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鲁昂中学的学监戈达尔带着学生们去野外散步归来。戈达尔学历不深,但是刻苦自修,学识甚广,很受学生们的敬重。
这天,在学生的行列中,戈达尔像往常一样认真地督率着队伍,不时提醒着:“注意挺胸!”
当队伍走到学校附近的蒙赛纳街,接近转角的时候,戈达尔突然举起一只手,喊了一声:“立定!”然后他脱下帽子,向迎面走来的一个男人毕恭毕敬地连连鞠了几躬。
但是,从前面走过来的,只是一个胖男人而已。
那是位佩戴着荣誉团勋章的身材高大的先生,约摸45岁,留着长而下垂的胡子,走起路来肚子前挺,脑袋后仰。等他转过脸来,莫泊桑看到,他那小小的、奇怪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夹鼻眼镜。
莫泊桑感到莫名其妙:“这人是谁?戈达尔对他如此肃然起敬?”
那个胖男人在这一瞬间显得竟有点不知所措,他匆匆地消失在最近的小路。
戈达尔一边匆忙地让大家退后,一面反复地告诉大家:“这位就是路易·布耶先生。你们遇见了布耶,值得你们记住,是我们伟大的诗人路易·布耶,可以向别人夸耀,你们遇见了他。他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
莫泊桑不禁惊喜得叫出声来:“这就是路易·布耶!”
他听母亲说过,舅舅阿尔弗莱德·勒·普瓦特万青少年时代有两个好友,一个是当今法国文坛巨匠福楼拜,一个就是诗人和戏剧家路易·布耶。这两个人与外婆家都是世交。
母亲曾把布耶的住处告诉过莫泊桑,并说:“去拜访他,我们从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布耶先生现为鲁昂图书馆馆长,发表过描写衰败时期的罗马的《梅列尼斯》、试图把诗歌与现代科学结合起来的《化石》和为艺术而艺术的《花彩与环饰》等诗作。另外,他的剧作《蒙塔希夫人》和《昂布瓦兹密谋》都产生过不小的反响。
戈达尔先生站在山冈上,他昂着头,脸上容光焕发,开始朗诵布耶的诗。莫泊桑听着,心里在想:“诗句非常优美啊,那个看起来很笨拙的胖子为什么会写出这样动人的诗?”
这次意外的路遇启示了莫泊桑,他决定第二天便去拜访布耶。为此,他当晚便去买了一本《花彩与环饰》。这部富有音乐感、象征性和幻想色彩的诗集,竟一下子把他深深地吸引了。
在这之前,他分别给布耶和母亲写了信,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洛尔非常支持儿子,她觉得让儿子结识这位勤奋的诗人,会对儿子产生积极的影响,说不定将来儿子也会成为一个诗人。
同时布耶也急切地盼望与这位少年的会见,他想从这位年轻人的身上找到昔日老友阿尔弗莱德·勒·普瓦特万的影子。
第二天放学后,莫泊桑匆匆向鲁昂近郊的比欧雷街走去。那是要离开地方都市时经过的没有特色、陈旧,不知道尽头在什么地方的街道之一。他来到14号,在一座朴素的住宅前停下来,怯生生地拉了两下门旁垂持的铁环,远处响起铃声,但没有人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莫泊桑才听到拖鞋慢吞吞地在地板上发出的“沓沓”声音。布耶本人开门出来迎接他。
“我……”莫泊桑嗫嚅着说不出话。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这两天以来一直反复练习的一套话这时已经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布耶看着他,偏过头去,夹在鼻梁上的眼镜晃动着,问道:“孩子,你有什么事?”
“布耶先生,非常幸会,我是吉·德·莫泊桑。我来……”
布耶高兴地说:“哦,你就是吉·德·莫泊桑?我是布耶。我好像见过你,在接到你的信以前,我已经接到你母亲的信。进来吧!”
布耶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胖胖的手。他比莫泊桑想象中还要胖,笑起来双层下巴不停抖动,似乎把抖动一直传递到胃部,慢慢再延伸到五脏六腑。他有一张肥胖男人常有的小嘴巴,笑起来就露出两排紧密的牙齿。他把莫泊桑带进书房。
书房面积本来就不大,除了书桌和壁炉的部位,四壁都立着书架,就更显得狭小了。中间只能放下两张沙发,供人相对而坐,促膝交谈。
莫泊桑谦逊而认真地说:“布耶先生,我刚刚读过您的诗集《花彩与环饰》。我正在学诗。这次就是特地拜您为师来的。”
布耶习惯地做了个鬼脸:“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找上门来,不是借书或者办借书证,而是为了学诗。”
不过,莫泊桑从他的话音里,还是可以听出不甚得志的苦涩味。
以后莫泊桑将了解到,总有笑脸的布耶,内心实在是充满了痛苦。不过他性格坚毅,连痛苦在他身上看来也像是欢乐。
莫泊桑没有让布耶失望,他英俊的面孔、优雅的风度、谦逊的态度、汩汩的才情给布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特别珍爱这位老友的外甥。不消说,布耶收下了这个学生,他也成为莫泊桑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老师。
一个星期日,他照例又到布耶的住处来聆听教诲。走进布耶的书房,比平时加倍浓厚的烟雾使他感觉异样。他走进以后才发现,原来福楼拜也在这里,他正把身体埋在扶手椅里。
布耶对莫泊桑说:“可以把你的新诗读给我们听听吗?”
莫泊桑掏出一页诗稿,朗读起来。
当我13岁的时候,有一天,
我偶尔睡在仓库的角落里,
一阵奇异的声响把我吵醒,
只见仆人若望躺在草堆上,
把我家女佣紧紧搂在怀里。
于是我便同我的一位女友,
14岁的约娜,向他们学习。
福楼拜和布耶一边听莫泊桑朗读着他的得意之作,一边彼此交换着各种眼色,做着各种鬼脸,像一对恶劣的顽童。
到第三节结尾时,福楼拜大声地重复最后一行说:“什么‘吾心片片破碎’?你用这种方法表现你的感动吗?你的心像饼干一样容易折断、破碎吗?你想以这种形象使法国文学丰腴吗?好吧,继续念下去。”
莫泊桑又接着往下念,他们两个人聆听着,他们的烟斗发出更高的呼噜声。念到中间时,福楼拜又忍不住了:“什么‘平静深海善变如女人心’?不管哪个处女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以海来比喻善变的女人?这样骗人,这样差劲的比喻,还自以为是独创的风格?为什么拿女人作比喻,嗯?”
他又回过头来对布耶说:“布耶,你到底让他看了些什么书?这是你的罪过。这些都是现成的观念,惯用的观念!不行,要写诗的话,要写出值得一读的短短一行诗的话,非用功不可。要用功,对不对,布耶?”
莫泊桑刚刚读完,布耶立刻就有滋有味地品评起来:“你这首诗,句子疙里疙瘩,像一块牛蹄筋。不过我读过更坏的诗。这一首就着这杯香槟酒,勉强还能吞下。”说罢,他端起桌上的一杯香槟酒,扬起脖子,一口吞下。
福楼拜却沉吟半晌才发表意见:“你以后不难了解,我们这对单身汉并非禁欲主义者。干脆说,我甚至欣赏你的诗中所表现的那种自然的生活情趣。不过,我觉得你的诗还缺乏意境,而没有意境是不可能成为好诗的。”
稍稍停顿一下,福楼拜又加重语气说:“在我看来,重要的在于提炼。还是要用功,什么叫用功,布耶大概会告诉你的。不行,还是我来说吧。布耶为了写4行诗,修改了10天,这就是用功。”
布耶接着说:“而他则为了写3行诗,花费了10小时精神,而且还没有完成。”
说完,两个人交换着慈爱的眼光。
福楼拜和布耶的这番话,使莫泊桑想起母亲给他讲的一个故事。福楼拜写作极其严肃。他写那部名著《包法利夫人》时,反复琢磨,甚至每写一小段就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朗读,看文字的音响和谐悦耳与否。
莫泊桑由此而联想:自己昨天连夜阅读的布耶的诗集《花彩与环饰》,形式那么玲珑剔透,一定也呕尽了心血!
福楼拜接着说:“如果要写作,就一定要谦虚。对不对布耶?”
布耶附和着:“不错。”
福楼拜突然起身扔掉烟斗说:“好了,现在该我们两个老文学家表演了,来让你这个小家伙开开眼。来吧布耶!”
布耶伸出手臂,与福楼拜挽在一起。
福楼拜对莫泊桑说:“且住,我向吉说明一下。这是我的杰作,叫做‘讨债的脚步’,作为青春的过失的解毒剂。”
这两个让白兰地冲得头脑微醺的老作家,兴冲冲地开始踏出可笑的滑步。福楼拜因为快乐而脸涨得通红,海盗标志的胡须随着节拍而左右摇摆。而布耶则一边迈着脚步,一边腾出工夫把眼镜推回原位。最后,他们都摔倒在沙发上,像两个玩疯了的孩子一样笑得前仰后合。
笑得累了,福楼拜又喝了两口白兰地,然后起身告辞。
布耶却说:“等一下,我们一起走,顺便去圣罗马节上去参观一下热闹场景。”
每年秋天,从华基斯广场到布朗格朗广场,沿着道路展开圣罗马祭典活动。全鲁昂市的商店和摊贩都被吸引过来,手风琴、大鼓等震天响,卖洋香肠的声音、面包蛋糕的叫卖声、烤栗子的呼叫声充满了街道,还有酒醉的、吵架的女人、叫唤走失孩子的声音。
他们慢慢穿行在怪力士、五脚羊、蚤子、莫测高深的修行者、英勇无敌的摔跤手、雄辩者等嘈杂混乱中。
莫泊桑跟在被几个丑角吸引住的布耶和福楼拜后面。福楼拜的帽子歪斜着扣在脑袋上,嘴巴收紧,走起来就像个滑稽的鲁昂女人;而布耶则扭动着突出的腹部,迈着小步走动,表演痴呆汉的动作。人们都回头看着这两个大男人的嬉戏,并奇怪地望着他们身后跟着的那个浑然忘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