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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恩师去世悲痛万分

  19世纪80年代以后,莫泊桑的小说创作进入黄金时期。这个时期他先后发表了《泰利埃公馆》、《月光》等小说集及5部长篇小说。

  而且,此时的莫泊桑已经摆脱了幼稚,走向了成功。

  1880年,当莫泊桑的成名作《羊脂球》问世后,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声誉,从此他蜚声文坛,成为法国著名小说家。

  《羊脂球》于1880年4月15日和读者见面后仅仅一周,莫泊桑的唯一一部《诗集》也紧接着问世。莫泊桑拿到样书,首先就寄一本到克鲁瓦塞。

  福楼拜已经在热切期待着了,书一到手,他立刻翻阅,刚掀开封面,老人的热泪便潜然而下。原来那扉页上印着这样几行献辞:

  献给

  居斯塔夫·福楼拜:

  我衷心挚爱的杰出的慈父般的朋友,

  我最最敬慕的无可挑剔的导师。

  读罢《诗集》,福楼拜心潮难平,当即给莫泊桑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

  我的年轻人:

  你有理由爱我,因为你的老头儿真心爱着你。你的献辞使我回想起好多人:你舅舅阿尔弗莱德,你的祖母,你的母亲。有好一会儿,我这老头儿心中酸楚,泪眼模糊……

  与此同时,《羊脂球》引起的轰动并未稍减。短短半个月里,《梅塘夜谭》就出了8版。莫泊桑当然又及时向老师作了报告。福楼拜闻知,在5月3日给莫泊桑的信中写道:

  你说《梅塘夜谭》出了8版?而我的《特洛瓦·孔德》才出了4版。我简直要嫉妒了。不过,有必要为写报纸文艺消息的傻瓜制造些材料,其后再寻求我们该采取的手段。我这个礼拜六或礼拜天就要去巴黎,所以你下星期初就可以见到我了。

  是的,他迫不及待地要来亲眼看一看巴黎向自己的弟子祝捷的盛况。

  1880年5月8日,星期六。和老师见面的日子再过两天就到了。自上次分手以来,情况发生了多么可喜的变化!这次见面,老师为庆祝高徒的成就,弟子为感谢恩师的栽培,定然要比往常更加尽兴地开怀畅饮。

  15时30分,莫泊桑下了班,向寓所走去。天气很好,他忍不住要到河里一游,现在去,周一早上回来,就可以马上拜访福楼拜了。他一边走着一边设想着与老师见面的愉快情景。

  莫泊桑奔上了楼梯。突然,门房安琪太太在楼梯口拦住了他:“莫泊桑先生,有您的电报,放在您桌上了。”

  “谢谢。”

  桌上放着一个蓝色的信封,电报是住在巴黎的福楼拜的侄女卡洛琳·克曼维夫人发来的,莫泊桑打开来看:

  福楼拜脑溢血,绝望。6时出发。

  莫泊桑拿着电文,一下呆立在当场。简短的电文,像突然袭来的闪电,直刺莫泊桑的心坎:“期待中的重逢,难道要被死神化为永诀?不!40天前,福楼拜在克鲁瓦塞招待都德、左拉、爱德蒙和出版家沙邦吉埃欢度复活节时,还是那样谈笑风生,步履稳健,死神不会这样快就降临到他的身上。”

  但是,从他的周末郊游地勃松转来的一份鲁昂来电,证实了他不祥的预感:

  请通知住在普兰旅店的莫泊桑先生,福楼拜今日猝死于克鲁瓦塞。

  多么残酷的现实!他再也无法回避了。

  莫泊桑在极度的悲哀中挨到了傍晚18时,在圣拉萨尔火车站与克曼维夫妇会齐,便同车前往鲁昂。

  克曼维坐在莫泊桑对面,表现得相当镇静:“伯父已经亡故。我们也是接到通知才知道,旁边的人打电报时,一定已经死了。那些人真蠢。”

  一路上克曼维夫妇一直在小声商量着什么,克曼维是福楼拜的财产继承人,他们有不少事需要操心。

  莫泊桑则独自沉入了深深的往事回忆。

  “慈父般的朋友”、“无可挑剔的导师”,莫泊桑这样称呼福楼拜的确是出自肺腑。在他十余年的成长道路上,哪一程没有福楼拜的关怀和帮助!

  福楼拜不仅指点他如何写作,而且引荐他结识文坛名流,为他和报刊、出版社建立联系,甚至还在他面临危局时挺身给以保护。啊,恩师在艾汤普事件中为援救他而奔走呼号的形象,此刻又重现在他的眼前。

  1879年11月1日,在巴黎南面的艾汤普城出版的《现代自然主义评论》刊登了莫泊桑一首长诗,题为《一个少女》。长诗赤裸裸地描写了一对青年男女的性爱。这首诗是1876年3月在《文学共和国报》上发表过的旧作,原题为《在河边》。当年发表并未引起任何訾议。

  莫泊桑谋求调至公共教育部工作时,福楼拜给巴尔杜部长看过这首诗,这或许还对调动的成功起了良好的作用。

  可是,《现代自然主义评论》转载此诗时,恢复了当初被删去的露骨描写,这就让当局抓住了把柄而引起轩然大波。艾汤普的检察院对作者提出了“有伤风化,有伤公共道德和宗教道德”的严厉指控。这让莫泊桑大伤脑筋。他生怕这会砸掉他在公共教育部的饭碗,于是连忙向老师求救:

  我需要您写一封安慰性的、充满慈父感情和哲理的长信。信中要有您对《在河边》的见解,从文学角度,也从道德角度来看这首长诗。我的律师认为,像您这样一位曾因写了一部杰作而被追究,好不容易才被宣告无罪,后来得到了荣誉,最终被各派公认为无可指责的大师的天才人物,凭您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地位,您的信一发表,就足以平息这个事件。

  福楼拜接到这封求援信,居然领命不误。他四处奔走,疏通关节,并且在1880年2月21日的《高卢人报》上发表了莫泊桑布置的给莫泊桑的长信。

  福楼拜的特殊地位果然产生了影响。1880年2月26日,总检察官函谕艾汤普地方检察官:

  我谨要求您结束这场诉讼,并作出不予起诉的裁定。

  然而,福楼拜对他绝不是一味溺爱。这位“慈父般的朋友”发现他的缺点,总是及时提出规劝。

  列车沿着同塞纳河平行的铁路线飞驰,像在和呜咽西去的河水竞赛,看谁先赶到逝者的身旁。依然沉思着的莫泊桑,眼前仿佛升起熊熊的炉火。他又进入了另一件往事的画面。只有莫泊桑目睹了这件往事,这就足以见得他和福楼拜关系之亲密。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天,福楼拜来信,要莫泊桑周末去克鲁瓦塞,因为他要做一件“痛苦的杂务”,希望莫泊桑能给他做伴。

  莫泊桑遵命到达,令福楼拜十分欣慰:“谢谢你来了。我要把没有分类的旧信全部烧掉。我不愿让人在我死后读这些信;可我又不愿独自一人做这件事。你就在一张扶手椅上过夜。你可以看书,我烦闷了,咱们就聊一会儿天。”

  晚饭时,福楼拜喝了好几杯葡萄酒,反复念叨着:“我必须忘其所以。我可不愿到时又心软起来。”

  吃完饭,他们便进入宽敞的书房,壁炉中火势正旺。一只打开的箱子放在壁炉前,里面装满了信札。抽了满满一斗烟以后,福楼拜让莫泊桑坐下看书,自己就烧起信来。

  到了克鲁瓦塞,莫泊桑终于看到,老师福楼拜躺在床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由于中风,脖子肿胀呈现黑色。

  住在邻近的老朋友福丹医师及其助手杜诺,在客厅里说明事情发生的详情:他前几天身体很好。长篇小说《布瓦尔和佩居谢》只差十多页就要完稿了,他十分高兴。星期五晚上,他还和我们一起朗诵柯乃耶的诗来着。他当时还告诉我,他老早就在期待着去巴黎的日子。他当时情绪极好。

  “据仆人说,第二天早晨他一直睡到8时,洗了澡,梳理穿戴完毕,又读了当日的信件,然后就抽烟。10时30分他感到略有不适……”

  说到这里,福丹停了一下,注视了莫泊桑一眼,然后继续说:“于是他唤女仆去找我。不巧,我正在往鲁昂的船上。女仆回去时,福楼拜站在书房,发生了轻微的眩晕。他还平静地说:‘我觉得神志昏迷,但与其明天在火车上发生,倒不如今天发生。’自己打开香水,涂抹太阳穴,然后慢慢躺在长椅上。女仆再去喊我的助手杜诺来时,福楼拜已经失去知觉。在诊察当中,他两手痉挛起来,面孔涨得通红,突然停止了呼吸。过了一会,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就这样完了。”

  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克曼维问:“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福丹看着她,莫泊桑感觉医生在下着某种决心。然后听到福丹回答:“脑溢血。”

  克曼维冷静地说:“是吗?好,知道了。”

  莫泊桑一言不发,没有哭号,也不哀泣,只是充满了神圣的敬意。他希望单独与恩师在一起,通宵不眠地守夜,亲手给恩师洗了身子,周身上下擦了浓郁的香水,再穿上全套服装:从衬衣衬裤到白丝袜,从马裤、蝴蝶领结到皮手套。他又亲手给死者合上双眼,梳好髭须和头发。

  第二天早晨,左拉、都德、柯培、希亚,及其他许多人都从巴黎来参加出殡。

  天空浮着大片的云,出殡行列走到河边时,树木被风吹向倾斜摇摆。行列朝着肯特及其教堂的路上走去。

  从履行宗教仪式的教堂到那弥漫着山楂树清香的遥远山冈上的鲁昂纪念陵园,莫泊桑始终伴随着恩师的遗体。

  福楼拜是拿破仑五级勋章的佩戴者,所以墓地有一队武装士兵跪于内侧。

  大家围绕墓穴四周,福楼拜的墓穴在他父母的左侧,父母的右侧埋着他早逝的妹妹,而在往下不远的地方长眠着他的挚友路易·布耶。

  墓穴还是父亲早年为他造好的。因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父母以为他再难活命,便为他准备了后事,谁知他竟活了下来。而今,那小小的墓穴怎容得下这偌大的灵柩?

  尽管掘墓者流着汗,喘着气,用铲子协助,但那灵柩还是头朝下地卡在墓穴的中腰,既放不下去,也拖不上来。

  赶来送葬的老友爱德蒙、都德、左拉等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大家洒了圣水,纷纷提前离去。

  左拉握住莫泊桑的手:“我不能留在这里,今晚必须回到棉兰。”

  莫泊桑低声说:“谢谢你特地赶来。”

  莫泊桑全身战栗,突然感到寒冷,他忍痛坚持到诸事完毕。他依然默默无言,与克曼维戏剧性的呻吟形成鲜明的对照。

  回到巴黎,莫泊桑在给克曼维的信中才倾吐出福楼拜之死使他感到的哀伤:

  我此刻痛切地感觉到生活多么无益,一切努力全是徒劳,事物如此可怕的单调,精神何等的孤独。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这种精神孤独的状态中,我只有在能够同他促膝交谈的时候,才不那么为其所苦。

  福楼拜之死对莫泊桑精神上的打击是如此沉重,以致一位熟知莫泊桑的学者发出这样的感叹:“从来没有哪个儿子因为死了父亲而比他更悲痛的。”

  用父子关系来影射福楼拜和莫泊桑之间的关系,是不足奇怪的。福楼拜说他爱莫泊桑如同爱“我的儿子”,因为到了19世纪70年代后期,独身的福楼拜和实际上已失去生父的莫泊桑,在长期相处中已建立起亲如父子的感情。

  洛尔1878年1月23日给福楼拜的信证明,福楼拜在这以前不久开始称莫泊桑为义子。她一开始就写道:

  既然你称吉为你的义子,亲爱的居斯塔夫,如果我很自然地又和称谈谈这个孩子,你是会原谅我的。

  福楼拜和莫泊桑之间的父子般的甚至是胜过父子的友谊,已经到了具有传奇色彩的程度。在世界文学史上,师生两代都是举世闻名的文豪,而彼此的情谊又如此亲密、诚笃的,恐怕仅此一例了。

  莫泊桑这位福楼拜精神继承人所取得的光辉的文学成绩,足可弥补由于他们不是血缘父子而令人感到的遗憾。刚刚埋葬了福楼拜,亲属们围绕遗产的纷争就开场了,连那同逝者一生的伟业密切相连的克鲁瓦塞也最终被他们变卖!而莫泊桑却在悲哀中振奋精神,遵循先师的教导,为写出一打《羊脂球》那样的杰作而继续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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