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的出世,给家庭增添了一些喜气。父亲为自己有了个英俊的继承人而沾沾自喜,母亲更是以他为心肝和骄傲。那时一家人生活在欢愉和谐之中。
1850年8月23日,就在米洛美尼尔堡的小教堂里,为初生的莫泊桑举行了简便的洗礼。这小教堂坐落在古堡前那片大草场的东南侧,在山毛榉环抱之中,墙壁的一角刻着“1583”的字样,说明它的历史比古堡本身还要悠久。
整个教堂大约可容20人,建筑小巧玲珑,那些绘有基督受难图的彩画玻璃窗尤其精致。按教规,只有面临夭折危险的婴儿,才被特许举行这种简便的洗礼仪式。一直到小莫泊桑满周岁时,他的健康状况很好,能受此礼遇,不知是为什么。
1851年8月17日,在阿克河上的图尔维尔小城的堂区教堂里为他补行了正式的洗礼。絮里神父主持了这次洗礼,祖父于勒·德·莫泊桑做他的教父,外祖母维克托·玛丽·图兰是他的教母。
那时,父亲居斯塔夫总是彬彬有礼,在人们面前侃侃而谈。母亲洛尔更是人们羡慕的对象,她有才能,有修养,有可掬的笑容和款款的仪态,是周围人们的崇拜偶像。每当父母出现在人前时,人们都主动向他们致意,祝福他们百年好合。
小莫泊桑深深地为自己有这样令人尊敬的父母而骄傲。他觉得自己的父母是天底下最相爱的人了,是他们的爱情孕育了自己。
小莫泊桑在米洛美尼尔堡度过了4年时光。没有固定职业的父亲经常在外面浪荡,时而巴黎,时而鲁昂,时而第埃普,时而费冈。家中事务全由母亲操持。
洛尔自然珍爱这个儿子,但并不过分娇惯。所以对人世间的一切都觉得新鲜的小莫泊桑,能常跟着老女仆到大自然中玩耍。古堡南侧的花圃,是小莫泊桑的乐园。他爱看园丁整治花木,有时可以目不转睛地蹲在那里老半天。他很爱去古堡北侧的仆役雇工们的住处,他在那些“下人”们的孩子里找到了自己最早的伙伴。
小莫泊桑长得敦敦实实,机警的大眼睛,圆圆的大脑袋,很招人喜欢。
人们常爱这么逗着他玩儿:“吉,你的脑袋怎么这样圆啊?”
天真的小莫泊桑一边指着自己的大脑袋,一边认真地回答:“这个圆脑袋么,是接我到世上来的那个老医生搞的。我刚一来到世上,他就拿两个膝盖夹着我的头,就像做陶器的人做罐儿似的,用手使劲儿团呀,团呀,才把我的头弄得这么圆的。医生当时还对我妈妈说:‘瞧呀,夫人,我把您的儿子的脑袋弄得像苹果一样圆,将来一定好使,特别聪明。’”
其实,这是洛尔为儿子编造的故事,小莫泊桑却信以为真了。
母亲的话是那么深深地印在莫泊桑幼小的心灵里,直到多年以后,他有时还自问:“我的头脑能轻松自如地胜任超过常人的工作,是否是那老医生揉弄之功?”
1854年,莫泊桑一家迁居勒阿弗尔城附近戈代维尔区的格兰维尔—伊莫维尔堡,这座山庄离海边不远,从勒阿弗尔到费冈的公路就在它附近经过。
莫泊桑家的邸宅是一座古老的诺曼底式的两层楼房,通体用白石建筑,刚刚翻新的屋顶和漆成银白色的窗扉同退了色的墙壁形成对照,正是勉强维持着的“高贵”局面的象征。
院子两旁各有一排用海滨鹅卵石砌成的茅顶小屋,在苹果园的外面散落着农舍。高大古堡中的生活固然舒适,然而小莫泊桑却偏偏为充满生机的低矮农舍所吸引。能自己跑动了,母亲稍一转眼,他就溜到这个或者那个庄户人家去了。
莫泊桑从小接触农村生活,了解诺曼底农民,对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但是,莫泊桑10岁的时候,却无意中发现了父母之间并不如他一直想象的那样恩爱。
有一天,他在山坡上拨开树枝跑着,如果有覆在小路上面的荆棘伸长带刺的手臂阻住他时,他就缩着脖子钻过去,开辟路径。终于跑到了小小的空地上,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四处倾听:没有什么不妥的,只要猎人和狗不埋伏在路那一边就好了。他转过头来,学了一声狗叫,然后再奔入丛林中。
突然,小莫泊桑发现眼前有个东西在动,透过稀疏的光线,可以看到两个小小的白色尾巴向上翘着:原来是两只兔子。
小莫泊桑追着它们一直到洞前,看着这两个小东西争抢着钻进洞里,他不由被逗得哈哈大笑。然后,他拾了一根木棒,伏身在洞口,歪着头,尽量伸长手臂,拿着木棒探进去搅动。
这时,小莫泊桑的脑海中,显现出兔子那闪亮、大大的红眼睛,它们躲在神秘的迷宫里。他站起身来,衣服上沾满了树枝和落叶。
然后他走到森林旁边,悄悄地走进一条林间小径,路的尽头就是他们的家。
夕阳正照在那栋灰色的大房子上,天窗闪亮得就像一个辉煌的徽章。二楼左边第三个窗子是他房间的窗,接着是弟弟艾尔维的房间,最后是父母房间的窗子。艾尔维一定是在父母旁边睡觉,因为他才5岁。
一群乌鸦绕着烟囱飞着,然后隐入黑黑的树丛中。“啊,又一天快要过去了,假期过得真快!”
莫泊桑知道,再过几天,9月一过完,就要开始新的学年了。这个夏天似乎非常短。
每一个窗子都亮着灯光,莫泊桑注视着它们。这时,他发现父亲和母亲从前面正沿着小路向他走来。莫泊桑心想:“他们怎么会来这儿呢?”
莫泊桑深深地敬爱着母亲,同时当然也很尊敬父亲。但是,他却无法与父亲保持亲密无间。朋友们也都表示,父亲对他们来说不如对母亲更了解。
现在父母从远处向这边走来,居斯塔夫一边走一边用拐杖拨打着路边的草,而洛尔则和平时一样没有戴帽子。
莫泊桑心想:“现在天已经快黑了,我躲起来吓吓他们一定很有趣。”他躲在一棵树后面,林子里吹着凉凉的晚风,大树随风摇摆发出“哗哗”的声响。小鸟在树枝间跳跃着、鸣叫着。风卷着落叶打着旋从树上轻舞下来,又忽地掠过地面。
莫泊桑躲在树丛后面,悄悄地接近父母那边。大概还差着十来米的时候,他像一头猎豹一样扑了过去。
但是,当他快扑到父母身边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父亲那高昂、生气的声音:“我再说一遍,这事与你无关!我讨厌你刨根问底。把那块土地卖掉,那是你的土地,要是不愿意,那就随你的便吧!”
而母亲洛尔呆呆地与父亲居斯塔夫相对站立,两条手臂僵硬地下垂着,她反对说:“我不愿意卖掉那块土地。留给孩子们的东西,只剩下这块土地了,而你竟然……”
“够了!你别再和我啰唆了,我意已决,你再多说也没用了!”
“吉的寄宿费已经欠了两个学期了,你让孩子怎么有脸去学校?”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再拿不出一文钱了!”
“但是,我已经不能再维持这个家了。为了付给女仆的钱,我不能再继续去借钱了。”
“哼,那你为什么还要到处去租别墅?没有别墅人家就不养孩子了吗?原来是在米洛美尼,然后又是这里。”
“家里的事我操心,你不用管。但是,你对孩子们,总应该比你对随便挥霍金钱的侍女和妓女重视才好。”
居斯塔夫一下急了:“该死的,别再说了!”
他突然冲上前去,抓住洛尔的衣领,猛地抬手就打了两个耳光。洛尔一下被打得头发散乱,一面后退一面遮挡着。但是,居斯塔夫就像疯了一样,连着打了好几下,把洛尔打倒在地,缩成一团。
而居斯塔夫还不罢休,一只手抓住洛尔的两个胳膊,一只手往她脸上猛抽。
莫泊桑躲在树后,面对发生的这一切,他吓得屏住了呼吸,他感觉似乎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他没有什么力量能保护亲爱的母亲。而一向受他尊重的父亲却变成了一个恶魔。
莫泊桑猛地转身疯跑起来,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但又吐不出来。两边伸出来的树枝抽着他的脸,拉扯着他的衣服,甚至把他拽倒在地。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依然爬起来向前跑,心中充满了恐怖和无限的愤恨。
终于,莫泊桑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一头栽倒在地上,闭着眼睛,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顾不得地上是肮脏的泥土和落叶。
他不想再看到世上的一切,而其实这时什么也看不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只想就这样躺着,直至永远。
这时,家里的女仆约瑟芬正在到处找他,不停地呼唤:“吉,吉,该回家了!”莫泊桑猛地跳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他不想让约瑟芬找到,也不想见到任何人,于是穿过树林,朝家的方向跑去。
他沿着灯光一直走到了阳台前。约瑟芬旁边站着一个提着灯笼的男人,他的身影在灯光下飘忽着像在跳舞。
莫泊桑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他把脸转向另一边,从她身边跑过,走进自己的房间后,就把房门反锁起来。他回过身,一拳重重地打在桌子上。刚才树林中那一幕使他痛苦万分,他真想把看到的那个场景一拳击得粉碎,从脑海中消灭掉。他口中乱嚷着:“不!不!不!”
第二天早上,莫泊桑又独自一个人在湖边上坐着。当他听到别墅响起早餐的钟声时,他迈步回到家中。
莫泊桑推开餐厅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这时,他看到母亲正坐在餐桌旁,静静地看着艾尔维吃饭。她的脸颊微微肿起,双眼好像刚刚哭过一样。可能为了掩饰,洛尔在脸上涂了些面霜和白粉。
居斯塔夫坐在他平常的座位上。
洛尔看儿子进来,朝他微微一笑。
莫泊桑极力控制住扑到母亲怀里痛哭一场的冲动,默默地走到桌旁,眼睛躲着父亲,低头坐下。
洛尔问道:“吉,你去湖上划船了?这个玩法不错。”
“是的,妈妈。”
居斯塔夫开口说话,一如他平时的口吻:“但是要小心啊,那个小船的底板不是太牢固。”
“知道了,爸爸。”
洛尔说:“吃吧,孩子。喏,把胡椒递给我。”
莫泊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一家人就这样假惺惺地装作若无其事地吃着“愉快”的早餐,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父亲,他怎么还有脸继续在这里装君子?
莫泊桑注视了一眼父亲:他穿着平时那件灰色礼服,豆点领花,闪闪发亮的皮鞋。他吃得很痛快,不时拿餐巾擦一下嘴。
但莫泊桑已经知道这现象背后的事实:父亲可能随时会爆发脾气。像他们这种大男人真的是不可理解的。
而洛尔显得比平时更加冷静,而且有点表演过度了,不过今天莫泊桑知道她更多的是谨慎。她没有说几句话,但莫泊桑从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洛尔看着儿子脸上的表情,她发觉,莫泊桑肯定知道了些什么。
莫泊桑一下心慌意乱起来,他脸上一下好像着了火,匆匆吃了几口,就站起来说:“我要找帽子、课本,还要准备好文具,回来……”
居斯塔夫粗暴地打断了:“这些跟妈妈说就行。”然后他讽刺地说:“只要告诉妈妈,她还会给你一些零花钱的。”
屋里一下安静了,洛尔低头不语。莫泊桑心中充斥着羞耻和悲哀,他明显看出,父母之间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但过去他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可能是他们掩饰得太好了。
10岁的莫泊桑,而且是个学生了,所以有时便会斗胆流露出自己的不满。
居斯塔夫一直不改跟在女人P股后面穷追的习惯,脑子里没有一点有用的东西,没有一点经济观念,而且意志薄弱。但他却还附庸风雅,爱好画画,常常手里拿着素描本,让画家画他的肖像;或坐在公园一角,无聊地抚着胡须,一面写着短诗。
这都是绅士的表现,必须以漂亮的十二间节诗句或什么东西来表现他们的智慧。
但居斯塔夫与儿子们之间却十分生疏。他从不带孩子们一块玩,或一起到公园散步,或者去划船、游泳。因为他没有兴趣去了解孩子们喜欢什么,也从没想成为孩子们的朋友。
但莫泊桑却对父亲的行径早有察觉,他非常了解父亲喜欢什么:看戏,驾着马车载着女人兜风,或带她们去吃晚餐,与她们高声谈笑。有几次他和父亲一起去巴黎,看到过父亲马车上载着的贵妇,也见过餐桌上的女人,她们都不是同一个人,但都一律散发着浓浓的香水味。
父亲三天两头跑到外面去厮混,有时带莫泊桑出去时也不安分,总是要找借口把他放在旅馆或咖啡馆,然后一个人躲到相好的那里。常常是莫泊桑等得不耐烦时,父亲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
举家迁到巴黎后,居斯塔夫更加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荡,根本没有把妻子儿子放在眼里。
有一天,Z夫人邀请吉和艾尔维去观看一次专为儿童举办的日场演出。艾尔维病了,母亲陪他留在家里,父亲催促莫泊桑赶快装束。莫泊桑知道父亲正同那Z夫人打得火热,故意慢慢吞吞。
父亲便威胁说要把他也留在家里。
小莫泊桑回答:“啊!我才不在乎哪!你比我还想去哩!”
居斯塔夫催促说:“得啦,快把鞋带系好吧!”
小莫泊桑继续顶嘴:“不,你来给我系!”
居斯塔夫只得亲自给他系好鞋带。
居斯塔夫不知悔改,伤透了洛尔的心。她再也不愿意待在巴黎眼看着负心的丈夫胡作非为。
1860年夏天,莫泊桑结束了一学年的学业。
有一天早上,来了一辆马车,居斯塔夫和洛尔一起乘着马车离开。晚餐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来。
莫泊桑在天黑的时候躺到床上,这时却突然听到林阴路那边传来马车声,然后就听到母亲对车夫和约瑟芬讲话的声音。
莫泊桑起身来到窗前,他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车近了,果然也没看到父亲一起回来。
洛尔来到莫泊桑房间,坐在儿子的床沿上,轻声问:“吉,你睡了吗?”
莫泊桑说:“还没呢,妈妈。”
洛尔犹豫了一下,说:“吉,我们不久就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
莫泊桑一下回过头来。“什么地方?”
洛尔说:“艾德路塔,你肯定会喜欢那地方的。”
一听说要去艾德路塔住下,小莫泊桑再也没有丝毫烦虑而欢呼跳跃起来说:“是不是暑假的时候我和鲁·波花特凡舅母的管家一起乘马车回来的时候中途住过的那个地方?”
洛尔说:“是的。吉,你已经长大了,家里的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了。你父亲只顾自己高兴,对妻子儿子全不负责任,我们没法这样生活下去了。我们要分开,原因现在不能说,等你长大了自然会了解的。人时常会犯错,而且认为各自随心所欲地做比较幸福。因此,我要带你和艾尔维搬到新的地方去。”
于是,洛尔便带着两个儿子前往第埃普和费冈之间的海滨胜地艾德路塔,在不久前购置的别墅住下。这年年底,洛尔和居斯塔夫终于协议分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