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单行本问世后不到4个月,莫泊桑就出版了又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奥拉》。这部包括11篇中短篇小说的集子轰动一时,其中那个题为《奥拉》的中篇更是举世瞩目。
《政治和文学年鉴》杂志立即转载《奥拉》,并冠以如下的按语:
吉·德·莫泊桑先生刚刚出版了一部中篇小说,引起巨大的反响。小说题为《奥拉》。本刊现获准转载,我们的读者读了这篇奇异、神秘的小说,定会兴味盎然。
“奇异、神秘”,这是这篇新作给人的突出印象。其实,奇异、神秘的色彩,在莫泊桑的作品中早露端倪。不过,中篇小说《奥拉》的奇异和神秘,却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而其艺术表现手法也精湛娴熟之极。
小说采用日记的形式。像作者本人一样,主人公“我”也是个单身汉。他住在鲁昂附近,塞纳河就从他窗前流过。一个明媚的早晨,他闲卧在房前草地上,繁忙的塞纳河里面千帆竞航。不知为什么,一艘通体白色的巴西三桅帆船特别令他注目。
几天后,他病了,连续的发烧使他经常毫无缘由地陷入忧郁,像有某种不可见的东西在作用于他的感官。高烧使他的心灵和肉体一样痛苦。他预感到危险和不幸即将来临。
他寝食难安,总觉得黑暗中有可怕的威胁,夜里挨到22时才上楼进入卧室,把门牢牢锁上。好不容易入睡了,却又噩梦连连:仿佛觉得有一个人走近他,瞧了瞧他,然后上了床,跪在他胸脯上,掐他的脖子,使他透不过气来。此后,每夜都重复这个噩梦。
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便去风景胜地圣米歇尔山旅行。
在山顶,僧人向他谈起这地方的许多古老传说:有人夜间听到沙滩下有说话声,继而是两只山羊一强一弱的嚷叫声;有人在两次潮汐之间见一个老牧人牵着一只男人面孔的公山羊和一只女人面孔的母山羊,它们生着长长的白发,用人听不懂的语言争执不休。
主人公与僧人对这些传说的真实性进行了讨论。
旅行归来,他重又陷入噩梦的折磨。这一次,他觉得有人爬上床,俯在他身上,嘴对嘴吸他的活力。第二天夜里,他从噩梦中醒来,竟发现原来装满了水的长颈大肚玻璃瓶里已经空空如也!那只有可能是他自己喝的。
如果不是他成了夜游人,过着双重生活,就是有一个“外人”,在他灵魂麻木时驱使着他的肉体。
为了探明原委,他在桌上放了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试验了几次,结果相同:只少了水和牛奶,其余东西分毫未动。
最后一次试验使他恐惧到顶点:睡前,他用衬衣把装满水的玻璃瓶裹严,又用绳子把瓶塞捆紧;醒来后,衬衣和绳子如故,瓶中却滴水全无。
他当即离家去了巴黎。然而巴黎也是奇事迭出。一位研究神经疾病和特异现象的医生,当着主人公的面,让他的表姐入睡,然后让主人公站在表姐身后。医生递给她一张名片,告诉她这是一面镜子。表姐从这“镜子”里看到她身后的人正在用手拈胡髭,还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重返家园没几天,怪事又接踵而来。一天,他在花园里观赏一棵玫瑰花,忽见一朵花的枝茎弯了,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把它折断,把花摘下了一样。接着,那花又做弧线运动腾空而起,就像有只手臂把它送到一张嘴边,然后就停在那里不动。
一天夜里,他睁开眼睛,只见桌上的书忽然掀开一页,几分钟后又掀开一页。椅子是空的,但他想,“他”一定坐在那里,正在读他的书呢!
他扑过去,要捉住“他”,杀掉“他”。可是他人还未到,椅子却翻倒了,好像有人从那里逃开;窗子也合上了,像有人越窗而去。
在这些恐怖的日子里,他反复思考后断定这是一种“新生物”。他从一本科学杂志上得悉,巴西的圣保罗省正蔓延着一种神经错乱症,患者纷纷离乡背井。他们声称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趁人们睡眠时吮吸他们的活力,这些怪物平时靠水和牛奶为营养。这使他想起不久前看到的那艘巴西帆船。想必是船上运载的这种怪物跳上岸来,附在他身上,取代了他的灵魂。他必须把“他”干掉。
一天夜里,他把刚安装的铁门铁窗大敞四开,感觉到“他”到来后,就若无其事地关上门窗,溜出房门,把“他”独自关在房内,点起大火,要把“他”烧死。但他突然想到,这可怕的东西有其一定的死期,不可能提前毁灭。既然“他”没死,他只得自杀!
莫泊桑把《奥拉》手稿寄给出版家时,就预见会引起非同寻常的反应。他向弗朗索瓦宣布:
今天,我已经把《奥拉》的手稿寄往巴黎。不出一周,你就会看到所有的报纸都说我疯了。随他们的便罢。其实,我头脑很健康,写这个中篇时,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一部想象的作品,它一定会使读者震惊,会叫他们不止一次地打寒战,因为它太离奇了。
《奥拉》初次发表后,果然有人认为莫泊桑疯了。否则,一个正常人怎么能够如此精细、真切地写出一个人从忧郁、恐惧、幻觉到神经错乱的发展过程。
写作《奥拉》时的莫泊桑,头脑的确是清醒的,不过,病魔早已潜伏在他的身上,折磨着他,使他深刻感受病痛的煎熬和苦楚。
从1883年起,莫泊桑的偏头疼、神经痛、幻觉失眠、视觉障碍、消化不良、肢体麻木等症状全面加重。死亡正在威胁着他,他心里也充满了悲观绝望。
而这时,幻觉已经达到更可怕的程度。有时,当他伏案写作时,却又会听见有人开门。他回过头去,惊讶地看见自己走了进来,在自己对面坐下,口授他所写的东西,待到写完,这幻觉也便消失。
莫泊桑借《漂亮朋友》中伐仑的口,说出了自己对人生的理解:
人生是一道山坡。正上着的时候,都望着顶上,并且都觉得快乐;但是走到高处,就忽然望见下坡的道儿和那个以死亡为结束的终点。上坡的时候是慢慢的,但是下坡就走得快了。
从病魔刚刚缠身的那一天起,莫泊桑就以多种多样的方式与之奋力拼搏。他以塞纳河上放纵的游乐来向病魔挑战。他在陆地、海上、空中遨游,想把病魔远远抛在身后。他八方投医,不放过任何治疗的方法。他更以惊人的毅力强忍疾病的苦苦熬煎,坚持写作。
1887年前的5年间,他一共发表了长篇小说3部、游记1部,还有中短篇小说和专栏文章200余篇。每一篇作品,都标志着他同病魔的一场恶战,都是他以高昂的代价夺来的战利品。
然而,他的病症毕竟在日趋恶化。深受其苦的他,痛感人的生命脆弱,幸福不过是空梦一场。
在一篇题为《凄惨的闲话》的文章中,莫泊桑就心如死灰地哀叹:
自从我们的肉体开始缓慢地瓦解,每日,每时,每一分钟,我们都在逐渐地死亡。呼吸,睡眠,饮食,行走,办事,我们所做的一切,也即生活,都是死亡!
到了1887年,死亡已是莫泊桑眼前晃动着的影影绰绰的前景了。不过,死神并没有直截了当地给莫泊桑以致命的一击,而是出人意料地首先在他弟弟艾尔维身上显示了它的神威。
艾尔维自从在哥哥大力帮助下成家立业以后,专心致志于花木栽培和经营,光景不错,家庭生活也十分美满。
谁知,1887年8月的一天,艾尔维竟然精神病大发作,几乎将自己的妻子掐死。
这些年,眼看吉的病情日深一日,本来洛尔还可因艾尔维的健康可以自慰,可现在艾尔维也得了精神病。洛尔真是肝胆俱裂。
这一天,正在准备去孚日山区旅游的莫泊桑手拿一张电报,全身发抖。电报上写着:
艾尔维发狂,速回,母。
莫泊桑赶紧搭上夜行火车,立刻赶往昂蒂勃。在车上,他茫然地望着黑暗的窗外,疲倦得厉害,但却无法入睡。
女仆接过莫泊桑的行李,他奔进院内,母亲正从客厅里迎出来:“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你来得这么快,我很高兴。”
莫泊桑望着凌乱的室内,心痛地问:“怎么回事?”
“他想勒死玛丽,幸好园丁在他们旁边,把他拉开了。医生来过后,他安静了。”
“是疯狂症吗?”
洛尔转头看着莫泊桑,固执地说:“是日射病,吉,日射病。”说着,某种表情如闪电般掠过她的脸,语气也变了:“医生说是脑脊髓膜,你去看看。”
莫泊桑立刻回忆起小时候他神态忽变,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时的情景。
久病成医的莫泊桑从艾尔维发病时的种种精神失常的表现,立刻得出结论。他带艾尔维去蒙彼里埃的一家精神病院检查,医生那不便直言的判断也证实了他的结论。
从蒙彼里埃回戛纳的第二天,他就写信给住在巴黎的父亲:
艾尔维的头脑完全错乱了。昨晚吃晚饭中间,他竟锯起木头来,直到筋疲力尽。
莫泊桑是一个孝敬的儿子、尽职的兄长。这时,他不但在经济上供奉二老,而且慷慨地挑起养活艾尔维一家3口人的重担。艾尔维的病在精神上加之于他的负担尤其沉重。他处处要为这个精神病人操心,而他自己也正在经受着精神病的煎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