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在16世纪90年代后期的作品,都洋溢着蓬勃的生机,大多都很圆满。但当时那个时代是沉重的,人民的贫困让人可怕,统治的专横令人难以忍受。
莎士比亚为什么在这几年的剧作中总是保有乐观而愉快的特征呢?
因为莎士比亚不想死在狱中,或者警探手里,他希望活着,希望活得有价值,就是创作。
莎士比亚明白,环境对戏剧家的活动有种种限制。出路只有一条:如果想为剧院写作,就得接受现存条件,尽量做他最能做的事情。
莎士比亚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我们可以看一下他的一部历史剧《查理二世》。
在1595年,宫内大臣剧团演出《查理二世》。它讲的是一个国王的悲剧命运:他沉溺于享乐,忘了作为一个国王的职责,把国事委托给宠臣。
当国王偶尔亲自处理国事时,又多次不秉公审判。比如,他无端判决把年轻的波林勃洛克驱逐出境。
当对国王的不满达到极点时,波林勃洛克返回英国,招募了许多党羽,发动了反对国王的战争,推翻其统治,自己当了国王,尊号亨利四世。
莎士比亚也创作了其他的历史剧本,这些历史剧本都肯定了国家统一和强大王权的必要性。但他肯定的是建立在法制基础上的王权,让握有全权的国王治理国家,然而,国王应当为民众福利,而不是为自己的个人目的去使用这一权力。
国王绝非权力神授的人物,他和其他人一样,同样是人,国王的不义激怒了勋爵们,他们就应起身推翻查理二世。
在《查理二世》中很容易看出莎士比亚的手法,凡是要求于一个顺民的,他都照办不误。他说英国是一个“统于一尊的岛屿”、“地上的天堂,第二个伊甸国”。
但是,莎士比亚也说道:
这一个像救世主的圣墓一样驰名,孕育着许多伟大的灵魂的国土,这一个声誉传遍全世界,亲爱又亲爱的国土,现在却像一幢房屋、一块田地一般出租了。
我要在垂死之际,宣布这样的事实:英格兰,它的周围是为汹涌的怒涛所包围着的,它的岩石的崖岸击退海神的进攻。
现在却笼罩在耻辱、墨黑的污点和卑劣的契约之中,那一向征服别人的英格兰,现在已经可耻地征服了它自己。
这一切可以说是剧本情节发展的需要,然而,站在舞台边沉思的现众可能会这样想:7年前,他们就打败了海上的西班牙侵袭,为什么现在他们却同查理二世的臣民一样悲惨?
在国王廷臣们听到这样的台词时,他们会想些什么呢?
我的心快要胀破了,可是我宁愿让它在沉默中爆裂,也不让一条没遮拦的舌头泄露它的秘密。
国王已经不是他自己,他完全被一群谄媚的小人们愚弄。要是他们对我们中间无论哪一个人有一些嫌怨,只要说几句坏话,国王就会对我们、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子女和继承者严加究办。
平民们因为国王苛征暴敛,已经全然对他失去好感。
“每天都有新的苛税设计出来,什么捐献金、德政税,我也说不清这许多,可是凭着上帝的名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
以上的对白都是指责查理二世的,但是以居民自愿捐献的形式出现的特别税收,在查理二世时代并不存在,这是伊丽莎白统治时期想出来的。
在当时的政治制度下,莎士比亚的剧本都采用了许多伪装的手法。上面的台词被分别穿插在剧本的不同地方,剧本的情节又是发生在14世纪末,这要早于莎士比亚两个世纪。
但是《查理二世》也不会如此轻易过关的,伊丽莎白认为查理二世的历史同本朝有几分相近。她同样因为过分追求奢华和享乐,因为把国事委诸宠臣而受到谴责。
伊丽莎白女王也担心自己遭到被废的结局,因此《查理二世》不仅上演时间很短,而且出版的剧本被删的地方也很多。
《查理二世》的结局是亨利四世当了英国国王,亨利四世后是亨利五世,莎士比亚继续用戏剧反映15世纪英国的命运,他接着创作了《亨利四世》这一历史剧。
剧本《亨利四世》描绘的是亨利王子放荡不羁的青年时代,以及他后来的转变:他当了国王,并在阿金库尔城下取得伟大胜利,从而使英国完全统治了法国。
莎士比亚描写了亨利五世,在亨利四世秉掌国政时期度过的青年时代。剧作在1597年公演,获得巨大成功。
剧作的成功,不仅是因为莎士比亚将亨利四世和叛变的封建主之间的内讧描绘得很鲜明,许多场景十分动人,而是因为莎士比亚加强了剧本的喜剧性。
莎士比亚将王子放荡无赖与政治事件一分为二,每一个重大事件都和以王子为中心衍生出来的放荡行径的某些插曲错落相间。
在其中有一个特别令人瞩目的人物,他是一个老耄而肥胖的骑士,他叫约翰·福斯塔夫爵士,是莎士比亚不朽人物画廊中最能表现他喜剧天才的人物。
约翰·福斯塔夫爵士原来被命名为约翰·欧尔卡苏爵士,他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是亨利五世时代的人。
约翰·欧尔卡苏最初享有勇敢战士的英名,以后作为异端的罗拉派运动的领袖之一而闻名于世。亨利五世以最残酷的手段迫害罗拉教徒,约翰·欧尔卡苏成为牺牲品。
为了破坏人们对约翰·欧尔卡苏的良好印象,文人们虚构了一个故事,说他是胆小鬼、酒鬼和渎神者。因而,莎士比亚在塑造这个老赖汉和老骑士的形象时,把约翰·欧尔卡苏爵士的名字给了他。
也许是因为莎士比亚不很熟悉贵族家庭的家谱,出了纰漏,他忘了欧尔卡苏还有后裔,就是身居高位的宫内大臣柯勃汉勋爵。也许他是故意,因为柯勃汉直接管理剧院事务,却讨厌戏剧。
总之,柯勃汉勋爵认为这是一桩奇耻大辱,他那殉难惨死的先人在大庭广众下被诽谤为胆小鬼和酒鬼。于是柯勃汉勋爵带着全副武装的随从来到剧院,气势汹汹地威胁着让把欧尔卡苏的姓氏改掉。
莎士比亚一口应承,把这位肥胖的骑士改换了姓名,但剧本里仍然留下了这一姓氏的痕迹。
剧本开头,当这个老色鬼同亲王取笑打诨时,他问:“咱们那位酒店里的老板娘不是一个最甜蜜的女人吗?”
对此亲王一语双关地回答说:“正像上等的蜂蜜一样,我的城堡里的老家伙。”欧尔卡苏这一名字,英文意思是“老城堡”。
莎士比亚为人物寻找新的名字,他懂得,必须谨慎一点免得再招惹麻烦,可也得保持最起码的历史真实性,应该在15世纪的贵族中去寻找名字。
后来,他找到了约翰·福斯托夫。这个人确实从战场逃跑了,但莎士比亚也在担心福斯托夫的亲属可能出面干涉,毕竟他们经营伦敦最好的酒店呢!因此,他把约翰·福斯托夫改为约翰·福斯塔夫。
欧尔卡苏变为福斯塔夫成了伦敦戏迷最喜爱的人物之一。
吵吵嚷嚷的观众,成群结伙地站在舞台旁边,在演出时简直不肯安静下来,但是,“福斯塔夫使人群长久不‘咯吱咯吱’地咬胡桃吃。”
女王听说宫内大臣剧团正在演非常逗乐的剧,她居然赏脸观看了约翰·福斯塔夫爵士的滑稽冒险故事。女王看后的反应有些出人意外,她表示愿意“看福斯塔夫成为情人”。
伊丽莎白行将就木,可还是满脑子风流韵事,她对埃塞克斯的庇护就可以证明,她觉得这一主意挺好玩。
但是,当莎士比亚得知这一圣命时未必能笑逐颜开,众所周知,他的福斯塔夫早已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
普希金写道:“我们分析一下福斯塔夫的性格,那就可以看出,他的主要特征是好色。粗鲁庸俗地追求女性大概从小就成了他的首要嗜好,但现在他已经是50岁开外的人了,他发胖了、衰老了,贪食和美酒显然胜过了维纳斯。”
伊丽莎白弄不明白莎士比亚的构思,她是用一个日益衰老然而又卖弄风情的女人的眼光来看待喜剧的,她企图用对爱情的兴趣来掩饰自己的年龄。这个老妇人掌握的权力使她的任何一个任性的要求都变成了法律。
莎士比亚最终还是完成了女王的指令,而且是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完成的,据说他只用两三个星期就写成了《温莎的风流娘儿们》。
莎士比亚仓促赶写,可以设想,他对女王的指令是相当漫不经心。他并没有花费力气把它写成诗体喜剧,虽然他的大多数剧作都是诗体,这一剧本却几乎全是散文。
女王对这出喜剧感到满意,虽然莎士比亚没有毫厘不爽地完成女王的任务。福斯塔夫没有堕入情网,只是同时追逐两位市民太太而已,而那两位太太则巧设相思局请他入瓮。
到最后,福斯塔夫终于明白了事实真相,并承认说:“这个例子说明,一个人不管怎样聪明,只要满脑子充满着愚蠢的想法,也能变成傻瓜的。”
福斯塔夫在《亨利四世》上下篇中是人们非常喜欢的角色,但到了第三部,莎士比亚再没有让福斯塔夫登场。
第三部剧中描绘亨利当了国王并取得对法国的胜利,尔后为了和原来的敌人请和而娶了法国公主。写这部剧本时,福斯塔夫的插科打诨只能打扰他的工作,也可能有损亨利五世的英勇形象,只得割爱。
福斯塔夫栖身的那家客栈的老板娘告诉观众,他没能参加英国人向法国的进军,因为他已去世。他的酒肉朋友、抢劫同伴、恶作剧的同道都很悲痛。
“福斯塔夫已经死啦,叫人好不悲伤。”
“但愿我常跟他在一起——不管他在哪儿,天堂还是地狱!”
这时老板娘就谈起福斯塔夫死时的情景:
不,他当然不在地狱里!如果也有人进得了天堂,他准是在天堂上亚伯拉罕老祖宗的怀抱里。他是好好儿地死的,临死的当儿,就像是个没满月的小娃娃。不早不晚,就在12时到13时模样,恰恰在那落潮涨潮的当儿,他两腿一伸,“动身”了。
他倒还在摸弄着被褥,玩弄着花儿呢,等会儿又对着自个儿的手指尖儿微笑起来了;我一眼看到这个光景呀,我就明白了:早晚就是这一条路了,因为他的鼻尖就像笔那样尖,脸绿得像铺在账桌上的台布。
“怎么啦,约翰爵士?”我对他说,“嗨,大爷,你支撑些呀!”
于是他就嚷道:“上帝呀,上帝呀,上帝呀!”这么连嚷了三四遍。
为了安慰安慰他,我就跟他说:“别想什么上帝吧,我但愿他那会儿还不要费心思来烦恼自己。”
这么说了以后,他就让我在他脚上多盖些棉被,我就把手伸进被窝里去试探了一下;一摸,那双脚就像两块石头一样没点儿暖气!接着我又摸他的膝盖,再又往上摸,往上摸,哎呀,全都冷得像石头似的!
整个世界文学里,再没有比这样更震撼人心的了。这是悼念舞台上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乐天派的一阙安魂曲。
在一张老版画上,我们看见前台站着肥胖的巨人福斯塔夫和身材矮小、瘦骨伶仃的老板娘。
两人站立的姿势很有特点:福斯塔夫威风凛凛地把喝干了的大高脚杯递给她,老板娘则驯服恭敬地伸出双手去把它接过来,自然是为了把它斟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