战的将领却如此昏庸,这怎么不叫人为国运而担忧?因而诗人只好感慨“霸图”难再,国事日非了。同时,面对危局,诗人的安邦经世之策又不被纳用,反遭武攸宜的压抑,更使人感到前路茫茫。“已矣”二字,感慨至深。这“驱马归来”,表面是写览古归营,实际上也暗示了归隐之意。神功元年(697),唐结束了对契丹的战争,此后不久,诗人也就解官归里了。

  这篇览古之诗,一无藻饰词语,颇富英豪被抑之气,读来令人喟然生慨。杜甫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胡应麟《诗薮》说:“唐初承袭梁隋,陈子昂独开古雅之源。”陈子昂的这类诗歌,有“独开古雅”之功,有“始高蹈”的特殊地位。

  (傅经顺)

  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这首短诗,由于深刻地表现了诗人怀才不遇、寂寞无聊的情绪,语言苍劲奔放,富有感染力,成为历来传诵的名篇。

  陈子昂是一个具有政治见识和政治才能的文人。他直言敢谏,对武后朝的不少弊政,常常提出批评意见,不为武则天采纳,并曾一度因“逆党”株连而下狱。他的政治抱负不能实现,反而受到打击,这使他心情非常苦闷。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李尽忠、孙万荣等攻陷营州。武则天委派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在武攸宜幕府担任参谋,随同出征。武为人轻率,少谋略。次年兵败,情况紧急,陈子昂请求遣万人作前驱以击敌,武不允。稍后,陈子昂又向武进言,不听,反把他降为军曹。诗人接连受到挫折,眼看报国宏愿成为泡影,因此登上蓟北楼(即幽州台,遗址在今北京市),慷慨悲吟,写下了《登幽州台歌》以及《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等诗篇。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的古人是指古代那些能够礼贤下士的贤明君主。《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与《登幽州台歌》是同时之作,其内容可资参证。《蓟丘览古》七首,对战国时代燕昭王礼遇乐毅、郭隗,燕太子丹礼遇田光等历史事迹,表示无限钦慕。但是,象燕昭王那样前代的贤君既不复可见,后来的贤明之主也来不及见到,自己真是生不逢时;当登台远眺时,只见茫茫宇宙,天长地久,不禁感到孤单寂寞,悲从中来,怆然流泪了。本篇以慷慨悲凉的调子,表现了诗人失意的境遇和寂寞苦闷的情怀。这种悲哀常常为旧社会许多怀才不遇的人士所共有,因而获得广泛的共鸣。

  本篇在艺术表现上也很出色。上两句俯仰古今,写出时间绵长;第三句登楼眺望,写出空间辽阔。在广阔无垠的背景中,第四句描绘了诗人孤单寂寞悲哀苦闷的情绪,两相映照,分外动人。念这首诗,我们会深刻地感受到一种苍凉悲壮的气氛,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北方原野的苍茫广阔的图景,而在这个图景面前,兀立着一位胸怀大志却因报国无门而感到孤独悲伤的诗人形象,因而深深为之激动。

  在用辞造语方面,此诗深受《楚辞》特别是其中《远游》篇的影响。《远游》有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本篇语句即从此化出,然而意境却更苍茫遒劲。

  同时,在句式方面,采取了长短参错的楚辞体句法。上两句每句五字,三个停顿,其式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后两句每句六字,四个停顿,其式为: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前两句音节比较急促,传达了诗人生不逢时、抑郁不平之气;后两句各增加了一个虚字(“之”和“而”),多了一个停顿,音节就比较舒徐流畅,表现了他无可奈何、曼声长叹的情景。全篇前后句法长短不齐,音节抑扬变化,互相配合,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王运熙)

  晚次乐乡县

  陈子昂

  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

  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

  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

  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

  陈子昂的诗,大多以素淡的笔墨抒写真情实感,质朴明朗,苍凉激越。而这首五律,无论从结构的严谨或情韵的悠长上说,都在陈诗中别具一格,值得重视。

  诗题中的乐乡县,唐时属山南道襄州,故城在今湖北荆门北九十里。从诗中所写情况看来,本篇是诗人从故乡蜀地东行,途经乐乡县时所作。“次”是停留的意思。

  首联说,故乡早已在远方消失,暮色苍茫之中自己还在孤独地行进着。“杳”,遥远。诗人从“故乡”落笔,以“日暮”相承,为全诗定下了抒写“日暮乡关何处是”(崔颢《黄鹤楼》)的伤感情调。首句中的“杳无际”,联系着回头望的动作,虽用赋体,却出于深情。次句以“孤征”承“日暮”,日暮时还在赶路,本已够凄苦的了,何况又是独自一人,更是倍觉凄凉。以下各联层层剥进,用淡笔写出极浓的乡愁。

  第三句承第一句,第四句承第二句,把异乡孤征的感觉写得更具体。三句中的“旧国”,即首句中的“故乡”。故乡看不到了,眼前所见河流、平原无不是陌生的景象,因而行之若迷。四句中的“边城”,意为边远之城。乐乡县在先秦时属楚,对中原说来是边远之地。“道路”即二句中的“孤征”之路,暮霭之中终于来到了乐乡城内。

  接着,诗人又放眼四围:入城前见到过的野外戍楼上的缕缕荒烟,这时已在视野中消失;深山上参差不齐的林木,看上去也模糊一片。以“烟断”、“木平”写夜色的浓重,极为逼真。烟非自断,而是被夜色遮断;木非真平,而是被夜色荡平。尤其是一个“平”字,用得出神入化。萧梁时钟嵘论诗,有所谓“自然英旨”的说法(见《诗品序》)。“平”字用得既巧密又浑成,可以说是深得自然英旨的诗家妙笔。颈联这两句的精彩处还在于,在写景的同时,又将诗人的乡愁剥进了一层。“野戍荒烟”与“深山古木”,原是孤征道路上的一点可怜的安慰,这时就要全部被夜色所吞没,不用说,随着夜的降临,诗人的乡情也愈来愈浓重了。

  写完以上六句,诗人还一直没有明白说出自己的感情。但当他面对寂寥夜幕时,隐忍已久的感情再也无法控制。一个抒情性的设问句“如何此时恨”,便在感情波涛的推掀下,从满溢着的心湖中自然地汩汩流出。诗人觉得,最使他动情的,无过于深山密林中传来的一声又一声猿鸣的“噭噭(jio叫)”声了。诗人自问自答,将荡开的笔墨收拢,泻情入景,以景写情,写出了情景交融的末一句。入暮以后渐入静境,啼声必然清亮而凄婉,这就使诗意更为深长悠远,抒发了无尽的乡思之愁。从全诗艺术形象来看,前面六句诉诸视觉,最后这一句则诉诸听觉,在画面之外复又响起声音,从而使质朴的形象蕴有无穷的意味。前面说到,这首诗情韵悠长,正是表现在这寓情于景、以声音作结的末一句中。需要顺便指出的是,末一句诗出于南朝沈约的《石塘濑听猿》诗,字面全同,而所写情景各异。由于陈子昂用人若己,妙过前人,因而这一诗句得以广为流传,沈约的原诗反倒少为人知了。

  纵观全诗结构,是以时间为线索串连起来的。第二句的“日暮”,是时间的开始;中间“烟断”“木平”的描写,说明夜色渐浓;至末句,直接拈出“夜”字结束全诗。通篇又可以分成写景与抒情两个部分,前六句写景,末两句抒情。诗人根据抒情的需要取景入诗,又在写景的基础上进行抒情,所以彼此衔接,自然密合。再次,第七句插入一个设问句式,使诗作结构获得了开合动荡之美,严谨之中又有流动变化之趣。最后,以答句作结,粗粗看来,只是近承上一问句,再加推敲,又可发现,句中的“噭噭”“猿鸣”远应前一句的“深山古木”,“夜”字关合篇首“日暮”,“夜猿鸣”的意境又与篇首的日暮乡情遥相呼应。句句沟通,字字关联,严而不死,活而不乱。

  综上可见,此诗笔法细腻,结构完整,由于采用寓情于景的手法,又有含而不露的特点。这些,与笔法粗犷并与直抒见长的《登幽州台歌》比较起来,自然是大相径庭的。但也由此使我们能够比较全面地窥见诗人丰富的个性与多方面的艺术才能。

  (陈志明)

  送魏大从军

  陈子昂

  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

  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

  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

  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

  这是一首赠别诗,出征者是陈子昂的友人魏大(姓魏,在兄弟中排行第一,故称)。此诗不落一般送别诗缠绵于儿女情长、凄苦悲切的窠臼,从大处着眼,激励出征者立功沙场,并抒发了作者的慷慨壮志。

  首二句“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读来震撼人心。借此,我们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边境上军情的紧急,也可以感觉到诗人激烈跳动的脉搏。首句暗用汉代威镇敌胆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典故,抒发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此处“匈奴”二字,是以汉代唐,借指当时进犯边境的少数民族统治集团。诗人又把春秋时曾以和戎政策消除了晋国边患的魏绛比作魏大,变“和戎”为“从戎”,典故活用,鲜明地表示出诗人对这次战争的看法,同时也从侧面说明,魏大从戎,是御边保国的壮举。

  三四两句中,“三河道”点出送别的地点。古称河东、河内、河南为三河,大致指黄河流域中段平原地区。《史记·货殖列传》说:“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此处概指在都城长安送客的地方。“六郡”,指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六郡雄”,原指上述地方的豪杰,这里专指西汉时在边地立过功的赵充国。两句的旨意是:与友人分别于繁华皇都,彼此心里总不免有些怅惘;但为国效力,责无旁贷,两人执手相约:要象汉代名将、号称六郡雄杰的赵充国那样去驰骋沙场,杀敌立功。此二句虽有惆怅之感,而气概却是十分雄壮的。

  “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这两句是写魏大从军所往之地。一个“横”字,写出雁门山地理位置之重要,它横亘在代州北面;一个“接”字,既逼真地描绘出飞狐塞的险峻,又点明飞狐塞是遥接云中郡,连成一片的。它们组成了中原地区(三河道)的天然屏障。此处的景物并不在眼前,而是在诗人的想象之中,它可以是实写,也可以是虚写。地理位置的重要,山隘的险峻,暗示魏大此行责任之重大。这就为结句作了铺垫。

  因此,“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二句作结,便如瓜熟蒂落,极其自然。此处运用的典故,说的是东汉时的车骑将军窦宪,他曾经以卓越的战功,大破匈奴北单于,又乘胜追击,登上燕然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的杭爱山),刻石纪功而还。作者又一次激励友人希望他扬名塞外,不要使燕然山上只留汉将功绩,也要有我大唐将士的赫赫战功。这在语意上,又和开头二句遥相呼应。

  全诗一气呵成,充满了奋发向上的精神,表现出诗人“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感遇》诗之三十五)的思想情操。感情豪放激扬,语气慷慨悲壮,英气逼人,读来如闻战鼓,有气壮山河之势。

  (施绍文)

  春夜别友人

  陈子昂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这首律诗一开头便写别筵将尽,分手在即的撩人心绪和寂静状态。作者抓住这一时刻的心理状态作为诗意的起点,径直但却自然地进入感情的高潮,情怀颇为深挚。“银烛吐青烟”,着一“吐”字,使人想见离人相对无言,怅然无绪,目光只是凝视着银烛的青烟出神的神情。“金樽对绮筵”,用一“对”字,其意是面对华筵,除却频举金樽“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意绪而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勉强相慰的话了。此中境界,于沉静之中更见别意的深沉。

  颔联“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琴瑟”指朋友宴会之乐,源出《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鼓琴”,是借用丝弦乐器演奏时音韵谐调来比拟情谊深厚的意思。“山川”表示道路遥远,与“琴瑟”作为对仗,相形之下,不由使人泛起内心的波澜:“离堂”把臂,伤“琴瑟”之分离;“别路”迢遥,恨“山川”之缭绕。这两句着意写出了离情的缠绵,令人感慨欷歔。

  颈联“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承上文写把臂送行,从室内转到户外的所见。这时候,高高的树荫遮掩了西向低沉的明月;耿耿的长河淹没在破晓的曙光中。这里一个“隐”字,一个“没”字,表明时光催人离别,不为离人暂停须臾,难舍难分时刻终于到来了。

  结尾两句写目送友人沿着这条悠悠无尽的洛阳古道踽踽而去,不由兴起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聚之感。末句着一“何”字,强调后会难期,流露了离人之间的隐隐哀愁。

  这首诗中作者没有套用长吁短叹的哀伤语句,却在沉静之中见深挚的情愫。而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应不温不火。“火”则悲吟太过而感情浅露;“温”则缺乏蕴藉而情致不深。此诗写离情别绪意态从容而颇合体度,有如琵琶弦上的淙淙清音,气象至为雍雅,不作哀声而多幽深的情思。(陶慕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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