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天下做母亲的,总有些偏爱儿子的诗才。洛尔请福楼拜对儿子的诗作发表意见,以确定他是否可以用诗歌创作安身立命:
您知道我多么信任您,您的见解也就是我的见解,我一定听从您的意见。如果您说“可以”,我们就鼓励这好孩子走自己最爱走的路;但是如果您说“不行”,我们就送他去做假发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自从《包法利夫人》问世以来,道貌岸然的资产阶级评论家们曾不止一次地指控福楼拜“有伤风化”。他已经看透了这社会的虚伪,再也不愿发表什么东西了。
1873年2月23日,福楼拜在信中心灰意懒地向洛尔倾诉道:
我对一切都反感到了极点,尤其是所谓战斗文学。我已决心不再发表什么东西。为那些趣味高雅的人活着并不比这更好。
不过,对于莫泊桑的写作前途,福楼拜却是这样回答洛尔的:
尽管如此,还是应该鼓励你的儿子对诗歌的兴趣,因为文学可以安慰许多不幸的人。也许他有一点天才,谁知道呢?他写的诗作还不够多,我还无法预卜他在诗歌方面的命运。我认为我们这个年轻人有点儿浮,写作还不够刻苦。
我很希望能看见他写一部长些的作品,哪怕写得不好也无妨。他给我看过的诗,比帕那斯派的诗人们迄今所发表的一切作品都好得多。持之以恒,他一定会表现自己的特色,和某种别具一格的视觉和感觉方式。
有一个周日,莫泊桑正与福楼拜交谈时,暖炉上的钟突然敲响下午一点。莫泊桑知道,福楼拜每个周日下午一般都会有客人来访,于是便说:“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告辞了。”
福楼拜却说:“不要紧,你尽管留下来,或许这对你会有帮助。”
福楼拜走进另一个房间里,换上花纹背心和漆皮鞋,打扮得整洁而庄重。他走到客厅里,但却在地上做了好几个滑稽的芭蕾舞步。
这时,门铃响了,福楼拜亲自去开门。
在大门口,福楼拜就热烈地抱住了一个大汉的脖子:“屠格涅夫,欢迎你!”
屠格涅夫却痛苦地抱怨:“我最近患了痛风症,很痛苦。”
说着两个人就走进院子,屠格涅夫拖着一只脚。圆脸,白色波纹的胡子挂在下巴上,上唇则是黑色的胡子,头发随便向后梳着,身躯伟岸,这正是传统的俄罗斯贵族形象。
屠格涅夫是深受欧洲作家们仰慕的文学巨匠,他来到法国已经十来年了,渐渐地也养成了一些法国式的举止,但仍然保持着俄罗斯文学家的固定习惯:一连几个小时都坐在沙发上谈论文学、革命和艺术。他当时就整天坐在他那古董式的豪华公寓四楼的沙发里。
两个人走进客厅,福楼拜指点着说:“来,你坐这边,这里比较舒服。”
屠格涅夫果然就走过去立刻坐下了。
福楼拜又向屠格涅夫引见莫泊桑,“这个孩子在海军部做事,一直学着写诗,不过现在想要写小说了。”
莫泊桑一愣。他已经写了十年诗歌,可以看得出,他是在用散文想,用韵文写。他在这方面实无天才,也许连他自己心里也有数了。福楼拜当然也已经注意在这方面提示他。
屠格涅夫马上兴奋地说:“这和我走的路一样啊!嗯,完全一样。这真是太有趣了。”
福楼拜冲莫泊桑眨了眨眼睛:“是啊,我也感觉很有趣。”
屠格涅夫继续说:“我当年辞掉公务员的工作,我母亲气得不得了,断绝了我的粮食供应,也不再给我一文钱。我这样说母亲虽然很痛心,但她老人家的确是一个可怕的暴君。”
福楼拜中止了屠格涅夫的感慨,他换了个话题:“喂,给我们朗诵一下《春泉》吧!”他又转头嘱咐莫泊桑,“这是很优秀的作品,从如何写小说这一点来说,你肯定会获益匪浅。”
之后,门铃声不断地再次响起,半小时之内,客厅里陆续进来了好几位文学家。
像木桶一样的身躯上安放着一个圆脑袋、朝天鼻子架在蓬乱的胡子上的自然主义文学领袖、小说家左拉,不停地眨着近视眼向福楼拜叫道:“上次那个英国人住在哪里?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是詹萨还是叫杰克森?”
“叫詹姆斯。你说的是亨利·詹姆斯吧?”
“对对对,就是詹姆斯。”
福楼拜笑着纠正道:“他不是英国人,他是美国人。”
左拉说:“不管是哪国人啦,反正他答应给我目录的。”
福楼拜耸了耸肩膀说:“是为了科学研究吗?你是最容易发现科学的人了。”
左拉的圆脑袋费力地点着:“当然了。”
当福楼拜向大家介绍自己的学生莫泊桑时,左拉也把他身旁年轻的弟子介绍给大家:“这是我的学生鲍尔·阿莱克西。”
莫泊桑注意看了看鲍尔,他脸色呈橄榄色,厚厚的眼皮把两眼挤成了一条缝,两排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他们俩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客厅里人声嘈杂,大家谈笑风生。
一个脸形酷似贵族,黑眼睛,有着浪漫风度,头发花白,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暖炉旁,福楼拜把莫泊桑拉到他跟前说:“吉,这位是历史学家、小说家爱德蒙·龚古尔。”
爱德蒙伸出两根手指碰了碰莫泊桑的手,然后轻轻拍了拍莫泊桑的后背以示喜欢。莫泊桑注视着他那张苍白的面孔,他眼镜后面的大眼睛闪着任性坚毅的光。
而长着瘦长的山羊脸的都德一直是话题的主持者,他模仿着拿破仑三世的语气,让大家都忍俊不禁。
都德是这群作家中最富有的一个,爱德蒙称他为“阿拉伯酋长”。
屠格涅夫招呼左拉:“左拉,你到这边来,我告诉你个有趣的话题。”
左拉拿出本子,走到屠格涅夫跟前。这是左拉的习惯,他在社交界聚会时,连最细微的事都记在本子上。因此,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事都会被他记录在册。
屠格涅夫说:“嘿,彼得堡《欧洲通信》需要文学通信员,怎么样?有兴趣干吗?”
左拉虽然写了划时代的小说,但销路一直不太好,他问:“是这样,会挣钱吗?”
阿莱克西正在莫泊桑身边,莫泊桑拿眼神示意着客厅那侧一位年轻英俊的金发青年,问阿莱克西:“那个人是谁?”
阿莱克西回答说:“那是卡基尔·孟德斯。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下。”
莫泊桑接着问:“他是做什么的?”
“是写诗的。出生于波尔多,他的妻子是德菲尔·哥提耶的女儿。他办了几种杂志,很有才气。听爱德蒙说,他的外公是位看守,而他的父亲是个政治犯。”
莫泊桑问:“爱德蒙知道他的详细情况?”
阿莱克西笑着说:“听说他的日记中,写着所有认识的作家的情况,包括我们。”
莫泊桑感到很有趣:“那他就这样站着一直竖着耳朵听着?”
阿莱克西小声说:“是啊。他像女人一样细心,刚才是不是用两根手指跟你握手?”
莫泊桑这才记起来,说:“不错。不过,我好像没有碰到,然后他拍了我的背。”
阿莱克西说:“嗯!如果你到他家拜访以示敬意,他可能会多出一根手指,但就不会再拍你的背了。”
烟雾更浓了,阿莱克西从嘈杂的声浪中穿过去,把孟德斯拉了过来。
孟德斯问莫泊桑:“阿莱克西对我说,你是诗人。”
莫泊桑笑道:“是啊,只是把读过的抄写下来罢了。”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孟德斯继续说:“我准备再办一个新的杂志,叫《文学共和国》。你是不是高蹈派的?欢迎向我们惠稿。”
莫泊桑有些犹豫。
孟德斯道:“我说的是正经事。”
莫泊桑回答说:“我很高兴。但是千万不能用真署名,那会激怒福楼拜先生的。”
孟德斯说:“这没问题,我们正好需要的是新人。”
角落里突然响起了哲学家、历史学家、批评家依波利特·泰恩的高声议论,原来,他们的话题已经转为政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