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到达莫斯科不久,在一次舞会上遇到一位美丽的女人,她身穿轻飘飘的白色连衣裙,头戴金发箍。这就是16岁的娜塔丽娅·冈察洛娃。
她由母亲带着,刚进入社交界。她的容貌合乎古典式的端庄秀丽,目光流露出深邃的沉思,任何人看了都不免为之倾倒;再进一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前额上痛苦的表现”和一种特殊的浪漫色彩的美丽。
普希金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绚丽的光彩,这个古典的美女让他怦然心动。已经30岁的普希金像他笔下的奥涅金一样,还在过着独身的生活。虽说他的行动总是被沙皇的密探监视着,每有一个大的走动事先都要报告、批准才能成行。但在日常生活方面他还总算是自由的。他的友人,除了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大都过着有家室的生活,而他,却还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作为诗人,爱情是他的一种对生活和情感的体验,而真正的爱情在他则是一种美好的理想。这正如他在一首诗中所写:
我知道什么是爱情,
它不是忧郁的愁思,
不是无望的迷误。
我知道,爱情就是美好的理想,
是陶醉,是心灵的满足。
这个美丽的少女脸上淡淡的忧伤深深地吸引了普希金,他有一种想保护她的冲动。而这位少女脸上的忧伤是由深层次的原因造成的。这个美丽的少女是在艰难的环境里长大的。
冈察洛娃一家原来是卡卢加的富商和工厂主,有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可是到她祖父阿法纳西·尼古拉耶维奇的手中,却挥霍光了。这样,使全家落入贫困的境地。
漂亮的娜塔丽娅的父亲叫尼古拉·阿法纳西耶维奇,从很早就得了忧郁症,后来发展为严重的间歇性精神病,经常剧烈发作,情况非常严重。娜塔丽娅6岁之前,是在祖父的亚麻厂里长大的,后来搬到在莫斯科的父亲家中。
这里的生存环境十分艰难。为了在父亲犯病时保证孩子们的安全,年轻的母亲往往把孩子们赶到带铁门的小阁楼里。她的母亲年轻时也非常漂亮,随着年纪渐老,开始变得邋遢了。她成为家里难以忍受的暴君,她那怪癖的性格使全家人发抖。
按照家族的传说,“在规矩最严的修道院,对待见习的小修女也不像对待冈察洛娃姐妹那样严厉,她们姐妹被母亲管得服服帖帖”。这种压抑的环境使娜塔丽娅形成一种孤僻和胆小的性格。
普希金同冈察洛娃一家结识后,经常到她家来做客。娜塔丽娅的姐姐、18岁的亚历山德拉很崇拜普希金,能够背诵出普希金的许多诗歌,她甚至还偷偷地爱上了普希金。
至于娜塔丽娅,她过于腼腆,在普希金面前感到受宠若惊。她虽对这个向她献殷勤的人也很感兴趣,知道他发表过许多优美的诗歌,但却不知道这个人身上有什么使她喜欢。她只觉得他很古怪,指甲留得那么长,甚至连舞都不会跳;似乎并不是合适的男友的人选。
1829年4月底,普希金请托尔斯泰伯爵去为他做媒,向娜塔丽娅的母亲老冈察洛娃提亲。但老夫人却不喜欢普希金,在她看来,普希金只是个舞文弄墨的人,没有稳定的收入,况且他还是被政府监视的对象;而自己的女儿又年轻又漂亮,不愁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人家。于是,她便以女儿的年龄还小,暂时把事情搁置下来。
普希金在接到答复的当天,用法文给冈察洛娃夫人写信说:
我屈膝下拜,流着感激的眼泪给您写信。如今,托尔斯泰伯爵带来了您的答复,您没有拒绝,给我留有一线希望。
但是,假如我仍然低声抱怨和悲伤,痛苦与幸福交织在一起,请不要责备我忘恩负义。我理解母亲的谨慎和对女儿的偏爱!但请您原谅我的焦急心情,这是沉醉于幸福之中的病态心理。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由于求婚不顺利,普希金心绪不佳,他想换一个环境。在这里他天天都要见到心上人,不免会感到莫名的惆怅。他想去南方,去高加索,去大自然的怀抱里,让大自然、让冒险的生活冲淡他对娜塔丽娅的相思。
后来,他又给冈察洛娃夫人写信,解释他出走的原因。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爱上了她。她使我头晕目眩,我便向她求婚。但您的答复含混不清,使我几乎发疯。当晚我就来到了部队上,您问我来部队干什么?我发誓,我自己也不知道。一种不由自主的苦恼驱使我离开了莫斯科。经常看到您和她,我会受不了的。
我给您写过信等待您的答复,但什么也没有等到。青春期的放荡生活闪现在脑际,我的确有些放荡,但谣言夸大了事实。遗憾的是这些传闻几乎已是家喻户晓了,您当然可以相信。我不敢抱怨,但这叫我极度失望。
当普希金想离开莫斯科去南方时,曾有人以南方是不祥之地为由劝说普希金放弃此行,并还举出拜伦和格里鲍耶陀夫都死于南方的例子。但普希金执意南下,谁也劝阻不了。
大自然永远是诗人的朋友。从普希金第一次到南方时算起,到如今差不多快10个年头了,诗人宝贵的青春年华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而现在,诗人已是“而立之年”了。
南方,这个普希金的诗歌的摇篮,又一次以其雄奇壮丽的美景吸引着普希金。它唤醒了诗人的心灵,诗情在诗人的胸中奔涌,诗句在诗人笔下流淌,南方的奇美风光展现在面前。
高加索在我身下,我兀立山巅,
在悬崖边沿的积雪之上出现,
一只苍鹰从远方的峰顶腾起,
几乎不动地翱翔在我的眼前……
巨浪拍打阴郁的峭岩,
喧闹不息,飞沫四溅,
苍鹰在我头顶上鸣叫,
松林在哀怨,
在雾海浮沉的崇山峻岭,
正亮着银冠。
突然从峰顶之上塌落一大堆冰雪,
它“隆隆”作响,
在峭壁间的深谷夹道中筑起了屏障,
于是便挡住了捷列克河滔滔的巨浪……
这熟悉的大自然又唤起了诗人的回忆:拉耶夫斯基将军一家人又浮现在他的眼前,英武和豪放的将军,性格迥异的两兄弟;还有坚强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玛丽亚·拉耶夫斯卡娅……可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诗人怎么也摆不脱另外一个倩影,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倩影。
虽说他已远离了莫斯科,然而这个美丽的影子却总是紧紧地把他追随。娜塔丽娅,她注定了要成为永远折磨着普希金的女人……
然而,在莫斯科,冈察洛娃夫人对普希金的几次来信根本不予理会,相反,她倒希望普希金走得越远越好、越久越好。因为她希望距离能让普希金放弃追求自己女儿的念头。
看着自己的女儿娜塔丽娅在社交场上越来越走红,母亲暗自得意。当有人告诉她,梅谢尔斯基公爵准备向娜塔丽娅求婚时,冈察洛娃夫人欣喜若狂。现在她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那个黑皮肤的矮个子的诗人再来纠缠。
然而她担心的事情却发生了。9月间,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冈察洛娃夫人还在床上休息,突然有人用拳头敲打大门,还未等大家反应过来,来人已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走进前厅,脱下大衣。这个面容憔悴、衣冠不整的人就是普希金。他刚从高加索回来,就直奔冈察洛娃夫人家里来。
他在喘息间询问娜塔丽娅是否在家,孩子们赶忙去告诉他们的姐姐和母亲。冈察洛娃夫人躺在床上,得知普希金来到的消息,很不高兴。她打定主意要甩掉这个穷鬼,于是便让普希金进到她的卧室里来。普希金进来后,她仍不起身,躺在床上一副睡意蒙眬、漫不经心的样子。她只是寒暄了几句,根本不触及正题,谈到的是她女儿现在在社交界是如何风光无限。
而娜塔丽娅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再三训斥,对待普希金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冷淡。她几乎没有答理普希金的热情问候,冷冷地在一边默不作声。
此时,普希金感到,他在高加索朝思暮想的一切就要破灭了。他离开冈察洛娃家,惘然若失地走到大街上,仿佛觉得活在人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一个念头又在他脑中蹦出:“走,随便到哪儿去,只要不再见到娜塔丽娅·冈察洛娃。”他甚至想过要去中国一趟。
我们走吧,无论上哪儿我都愿意,
朋友们,随便你们想到什么地方,
为了远离骄傲的人儿,我都愿意奉陪。
不管是到遥远的中国长城边上,
也不管是去人声鼎沸的巴黎市街,
到塔索不再歌唱夜间船夫的地方,
那里在古城的灰烬下力量还在昏睡,
只有柏树林子还在散发馨香,
哪里我都愿去。
走吧,朋友们,
请问我的热情在漂泊中可会消亡?
我将要忘却骄傲而折磨人的姑娘,
还是仍要到她跟前忍受她的怒气,
把我的爱情作为通常的献礼捧上。
上述的部分内容又以散文的形式被写进他给警察头子本肯多夫的信中。在这封信中,普希金央求道:“就让我到中国去出一次差吧!”可是,普希金的想法太天真,沙皇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放到国外去的。
不过,这期间普希金的求婚一事开始出现了转机,这正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好事多磨”。当时正逢沙皇皇宫迁移到莫斯科,莫斯科城天天都在过“狂欢节”。
在各种沙龙集会上,娜塔丽娅的风头正足,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这个美丽的姑娘,甚至连尼古拉一世也注意到娜塔丽娅的美貌。冈察洛娃夫人原以为这一下求婚者会络绎不绝,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众人只是前来捧场和献花,或者只是向娜塔丽娅暗送秋波,真正的求婚者却寥寥无几,甚至连那位梅谢尔斯基公爵也开始打退堂鼓了。
在这种不利的情势下,冈察洛娃夫人这时才开始后悔赶走了普希金。再加上在“狂欢节”期间,普希金的一些朋友又不断地在这母女俩面前赞扬普希金,使得老夫人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变,于是她便请诗人的朋友代她向普希金致意问候。
处在绝望之中的普希金此时正在彼得堡,听到这个好消息,立即赶到莫斯科。几天后,普希金写道:“自由、舒适和娜塔丽娅小姐把我留在了莫斯科。”他再也不想去任何地方了。
普希金每天都在冈察洛娃家周旋,他很少动笔创作,以致他的朋友们都为他担心。而另一方面,婚姻的事情也未最后确定下来。老夫人很世故,又很厉害,普希金一直不敢正式提起结婚的事情。
大约在1830年4月初,普希金终于鼓起勇气向老夫人提出了结婚这一问题,而她显然是已老谋深算,反而向普希金提出三个问题:一是他过去行为不检点,今后是否能做到痛改前非,使她的女儿幸福;二是他是否有经济能力让她女儿能过上富足的生活;三是他能否改善目前与政府的紧张关系。
真是“姜还是老的辣”。普希金能让单纯的娜塔丽娅对他产生好感,但面对老夫人这三个问题,一时间他竟心慌意乱,无言以对。第一个问题还好说一点,那是他个人的事情;第二个问题则由不得他做主,他的收入有限,如果娜塔莉娅想过奢侈的生活,他肯定是给不了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第三个问题很麻烦,他知道自己一直处在政府的监视之下,而他是决不会与政府妥协的,而不妥协就很难改善和政府之间的关系。
在复杂的心情下,普希金摊开纸,给冈察洛娃夫人写了一封长信,信中有如下内容。
夫人,现在请允许我给您写这封信。我一拿起笔来就感到激动,如同站在您面前一样。我有许多话要讲,我越是仔细考虑,就越感到忧郁和失望……听我慢慢告诉您。
要赢得令爱的欢心,我只有常去府上,并经常同令爱在一起。我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爱上我,但我没有任何能使她高兴的东西。假如她肯嫁给我,那只能是把她那冷漠的心交给我。
但在众人的赞扬声中,在荣誉面前,在别人的引诱面前,她那颗冷漠的心能挺得住吗?别人会说她命运不济,没有找到同她般配的丈夫。她本该找个更出类拔萃、更配得上她的男人。
这种说法也许是真心话,至少可以肯定,她会这么认为。到那时,她不会后悔吗?她会不会把我看成是绊脚石,看成可恶的骗子呢?她会不会转而厌恶我呢?我愿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上帝可以为此作证。
但我一想到我死之后她就成了新寡,会更加引人注目,会在我尸骨未寒又嫁他人。想到这里,我就十分痛苦。
现在再谈财产问题。我对财富一向不怎么看重。到目前为止,我的财产足够我享用。但结婚之后呢?世界上叫我感到痛苦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我的妻子不能到她可以抛头露面和可以玩耍的地方去。
她有权提出这种要求。为使她满意,我情愿作出牺牲,放弃自己的一切乐趣和爱好,放弃自由和冒险的生活。但是,她会不会在我耳边唠叨,说我的社会地位配不上她的长相呢?
这就是我所忧虑的几个问题。要是您认为这些忧虑合乎情理,我定会害怕得发抖。还有一种忧虑,但我不能在信中写出来……
普希金在信中回答了前面两个问题,看来,他的考虑还是比较深远的,而且,这封信里似乎还包含着某种预感,从以后发生的情形看,有些事情确实是被他不幸言中。至于第三个问题,普希金则不便和老夫人去谈。
不过,诗人为了这场婚事,不得不忍受妥协的痛苦给警察头子本肯多夫写了一封信,请他包涵,不要把他受政府监视的情况透露出来,以成全这场来之不易的婚姻。
冈察洛娃夫人最后终于应允了这场婚事。不过,在嫁妆方面,这位老太太却丝毫也不让步。普希金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四处张罗,尽力筹集。
当普希金的父母接到儿子要成婚的消息,便把祖传的一份产业拨给儿子,那就是包括200农奴在内的鲍尔金诺庄园,每年大约有4000卢布的收入。为此,普希金还要去鲍尔金诺一趟,办理财产过户的手续。
看来,一切总算快要结束了,30岁出头的诗人就要结束单身汉的生活了。然而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呢?是幸福还是不幸?是快乐还是痛苦?
有人为“莫斯科的第一号美女”嫁给了普希金而惋惜;有人则为普希金“将要变得平庸”而担心。然而,普希金自己感觉又是怎样的呢?
虽然他也有种种不祥的预感,不过,当他面对和拥抱娇美的未婚妻时,他的心里是幸福的。他开始反省自己的荒唐的过去,而这就是幸福的证明。
当我紧紧拥抱着你苗条的身躯,
兴奋地向你倾诉温柔的爱的话语,
你却默然,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柔软的身躯。
亲爱的人儿,你对我报以不信任的微笑,
负心的可悲的流言,
你却总是忘不掉,
你漠然地听我说话,
既不动心,也不在意……
我诅咒青年时代那些讨厌的恶作剧。
在夜阑人静的花园里,
多少次的约人相聚。
我诅咒那T情的细语,
那弦外之音的诗句,
那轻信的姑娘们的眷恋,
她们的泪水和迟来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