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比雷埃夫斯港。田歌曾透露她是在这个港口接受了鲍菲的礼物,他想,在这儿应该能打听到一些有关新游艇的消息。出租车司机是一个饶舌的中年人,但和初来希腊碰到的出租车司机一样,他的英语带着很重的希腊味儿。田延豹的英语口语是相当地道的,这会儿只好歉然说,“我的英语很差劲,抱歉我听不懂。”司机没有了谈话对象,只好转而听音乐了。
田延豹有了一个小时的清静,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说老实话,这次如果不是田歌的央求,他绝对不会来雅典观看运动会。那个失败之夜所留下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也许终了一生都不会愈合了。自在那夜之后,他连田径比赛的电视节目都不能看,因为那熟悉的朱红色跑道,清脆的发令枪声和凄厉的哨声,都会揭去他伤疤上的痂皮。
不过,他无法拒绝田歌的央求。
他比田歌大十三岁,田歌几乎是在他的肩头上长大的,堂兄妹感情极深。记得田歌四岁时,有一次带她去枣园,调皮的小田歌惹怒了蜜蜂,蜜蜂群起而攻,钻进她的头发里,吓得她面色煞白。后来,他把蜜蜂驱走了,自己面颊上却被蜇了两口。回家后,田歌一直扒在他的脸上轻轻吹着:“还疼吗?豹哥,还疼吗?”
直到现在,他还能回忆起她的小手指在脸上摩挲的感觉。
后来他常到各处去训练和比赛,在家的时候少了。二十六岁那年他回家时(那时他已是蜚声体坛的短跑名将),惊奇地发现,田歌这只当年的小青虫已经羽化成漂亮的蝴蝶了,她美貌惊人,身上笼罩着圣洁的霞晕。
不过,对于豹哥来说,田歌仍是个娇憨的小丫头。她会攀着哥哥的脖子撒娇,会挽着他的臂膀,展示她几年来搜集到的有关哥哥的剪报。田歌心灵的秘密,五年后他才略略窥见一斑。那时鲍菲谢刚刚崛起,田歌坚决地宣布,她已爱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华裔美国人。
“一见他的照片,我就觉得他十分亲切,十分相熟。知道为什么吗?他和你很相像!”
那时他才知道,田歌是把对“豹哥”的微妙感情移植到了鲍菲身上。
她对豹哥的婚姻是颇有腹诽的,她说夏秋君太会算计,“这个世界上能用一元钱买的东西,她绝不会掏出一元零一分。你和她能有共同语言吗?如果是同床异梦还要白头到老,哎呀,那可太可怕了!”当时他曾佯怒地训她:“你要挑拨我们夫妻不和吗?”但平心而论,田歌并没有说错。他和妻子之间一直欠缺那种灵魂深处的共鸣。妻子太实际,而在他(和田歌)心里却一直珍藏着某种理想主义的闪光,即使历经挫折也终不悔改。
他摇摇头,用力摆脱这些恼人的思绪。田歌和鲍菲相恋后,他曾为妹妹感到庆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桩颇为理想的婚姻。但自从知道鲍菲身上嵌有猎豹基因后,他忽然预感到某种危险。其实这没什么,正像老费说的,尽管嵌有少量猎豹基因,鲍菲仍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豹子。不要忘了,现在很多病人身上还有猪的心脏或山羊的肝肾呢。再把思路放开点,连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还是杂种哩(刘邦母梦与龙交而孕),那当然是荒诞不经的神话,但至少说明,在文明社会的早期,人们在心理上对“异种”还比较宽容。
但无论如何,田延豹仍觉得心神不宁。他至少要找到堂妹,让她知晓所有的内情,再由她自己作出决定。否则,他就愧对田歌对自己的一腔挚爱了。
比雷埃夫斯港十分繁忙,来往行人都匆匆忙忙,田延豹一时无从着手去询问。热心的司机帮了他的忙。通过一番艰苦的交谈,司机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便用希腊语叽叽呱呱四处询问。田延豹不知道他的询问是否符合自己的原意,但也只好听之任之了。半个小时后,司机把他领到了港口船舶管理局的楼前。
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职员接见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约五十岁,身体健壮,满脸是黑中夹白的络腮胡子,说一口标准的带牛津口音的英语。田延豹问:
“科斯迪斯先生,请问最近是否有一艘游艇在这儿注册?游艇的主人是鲍菲谢,美国人。请你帮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惊奇地说:“鲍菲谢?就是人人谈论的那个豹人?不,没有,如果他在这儿注册,我一定会记得。”
“也可能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册的。”
科斯迪斯立即说:“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阳能金属帆游艇,船名就叫田歌号,是利物浦船厂的产品。三天前,不,四天前在这儿注册过。”
“这艘游艇目前在哪儿?我的堂妹田歌告诉我,为了躲避记者,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但我急于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这不难。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续向外发出无线电脉冲,以便卫星定位系统能随时对每一艘船精确定位。我来帮你查一下。”
“太感谢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厂查询了该船的无线电脉冲参数,又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联系,卫星很快给出回答:田歌号目前已返回希腊领海,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兴致勃勃地查找着--查到豹人的下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的运气。自从豹人的身份披露后,所有记者都在发疯地寻找失踪的谢氏父子。他可以拿这则消息去卖一个大价钱。
那个中国人详细地询问了情况,包括这艘船的精确方位和外部特征,并由衷地一再表示谢意,临走时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请你为田歌号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鲍菲谢的恋人,她现在并不知道所谓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诉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够有所准备。”
科斯迪斯有些扫兴,他原打算送走这位中国人就去挂通电视台的电话哩,但那人的苦涩神情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爽朗地说:
“好,我会用铅封死这张爱饶舌的嘴巴。祝你的妹妹好运,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兄长。”
“谢谢,谢谢。”
科斯迪斯对此人印象很好,他目光清澈,眉尖隐锁忧虑,看得出来他对妹妹的关心十分深切。他送客人出门时,热心地说:
“你知道怎么去伊拉克利翁吗?这儿有定期班轮。如果你急于赶到,还有一家游乐公司出租水上飞机,费用不是太贵,从这儿到伊拉克利翁,估计就三四百美元。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
田延豹掂量掂量自己的钱包,说:“谢谢,请你联系一下。”
科斯迪斯返回办公室要通电话,用希腊语痛快淋漓地交谈着,时而威胁时而央求,最后他转过脸笑道:“我说你是我的中国朋友,他答应只收两百美元,并且保证一定把你送到田歌号上再返回。这比坐班轮快捷方便多了。”
“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二十分钟后,一架轻型水上飞机降落在管理局附近的空地上。飞机很小,机舱里紧巴巴只能塞下两个人。飞机下部是两个巨大的浮筒,外形类似雪橇。驾驶员是个沉静的年轻人,听科斯迪斯介绍了情况后,很有把握地说:
“没问题,一定能找到。”
但等飞机赶到伊拉克利翁,那艘游艇已经不在那儿了。它一定是正好在这个当口起航到了别处。科斯迪斯先生已经下班,无法再通过卫星查找田歌号的新方位。田延豹一时没了主意,人地生疏,他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好在驾驶员很尽责,用机上通话器不厌其烦地向各处打听,直到晚上十一点,他们才得知,田歌号泊在千尼亚港附近的海面上。
可是等他们赶去,一切都晚了。后来,当田延豹被囚禁于雅典圣尼科德摩斯街的监狱时,他常常痛心地想,为什么他没有早点赶去?哪怕早到两个小时,田歌的人生之路也不会在这儿断裂。命运之神为什么这样狠毒?
田延豹走后,费新吾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田歌和谢教授的消息,一边在网上努力查找浏览有关基因工程的资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该学一点基因工程的知识了。过去他总认为那是天玄地黄的东西,只与少数大脑袋科学家有关,只与科幻有关;想不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它就逼近到普通民众的身边了。
下午,他接到了田延豹的电话:
“老费,查询很顺利,我已得知这艘船的具体方位。我正在联系一架水上飞机赶到那儿,届时我再同你联系。”
从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显轻松一些,费新吾也舒了口气。挂上电话,他回头坐到电脑前刚查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拿起话筒,屏幕仍是关闭状态。他马上猜到对方是谁。果然,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尖锐的、让人生理上感到厌烦的声音,这次是用汉语说的:
“费先生和田先生吗?还记得我吧,我说过要同你们联系的。”
费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气忙地说:“我正要找你呢,你在电子函件中说了不少不负责任的话。”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后你会谅解我的苦心。你愿意同我见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没有犹豫:“好的。我们在哪儿见面?”
“到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吧。”
“到奥林匹亚?那儿距雅典有四个小时路程呢。”
“对,那样才能避开记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这次意义重大的谈话放到一个合适的历史背景中。奥林匹亚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发祥地,那儿的宙斯神殿可以说是西方神话的源头。我想,万神之王一定会乐意聆听我们的谈话。晚上六点在宙斯神像下见面,好吗?再见。”
放下电话,费新吾不由沉吟起来,电话中仍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声音,但似乎那个人变了,自信,从容,上帝般的睥睨众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急于见到此人,揭开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录音电话中留了几句话:
“小田,我去赴一个重要约会,今天不能赶回来了。你那儿如有进展,记住给这儿打个电话。我会及时往旅馆打电话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风衣,租了一辆雷诺牌轿车,立即向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皮尔戈斯城方向开去。
费新吾不知道,他一走出饭店,一辆长车身的梅塞德塞一奔驰汽车就悄悄跟在了后边。这辆汽车的车顶上,一个小小的圆盘缓慢地转动着,那是全球通信系统的天线,可以随时与《纽约时报》联系。
车内是罗伯特和朱莉娅,还有一名司机伯克,两名沉默寡言的技术人员戈尔和麦卡利斯特。他们都很干练,说着地道的美国英语,带着明显的军人风度。车和人员都是威尔科克斯为罗伯特借到的。“不用管他们是哪儿的,反正绝对可靠。你只管放心使用吧。”威尔科克斯含糊地说。罗伯特私下推测,这辆车和三名人员可能都属于北约组织的情报部门。
经过仔细考虑后,罗伯特仍把重点放在费新吾身上。谢氏父子都没办法找到,但罗伯特的直觉告诉他,匿名者和费新吾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奇怪的是,费新吾本人对这种关系似乎并不知情。匿名者很可能还会与费新吾再次联系。何况,鲍菲一直与田歌在一起,而田歌迟早要同哥哥联系的。田延豹已经出发去海港寻找那艘船的下落,一旦有了眉目,相信他很快就会通知同伴。
所以罗伯特要做的,只是随时把费新吾保持在监视之下--虽然这种偷偷摸摸的监视有欠光明,但比起这则报道的重要性来说是可以原谅的。毕竟,他对费、田和鲍菲都没有恶意。
费新吾的雷诺开得飞快,罗伯特让奔驰悄悄跟在后边。他们刚刚取出了费新吾房间的录音,消息很令人振奋。第一个录音是田延豹留下的,说他已经查到了田歌号的方位;第二个录音是费为田留下的,说他要去赴一个重要约会。看来,他们的调查很快就会有重大突破。
雷诺车一直向西开去,已经过了迈加拉,仍没有停车的迹象。他们尚不知道此次约会的地点,前排的戈尔扭过头疑惑地说:
“他们究竟在哪儿约会?是不是想甩掉我们?”
现在,他们已经驶过科林斯城,沿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北岸行进。在车流较少的海滨公路上盯梢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这辆车的外形还比较特殊。他们小心地跟踪着,始终保持在两三辆车的后边。他们经过帕特雷、基利尼,在皮尔戈斯城驶下海滨公路,折转车头向东。直到这时,他们才猜到,本次约会的地点是在奥林匹亚古奥运赛场。
奥林匹亚是最能引发黍离之思的地方。这儿是历史和神话古迹的存放所,但令人扼腕的是,巍峨壮观的体育馆、宙斯祭坛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这些建筑中以宙斯神殿最为雄伟,它建于公元前468-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亚式石柱风格。殿内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执权杖,右手托着胜利女神,人们走进神殿时,眼睛恰与宙斯的脚掌平齐,这个高度差形象地表现了那时人类对众神的慑服。
但这个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罗马的征服者运走并在一场大火中毁坏了。费新吾走进大殿,只看见了残破的像基和横卧的石柱,他解嘲地想,也许这正象征着众神在人类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余晖洒在残破的巨型石柱上,为这片属于历史和神话的场所涂上庄严的金粉。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间玩耍,手里都拿着一种叫“的的乌梅梅利”的冰淇淋。这时,一辆富豪车开过来,在停车场里停下,一个老人下车,匆匆走进神殿,费新吾不由大吃一惊--那正是不久前失踪的谢教授。
费新吾犹豫了几秒钟。因为牵涉到同那个神秘人物的约会,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同教授打招呼。但他随即想到,谢教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个神秘人物约来的,与今晚的谈话有关。于是他迎上去唤了一声:“谢教授!”
谢先生看到他没有显出丝毫惊奇,看来,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约会。他微笑着同费新吾握手,手掌温暖有力。费新吾细细端详着他。此刻,费新吾已经基本相信了匿名者披露的事实,相信谢教授为他的儿子植入了猎豹的基因,从而制造了一个超人。其实,这位科学家本身就是一个超人,一个超越时代的强者,他只手掀起了这场世界范围的风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敌。但从他的表情看不出这些,他的目光仍是过去那样从容镇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刚到。”
教授点点头,转身凝视着夕阳:“多壮观的爱琴海落日。在这儿,连夕阳的余晖里也浸透了历史的意韵。”
费新吾不想多事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今晚的这次约会?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神秘人物是谁?你知道他新近披露的关于猎豹基因的情况吗?”
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僻静处,这儿没有一个游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
“你愿意同我见一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惊呆了:“是你?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这层伪装了,但在感情上,他依然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叠合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
“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预先安排好的?你在北京打听过我的情况?”
“对,我一直想借‘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家圈子之外的人;应同体育界有一定渊源;事发时最好在雅典田运会上。我还有一点隐秘的希望,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请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不可能征询你的意见。”他又补充道,“我在两封函件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尽量树立你的权威发言人地位。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两个真假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疏远和冷淡。他淡淡地说:
“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决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三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气慢慢泄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又解释道:“你可能不十分了解,在西方舆论中,宗教思想和生物伦理学的影响十分强大。在我决定披露这件事时,已经做好被舆论撕碎的准备。所以我有意选取一个中国同胞来帮我披露这个秘密。我想,宗教思想淡漠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件事上应该比较达观。”
他想起了妻子。妻子坚决反对向社会披露这件事,因为那样一来,就会把他们、尤其是儿子推到火山口上。妻子的忧虑是对的,但他的目光更远一些。他不仅培养出了一个豹人,还要堂堂正正地向社会宣布,要用“疼痛疗法”来治愈社会的守旧。现在,他可谓是孤身一人前进了,不过他不后悔。
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或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沙文主义的词汇。人类本身就诞生于兽类--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揭示这个真理时曾遭到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踪到细胞水平,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相似的,更遑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限。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会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细微裂缝都能扩展开去。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吧。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回头观察它引起的震荡:积极的和消极的,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发展应该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
“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未来学家们,甚至包括生物伦理学家和神学家们;之后再由你凭借独立的思考,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希望它是一个由中立者做出的报告,客观,不带感情色彩,有深度。这是为社会负责。你愿意这样做吗?”
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他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先不说它,我不愿给你设置什么框框。一会儿我会交给你十张光盘,有关的资料应有尽有。”
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底,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学规律。染色体有三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像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互相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启动染色体的复制。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做过多次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断又会精确地按着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过程,问:“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吗?”
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同你也没有联系?”
“没有。我曾事先嘱咐他必须随时同我保持联络,但整整五天了,他没有这样做。恋人在怀,老爹就抛到脑后了。”他笑道。
费新吾却笑不出来,他的心头一沉,问:“谢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但鲍菲本人并不知情。”
费新吾沉默片刻,觉得最好还是直言相告:“那么,难道你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天已经披露的真相,会对豹飞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有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
谢教授的脸红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强笑道:“我知道他会被推到火山口上,我也一样……谢谢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儿?”
费新吾告诉他,田延豹已经查到田歌号游艇的方位,估计这时早与他们会合了,相信他们会合后,田延豹会打电话到原来的旅馆。谢教授说:“先不必管它,我们去饭店休息吧,我已预订了两套房间。到那儿之后,我再通过希腊政府的熟人同儿子联系,明天早上我们赶过去--我的确该同他好好谈一谈的。我原想同他谈话后再公布这件事,但豹飞打乱了我的安排。”
开车去饭店的路上,两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没有多交谈。费新吾苦笑着想,看来,他已无意中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第一个副作用:谢教授对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情--在保守儿子的隐私和炫耀成功两者之间,谢教授选择的是后者。
不是儿子在百米跑道上的成功,而是父亲在基因工程中的成功。
当谢教授走下富豪车,步履从容地向费新吾走去时,奔驰车里的罗伯特和朱莉娅几乎同时惊叫一声:
“谢教授!”
他们毕竟年轻,思维敏捷,在一刹那间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个神秘的匿名者就是谢教授本人。是他一直在控制着整个事情的进程和节奏。他的所有伪装只不过是在通话时使用了一个简单的声音变频器而已,这实在是一个过于简单的把戏,任何一个看过廉价侦探小说的人都该一眼看穿。
但他们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费新吾和所有人都预先把这种可能排除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在潜意识中预先排除了谢教授?道理很简单,鲍菲不仅仅是他的一项“成果”,而且是他的亲生儿子。即使是再无情的父母,也不会轻易捅穿儿子的秘密,向世人展示儿子的“野兽本质”。正是这条常识在潜意识中成了大家推理的基础。
这些都不是明晰的、实实在在的推理过程,而是深藏于人们潜意识中的一点闪光、几纹回波。不过,这正是心理学家们称之为直觉的东西。
这次,人们的直觉干扰了他们的正确判断。
他们不免对谢教授有所畏惧。他在决定公布儿子的身世之谜时,该是怎样的冷硬无情呀。戈尔悄悄下车,踱到那两人附近。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声音增强器,可以听清五十米内的窃窃私语。谢教授和费新吾的谈话时断时续地传过来,录音机咝咝地转着,罗伯特也在飞快地做着速记。这些断续的谈话已足以串起一串完整的珠链。而且,罗伯特微嘲地想,即使这串链子有一两处缺节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以直接向谢教授询问嘛。他不会再保密了,他一定乐于让《纽约时报》向世人披露这件事的所有细枝末节。
那边两人的谈话由冷漠到融洽,最后又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裂缝--那是费新吾在委婉地责备他没有为儿子着想。最后两人都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奥林匹亚遗址。罗伯特立即通过卫星要通了威尔科克斯:
“这儿的调查已经快结束了,你能想到吗?正是谢教授本人有计划地、一步一步在地向社会披露真情。他的儿子、百米之王鲍菲谢的身体确实用猎豹基因进行过改良。我们的调查已经很清楚了,详细报道最迟明天早上--我是指希腊时间--就可以发回去。”
此时,连威尔科克斯那样见多识广的人激动之情也溢于言表:“这真是一条惊人的消息!它肯定在今年十大新闻中将排到首位。鲍勃,谢谢你的工作。”
罗伯特收了电话,欣喜地命令司机:“跟上他们,今晚和他们住到同一家旅馆,明早我想再采访他们一次。”
明早的采访只是为了补充某些细节,至于文章的大框架则已经全部搭好了。他高兴地仰在座位上,搂住朱莉娅的肩膀,踌躇满志地说:
“这一仗已经打赢,所有零碎的事实全部拼到一块儿了。恐怕只剩下一个缺口--那封恐吓信是谁写的?”
几秒钟后,连这点疑问也得到了回答--这最后一轮成功因此带着点闹剧色彩。奔驰正要启动,他们忽然瞥见两条人影从左右包抄过来,紧接着就听见扑哧几声,四个轮胎全被扎破,汽车在放气声中迅速委顿下去。戈尔和麦卡利斯特浑身一震,迅速掏出手枪。他们想这下完了,杀手们的自动步枪恐怕早已瞄准汽车,他们马上就会血迹斑斑,身上穿透几十个弹洞。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勇敢地作出反应,两人拉开车门,迅速滚下去,对着车外的两人举起了手枪。就在这时,车内的朱莉娅厉声喊道:
“不要开枪!”
她眼尖,已经透过薄暮认出了来人。她推开后车门,拉着罗伯特下去。果然,车旁的两人,还有车后的一人他们都认识,他们曾共同在费新吾的房间里作客。现在,这三个年轻的中国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
戈尔和麦卡利斯特从地上爬起来,平端手枪,小心地逼近三人。三人没打算逃跑,也没打算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们把两把餐刀扔到地上,走到一起,凛然地看着罗伯特。前天,在费叔叔屋里经历那一幕后,三个人就盯牢了罗伯特。他们当时没有听懂那四人的英语对话,不知道罗伯特究竟用什么办法迷惑了费叔叔,同意联名发表那篇诬蔑鲍菲的文章。他们对费叔叔很失望,但罪魁祸首当然是罗伯特。他们虽然势单力薄,但也要尽力保护鲍菲和田歌姐姐。
罗伯特挥手止住戈尔,恼怒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王刚气愤地骂道:“不许你们陷害鲍菲谢,你们是一群三K党,白人种族主义者!”
他说的是汉语,这些人都听不懂。不过机灵的朱莉娅听出了鲍菲的名字,她触触罗伯特的肩头说:“这三个人是鲍菲谢的狂热崇拜者。”
罗伯特恍然大悟,敏锐地想到了昨天收到的恐吓信:“是你们?是你们写的恐吓信?”他见三人没听懂,就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展示在他们面前,“是你们吗?”
三人摆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派头,点点头,干脆地说:“对,是我们。可惜我们不能真地杀了你,你这只专吃死尸的秃鹫!”
罗伯特唯有苦笑。他对这封恐吓信的来路作过种种判断,甚至怀疑是某个有国际背景的秘密财团。现在真相揭开了,原来只是这三个愣头愣脑的毛小子!一刹那间他竟有些失望。戈尔走过来低声问:“把他们交给希腊警方吗?警方我们很熟的。”
罗伯特看看豪华的奔驰车,它现在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像只落水鸡。真该把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送给警察--单说用暴力破坏他人财产和投寄恐吓信,这两条就够他们蹲几天了。朱莉娅扯扯他的衣袖,在目光中为三人求情。罗伯特的心软了,他在这三个人身上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便懊恼地挥挥手:
“算了,不管他们了。你们留下来修理汽车,我和朱莉娅去追赶谢教授。”
他拉上朱莉娅去找出租,戈尔和麦卡利斯特悻悻地收起手枪,瞪了三人一眼,开始商量修车的事。三个小伙子已经做好坐牢的准备,见那四人扔下他们不管不问,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罗伯特已经走出十米,忽然停下来对朱莉娅说:“你去对他们解释一下,我们不再追究他们的违法行为,对鲍菲也绝无恶意。让他们一块儿去见费先生吧,费先生兼通英语和汉语,能够在我们之间进行沟通。”
朱莉娅高兴地去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语言,反正五分钟后三个人乖乖地跟来了,脸上也没了敌意,都讪讪地低着头。罗伯特已唤了两辆出租,笑着招呼:
“喂,上车吧。”
王刚忙说:“我们租得有车。”他飞快地跑到停车场,开来一辆破旧的福特。罗伯特不免暗暗钦佩:就凭这辆破车,竟然从雅典一直追踪至此,也真难为他们了。他退掉一辆出租,两辆车掉转头向皮尔戈斯城追去。
但那晚他们查了很久,也没能查到谢、费二人下榻的饭店。罗伯特很恼火,不由喃喃地咒骂起来。自从开展这项调查,可以说是一路绿灯,他挖出的新闻连大牌记者们也瞠乎其后。不料在最后关头,却因为三个不起眼的角色,一番歪打正着的胡闹,使自己失去了目标!他不想再寻找了,今晚还要把那篇文章赶出来。于是,他们一行人找一家旅馆住下来,并向奔驰车通报了这儿的地址。
第二天一早,换过轮胎的奔驰车匆匆赶到这家旅馆。罗伯特熬了一夜,写好报道发走,这会儿刚刚睡下。戈尔懊恼地唤醒罗伯特,告诉他,就在失去监视的这一夜,谢、费二人去了田歌号游艇,那儿发生了重大变故。警方已经介入,而且这条新闻已经在当地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播出了。相比这些消息,罗伯特刚发出的文章就成了过时的黄花。
罗伯特真的要气疯了,他不能原谅自己,也知道威尔科克斯不会饶恕这次愚蠢的失误。他怒气冲冲地命令,立即赶往出事地点。当三个中国年轻人懵懵懂懂地追问发生什么事时,他真恨不得掐着三人的脖子把他们扔到楼下去。
昨晚,就在罗伯特四处查问时,谢、费二人已经下榻在隆费尔饭店。饭店相当豪华,凭栏俯望,室内游泳池绿波荡漾。房间墙壁是灿烂的金黄色,挂着用紫檀木框镶嵌的杭州丝绣,地上铺着法国萨冯纳利地毯,天花板上悬着巨型镀金水银灯,卧室十分宽敞。谢教授道过晚安就回自己卧室了,他说,他要抓紧时间同希腊政府的熟人联系,尽早确定田歌号的方位。费新吾无心体会这些富贵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个旅馆挂电话,录音电话中仍是自己当时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联系,这是不太正常的,按时间他早该同田歌会合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一再宽解自己的多虑,但心中的忐忑却驱之不去。他在豪华的金晶石浴盆里匆匆冲了澡,然后摁灭壁灯,躺在床上。
他刚矇胧入睡,响起了一阵急骤的敲门声,一个人扭开房门进来了。是谢教授,他面色苍白,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已经不是那个从容自信的谢教授了。费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谢教授简单地回答:“凶杀。官方已经派来直升机接我们过去,马上就到。”
费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问道:“是谁被害?”
“田歌和鲍菲,两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