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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世纪性审判

  对田延豹杀人案的审判在田径赛闭幕一个月后举行。田径赛期间,希腊新闻媒体对此案有意作了低调处理,现在他们才开始调整聚光灯,把它作为新的新闻热点。虽然“新闻报道不得影响判案的客观性”,但记者的报道却难免有各自的倾向。一派意见主张严惩田延豹,因为他杀死了“体育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这些人对所谓猎豹基因的说法嗤之以鼻),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而且是“公然在警察面前行凶”。一派意见则同情纯洁可爱的田歌小姐,她有什么过错?她仅仅是想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上,还勇敢地保护女仆不受男主人的强暴,这样美丽善良的女神不能终其天年,上帝太不公平了!“我们但愿血亲复仇的律条在今天仍然有效。”

  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一种意见越来越占上风。那几位狗仔记者偷拍的恋人照片频繁见于各报,美貌贤淑的田歌小姐成了希腊公众(他们在道德观上是偏于保守的)的偶像,其热狂程度只有上个世纪的黛安娜王妃之死差可比拟。这种气氛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审判是在雅典的阿雷奥伯格法院举行,即传说中由智慧之神雅典娜亲手创建的法院。法院之外人头攒动,制服笔挺的警察们严格把守着入口。这些天来,那些捣卖田径赛入场券的黄牛党又有了新的工作,他们通过种种关系弄来法院的入场券,再以五百德拉克马的价钱卖出去。即使如此,入场券仍是供不应求。

  从早上开始,听众开始潮水般拥进审判厅,各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在门口频频拍照。附近餐厅和露天餐厅的生意也异常火爆,小贩在门口大声兜售着快餐。审判厅设在二楼,屋内陈设相当陈旧,看来奥运给雅典带来的建筑热并未惠及此处。也许,法院是有意想保持“雅典娜时代”的历史氛围。

  审判厅前方的是法官席,是一块高出地面的平台,由红木隔板隔开。平台上有三把高背皮椅,这是法官的坐席。平台的右侧是证人席,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皮面《圣经》,一个耶稣受难像,还有一个放材料的托盘。左侧是被告席和辩护律师席。稍后一点是十个陪审员的席位。

  厅内有一排排简陋的木凳,可容三百五十人旁听。现在听众已差不多到齐了。厅内有一块地方留作记者席,有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仍由采访田运会的穆明担纲。不过,由于两个死者和两个凶手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局势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穆明小心地保持着同其他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多交谈。

  罗伯特已正式加盟《纽约时报》了,在“豹人事件”中,虽然在采访后期他有过重大失误,但瑕不掩瑜,总的来说,他的报道使《纽约时报》始终处在新闻界的前列,所以最终他在《纽约时报》的编辑室里摆上了自己的办公桌。此刻,他也在记者席中。他走进审判厅内就开始寻找熟人,首先在第一排听众中找到了费新吾。自从田歌和谢豹飞遭遇不幸后,费一直没有回国,而是忙于为田延豹聘请律师,安排监狱的生活。费新吾身边是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美国人,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资深教授埃迪金斯,他是毛遂自荐来做田延豹案的科学顾问的。

  他曾对罗伯特说:“也许普通人一时难以理解这场审判的重要性。我想,有必要由我来充当法庭的内行证人。”

  费新吾的身旁是田歌的母亲谷玉芬,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悲痛摧垮了,头发灰白,神色悲凉,怀里抱着田歌的遗像--那个青春靓丽、朝气勃勃的姑娘,与镜框周围的黑框是多么不协调!在那个黑色的日子里,谷玉芬赶到雅典警察局的停尸房。铁屉打开,蒙蒙白雾中露出女儿的面庞,身心交瘁的母亲只哭出一声,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所幸她被抢救过来了,现在只有左手和左腿动作不大灵便。田延豹的父母没有来雅典,这是费新吾和律师商定的小小计谋。让田歌母亲代表田氏家人出庭,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呼吁。现在,谷玉芬沉默着,像一座沉重的石像,怀中的照片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厅中有一个圆形的看台,入席的是一些知名人士。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届田径赛组委会主席安格洛斯夫人。她十分喜欢鲍菲和他可爱的恋人,那次在雅典卫城偶遇两人之时,还曾邀请他们到家里作客。那时他们是一对多么理想的恋人!想不到两人却同时横死--而且田歌还是被鲍菲咬死的!现在,她看着镶着黑边的田歌遗像,心头十分沉重。在她身后是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卡内因,他曾受耐克公司之托监督鲍菲谢。当然,在接受监督的那段时间里,鲍菲是绝对清白的。他超人的体能原来来自于另一种技术,这种技术是否合法,至今仍在激烈的争论中。

  座中还有耐克公司总裁的私人律师加夫考德曼,他作为菲尔奈特的代表出席,以示对鲍菲后事的关切。他们在鲍菲身上投入了大量金钱,却料不到出现这么一个令人尴尬的结局。菲尔在公司董事会上曾有过一个自嘲式的讲话,这个讲话被新闻界披露后竟然变得十分有名,成了本世纪的范文,这也是人们料想不到的事。菲尔说:

  “究竟是谁错了?鲍菲没有错,他打破了9.5秒百米纪录的大关,并且确实没有使用兴奋剂;鲍菲父亲没有错,他发明了一种制造天才的技术并把它施之于儿子身上;卡内因和麦克唐纳没有错,他们尽职尽责,在法定的兴奋剂范围里确认了鲍菲的清白;菲尔奈特没有错,他签了一份与双方有利的合同,并且精明地排除了兴奋剂丑闻的可能。我们都没错,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还有一点出人意料。虽然鲍菲死了,但耐克公司以他为招牌而推出的新款鞋却异常火爆。青年们狂热地购买,并约定俗成地把它命名为“豹人”牌。耐克公司对顾客的情绪敏锐地作出反应,设计了一个目光忧郁的豹头商标,印在运动鞋、运动衫和棒球帽上,“LEOPARDMAN”(豹人)远远超过了“JUMPMAN”(飞人)。也许这说明,所有人(作为兽类的后代)都有一份野性需要宣泄?

  旁听席上还有两个人,两天后他们将成为摄影镜头的焦点,但此刻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这两位都是白人,但肤色稍黑,有着长而窄的脸形,鹰钩鼻,后脑骨较突出。这是西亚某些部族的特征。他们穿着崭新的西服,口袋里揣着土库曼斯坦的护照和从阿什哈巴德到雅典的单程机票。在他们下榻的旅馆里,侍者对他们十分好奇,因为这两人一直以面包和清水为生,还经常席地而坐,面朝东南方喃喃地诵着经文。在审判进行期间,他们安静地坐在旁听席上--旁听证是他们用一千德拉克马的高价买来的--就像两个等待鳟鱼的渔夫。

  这次审判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鲍菲的亲属没有露面。谢教授的座位在第一排,但一直空着,直到第一天审判结束他也没有露面。鲍菲母亲实际已到场了,但她没有与丈夫的座位排在一起,而是悄悄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记者们大都不认识她,就连与她熟识的罗伯特也没有注意到她。

  鲍菲的教练也未能到场。在凶日那天,他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忽然中风,被送回美国治疗,如今仍半身不遂。他现在正坐在美国马里兰州的住宅里观看审判的实况报道,忍受着良心的煎熬。恐怕只有他事先察觉到鲍菲的异常,但他十分溺爱这个超级天才,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些异常,所以,实际是他害了鲍菲!

  听众席上骚动起来,十名陪审员鱼贯进来。被告田延豹和他的律师也入席了。田延豹显得十分平静超脱,嘴角挂着微笑,但眉间是拂不去的悲凉。给人的强烈印象是,此生他心愿已毕,以后不管是上天国还是下地狱,他都无所谓了。入席后,他首先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婶婶,四目相接,婶婶立即潸然泪下。田延豹的眼眶也红了,但他克制住自己,向婶婶(以及她怀里的田歌)略微点点头,转过身去。

  费新吾离他不远,一直同情地看着他,眼前不时闪过田歌的倩影:笑靥如花,俏语解人,水晶般纯洁……有时他想,换了他在场,照样会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掐死!

  那天他们赶到田歌号游艇,目睹了一对恋人惨死的场景后,他的心头一直像铅一般沉重。他理解田延豹的行为,也深深为他担忧。希腊的法律是相当严厉的,相信即使他不被判处死刑,也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从那时起,费新吾的大脑就开始飞速运转。死者已矣,他要尽力挽救田延豹的生命。

  那天在船上见面时,田延豹就像今天一样,显出心愿已毕的轻松。而谢教授却处处躲避着田的眼睛--他虽然为儿子的不幸而悲痛,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仇恨凶手,甚至还对凶手怀着某种歉疚。田延豹被押走后,费新吾陪教授到岛上开了一个房间,他想尽量劝慰这个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谢教授沉默着,表情和步履都显得异常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间,教授痛心地说:

  “都怪我啊,没有及早发现豹儿是个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酿成今天的惨剧。”

  费新吾心中渐次升起复杂的情感:怜悯、鄙夷,夹杂着愤恨,因为他十分清楚谢教授的这个开场白是什么动机。他冷淡地问:

  “谢豹飞仅仅是一个虐待狂?”

  “对,美国是一个奇怪的社会,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们在性高潮时会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举动,据统计,在满月之夜发病率会更高一些。昨天就是满月之夜啊。但我没发现豹儿也受到社会习俗的毒害,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很严格的。”

  此时,费新吾已经完全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问:“你是想让我相信,他只是人类中的精神病人,与他体内嵌入的猎豹基因无关?”

  谢教授一愣,苦笑道:“当然无关,你不会相信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发育的基因还会影响人性?”

  费新吾大声说:“我为什么不相信?我信!人性或兽性从何而来?归根结底,它必然基于一定的物质结构。人性的形成当然与后天环境有很大关系,但同样与遗传密切有关。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于犯罪,他们常常杀死妓女,在公共场合暴露生殖器;还发现人类11号染色体上的D4DR基因有调节多巴胺的功能,从而影响性格,D4DR较长的人常常喜欢追求冒险和刺激。其实,人体的所有基因与人性都有联系,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作为一个杰出的学者,你会不了解这些发现?你真的相信嵌入的猎豹基因丝毫不会影响人性?如果基因不会影响性格,那么请你告诉我,猎豹的残忍和兔子的温顺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因为它们在神学院礼仪学校的成绩不同吗?”

  这些凌厉的诘问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溃了。即使最冷静最客观的科学家也难免不受偏见的蒙蔽,这次,他的偏见只是缘于一个事实:他的研究成果恰恰是他的儿子。他没有反驳,低下头,颤颤巍巍地回自己的卧室去了。从那天晚上后,两人没有再见面。第二天一早,费新吾就从这家旅馆搬走了,而且此后一直没有再同谢教授接触,他不愿再同这位自私的教授交往。这会儿,费新吾盯着旁听席上的空座位,心中鄙夷地想,对于谢教授来说,无论是儿子的横死还是田歌的不幸,都不会在他心目中占据重要位置,他只关心他的科学发现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国家特派检察官柯斯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见被告辩护人雅库里斯坐在被告旁边,便向这位熟人点头示意。雅库里斯律师今年五十岁,相貌普通,像一只沉默的老海龟,但柯斯马斯深知他的分量。这个老家伙头脑异常清醒,反应极为敏锐。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会进入极佳的竞技状态,发言有时雄辩,有时委婉,就像一个琴手那样熟练地拨弄着听众和陪审团的情感之弦。还有一条是最令人担心的:雅库里斯接手案件时有严格的选择,他向来只接那些能够取胜的(至少按他的估计如此)业务,而这次,听说是他主动表示愿当被告的律师。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他这次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

  其实,柯斯马斯知道的并不确切,雅库里斯并不是主动担当辩护律师。一个月前,费新吾拜访了他的律师事务所。那时,雅库里斯已通过新闻报道相当详细地了解了此案的情况,他热情地接待了来客。费新吾说:

  “希望我的拜访没有打扰你,我想请你担任本案的辩护律师。我知道,只有你才能把田延豹解救出来。”

  雅库里斯为他斟上咖啡,抱歉地说:

  “很对不起。我非常同情田歌小姐和为她复仇的田先生。但是,本案的脉络太清晰了,它甚至就在警察的眼前发生了的。在这种情形下,律师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也许我能使死刑减判为无期,这肯定是最佳的结果了,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却意味着失败。你知道……”

  费新吾失望地走了。那天他没敢去拘留所看望田延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夜里,夏秋君打来电话,嚎啕大哭着:“老费,你要想办法救救他,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我们在家里尽量凑钱……”

  费新吾唯有苦笑,她以为送茅台和金项链就能减刑吗?但他很同情这个女人,她发自内心的痛苦使费新吾改变了对她的印象。田歌父亲也和他通了电话,说,一切托付给你了。

  他知道这个托付的重量。挂了电话后,他在床上辗转难眠。从雅库里斯律师的态度就可看出此案的结局,田延豹真的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吗?

  他在绝望中意外地获得一线生机。凌晨,一个陌生人从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打来电话,他说,他是埃迪金斯教授,也许费新吾在罗伯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对,常听罗伯特谈起你。”

  “我通过罗伯特一直在关注那件案子的进展。我想,也许我能对你提供一些帮助。我准备近期赶到雅典。”

  费新吾虽然不大相信他能提供什么帮助--现在需要的是律师而不是生物学家--仍然真诚地表示了感谢。金斯先生爽快地说:

  “这次旅行的费用由我自己承担。坦率地说,我主动参与此事有自己的目的。正像我对罗伯特多次说过的那样,我认为基因技术的进展应该有最大的透明度。我想借这个机会,让它彻底暴露在新闻界的聚光灯下,从而让圈外的民众和政治家们了解它的重要性。好了,见面再详谈吧。”

  金斯先生十分守信,第三天就赶到了雅典。费新吾在机场接到了这个衣着随意、胡须浓密的美国佬,很快相互之间就建立了信任。他们详细地讨论了金斯先生的方案,下午两人一块儿来到雅库里斯的律师事务所。费新吾对律师说:

  “我知道你对接案有严格的选择,也知道凡是你接手辩护的案子,几乎没有败诉的。我正是冲着你的名声来的,希望这次诉讼成为你的又一次胜利。”

  雅库里斯笑着摇摇头:“不可能的。费先生,你上次来时我已经说过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毕竟现在不是推崇血亲复仇的时代了。”

  费新吾微笑道:“我知道,但我这次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建议,也许它能改变审判结果。这是我和金斯教授共同商定的。雅库里斯先生,你是否可以拨冗一听呢?”

  雅库里斯笑着,叉着双臂,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听金斯讲下去。不过听完后,他改变了看法,他沉思着说:

  “你们的建议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它的分量值得我冒一次险了。好吧,你们赢了,我决定接手这桩案子。”

  在那之后,他们一起到监狱里探访了田延豹。田延豹仍不愿接受辩护:

  “谢谢你,老费,也谢谢金斯先生和雅库里斯先生。但我不需要。我杀了人,理应偿命。我对自己的举动一点也不后悔。”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非常平静,衣冠也很整洁,不像一个在押的犯人。此时,雅库里斯已经进入角色,耐心地劝慰道:

  “你不能放弃希望。我与费先生商量了案情,觉得胜算还是很大的。”

  田延豹仍平静地摇头,费新吾火了,声色俱厉地说:“不要糊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思想?你认为是自己的疏忽断送了堂妹的性命,想以死来赎罪。告诉你,这是懦弱,是自私!你还有八十二岁的老奶奶,还有妻子和年幼的牛牛,为了他们,你必须活下去!”

  田延豹最终被说服了。现在,雅库里斯朝旁边的田延豹点点头,低声给他打气:“我们会成功的!”

  书记员喊了一声:“肃静!”两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长依次走进来,在法官席上就座,宣布审判开始。

  柯斯马斯首先宣读起诉书,概述了此案的脉络,他说:

  “这是一个连环案,第一个被害人是纯洁美丽的田歌小姐,她挚爱着自己的恋人,却仅仅因为守护自己的处女宝就惨遭不幸,她的死激起了我们深深的同情和对凶手的愤慨。但这并不是说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使惩罚,血亲复仇的风俗在文明社会早已废弃了。因此,尽管我们对田先生的激愤和冲动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为预谋杀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马斯坐下后,雅库里斯神色冷静地走向陪审团,作了一次极短的陈述:

  “我的委托人杀死谢豹飞是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进行的,他们都有清晰的证言,我的委托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实际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执意不让我为他辩护,他说他为田歌报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强迫他改变了主意,费先生说,尽管他不惧怕死亡,但他八十二岁的老奶奶,他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在盼着他回去!……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

  他突兀地结束了发言,把三个亲人的“盼望”留给陪审员。

  柯斯马斯开始询问证人,警官提奥多里斯第一个作证,详细追述了当时的情况。柯斯马斯追问:

  “看过田歌小姐的遗体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静?”

  “对,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在要求见凶手谢豹飞时,是否曾说过:‘放心,我不会冲动,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谈,以便妥善了解此事?’”

  “对。”

  “也就是说,他曾经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绝不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在这种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见鲍菲谢,对吗?”

  “是的,我并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处分。”

  柯斯马斯在公众中成功地立起“预谋杀人”而不是“冲动杀人”的印象,然后说:“我的询问完了。”

  律师雅库里斯慢慢地走到证人面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杀死鲍菲谢之前,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你能向法庭复述吗?”

  提奥多里斯复述了两人当时的谈话,雅库里斯接着问:

  “那么,在田歌死后,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认,他也曾暗恋着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了自己,仅是默默地守护着她,把爱情升华为无声的奉献,我说得对吗?”

  “对。即使他成了杀人犯之后,我们依然都很敬重他。我们认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雅库里斯叹道:“是的,一个有血性的正人君子。我正是为此才做他的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对这名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这名警官退场后,雅库里斯对法官说:“我想询问几个仅与田歌被杀有关而与鲍菲谢被杀无关的证人。这是在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桩案件的‘因’是另一桩案件的‘果’,因此我认为,他们至少可以作为本案的间接证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议传来了游艇上的女仆。

  “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玛鲁娅卡斯塔。”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我真没有料到……”

  “在五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没有。律师先生,我十分佩服这位中国姑娘,她上船时就决定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再献给丈夫。她对我说过,正因为她太爱谢先生,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在几天的情热中她始终能坚守这道防线,真不容易!”

  “那么,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点。那晚谢先生似乎不高兴,表情比较沉闷,我曾发现他独自到餐厅去饮酒。田小姐一直亲切地抚慰着他。我想,”她略为犹豫,“谢先生那晚一定是忍受着情欲的折磨,几天来他们一直偎依在一起,作为一个强壮的男人,他的情欲一定越来越高涨,这是正常的。但谢先生曾赞同田小姐的决定,所以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为此生闷气。”

  听众中有轻微的嘈嘈声。律师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我睡了,我的卧室离小姐不远。夜里我被谢先生惊醒,他撕烂我的衣服。他完全是赤身裸体,而且……他的表情很奇特,就像是在梦游状态。法官先生,这不像是谢先生平素的为人。我想他一定是被欲火烧昏了头,我哀求他放开我,直到……我只好大声呼救。后来小姐和船长都来了。小姐很羞愧,喝住了谢先生,又把谢先生拉回自己的房间。”

  “你是说,田歌小姐当时很羞愧?”

  “对,她为谢先生的行为羞愧。”

  “正像一个忠诚的妻子对待偶尔荒唐的丈夫。请往下讲。”

  玛鲁娅追述了后来的情形。“……我看见谢先生赤身伏在小姐身上,正歪着头亲吻。我想,也许小姐最终顺应了男人的欲望,就赶紧悄悄退回去。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头,因为小姐一动也不动,而谢先生的姿势相当怪异。我忽然想到有关豹人的报道,猛然联想到--”虽然已事隔多日,回忆到这儿时,她仍然不寒而栗,“他与其说是在亲吻,不如说是在咬小姐的脖子,就像猎豹咬紧羚羊那样!”

  “你说他像什么?”

  “像一头猎豹!”

  听众席上泛起一波可以感受到的颤栗。雅库里斯点点头:“噢。”他转向陪审员,“验尸报告上说,死者田歌的喉咙上有清晰的牙印。证人玛鲁娅小姐,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他又转向法官:“我想提问加拿大温哥华皇家骑警队的警官道克索恩先生,他在三年前曾处理过一起涉及死者鲍菲谢的案子。”

  柯斯马斯起身:“异议!我认为三年前的案子对本案没有什么影响。我们不是在讨论鲍菲谢是否该杀,而是判定田延豹是否可以代替法律去杀人。”

  雅库里斯心平气和地说:“恰恰相反,我并不想把鲍菲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凶犯。检察官先生,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设法挑动听众席上的愤怒。我只是想让法官和陪审员们了解,他在由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正如女仆玛鲁娅所描绘的那样--‘变成’一个虐待狂时常常是身不由己的。他是某种外在力量的牺牲品。可以吗?法官先生?”

  庭长点点头:“准许提问。”

  索恩警官回忆了当时对案情的处理经过,以及不久前妓女卡箩尔对凶犯的指认:“那次也是满月之夜,凶犯也是用牙齿使受害人窒息,但幸未死亡。据卡萝尔说,凶犯那时似乎处于梦游状态,他不能控制自己。”他结束自己的证言,看看被告席上的田延豹,又补充道,“顺便说一句,非常巧合的是,田延豹先生那时恰恰是我的怀疑对象,因为他也在温哥华参赛,并且遭受了……”他斟酌着词句,“人生中最沉重的失败。事实证明我错了,在那种心理崩溃的状态下,他的道德约束仍自动起着作用。”

  “谢谢你,索恩先生。”雅库里斯向法庭出示了一份书面证词:“这是鲍菲谢的教练道格拉斯先生的证词,他因患中风不能前来作证。”

  证言如下:

  据训练日志记载,2013年8月18日,我与鲍菲谢的确在温哥华观摩比赛。当夜鲍菲外出,第二天上午才回到下榻的旅馆。我早已察觉,鲍菲有时会精神失控。可惜我对他过于溺爱,没有追查下去。

  雅库里斯把证词交给法庭:“顺便指出,道格拉斯先生是在听到凶杀的消息后突患中风的。这次对他取证时,他仍然被良心上的自责所折磨。他早就发现了谢豹飞的异常,但却有意无意地纵容他,直到酿成了大灾难。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由于本案的脉络十分清晰,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检察官柯斯马斯收拾文件时,特意看了看沉默的辩护人。今天这位名律师一直保持低调状态。当然,他成功地拨动了听众对凶手的同情之弦--但仅此而已,因为同情毕竟代替不了法律。看来,在雅库里斯的辩护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了。

  田延豹在离席时,面色平静地向熟人告别,当目光扫到检察官身上时,他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柯斯马斯也点头回礼。他很遗憾,虽然不得不履行职责,但从内心讲,他对这位正直血性的汉子满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点,法庭再次开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谢可征教授蹒跚地走进来,一坐到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就立即成了法庭的焦点,很多人把目光转向他,窃窃私语着。但谢教授却在周围树起冷漠的屏障,高傲地微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

  法官宣布开庭后,雅库里斯同田延豹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要求作最后陈述。他慢慢走到场中,苦笑着说: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对被告的犯罪事实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个世纪,在廉价的人道主义思潮冲击下,西方大部分国家都废除了死刑,希腊却一直坚持着‘杀人偿命’的古老律条。我认为这不是什么保守陈旧,而是希腊人的骄傲。自从人类步入文明,杀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经》的十戒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杀死一只猪羊不是犯罪,而杀人却是罪恶?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不能证明的,它是人类社会公认的一条公理,它植根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没有这种敬畏,人类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础,人类的信仰将会出现大坍塌。所以,人类始终小心地守护着这条善与恶的分界线。”

  检察官惊奇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律师,心里揶揄地想,这位律师今天是否站错了位置?这番话应该是检察官去说才对头。雅库里斯大概猜到他的心思,对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所以,如果确认我的委托人杀了人--不管他的愤怒是多么正当--法律将给予他严厉的惩罚,我们,包括田先生的亲属、陪审员和听众,都将遗憾地接受这个判决。现在只余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有意停顿下来,检察官立即竖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仅是他,凡是了解雅库里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审员也都竖起了耳朵,看他会在庭辩的最后关头祭起什么法宝。在全场的寂静中,雅库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被告杀死的谢豹飞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庭内有一个刹那的停顿,紧接着就整个骚动起来了。检察官气愤地站起来,没等他开口,雅里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不错,在众人常识性的目光中,鲍菲谢自然是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他说人的语言,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里揣着美国的公民证、驾驶证、信用卡、保险卡等一大堆能说明他身份的证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当他还是一颗受精卵时,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猎豹的基因片断。关于这一点,如果谁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质询在座的证人谢可征教授。检察官先生,你有疑问吗?请你简单回答:有,还是没有?”

  庭内的注意力没有指向检察官,而是全部转向谢可征,但谢教授双眼微闭,毫无反应。柯斯马斯不情愿地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疑义,可是……”

  雅库里斯再次打断他,顺着他的话意说下去:“可是你认为他的体内仅仅嵌有极少量的异种基因,只相当于人类基因的万分之一,因此没人会怀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对吧?那么,我想请博学的检察官先生回答一个问题:你认为当人体内的异种基因超过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九十?这次田径锦标赛的百米亚军埃基瓦说得好,今天让一个嵌有万分之一猎豹基因的人参加百米赛跑,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万分之一人类基因的四条腿的豹子?不,人类必须守住这条防线,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体内嵌有哪怕是极微量的异种基因,这人就应视同非人!”

  柯斯马斯不耐烦地应辩道:“恐怕律师先生离题太远了吧。我们是在辩论田延豹杀人案,并不是为鲍菲谢的法律身份作出鉴定。那是美国警方的事。据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猪的心脏,转基因山羊的肾脏。这些病人身上的异种成分并不在鲍菲之下,但并没有人对他们‘人’的身份产生怀疑。还有试管婴儿,可以说,这种繁衍生命的方式是违背上帝意愿的,科学界和宗教界都曾强烈反对,罗马教廷的反对态度至今未变。但反对归反对,如今已有一百万的试管婴儿降临于世,年龄最大的已经四十岁,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享受着正常人的权利,从没有人敢说他们不具备人的身份。雅库里斯先生是否认为这些人--身上嵌有异种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你敢对这几十万人说这句话吗?”

  在柯斯马斯咄咄逼人的追问下,雅库里斯从容地微微一笑:“检察官先生想激起这一百万人歇斯底里的仇恨吗?我不会上当的。我说的‘非人’不包括这些人,请注意,你说的都是病人,他们是先成为病人而后才植入异种组织。但鲍菲谢却是一个正常人,是植入异种基因后才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马斯皱起眉头:“我无法辨析你所说的精微字义。我想法官和陪审员也不会对此感兴趣。”

  三位法官和十名陪审员都认真聆听着,但他们确实显得茫然不解。雅库里斯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请原谅我在这个问题上再多花几分钟时间。因为它正是本案关键之所在。我已经请来了生物学界的权威之一,相信他言简意赅的证词能使诸位很快拂去疑云。”

  庭长略略犹豫,点头说:“可以询问。”

  满脸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证人席,依惯例发了誓。律师说:“请向法庭说出你的名字和职业。”

  “埃迪金斯,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遗传学家。顺便说一句--我知道某些记者对此一定非常感兴趣的--我是死者鲍菲谢的父亲谢可征先生的同事和继任者。”

  听众们对这个细节果然很感兴趣,(这是否预示着同室操戈?)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谢教授冷然不为所动。费新吾的神色平静,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辩的策略是雅库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终成功,现在已到关键时刻了。

  “刚才我所说的病人与正常人的区别,你能向法庭解释清楚吗?请用尽量通俗的语言来讲,要知道,这儿的听众都不是科学家。”

  “好的,我尽量做到这一点。”金斯简洁地说,“上帝曾认为,自他创造了人以后,人就是一成不变的。我想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上帝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实际上,人类的异化一直在进行着,从未间断。我们且不看从猿到人那种‘自然的’异化过程,只看看‘人为的’异化过程吧。从安装假牙、柳枝接骨起,这个异化就已经开始。现在,人类的异化早已不是涓涓细流,而是肆虐的山洪了。诸如更换动物器官、用基因手术治疗遗传病、试管婴儿、克隆人等,这些势头凶猛的异化使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但值得庆幸的是,‘幸亏’此前的异化手段都是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恢复正常人状态,使他们享受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简而言之,当上述种种异化过程发展到极点,也不过是用‘非自然’方法来尽量模拟一个‘自然’的人。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只是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难免出现的疏漏,并未违背上帝的意愿。我的讲解,诸位是否都听明白了?”

  法官和陪审员们都点点头。金斯继续讲下去:

  “上述的例证中,也许克隆人算得上是半个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来复制正常人。不过,我们姑且把克隆人也归到上述类型中吧。问题是,趾高气扬的科学家们绝不会就此止步,他们还想比上帝做得更好。大家是否记得上个世纪末发明的电子视力?科学家把电子眼装到盲人身上,再把光信号送到盲人尚未受损的视神经上,于是盲人就有了简单的视力。不过,这种电子眼与人眼相比实在是太简陋了,它仍然是一种‘补足’而不是改进。但是,它能很方便地加以调整,使盲人具有红外视力、紫外视力甚至透视力。从这方面说,它已经不是补足而是改进了。于是,这项技术就成了人类大坝上的第一条微裂纹。此后对人类的改良工作一直没有停止。其中,谢教授的基因嵌接术是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二十六年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敬佩--当然仅仅是从技术的角度。”

  谢教授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记者们忙碌地记录着。

  “所以,在前沿科学界已经形成一种共识--请注意,谢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员,就连我的这些观点也有不少得之于他的教诲。这个共识就是,人类的异化是缓慢的、渐进的,但是,当人类变革自身的努力超越‘补足’阶段而迈入‘改良’时,人类的异化就超过了临界点。可以说,从谢教授的豹人开始,一种超越现人类的后人类就已经出现了。你们不妨想象一下,马上就会在泳坛出现鱼人,在跳高中出现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气环境下出现耐紫外线的厚皮肤人,等等。如果你们再大胆一点,不妨想象一个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两栖人,一个具有超级智力的没有身体的巨脑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说,我和谢教授同样致力于基因工程技术的开拓,但走到这儿,我就同他分道扬镳了,我是他的反对派,我认为超过某个界限、某个临界点的改良实际将导致人类的灭亡。”

  雅库里斯追问道:“你是说,科学界已形成共识,这种超过临界点的‘改良人’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金斯断然说:“当然!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对豹人有过不少争论,但他们只着眼于这种方法是否合法,这未免太短视了。依我看来,鲍菲的成绩当然是无效的,它不能算是人类的成绩,而是后人类的第一个非正式体育纪录。”

  “那么,人类的法律适用于鲍菲谢吗?”

  金斯摇摇头:“这个问题由法律专家们回答吧。不过我想问一句:人类的法律适用于猿人吗?或者说,猿人的社会规则适用于人类吗?还有,猎豹捕杀羚羊算不算犯罪?”

  雅库里斯满意地说:“我的问题完了,谢谢你,金斯先生。”他转向法官,“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想本法庭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因此,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个从没人提过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杀人’之前,请检察官先生拿出权威证明,证明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地位。我想,在听了金斯先生的证词后,法庭不会认为这种要求是无理取闹,因为我们已经确实骑在了历史的分水岭上。”

  柯斯马斯暗暗苦笑,知道这个狡猾的律师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两天来,他一直在拨弄着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们对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内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网上剪出了一个洞,可以让田先生从网眼脱身了。陪审员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其实何止陪审员和法官,连柯斯马斯本人也丧失了继续争论下去的兴趣,也想让那个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脱惩罚,回到他的妻儿身边去了。

  雅库里斯仍在侃侃而谈:“死者鲍菲谢确实是一个受害者,另一种意义上的受害者。他本来是一个正常人,也许没有出众的体育天才,但却有着善良的性格,能赢得美满的爱情,有一个虽然平凡而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猎豹基因嵌入他的体内,使他既获得了猎豹的强健肌肉,又具有猎豹的残忍性格,因此才酿成了今天的悲剧。那个妄图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为他肆意粉碎宇宙的秩序,毁坏了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与安宁。”他猛然转向谢教授,“他必将受到审判,无论是在人类的法庭还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库里斯的目光像两把赤红的剑,咄咄逼人地射向谢教授,但谢教授仍保持着他的冷漠。记者们全都转向他,一时间闪光灯亮成一片。法警们忙乱地维持秩序,阻止记者们拍照。旁听席上有少数人不知内情,低声交谈着。法官不得不下令让大家肃静。

  很久谢教授才站起来,平静地说:“法官先生,既然这位律师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辩吗?”

  三名法官低声交谈几句,允许他以证人的身份陈述。谢教授走向证人席,首先把《圣经》推到一边,微微一笑:

  “我不信《圣经》中的上帝,所以只能凭我的良知发誓:我将向法庭提供的陈述是完全真实的。”他面向观众,两眼炯炯有神地扫视了一圈。听众的三百双眼睛中,有迷茫、畏惧、怜悯、不满甚至仇视,在这里找不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连妻子都离他而去了,何况他人?他的内衣口袋里还装着一封恐吓信,是昨天收到的,没有文字,只有一把滴着鲜血的匕首。在探索自然奥秘的进程中,他走得太快了,成了孤独的斗士,因而不得不承受前后左右的箭矢。但他并不后悔。他转向雅库里斯:

  “这位律师先生曾要求权威证明,我想我就具备这种权威身份。我要出据的证言是:的确,鲍菲谢已经不能归于自然人类的范畴了,他属于新的人类,姑且命名为后人类,他是后人类中第一个降临于世界的。因此,在适用于后人类的法律问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暂时脱罪了。”

  他向被告席点头示意。法庭上的所有人,无论是法官、被告、辩护律师、陪审员还是听众,都没有料到被害人的父亲竟然这样大度,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谢教授继续说道:

  “至于雅库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请他不要忘了历史。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也曾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类纯洁’的卫道士群起而攻之,咒骂他是猴子的子孙。随着科学的进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羞于当‘猴子的子孙’了。不过,那种卫道士并没有断子绝孙,他们会改头换面,重新掀起一轮新的喧嚣。从身体结构上说,人类和兽类有什么截然区分的界限?没有,根本没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人类告别了蒙昧,建立了文明,从而与兽类区别开来。但这是对精神世界而言。若从身体结构上看,人兽之间并没有这条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对人类的生存有利,在人体内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为什么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恶?”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百分之九十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目光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如果环境与我们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十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而生活在海洋中呢?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他的雄辩征服了听众,全场鸦雀无声。谢教授目光如炬地说下去:

  “我知道,人类由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异端邪说,正像日心说和进化论曾被摧残一样,很可能,我会被守旧的科学界烧死在二十一世纪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不会放弃一个先知者的义务。如果必须用鲜血来激醒人类的愚昧,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记者们都飞快地记录着,他们以职业的敏感意识到,今天是一场历史性的审判,它宣布了“后人类”的诞生。谢教授的发言十分尖锐,仿佛使人感到了肉体上的痛楚,但它却又有强大的逻辑力量,让你不得不信服。这会儿连法官也听得入迷,没有试图打断这些显然已跑题的陈述。谢教授结束了发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听众,高傲的目光中微带怜悯,就像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地走下证人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陈述完全扭转了法庭的气氛,使一个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悲壮的英雄。费新吾、金斯和律师雅库里斯互相交换着目光,他们都放心了,因为他们得到一个意外的同盟军--死者的父亲。当谢教授也说出“田延豹可以脱罪”的话时,大概不会有人从中作梗了。不过,至少在费新吾心中,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昨天他还对谢教授心存鄙夷,但现在他恢复了对老人的尊重,甚至对他感到歉疚。三名法官低声交谈着,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轻声说:

  “法官先生,能允许我提供证言吗?”

  大家朝那边看去,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鬓发花白,穿着黑色的衣裙,看模样是黄种人。法官问:“你的姓名?”

  “方若华,我是鲍菲的母亲,谢先生的妻子。”

  费新吾恍然回忆起,这个妇人昨天就来了,一直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皱纹中掩着深深的苦楚。他曾经奇怪,鲍菲的母亲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现在看来,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不愿向外人道的纠葛。谢教授仍高傲地眯着双眼,头颅微微后仰,但费新吾发现,他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着。庭长同意了妇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证人席,目光扫过被告、检察官和陪审员,扫过记者席上的罗伯特,扫过怀抱田歌遗像的谷女士,然后定在丈夫的脸上。她说:

  “我是三十二年前同谢先生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一个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会有好结局。但我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开始去做这件事。”

  “后来,我们的爱情有了第一颗果实,在受精卵发育到八胚胎期时,丈夫从我的子宫里取出胚细胞,开始了他的基因嵌接术。”她嘴唇颤抖着,艰难地说,“不久前死去的鲍菲是我的第七个儿子,也是唯一发育成活的一个。”

  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妇人苦涩地说:

  “第一颗改造过的受精卵在当年植入我的子宫,我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感受到体内的神秘变化,我也曾呕吐,嗜酸,感受到轻微的胎动。体内的黄体胴分泌加快,转变成强烈的母爱。我也曾多次憧憬着儿子惹人爱怜的模样……但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声波检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个丑陋的、能够生长和搏动的肉团而已!”

  她沉默下来,回想起当年听到这个噩耗时五内俱碎的痛楚。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血肉啊。听众都体会到了一个母亲的痛苦,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流产之后,丈夫立即把这团血肉处理了,没有让我看见,但我对这团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个胎儿开始在腹中搏动时,这种痛楚才稍许减轻一些。可是,第二个胎儿也是同样的命运!这种使人发疯的过程总共重复了六次。六次啊,这些持续不断的锯割已经超过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发疯了。”

  她苦笑道:“不过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谜,谁能保证没有几次失败?等第七颗胚细胞做完基因嵌接术,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个代理母亲,我坚决拒绝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去孕育。还好,这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体育天才养育成人。不过,坦率地讲,我心里一直有种抹不去的可怕预感,这种预感一直伴随着鲍菲长大。这次儿子来雅典比赛,我甚至不敢赶来观看。鲍菲在赛后曾欣喜地告诉我,说他遇上了一个世上最美的姑娘,我也为他高兴,谁料到仅仅七天后……”

  她说不下去了。法官们交换着目光,都不去打扰她。妇人接着说:

  “一个月前我来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们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的?他非常‘理智’地告诉我,有人说鲍菲的兽性来自嵌入的猎豹基因,因此,他打算把第八颗冷藏的胚细胞解冻进行同样的基因嵌接术,让他按鲍菲的生活之路成长,以此来推翻或验证这种结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婚姻已经完结了。不错,谢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可谓百折不回,但这种真理太残酷,一个女人已经无法承受了。在那次谈话后,我立即返回了美国。谢先生,”她转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吗?我已经请人把最后一颗胚细胞植入我的子宫,但没有做什么基因嵌接术。我要以六十岁的高龄再当一次母亲,生下一个没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过头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话完了。”

  法庭休庭两个小时,以便法官和陪审员们充分商议。方若华走下证人席,赶到前排,向怀抱遗像的田歌母亲伸出手。谷玉芬迟疑了一秒钟。这是仇人的母亲,若与她握手,田歌在九泉之下该怎么想?不过,她也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受害者……谷玉芬最终握住了她的手。费新吾让出位子,让两位母亲可以在一块儿谈心。她们低着头,用汉语低声谈了很久,从神色上看两人都很平静,是那种渗着悲凉的平静。

  各国记者都注意到这个小花絮,忙远远地抓拍照片,再配上《两名死者母亲的握手》之类的标题,用掌中宝发出去。罗伯特也走过来,用他的快拍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随后拷贝了两张递过去:“你好,谢伯母,你好,田太太。这是你们的合影。”

  “谢谢。”

  “伯母,如果我的报道打扰了你的生活,请你务必谅解。”

  方若华摇摇头:“即使没有你的参与,我丈夫还是要披露此事的。你没有什么责任。”

  罗伯特转向谷玉芬:“田太太,请接受我的慰问。相信你的侄儿能得到满意的判决。”

  在听了方若华的翻译后,谷玉芬说:“谢谢。”

  罗伯特踌躇片刻:“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我可以采访你吗?豹人的消息是我最先披露的,我想把它挽个结。”他看看对方,补充道,“如果你的心情还不适于谈话……”

  谷玉芬点点头:“可以,离开雅典前我会约你。”

  罗伯特离开这里,在走廊里和费新吾及金斯交谈了一会儿。谢可征仍孤独地坐在原位,维持着他的冷漠。这边的三个人都远远地盯着他,对他怀着复杂的感情。金斯说:

  “他超越时代整整二十年,对他的生物学造诣,圈内人都十分敬佩。当然,对他率性行事的作风也多有忌惮。在生物学界,他一直是独来独往的。”

  罗伯特看看瞑目独坐的谢教授,叹口气,打消了同他交谈的想法。

  法官和陪审员依次走回自己的座位,法庭里鸦雀无声。在两天的审判中,听众的情感已经历了几次反复。奇怪的是,作为被告的田延豹似乎置身漩涡之外,而旁听席上的谢可征倒成了本案的真正中心。在听众心目中,开始他是破坏众生安宁的撒旦,旋即成了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但到最后,鲍菲母亲的话又把谢教授的悲壮形象重重地涂上了黑色。现在,听众们紧张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两名法警把田延豹带到法官面前,雅库里斯站在他的旁边,侧身轻轻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田延豹点点头,“谢谢。”他回过头,看见了婶婶(和田歌)的目光。直到现在,他还对审判抱着漠然的态度,他无法排遣内心的幻灭感。在那个晚上,他心目中最美好的东西全部破灭了:美丽纯洁的田歌死了;本世纪最惹人注目的体育超人死了--而且死亡的不仅是一具肉体,还是一个偶像,一种理想。即使经历了温哥华的失败之夜,他对体育的挚爱也并没有消亡,他只是把它深深藏在心底,再加上一把锁。但现在,他觉得体育的真谛已经遭到了科学的嘲弄。

  他平静地等待着法官的判决。

  法官开始发言:“诸位先生,我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十分特殊的审判,诚如雅库里斯先生和谢可征先生所说,在所有人类的法律中,尽管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的确有两条公理,是法律赖以存在的、不需求证的公理,即:人的定义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现在,这两条公理已经受到挑战。”他心情复杂地说,“坦率地讲,法官和陪审员对此案如何判决有过激烈的争议。比较保险的办法是不理会关于后人类的提法,仍遵循现有的法律--毕竟鲍菲谢有确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数同事认为这不是负责的态度。金斯先生,还有谢可征先生都对后人类问题作了极有说服力的剖析,而且,在刚才的两个小时内,我们也尽可能地咨询了权威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遗传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大多同意这个观点。无疑,这是涉及后人类的第一次审判,我们不能扮演愚蠢的、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而被历史嘲笑。”

  “所以,我们在判决时考虑了上述因素。需要说明一点,即使鲍菲谢已经不属于现人类,也没有人认为两种人类间的仇杀就是正当的。我们只是想把此案的判决推迟一下,推迟到有了法律依据时再进行。”

  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判决书:“因此,根据国家授予我的权力,并根据现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没有认定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释放。鉴于本案的特殊性,诉讼费取消。”

  退庭后,记者们蜂拥而上,包围了田延豹和他的辩护律师。几十个麦克风举到他们的面前。费新吾好容易挤到田的身边,同他紧紧握手,又握住雅库里斯的手:“谢谢你的出色辩护。你把西西弗斯的石头推上山了。”

  雅库里斯微笑道:“我会把这次辩护看成我律师生涯的顶点。”

  罗伯特没有参加祝贺的行列。他已猜到判决的结果,并预拟了一篇报道,此时,他仅仅修改了个别词句,便在笔记本电脑上把报道快速发了出去。《纽约时报》再一次领先同行,在电子版上率先发出了一篇颇有分量的报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释放--实际是无限期地推迟了对他的判决。律师雅库里斯胜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辩护改变了审判的轨道;公众情绪胜利了,他们觉得这种结果可以告慰死者--无辜而可爱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还有一位真正的胜利者,那就是科学之神,是谢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学之神。她正踏着沉重的步伐迈过人类的头顶。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悖论,尽管科学的昌明依赖于人类的智慧,依赖于一代一代科学家的推动,但当她踏上人类的头顶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田延豹和婶婶在记者们的簇拥下走到自己的车前,他们看见谢豹飞的母亲已经摆脱记者,走到自己的汽车旁,但她没有立即钻进车内,而是抬头看着这边,似有所待。田延豹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是他的原谅。其实,在法庭辩论中,他对谢家的仇恨已经淡化了,甚至包括被他扼死的谢豹飞。他害死了妹妹,当然可恨,但他实际上是不能自主的,他的一生都受着一只命运之手的摆弄。他推开记者,走过去同她握手:

  “谢太太,我很抱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应该道歉的是我。”她犹豫了很久才说,“田先生,我有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刚才我一直没敢向田歌的母亲提出,想通过你向她转达。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完全可以拒绝。”

  “请讲。”

  “田小姐是回国安葬吗?是火葬还是土葬?”

  “回国火葬。”

  “能否让鲍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确实知道鲍菲是很爱令妹的--在猎豹的兽性未发作之前。我想让他陪令妹一同归天,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恶。”

  田延豹稍事犹豫,就爽快地说:“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婶婶才能决定,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谢谢,衷心地感谢。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他们看到一群记者追着谢教授,直到他走近自己的富豪车。在他用遥控打开车门时,新华社记者穆明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谢先生,你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吗?”

  谢教授回过头,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费新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当然!”

  这是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他正低头上车时,两个脸型瘦削的中年人粗暴地拉住他,把他抵在汽车车身上,用生硬的英语说:

  “谢先生请留步,让我们送你回家吧。”

  在那一瞬间,谢教授看到两个杀手的狞笑,也在他们的怀里瞥见了枪把上的烤蓝,但他没有丝毫惊慌。他平静地想,人生竞技场上的终场哨声已提前吹响,他要和儿子在另一个世界相会了。在他最后的余光里,他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她的关切和怜悯。

  方若华在不远处目送着丈夫,她已决定和他分居,但这个决定并不能割断她的牵挂。她熟知这个男人的一切,他的软弱,他的坚强。也许,在生下第八个儿子后,她会去找丈夫重修旧好。然后她看见了汽车旁的一幕,这幕场景永远铭刻在了她的心里。两个异国人拔出手枪,在狂暴的枪声中,丈夫的胸前洇出朵朵红斑,他顺着车身慢慢滑下去,但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

  方若华凄厉地高喊一声,向丈夫扑过去,把他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两名凶手没有再开枪,也没有企图逃跑。他们低头察看着,确认谢教授已经死亡后,便扔下凶器,盘脚坐在地上,面向东南,喃喃地念着经文。在他们身后是死者妻子凄厉的哭声,是费新吾、罗伯特、金斯和田延豹震惊的喊声。

  希腊警方宣布,杀害谢可征教授的两名凶手已经被捕,对此案的审判将在一个月后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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