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纳感觉自己的心在流血。他从未感到对法兰西如此热爱……——凡尔纳
拿破仑三世自从1851年12月2日发动政变执政近20年以来,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由于他昏庸无能、倒行逆施,人民的愤怒情绪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杰出的工程师斐迪南·德·雷塞布于1859年至1869年10年间因完成横断亚非大陆、沟通亚非欧三大洲水上交通的伟大工程苏伊士运河,受到世人称赞,并获得法兰西帝国的勋章和勋位。
斐迪南·雷塞布受奖之后,旋即由他提出,批评家让·雅克·韦斯和出版家皮埃尔·赫泽尔赞助,内政部长埃米尔·奥科维耶接受,呈国王批准,授予儒勒·凡尔纳法兰西帝国大十字勋章和勋位。
雷塞布一番好意。但是,凡尔纳与拿破仑第三势不两立,怎能接受双手沾满共和派革命者鲜血的暴君的奖赏呢?此时,凡尔纳处于两难境地。接受还是拒绝?由于时局的突变,使他处于无可选择的地步。
拿破仑三世为了拯救他那摇摇欲坠的宝座,巩固在国内的统治,竟贸然于1870年7月19日对普鲁士宣战,妄图称霸欧洲。
宣战当天,皇上的军机谋士们诓骗皇上,说各路军队待命进攻普鲁士,把战争引向境外。但接踵而来的,不是催军饷,就是催弹药,再就是武器不足和兵源不满。
甚至有的军团司令到职后找不到部队;大炮与炮弹不对口径;有的部队没有流动食品车等,到处一片混乱。
战争在激烈进行,法军节节败退。宣战后不足50天,9月2日,拿破仑三世和他的嫡系麦克马洪元帅军团即在法国东北部色当向普鲁士军队俯首投降。
1870年夏,凡尔纳告诉赫泽尔,他准备乘“圣米歇尔号”去一趟巴黎。7月19日战争爆发时,凡尔纳正在巴黎。
8月份,普鲁士军队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法兰西腹地,法军在博里、雷诺维尔和圣普瓦里连遭败绩。
8月13日,凡尔纳回到克罗托伊,已经42岁的凡尔纳也被征为后备役军官,奉命保卫索姆湾以抵御普鲁士人入侵。他的装备和人员是他的“圣米歇尔号”游船、12名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的老兵、3支火枪和一门老掉牙的大炮。其间,他写信给赫泽尔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但这种可怕的局面实在太紧张,决不能再持续下去了。要是巴黎能顶得住,普鲁士人也将不得不接受和平,因为冬季对他们的确不利。再说,倘若他们不至少夺取一个炮台,他们是无法轰击巴黎的,而这些炮台一直被认为无法攻破。不!除非有内奸策应,否则他们必定难以攻占巴黎。
外省都希望实行自卫。但武器,他们需要武器。这里,一件也没有。在南特,一个400人的连队仅有15支击发步枪。国民自卫军在各处组织起来了,但我再重复一遍,各处都缺乏武器。
凡尔纳指挥官在海岸巡逻,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敢跨越雷池一步,不敢接近比利时近海。万一比利时参战,他们就可能被俘。同时,在9月份,凡尔纳看到法军连连败退,普鲁士人一路烧杀,如入无人之境,就赶紧把奥诺丽娜和孩子们都送到亚眠,与外亲同住。家属在大城市里,危险系数小些。他给父亲写信说:“普鲁士人养成一种焚烧、劫掠村镇的恶习,最好不要让女人待在那些地方。”
9月19日普军完成对巴黎的包围,卢瓦尔军团撤退南方。10月27日巴赞元帅在梅斯投降。1871年1月28日法国投降,普法签署停战协定。
在战争这4个月间,有近10万巴黎人被活活饿死,其中包括凡尔纳的表兄,那位天才的数学家亨利·加塞。在最困难的时候,人们杀死动物园的野兽分食,甚至不少家人去抓老鼠充饥。
在巴黎被围困的4个多月期间,共有66只气球飞出城,其中58个气球带着鸽子和狗,它们再将复信带回。这个行动的组织者是凡尔纳的好友纳达,他俩进出巴黎,并与普鲁士人的气球在空中遭遇,双方发生激战,用卡宾枪对射。或许这是世界战争史上的第一次空战。飞离巴黎的气球中,有一只飞行14小时40分,行程3133英里。
丧权辱国,山河破碎,凡尔纳感觉自己的心在流血。他从未感到对法兰西如此热爱,他极端珍视祖国的荣誉,他爱那阳光灿烂南方海滨,爱那北方山峦叠嶂的多雾边陲,他爱祖国的山川草木,热爱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他爱生他养他的故乡南特和具有异国情调的维多岛;他爱法兰西心脏巴黎,他在此度过青春年华,在这里尝尽人间五味,在这里获得世界荣誉;他爱香槟平原、丘陵起伏索姆河口和古老幽深的亚眠城。今天,普鲁士军队士兵的皮靴踏在法兰西——母亲的胸膛!
凡尔纳赶到被普鲁士人占领的亚眠去看望奥诺丽娜。他跟普鲁士人相处了3天,他写信给父亲说:
我们家住了4个普鲁士人,他们都觉得这个家不错,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在自己家里肯定不会这样吃,我们给他们煮了许多米饭,尽管让他们吃得饱饱的,这样倒没那么碍手碍脚。他们是第六十五战列旅的兵士。此外,对烹调十分在行的奥诺丽娜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我已经返回克罗托伊,这是我无法长期远离的合法家室。巴黎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但在出现物资匮乏之前能否取胜?我们对巴黎和卢瓦尔军团的事不大了解,卢瓦尔军团肯定已经撤退很远。
1871年2月17日,保皇派奥尔良党首梯也尔出任政府总理,2月28日议和,法国割地、赔款,引起全法各阶层的强烈不满。1871年3月18日,代表社会主义的巴黎公社成立,与凡尔纳素有交往的格鲁塞担任公社委员,作为对外关系的代表,领导公社的外事工作。
正当全体公社人员和市民庆祝公社诞生时,梯也尔军队在叛徒指引下,通过德意志军队阵地奇袭蒙马特尔高地,夺取417门大炮,并逮捕国民自卫军委员会成员,从而引发了内战。
公社战士坚持作战18天,最后,梯也尔受到各国政府和资产阶级、特别是德军的支持,取得胜利,公社失败了。从1871年4月4日停止战斗后,“流血的一周”开始了。
梯也尔与他的反动军官、兵痞和警棍,在德国人面前,不堪一击,不是举手投降便是抱头鼠窜,可是在本国平民百姓面前,变成了舞刀弄枪的“英雄”。
巴黎上空硝烟弥漫,市政大厅被炮火炸成残垣断壁,几乎夷为平地,没有窗棂的空窗口,像一个没眼球的瞎眼,呆视着前方,周围房屋墙壁弹痕累累,马路上血迹斑斑连成一片,战死者和处死者的尸体仆伏大地,或以无神的眼睛,仰望苍穹。他们是面向大地诉说心中的遗恨吧?还是仰望苍天、期盼一个美好的明天?
枪炮轰鸣之后,显得死一样寂静,搅动过后的空气似乎凝结了,使人感到压抑得窒息。夜风吹燃了即将烬尽的火苗,跳跃不定的火舌照出了从兵营门槛下流出来的血泊。
公开杀人的“流血的一周”终于结束了,但死神仍到处逞凶肆虐,不过披上了一层合法的外衣。
所有发生的一切使凡尔纳感到触目惊心,在他给父亲的信中说:
看着生命怎样在废墟中再次恢复活力,真是不可思议,令人难忘。您看到了画家多米埃在《喧哗》周刊上的那幅使人毛骨悚然的插图吗?死神打扮成牧羊人,在塞纳河畔草地上的鲜花丛中,吹着牧神的洞箫,每一朵鲜花都是一个骷髅。
凡尔纳的好朋友,巴黎公社的重要成员莱克吕作战被俘,后来,莱克吕被法院判处终身监禁。他虽身陷囹圄,仍孜孜不倦撰写他的《世界地理》的续卷。格鲁塞因为是公社领导,被判极刑,所幸他后来成功逃脱了。
1871年5月21日,凡尔赛军重返巴黎,当天互换和平条约批准书。首都的生活在缓慢而又艰难地恢复它的进程。
6月份,凡尔纳跟弟弟第一次返回巴黎,并向赫泽尔汇报说,他们“参观了这些令人伤感的废墟……您居住的那条雅各布街得以幸免于难。我看,这条街只受到一点轻伤。但邻近的利尔街,实在毁损不堪,惨不忍睹”!
凡尔纳看到,巴黎已经疮痍满目,好友们很多不是远离巴黎,就是离开了人间,他的心情格外沉重。什么也干不成,连作家也不想当了。
1871年11月3日,凡尔纳的父亲皮埃尔老先生突然中风。凡尔纳闻讯后,立即起程返回南特老家。回想1847年第一次来到巴黎,整整25年过去了,他从一个19岁青年到如今的不惑之年,国家已几次改朝换代,经历两个共和国一个帝国。
岁月荏苒,人世沧桑。他当年乘坐的邮车和小火车,早已被历史淘汰,如今火车一直通向尚特内。
皮埃尔中风发病几小时,就永远闭上了双眼,带着众多遗憾、牵挂和满足,在妻子儿女面前撒手西去了。这位饱经世事的老先生至死都不失尊严,他就像一位走过漫长的人生道路、完成人生的重任后离去的使者那样,肃穆、庄严。
使老人满足的是,几十年律师生涯一直秉公守法,从未徇私枉法;他把子女培养成人,最使他不放心的长子终于成为名人。遗憾的是他临终前未与他谋面,还对长子的信仰表示怀疑。如今,老先生带着这一切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在尚特内,那幢宽敞舒适的别墅显得那么忙乱,失去了昔日井井有条的宁静。看来,支撑偌大家庭秩序的顶梁柱倒了,这里的一切再也不能恢复昔日旧有的面貌。母亲索菲面带哀容,目光滞呆,已经乱了方寸。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穿梭进出,来去匆匆。这个家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母亲决定迁回南特卢梭街那座老宅。
这些年来,南特已成为巨大的商埠,更为繁华喧闹,维多岛也旧貌换新颜,已经很难找到童年的回忆。只有尚特内还能使他与故乡保持唯一的联系,但尚特内别墅将易新主。别了,故乡,别了童年和童年的梦想!
凡尔纳想到自身的处境,自然又想到莱克吕他们的命运。他得悉格鲁塞由死刑改判终身流放,米歇尔未被立即处死,他们被流放到法属圭亚那,即法国的海外省。那里的恶劣环境,必然毙命无疑。
凡尔纳在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内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件,渐渐地对于他坚信科学能拯救人类的理想也丧失了信心,而他又缺乏迎接明天挑战的勇气。
巴黎,凡尔纳的第二故乡!他在这里苦斗了整整25个寒暑。这里有他的粉颈和红颜、孤独和寂寞,也有他的恐惧、彷徨和失意,还有成功和荣誉、鲜花和笑脸。
巴黎,这灯塔城,这个古老又年轻的城市,它宁静祥和又纷争喧闹,它婀娜绰约又狰狞恐怖,它华贵壮美又血腥残酷,它永远保持着这种经久不衰的多彩生活。
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
凡尔纳处理完毕巴黎的事务,准备去亚眠定居,已是隆冬季节,岁月已悄悄跨进1872年。当他步入车站广场时,科克旅行社巨大广告牌首先映入眼帘,鲜艳夺目的广告与阴冷萧索的街景,是那么不协调。
凡尔纳在车厢落座后,想起15年前初去亚眠的情景,恍如昨天。如今,再操笔写作,已缺乏应有的锐气了,他写什么呢?
列车启动了,凡尔纳回眸眺望,万家炊烟渐渐地遮住了城市轮廓,接着最后的灯火也慢慢地消失在阴冷冬夜的暗灰色的夜幕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