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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惊人的突破

  晚上六点,两辆奥迪一前一后滑停在北京机场门口,六个人下了车。田子野夫妇把车开走,到停车场去了。费新吾把大伙儿拢到一块儿,相随着进了候机大厅。大厅里熙熙攘攘,到处是扎堆的人群,扎堆的行李。对面墙上的时钟显示着世界各大城市的当地时间。一对青年恋人在窗前旁若无人地亲吻。一个疲惫的母亲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抱着正在闹瞌睡的儿子向进口走去。七八位来接班的空姐拉着式样相同的行李车走过来,她们都化过晚妆,面容娇艳,穿着天蓝色的空姐服,薄如蝉翼的丝袜裹着健壮润泽的双腿,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显得十分晃眼。进口处,值勤人员耐心地用金属探测器检查着旅客。向远处看,一架巨大的波音757正缓缓开出停机区驶入跑道,飞机上灯火辉煌。

  费新吾把大伙儿领到一个空场等着。两岁的牛牛已经困了,浑身酥软地伏在妈妈夏秋君的肩头,田歌一直在逗他:“喊姑姑,喊!不喊姑姑不让你睡。”牛牛恼火地说:“不喊,姑姑坏!”牛牛爸田延豹笑着看姑侄俩斗嘴。少顷,田子野夫妇急急赶来了。费新吾说:“去雅典的班机还有五十分钟起飞,我们就要进去了,你们请回吧。”

  他是一名老牌体育记者,刚办完退休手续,中等身材,眉肃目正,穿一身深灰色的西服。这次雅典之行,算是中国体育报社对他的临别赠礼。报社胡主编说:“退休了,再出去玩一趟。以前出去都有任务,没法子痛痛快快地玩,这次找补一下。”不过说归说,还是给他加了一项任务:交两篇能叫座的专栏文章。“不交文章就不给你报销旅费。”胡主编“威胁”他。费新吾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大方啊,临退休了还这么榨我,这就叫剥削“剩余价值”啊。说笑归说笑,其实他对报社的情意是很感激的。这会儿,他接过老伴儿手里的小皮包,笑着问:

  “你到底去不去?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老伴于香雯也是个文化人,不过一辈子都是“值内勤”(在体育报做编辑)的,很少踏出国门。这次费新吾一心要拉老伴儿同去,说权当咱们是重度蜜月。但儿媳临产在即,于是,老伴儿坚决打消了出国的念头。她笑道:

  “度蜜月能有小孙孙重要?你一个人去吧,记住要照料好田歌。”

  田歌用双臂圈着妈妈的脖子,低声说着告别的话。她今年二十二岁,是北京邮电大学四年级学生。田歌具有上天垂赐的美貌,一头长发又黑又亮,一双眸子湛然有神。虽然不重脂粉,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艳惊四座。她穿一身白色亚麻质地的宽松休闲装,显得飘逸灵秀,白皙的脖颈上挂了一串极细的金项链。她父亲田子野是一个有儒商气质的中年人,笑着再次嘱托道:

  “费老,歌子就托付给你俩了,你知道她不大出远门的。”

  费新吾佯怒道:“还这样称呼?我没老到这个程度吧。”

  田子野不好意思地改口说:“老费,拜托了。”

  田歌把妈妈谷玉芬手中的马桶包要过来,背到身上,同妈妈吻别。说起来,这次雅典之行全是她哄起来的。按说她已过了追星族的年龄了,但是她对近年崛起的华裔美国选手鲍菲谢却有着近乎痴狂的崇拜--自从她六年前与这位短跑运动员结下了一面之缘,她就一直关注着谢豹飞(这是那人的中文名字)的进步--那时,谢还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物。这次得知鲍菲争到了进军雅典田径赛的资格,比赛又正好赶在大学的假期,她就宣布要去雅典观看比赛。父母对她一般是有求必应的,这次却迟迟不答应。原因也很简单:这次雅典之行有一定的“危险性”。她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又是奔着偶像去的,爹妈害怕女儿在异乡情感失控。难就难在这点心思不便直接挑明,好在双方已经心照不宣。但是,田歌可不是个遇到困难就退缩的人。两个月前,她就开始打工凑路费--当然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举动;同时,她还不屈不挠地化解着父母的郁闷,缠着奶奶为自己说情。她的奶奶已经八十二岁,又瘦又干,一阵风都能吹走,但头脑清晰,说话既幽默又入木三分。她端详着孙女送来的一大叠有关鲍菲谢的剪报,笑嘻嘻地说:

  “小妮子春心动啦!”

  田歌含羞嗔道:“奶奶!”但她的羞怯只占三成,另七成是幸福。她当然是冲着这个谢豹飞去的,一心想把他俘获,这一点不用藏着掖着。奶奶眯着眼浏览了一会儿剪报说:“不错,小伙子挺精神,挺英俊,就是不知道人品咋样,隔皮不识货。”

  田歌妈插了一句:“人家可是世界名人。”

  “名人?名人咋的,”奶奶抢白她,“你说说咱小歌子配不上谁?我就看不得你们这种贾桂模样。”

  有了奶奶的支持,这事算定下了。不过当爹妈的还是不放心,毕竟田歌没怎么出过远门,连上大学也是在家门口,属于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宝宝,咋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国?于是,他们想到了田歌的堂兄田延豹,他当运动员时走南闯北,对国外很熟悉,上次小歌子去东非大草原游玩就是他陪着去的。田家住在一座四合院内,这种独门独姓的四合院在北京已经很少见了,要不是保护民俗,只怕这家四合院也早被扒掉盖高楼了。田子野生意做大后在三环外另置了房产,但田歌的奶奶坚决不挪窝,所以这个老窝他们仍是常来常往。田歌比哥哥小十三岁,是豹哥看着长大的,兄妹感情极好,可以说,她在豹哥面前是说一不二的。但这次请豹哥出山却费尽口舌,最后田歌不得不顿着脚下了通牒:

  “豹哥,你要是不去雅典,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三十五岁的田延豹唯有苦笑。不谙世事的小妹啊,四年来,温哥华那个失败之夜像红热的铁条一样,时时刻刻都烙着他的心房。一辈子的追求和奋斗,就这么轻易断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谁说上帝不掷骰子?……那晚,他违犯了团组纪律,单独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领队和老费在警察局的收容所里找到了他--那时,他对头天晚上的事情已经没有一点记忆。

  回国之后他就挂靴了,不仅辞谢了让他作教练的决定,还彻底告别田径,到一家合资公司作了一名职员。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他对短跑投入了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现在,只要一听到“百米短跑”这四个字,他的头皮就发炸,心头就滴血。所以,他只有彻底地逃避。看着娇嗔的妹妹,他心中暗暗叹息:小歌太单纯太天真,她怎会知道,再次面对朱红色的塔当跑道,对我无异于精神酷刑!

  但他显然错怪了田歌,田歌并非不理解他内心的痛苦。那天她跺完脚后,又乖巧地挽着他的胳臂劝说着:“豹哥,我知道你忘不了那次失败,这几年,你连有关田径的电视节目都不看,你是在逃避。但一味逃避不是办法呀!陪我去吧,也许这一趟雅典之行能帮你走出失败的阴影。”

  耐不住她的缠磨,也感激她的关切,田延豹终于答应了,而且执意不要叔叔付路费。此后,他又打听到老相识费新吾也要去,于是便三人结伴同行。

  麦克风里已经在通报,飞往雅典的航班开始检票。三个人都没有大件行李需要办托运,便各自拎上自己的随身行李,走向检票口。在检票口告别时,夏秋君递过牛牛:

  “亲亲爸爸,跟爸爸再见!”

  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牛牛勉强睁开睡眼,敷衍了事地在爸爸脸上啄了一下,几个人都笑了。

  “跟爸爸说,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别把咱娘儿俩忘了!”

  两岁的牛牛当然学不来这大套的辞令,田延豹闻声没有回话,笑着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作为最后的告别。田子野夫妇和田歌都装着没有听见这句稍显粗俗的、半真半假的玩笑,但费新吾敏锐地察觉了他们与夏秋君之间的距离。

  中航波音757客机正飞在北京一雅典的航线上,高度一万五千米。从舷窗望出去,外边是一片深蓝色的晴空。飞机的方向是追着太阳飞的,所以,正在西沉的夕阳几乎静止地挂在天边。机下是凝固的云海,云眼中镶嵌着深蓝色的黑海。

  晚餐已经结束,空姐推着镀铬的餐车走过来。费新吾用餐巾纸揩揩嘴巴,把杯盏递给空姐。两个同伴闭着眼睛靠在座背上,专心听着耳机里的新闻广播或音乐。田歌靠窗坐着,挨着老费的是田延豹,他退出田径场后身体已经稍有发福,但行为举止仍带着运动员的潇洒写意。

  飞机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的空位上观景去了。留在原位的乘客大多调暗了灯光,仰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前排几个小伙子,年龄都是十七八岁,穿着李宁运动衫,听口音是东北人。他们正神情亢奋地大摆龙门阵,费新吾拾了几句,听出谈话主题是鲍菲谢:谢的身高,谢的成绩,谢的历次比赛名次,等等。“但愿这回谢豹飞能得个三牌,也给咱黄种人争争光!”

  原来他们也是冲着谢豹飞去的。他们属于迟到的观众,田径锦标赛早在三天前就开幕了。不过费新吾是有意而为之的,因为他和两个同伴主要是冲着田径之王--男子百米决赛而去,不想多花三天的食宿费。

  男子百米半决赛定于今晚,决赛则定于后天晚上举行。

  这时,从头等舱里出来一个老人,大约六十五岁,面目清癯,银发,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藏蓝色西服,细条纹衬衣,淡蓝色领带,显然都出自名牌商家。他举止优雅,目光十分锐利。这位老人径直走过来,边走边含笑打量着费新吾和他的同伴。费新吾正在记忆中搜索这是不是一个熟人,老人已立在他身旁,抬头确认了座位牌,微笑着俯下身:

  “如果我没有看错,您就是著名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吧。”

  他说的是略带江浙口音的南方官话,相当标准,但仍能听出他不是大陆人,而是久居国外的华人。费新吾赶忙起身:“不敢当,我曾经当过体育记者,现在已经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着向田延豹致意:“这位先生……”费新吾忙触触同伴,田延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老人正笑着看他,忙取下耳机,欠过身子。老人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就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先生吧。”

  田延豹的目光变暗了,这句赞扬犹如一根赤红的铁棒,无情地烙着他的心房。他不想谈这个话题,但对方是个陌生人,总得顾忌起码的礼貌。于是他惨然一笑,对老人说:

  “一个著名的失败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爱地看着他:“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断翅膀的鹰仍然是鹰。毕竟你是在田径世锦赛上‘听四枪’的第一个中国选手,也是少数黄种人运动员之一。历史不会忘记你。”

  费新吾饶有兴趣地看着老人。所谓“听几枪”是体育界的行话,比如听两枪是进入预决赛,听四枪是进入决赛。看来,这位老人对田径比赛比较熟悉。老人望着两人询问的目光,自我介绍道:“我姓谢,双名可征,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生物学教授,也是去看雅典田径比赛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机,兴奋地喊:“半决赛刚结束,他已经杀人决赛了!”

  田延豹急忙问:“成绩呢?”

  “9.92秒,仍是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也是英雄,飞得再低的雄鹰也是雄鹰!”

  她刚才并没有听见三个男人的谈话,所以这番关于鹰的话纯属巧合,三个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从何来,诧异地睃着三个人,眼珠滴溜溜的像只小鹿,三个人又一次笑起来。

  前边的三名小伙子耳朵很尖,立即回头没头没脑地问:“进入决赛了?”

  田歌很默契地笑着点头。三人高兴地说:“我们也是冲着他去的。”

  谢教授微笑着,目光被田歌吸引住了,她的美是天然的,就像山中的清泉,荷叶上的露珠。她身上的穿戴都是名牌,但穿在她身上更有一番风韵。费新吾为老人介绍:

  “这个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个超级田径迷,虽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绩从未突破15秒。田先生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赐给她的美貌太多,坠住了她的双腿。所以,她只好把对田径的一腔挚爱转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这番亦庄亦谐的介绍使田歌脸庞微红,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说:“豹哥是我的第一个偶像。”

  谢教授微笑着问:“你刚才谈论的是谢豹飞的成绩吧?”

  “对,美国运动员鲍菲谢,那是我的第二个偶像,在世界级的赛事上,他和我豹哥是仅有的杀人决赛的两名中国人,而且名字中都带一个‘豹’字,真是难得的巧合!我想,他们的父母在为儿子命名时,一定希望他们跑得像非洲猎豹一样轻快!”

  听着她的话,田延豹只是微微扯了扯嘴角。费新吾纠正道:“你犯了一个错误,这名运动员只是华裔,不是中国人。”

  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说得并不为错吧,虽然谢豹飞,还有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中国人,但总归是中国的血脉。”他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压低声音说,“透露一点小秘密,谢豹飞是我的独生儿子,我是特意去雅典为他助威的。”

  三名小伙子瞪圆了眼睛,田歌立即蹦起来,惊叫道:“你……”

  老人把手指竖在唇边:“嘘……请不要张扬。”

  田歌站立过猛,膝盖狠狠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异常兴奋的她盯着这个老人,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做梦也想不到能有这样难得的巧遇,遇上谢豹飞的父亲!老人说:

  “我在乘客名单中看到了你们两位……你们三位的名字,我对田先生、费先生早已闻名了,今天才有缘见面。几位的入场券准备好了吗?”

  费新吾说:“先头去的中国记者中有我的熟人,已经托他们办了,应该没问题。”

  “百米决赛的入场券比较吃紧,他们能弄到票,但不一定能弄到好位置。这样吧,为了多少表示一点敬意,我准备向三位赠送百米决赛的入场券,到雅典后请用这个电话号码与我联系。”

  他递过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费新吾接过纸片真诚地说:“谢谢,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老人起身同三个人告别,也同前排的三名小伙子点头示意--三人忙起身拦住他,不好意思地说:

  “谢先生,难得遇上你,能为我们签名留念吗?”

  谢教授笑着点了点头。

  三人十分欣喜,手忙脚乱地翻出笔记本。谢教授问:“三位的名字?”

  “我叫王刚,老爹起的这个名字太次了,光沈阳至少就有三十个重名的,印在电话号码簿上足有半页。这位高个子叫纪士强,这个圆脸的叫夏飞。”

  谢教授边签边问:“你们三位都很熟悉豹飞?”

  “当然!”三人如数家珍地列举着谢豹飞的个人资料:二十五岁,身高一米八八,体重七十一公斤。最好成绩是9.94秒,这是室外成绩,室内是9.95秒。他的成绩一般徘徊在世界第二十名上下;但最近进步神速,直到刚才杀人决赛。“他是我们的偶像。”大嗓门的王刚说,“虽说他是美国运动员,毕竟是华人呀。在他之前,黄种人中除了这位田大哥外,从未有选手进入过100米决赛。”

  费新吾纠正道:“不,据我所知,至少在第10届奥运会上,日本选手吉岗隆德就获得过第六名。”

  “反正少得可怜。黄种人在技巧性项目上占了优势,男女长跑也翻身了,就是在短跑上让黑人压得没脾气。我们盼着鲍菲为我们出气呢。”

  费新吾微笑道:“白人也不行。奥运早期时白人曾在百米项目上称雄,但后来被‘黑色旋风’扫地出门。这几十年100米选手每年排行榜上,前二十五名基本上全是黑人,而且多是加勒比地区的黑人,连加拿大的多诺瓦贝利和美国的迈克尔约翰逊的原籍也都是加勒比地区的国家。专家们说,长跑靠锻炼,短跑靠天赋,不服气也不行。”

  王刚不服气地说:“这到底为什么?是那儿的风水好吗?”

  费新吾微嘲道:“说起来还是白人殖民者的功劳哩。两个世纪前,他们对黑奴进行了有组织的、全球性的、卓有成效的基因淘汰。想想吧,能在运奴船和甘蔗园那样残酷的环境中活下来的黑人,自然有特别优秀的基因!对吧,谢先生?”

  谢教授微笑着点点头。费新吾感慨地说:“这位小伙子说的‘短跑中让黑人压得没脾气’,我也早有感触,也同样不服气。为此,我走访过不少专家,听到的论证难免让人丧气。专家们说,黑人的体质确实适于短跑。他们的髋部较窄,小腿较细,跑动中空气阻力小,股四头肌发达,肌腱结缔组织厚,肌肉黏滞性好,用力时不硬化,尤其是肌纤维中的厌氧酶高,快肌纤维的比率大。所以特别适于短跑。”

  田歌听得一头雾水。她喜欢短跑,喜欢看谢豹飞在赛场上潇洒飘逸、有如天人的姿态。当了这么多年的田径迷,她也积累了不少短跑知识,但费伯伯说的这些生理学术语,她听来却很费劲。她轻声问:

  “什么是快肌慢肌?”

  费新吾耐心地解释:“人的骨骼肌分红肌和白肌两种。红肌中毛细血管丰富,所以呈红色,这种肌纤维中含肌浆、肌红蛋白、糖元、线粒体和各种氧化酶较多,主要靠有氧代谢产生的ATP(三磷酸腺苷)供给能量,所以氧化能力强,不易疲劳--但反应速度慢,收缩力量小,不适于快速运动;白肌又称快缩肌,受大运动神经元支配,这种肌纤维中的脂类、ATP和CP(磷酸肌酸)含量较多,主要靠无氧酵解产生的ATP供能。据测定,加勒比黑人的小腿三头肌中快肌高达65%~85%,所以奔跑特别迅速。”他看看谢教授,笑道,“我真正是班门弄斧了,这个问题该由谢先生或小田来回答。”

  谢教授简单地答了一句:“这不是我的专业,所谓隔行如隔山。”随即他再次向众人告别,回到头等舱。费新吾问那几个小青年:

  “你们都是东北人吧?”

  “对,沈阳人,我们都是沈阳石油技校学生,都是铁杆田径迷。”

  “这次出国是自费?”

  “那当然,我们还能指望哪个单位报销?老爹掏钱呗。”王刚笑着说,“俺们仨的老爹都是个体户,掏得起我们的路费钱。不过,我们也努力打工挣了一点儿。”

  三人又同田歌攀谈几句,回过头去。隔着座椅,听见他们仍在兴奋地小声嘈嘈。费新吾发现,田氏兄妹好一会儿不说话,好像各有心事。田歌忽然站起来,莞尔一笑:

  “我出去一下。”

  她从两人面前挤过去,朝前舱走去。看她走远,田延豹轻轻触触老费:

  “知道吗?之前我就听说这几天有个华裔美国人在体育界打听你我,尤其是你,个人经历啦,人品啦,打听得很详细。我从朋友那儿偶然得知后,一直没往心里放。刚刚想起这档事儿,我想,那个华裔八成就是这位谢先生。”

  费新吾很纳闷儿,这么说,这位谢先生今天和他俩的见面并不是偶遇。还有一点让他纳闷儿的,百米决赛的门票价格不菲,这位陌生人主动赠送门票,未免有点异常。他困惑地问:“打听你我?他有什么用意?”

  “不知道。我想不出他会有什么用意。我们身上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一个失败的运动员,一个已经退休的记者。”

  费新吾思忖片刻说:“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很可能他只是听说我们也去雅典,想找两个聊天的伙伴。有些老华人长期生活在英语环境中,难免很想用汉语聊聊天的。”

  “可能吧。”田延豹闭上了眼睛。

  谢教授正在瞑目养神,忽然觉得旁边有人,是田歌,她落落大方地微笑着:“谢伯伯,您好。”

  谢教授忙欠起身,指着旁边的空位:“你好,请坐。”

  田歌在旁边坐下,含笑说:“不打扰您吧,我想同伯伯聊一聊。”

  老人笑道:“怎么会打扰呢,尤其是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

  田歌在他旁边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多少有些局促。茶几上有专为头等舱旅客准备的水果,谢教授掰下一瓣香蕉,塞到田歌手里,笑着说:

  “你好像有点局促,我的面相很凶恶吗?”

  田歌笑了,局促感一扫而光,爽朗地说:

  “伯伯,你知道,我的豹哥曾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他在三十一二岁时的崛起曾让国人抱了多大的希望!可惜……受他的影响,我从小就喜爱田径。这些年,我对鲍菲很注意,你看,这都是有关他的剪报。”她从随身的女式挂包中掏出一叠剪报,既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我知道鲍菲的不少情况,比如:他母亲叫方若华,他出生于费城,他的教练是南非的道格拉斯先生。美国一些报纸称,鲍菲近两年的崛起靠的是道格拉斯先生的秘诀。”

  谢教授很有兴趣地听着。

  “但我豹哥再三说,鲍菲的成功不仅仅是靠什么秘诀,他本身就有极好的先天条件,他的体型、他的奔跑姿势都是近乎完美的,无瑕疵的。豹哥说,其实最著名的短跑之王也常有技术上的缺陷,只是圈外人大都不了解罢了。比如多诺瓦贝利,他跑百米的步频不稳定,有时四十八步,有时五十二步,左髋神经有毛病,右脚步幅比左脚大。又如迈克尔约翰逊,他的膝盖到踝关节的那一段特别短,跑步时上体和脑袋挺立,姿势十分僵硬。但在鲍菲身上,却完全没有什么明显的缺陷。豹哥说,他简直就是一部完美的奔跑机器,也许只有猎豹才能和他媲美。他一定能在百米项目上称王,只要他的心理稳定,不出现我豹哥那样的悲剧。”

  谢教授轻轻点头:“谢谢你,也谢谢田先生。我会把这些精辟的分析和你们的关爱转达给我儿子。”

  “不过,他的教练确实也有秘诀,而且我凑巧知道这个秘诀!谢伯伯,我有幸在六年前见过他们两位,那时谢豹飞在田坛上还寂寂无名呢。”

  谢教授非常注意地看看她:“你六年前见过我儿子?在哪儿?”

  “在东非大草原,肯尼亚察沃国家公园。当时,道格拉斯正在用他的秘诀训练谢豹飞。”

  谢教授“噢”了一声,没有往下问。他当然知道田歌说的秘诀是什么。在为豹飞的短跑训练打基础时,道格拉斯曾用过这种“猎捕式”训练,以便最大限度地激发一个人的野性。这个方法卓有成效。其实,短跑源于什么?就源于古人类的逃跑(逃离猛兽的捕杀)和追捕(追杀比人类弱小的动物)。保命和觅食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高科技社会的人们在很大程度上忘记了这种本能,而道格拉斯的办法就是为了唤醒它。

  不过,豹飞的成功主要并不在于这种办法。真正的原因现在还隐密地保存着,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他和妻子。

  田歌戏谑地说:“伯伯,鲍菲什么时候才能夺冠呢?我已经急坏了!近几年他的崛起比较快,但在世界排名榜上却从未突破前八名。豹哥说,依鲍菲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在近期内取得好名次,比如说,跻身前三名!”

  谢教授富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他看看四周,邻近的旅客都不是中国人,他们对这儿的汉语对话不感兴趣。谢教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谢谢你的关心,我也很钦佩田先生的眼力。透露一点小秘密吧,这个秘密你可以告诉费先生和田先生,但对外要绝对保密,直到明晚九点之后。可以吗?”

  田歌性急地说:“当然可以!是什么秘密?”

  老人嘴角漾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鲍菲在决赛中绝不会是最后一名,甚至前三名的估计也是太保守了。”

  田哥惊喜地瞪大眼睛,几乎失声喊出来。谢教授笑着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这次谈话到此为止。

  田歌从头等舱回来后,费新吾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亢奋,她面色酡红,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回到座位后默默不语,但嘴角一直微微颤动着。费新吾戏谑地想,也许田歌的爱情攻势(迂回进攻)已经开始实施并初获小胜?

  当然他不会点破这一点,他低着头,继续又读起飞机上提供的杂志来。那边田歌沉思片刻,掏出记事本匆匆写了两行字,撕下来递给田延豹。田延豹看后显然十分震惊,又把纸条递给老费。费新吾困惑地接过纸条,上面写着:

  谢先生说:鲍菲谢明天绝不会是最后一名,甚至暗示他可能夺冠。他让绝对保密,直到决赛后。

  费新吾也喜出望外。田歌要过纸条,细心地撕碎,放到前排椅背上的垃圾袋里。好长一段时间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有一个兴奋之球在三人心中来回撞击着。田延豹伏在老费耳边轻声说:

  “如果他是有意隐瞒实力的话……”

  费新吾摇摇手制止住他。作为一个有多年经验的新闻记者,他当然懂这句话的深意。如果一个有意隐藏实力的选手一直以这种成绩杀人决赛,那就说明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他知道自己不会因为万一的不慎被挤出决赛圈。那么,这个选手极可能有绝对的优势。短跑不比其他运动(比如5000米和马拉松),它要求运动员的,是一次尽可能猛烈的爆发,尽可能完全的燃烧。在短跑中,战术基本上不起作用。谢豹飞怎么能把自己的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呢?

  他和田歌一样有种抑止不住的狂喜。虽然在种族大融合的21世纪,狭隘的种族自豪感是一种过时的东西,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摆脱它。他们兴奋地交换着目光,不再交谈。他们不会辜负老人的信任,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决赛之后,因为这是出奇制胜的心理战术。不过费新吾心中不免有些嘀咕。说到底,他们与这位谢教授只是初识,他为什么主动把这个秘密捅给他们呢?他并不像一个保守不住秘密的人啊。

  空姐们开始分发口香糖,让旅客在飞机下降时不断咀嚼以平衡内耳压力,并敦促他们系好安全带。飞机已经飞临白色的雅典城,地中海在沉沉暮色中泛着波光。城市的光团渐渐分离成单个的灯光,跑道飞速向飞机迎过来。客机逐渐减慢速度,降落在海伦尼肯机场。

  一行人取了行李,验过护照,在机场出口三人与谢教授握别。谢教授说:“我住在希尔顿饭店,你们三位呢?”

  “我们只能住便宜一点儿的。先头来的新华社记者穆明已经为我们预订了尼赞旅馆的房间,是在市内普拉卡旧城区。”

  三个年轻人走来同他们告别,费新吾问:“你们打算住哪儿?”

  三个人笑道:“走着看吧,只要不下雨,说不定在公园里或树荫下露宿也有可能。虽说是老爹的钱,也得省着点儿不是?再见,希望还能在雅典碰到你们。”

  “再见。”

  三位游侠骑士各背一只小小的马桶包,晃晃悠悠地走了。

  六年前,田歌曾和堂哥到东非察沃国家公园旅游。那时,田歌还不是田径迷,她那时迷的是野生动物。从小学起,电视台上播放的“动物世界”她期期不落,同时,她还搜集了很多有关野生动物的光盘。澳大利亚的毒蛇、毒蜘蛛和塔斯马尼亚虎,南太平洋的宽吻海豚和黄腹海蛇,北加里曼丹的巨蜥……都活在一个小女孩的心里。不过,她最喜欢的还属东非大草原的野生动物群。由于地势开阔,那儿的动物似乎离造物主更近,更为昂扬和洒脱。尤其是猎豹的追捕场面最令人心醉:小羚羊在前面灵活地蹦跳躲闪,猎豹紧追不舍,四肢和躯干富有弹性,尾巴高高扬起……她简直百看不厌。十六岁那年,她提出要在暑假到东非旅游。父亲很支持,专门请她的堂兄作陪。那年田延豹二十九岁,短跑成绩徘徊不前,已经决定要退役了,所以,到东非玩一趟也是散心。正因为这次东非之行,他的运动生涯又有了一个短暂的辉煌--不过最后仍以失败告终,这是后话了。

  察沃国家公园是肯尼亚最大的野生动物园,也是非洲最大的野生动物园之一。它位于首都内罗毕东南一百六十公里,绵延在内罗毕--蒙巴萨公路中段的两侧地区。公园以热带稀疏草原为主,但也有高山、沙壤、灌木林等,地形十分复杂。园内有一千多种动物。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常可听到狮子的吼叫,犀牛、羚羊、长颈鹿、斑马等兽类和数万只鸟禽在这里出没。据估计,园中共有大象两万头,是世界上最大的野象集中地。在加拉纳河的卢加德瀑布附近,则是鳄鱼的乐园。那些在全世界放映、为孩子和成人们所喜爱的、有关野生动物的电视片,大都是在这儿拍摄的。

  那天,他们在公园内的沃依旅馆住宿。这个旅馆周围围着栅栏,窗户上也围着铁栏,游客们坐在屋里便可观赏野生动物。门厅是错层式建筑,田歌和堂兄坐在二楼,粗制的木桌上放着两杯咖啡。窗外,非洲羚羊和狮群在河边饮水,夕阳在水中闪着金光。这会儿没有惨烈的追捕,河边是一派伊甸园的气氛。羚羊悠闲地走着,小羚羊在母亲的肚子下钻来钻去,完全没把近在咫尺的狮群放在眼里。当然,这种和睦是有条件的--狮子已经吃饱了肚子。在千万年的进化中,羚羊们已经学会观察狮子的肚子,当它们的肚子下垂时,羚羊们便抓紧时间享受生活的乐趣--因为在明天的太阳升起后,它们中的一个或几个伙伴便肯定会死在狮子、猎豹或鬣狗的利爪下。所以,它们此时表面上安适恬静,骨子里却带着宿命的悲怆。

  他们看得十分入迷,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位中年白人在观察他们。中年人满脸胡须,穿着汗衫和短裤,目光显得冷淡而疲倦,但十分锋利。他的同伴是位十八九岁的青年,黄种人,个子较高,面目英俊,身形十分健美。那两人不怎么谈话,都静静地呷着啤酒。后来,中年白人拎着酒瓶过来了,对田延豹说:

  “我能坐在这儿吗?”

  田延豹忙欠欠身子:“当然,请坐。”

  那人坐下,向田延豹举起杯子,直截了当地说:“很高兴在这儿与你巧遇,我认得你,你是中国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他看见田延豹和田歌疑问的目光,解释道:“我是一个短跑教练,世界上排名五十以上的短跑运动员我都了解。”

  田延豹已经决定退役,因此不想谈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我马上要退役了。你贵姓?”

  “费曼道格拉斯。”

  田延豹在脑中搜索一遍,没有找到这个名字。对方显然看懂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说:“你不会听说过我的,一个无名之辈。”

  田延豹真诚地说:“大部分教练都是无名的,不过,我是个运动员,我知道这些无名者在体育明星的成功中所起的作用。”

  “谢谢,这句话让我心中好受了一点。”那人咧开嘴笑了笑,又凝眸看看他,“知道你的成绩为什么一直没有突破吗?”

  田延豹心中微觉不快,他已经决定要忘掉田径了,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再三提起他的失败,至少是太鲁莽了。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吗?请讲。”

  那人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想知道?”

  他的话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连田歌也听出来了,她困惑地看着这个人。田延豹皱着眉头盯着他,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想知道,请讲。”

  那人端起啤酒杯,猛地把一杯啤酒照田延豹的脸上泼过去!在刹那的震惊之后,田延豹刷地立起来,田歌喊一声:“豹哥!”忙用力按住他的拳头。田延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恶狠狠地说:

  “你想干什么?”

  周围的游客都看到了即将开始的争斗,有人走到天井的栏杆边,喊旅馆的保安人员。只有那人的同伴安之若素,朝这边看了一眼后,仍悠然自得地呷着他的啤酒。中年白人若无其事地抽过台布扔给田延豹:“请原谅,擦一擦吧。请坐。”他把愤怒的田延豹按到座位中,“我是有意冒犯你的,我希望你会破口大骂,会冲上来给我一拳,甚至咬我一口。但是很遗憾,你太冷静了,你很愤怒但不是狂怒,你有强大的理性自制力。这种冷静对你竞技状态的‘爆发’不利,而短跑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这种爆发力。”他总结道,“你不是输在技术上,而是输在缺乏足够的野性上。”

  田延豹逐渐从愤怒中平静下来。他已看出中年人并不是寻衅,而是在试探自己的性格。但他的情绪一时扭不过来,于是没有回答,只闷闷地坐在那儿。田歌掏出手绢细心地擦去堂兄脸上的酒渍,一边惊疑地看着这个白人,他的说法--把短跑成绩和“野性”联系在一起--对她来说闻所未闻,无异于左道旁门。两个旅馆保安赶到时,这儿显然没有什么打斗场面了,他们困惑地耸耸肩,下去了。

  那人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补充一句:“我的同伴就不同。你不妨照他脸上泼一杯酒试试。”

  田延豹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你的同伴也是短跑运动员?”

  “嗯。他是明天的人。”

  田歌想自己大概没有听错吧,他不是说“明天的运动员”,而是说“明天的人”,这个说法听着很别扭。也许他是想说“明天的飞人”?她好奇地看看他的那位同伴,那人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剑眉朗目,神态中有种可以触摸到的傲气和野性。他有明显的性磁力,屋内几个女人一直在打量着他,目光中不无挑逗,这些浪漫的西方女人看来想在荒野之旅中添一点风流韵事。不过,那人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这是田歌对谢豹飞的第一眼印象,印象不是太深,也许十六岁的田歌还不具备感受异性的本能,直到第二天她才有了更为深刻的印象。

  这时,楼下忽然喧闹起来,二楼的人都跑到天井的栏杆边向下看。一只巨大的雄象不知怎么从栅栏中闯过来,这会儿已进了旅馆。楼下的人惊慌地向四周逃窜。就在上午,马赛族导游还告诉他们,不久前一位法国记者闯到象群中拍照时惹恼了一头雄象,雄象把他用鼻子卷起来在树上摔了几下,又踩了一脚,记者当即毙命。好在此时这头闯进屋里的雄象没有发怒,只是想寻找食物。它用长鼻子卷起桌上的一瓶鲜花,在地上摔碎;又卷过一瓶啤酒,闻闻,甩在一旁。

  它继续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女游客们纷纷尖叫起来。就在这时,一个人从二楼的栏杆一跃而到了一楼的大厅。是那位白人的亚裔同伴。大象吃惊地停顿片刻,怒冲冲地向他逼过去。那人敏捷地跃过桌子,跑向门口,在跑动中顺手拎过吧台上放的一篮面包,拿起一块面包向大象扔去。大象嗅嗅,用鼻子卷入嘴中。他一块一块地扔着,把大象先引到门外,又引到栅栏外,几个服务见状员赶紧过来关紧了栅栏门。

  有惊无险的风波结束了,那人把手抄在裤袋里,悠闲地踱过来。这会儿他理所当然地成了众人目光的“靶子”。三个衣着暴露的性感女郎迎上去,热切地说着什么,他俯下身低声说了一句,三个姑娘都兴奋地傻笑起来。他推开三个人回来,道格拉斯向他招招手,他走过来,向两人点点头,在道格拉斯身边坐下。道格拉斯冷冷地说:

  “我不希望训练期间你有另外的约会。”

  谢豹飞把身体仰在座椅上,懒懒地说:“我已经告诉她们啦。我说我的教练不会允许我虚耗精力的,如果想和我约会,必须先去勾引二楼那位公狮子。她们一会儿就会来找你的。”

  道格拉斯蓬松的胡须中泛出一点笑意,撇开这个话题,对谢豹飞介绍:“这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

  谢豹飞向这边点点头:“你好。不过这个名字我不熟悉,我只能记得世界上前十名的短跑运动员。”

  田延豹的脸红了,闷头不语。田歌感受到堂兄的难堪,着恼地瞪着谢豹飞,想找出几句锋利的话刺他,但却没能找到合适的武器--因为谢豹飞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并不是成心想伤害谁的感情,或者说,他并不在乎这句话是否伤害了别人的感情。道格拉斯看到了两位中国人的不快,但并没有解释,更没有道歉。谢豹飞说:

  “我下去了。”

  说完,他朝大家略略点头,扬长而去。他下了楼梯,刚才那三个姑娘又迎过来,谢豹飞低下头迅速说着什么,又向楼上作了个手势。三个姑娘又格格地傻笑起来。

  由于刚才留下的不快,这边的谈话也中止了。道格拉斯起身,简单地说了声再见,没有留下电话和住址,显然他并没有打算让这次交往延续下去。他走后,田歌偷眼瞅瞅堂兄,柔声劝道:“豹哥,别生闷气了,这两个人都是生坯子,说话太难听。别理他们。”

  田延豹闷闷地说:“西方社会不讲温良恭俭让的,只认得成功者。我是个失败者,只能怪自己。”

  田歌叹口气,不再劝了。

  第二天,旅游团成员乘车去草原游览。那位马赛族导游再次强调了安全事项。他说这里一般是不会发生事故的,但野生动物的性子谁也说不准,停车休息时只能在车辆周围,不能远离。他们乘坐的大轿车车窗上装了坚固的铁栅栏,车厢上还画了一头威风凛凛的犀牛,可能是用来做守护神的吧。

  田歌忘不了这一天。无比广阔的草原,无比广阔的天空。野象、角马、羚羊在这个天地大舞台上自信地演出。这些角马、羚羊随时生活在危险中,也许一秒钟后它们美丽的身体就会被狮子和猎豹撕碎,但即使如此,它们仍和食肉动物一样是这个草原的主人,它们是美丽的、昂扬的、自由的。当它们像水中精灵一样灵巧的逃命时,身姿比芭蕾舞姿更动人。

  不过很可惜,今天她没有看到惊心动魄的猎杀场面。一群狮子大概还不饿,懒洋洋地拖着尾巴在草丛中散步。没有最喜欢的猎豹,更没有猎豹纵跃如飞的场景,田歌觉得太不过瘾。这时,一辆车超过了他们,是一辆敞篷吉普,司机满面胡子,一看就知道是昨天那位教练。同车的人自然是他的同伴了,他今天裸着身子,只穿一条短裤。吉普车径直向羚羊群冲过去,羚羊们抬起头,不慌不忙地盯着车辆,一直到车辆插入羚羊群中时,近处的羚羊才开始逃窜,纤细的四条腿飞速摆动着,灵巧地转着弯。吉普车的目标看来是一头个头较小的羚羊,不管它怎么蹦跳转弯,吉普车仍发疯般地咬在后边。田歌拉拉堂兄的袖子,轻声问:“那不是昨天的两个人么,他们在干什么?”田延豹摇摇头。

  这时,吉普已经接近那头羚羊了,只见谢豹飞在车上立起身,打开门,身子半挂在车外。他忽然用力跳下去,是面朝前而身体向后跳,向后的速度多少抵消了一点车速,但余下的冲劲儿仍使他朝前趔趄着。他紧跑几步调整好步伐,然后全速向那头小羚羊奔去。他的速度十分惊人,但与羚羊相比仍稍逊一筹。小羚羊敏捷地左拐右转,慢慢把距离拉大了。

  谢豹飞放慢了脚步,吉普车追上去,谢豹飞敏捷地蹿上车。那位大胡子教练厉声喊着什么,虽然相隔这么远,田歌二人仍能听见几句余音。吉普车朝着这个方向开过来了,教练仍在厉声斥骂着,而谢豹飞则狂怒地瞪着教练,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扑过去咬住他的喉咙。吉普车打个弯,又朝另一头小羚羊扑去,谢豹飞又从车上跳下。这次他的动作更为迅猛,他与小羚羊的距离在缩短。小羚羊向左闪了一下,又以不可思议的敏捷蹦到右边。不过,这次谢豹飞对它的动作作出了正确的估计,他没有向左追,而是和身向右扑去。小羚羊被扑倒,一人一羊在地上翻滚起来。

  田歌一直紧张地看着前边的追猎,这时她大声喊起来:“司机叔叔,快开过去看看,好吗?”车上的游客都大声赞成,司机笑笑,打过方向盘。

  车开过去的途中,田歌不平地问导游:“你不是说不准私自进猎场吗?他们怎么能?还敢徒步去追野兽,多危险!你看,三头狮子就在不远处蹲着呢。”导游无奈地说:“他们不一样,是经过特许的,听说是在进行一种什么强化训练,已经在这儿训练好几天了。”说着,司机把车停下来,游客们争先恐后地下车,围着那两人。谢豹飞仍扑在小羚羊身上,紧紧地咬着它的喉咙,小羚羊痛苦地挣扎着,弹动着四条细腿,而大胡子教练则抱着膀子,站在一边平静地观望着。

  可能是不满来人打扰了他,谢豹飞放开猎物,怒冲冲地站起身来。他的嘴角挂着一缕血迹,嘴边沾着几根羚羊的短毛,赤裸的身上沾满荒草,面目狰狞,活像一个蛮荒时代的野人。小羚羊脖子上滴着血,但显然这点伤不致命。它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很快就四蹄撒开,疾速地逃离开去。

  这种人兽大战的场面前所未闻,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谢豹飞。目睹了今天的场面,田延豹才真正弄明白了昨天道格拉斯说的“野性”是什么。他忽然一下受到了触动,心中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个热点在怦怦地跳动着。不过道格拉斯今天不打算攀谈,当他扫视的目光落到田氏兄妹身上时,就像是看陌生人。然后,他迅速扭回头,向谢豹飞低喝一声,然后两人利索地跳上车,吉普一阵风似的离去了。

  这两人也就这么一阵风地从田氏兄妹的生活中消失了,从此再没出现过。

  这番见闻给田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一开始这印象中并没有什么美感:一个几乎全裸的男子,嘴上沾着血和兽毛,面目狰狞,浑身脏污,简直是恶魔的形象嘛。但时间长了,恶感慢慢虚化、消失,留下的只是他的活力,他的剽悍,他的勃勃生机。此后,她一直把这个野性的人像保存在记忆中。她开始注意有关谢豹飞的消息,大约两年后,谢豹飞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体育新闻中,他在百米田坛上的名次缓慢地但不可逆转地上升,直到这次杀人决赛。所有关于他的报道,都保存在田歌的一叠剪报中。

  田延豹的生活从那时也有一番意外的转折。他退役前参加了最后一次国内比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成绩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他在百米跑道上加速时,心中一直闪现着谢豹飞追捕羚羊的场景,肯定是谢的野性对他起了某种催化作用。国家队的教练一边惊叹着:“大器晚成,大器晚成呀”,一边撕碎了他的退役手续。其后,他的成绩飞速提高,直到2013年温哥华世界田径赛进入八强。可惜功亏一篑,他在决赛中败得很惨,所以这两年的辉煌也就成了回光返照。

  雅典的七月酷热难当,出租车的空调不大管用,田延豹干脆让司机打开车窗,随即希腊特有的里瓦斯热风呼呼地灌进车内。田歌一直扒在车窗上向外看,在她眼里,什么都是新鲜的。司机是一个饶舌的中年人,热心地用英语同他们攀谈,介绍着沿途的名胜,不幸的是,他的英语只有希腊人才能听懂。田歌只能礼貌地回以微笑。后来,费新吾担任了兼职导游--他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期间来过雅典,在这儿待了半个月--情况才好转起来。

  他告诉同伴,雅典早在四千六百年前由迈锡尼人建城,最早的城区在一座一百五十米高的山包上,即今天有名的雅典卫城。雅典是神话和历史的城市,希腊共和时代是人类历史上最生气勃勃的时代。那时的社会和人民健康昂扬,从容大度。在中国历史上,只有盛唐时期才差可与其比拟,但盛唐的中国是开明的专制,缺少古希腊的民主政治。“我从年轻时就对古希腊文明十分心仪,我真希望自己也是古希腊自由民的一员,喝着茴香酒,嚼着橄榄,到英雄剧场看荷马的悲剧,到奥林匹亚参加古代奥运会,或者参加吵吵嚷嚷的公民大会的辩论和自由选举。我特别喜欢古希腊的裸体雕塑,它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体美。观赏着这些雕塑,能真切感受到四千年前古希腊人的勃勃生气。我真不相信这样伟大的文明会一蹶不振!”

  他说,希腊在公元404年沦于异族统治,直到1829年才赶走土耳其人,赢得独立。所以,希腊在欧洲是比较落后的,是欧洲的农村。就拿雅典来说吧,这个白色的圣洁之城容纳了希腊的一半人口,一直都比较拥挤,绿地很少,污染相当严重,到处废水横流。后来直到雅典2004年举办奥运时大兴土木,城市面貌才大有改观。

  说话间,出租车已开入雅典市区,现在是当地时间晚上十点二十分,但雅典人的夜生活才刚刚进入状态。到处是室外餐厅,空气中弥漫着煮咖啡的香气。小贩们在集市上兜售着舌鳎、鳐鱼和海绵,身穿白色夏装、肤色稍黑的女孩在叫卖鲜花。在建筑物的空当里,费新吾为他们指认了著名的伯提侬神庙和埃雷赫修庙,它们都是白色的大理石建筑。

  田歌看得目醉神迷。出租车在拥挤的车流中缓慢地爬行,但田歌毫不着急,一直注视着窗外流动的夜景。汽车到了普拉卡旧城区,这是一片陡峭的山地,密集的建筑物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出租车停了,司机指着高处快速地说着英语,费新吾请他重复了两遍才听懂,他说尼赞旅馆已经到了,就在这串石阶之上。他愿意帮客人把行李提上去,因为汽车是开不到跟前的。费新吾说:

  “谢谢。只有几件小行李,我们自己可以拿的,这是车费,不用找了。”

  司机高兴地同他们告别:“再见,希望你们喜欢雅典。”

  这是个中等规模的旅馆,十分整洁。经理卡佐米茨看见两男一女进来,立即用英语问道:

  “欢迎,你们是中国来的费先生、田先生和田小姐吧?”

  “对。”

  “房间已经预定了,是四楼的10号和12号房。按你们的要求,其中10号房有可以上网的电脑,并且加了一张床。”

  “谢谢。”

  田延豹在柜台上办了手续,临结束时卡佐米茨殷勤地问:“三位要纪念品吗?本店代卖田径运动会的纪念T恤衫。”

  费新吾婉言辞谢道:“等我们吃过晚饭吧,飞机上的晚饭太早了。”

  侍应生带三人上楼,房间不是太大,但对于“挤惯”了的中国人来说已经够用了。屋里有卫生间,有一间小小的起居室,桌上摆着一台台湾鸿基电脑。卧室较小,两张单人床已经拼在了一块儿。费新吾对两人说:

  “抓紧时间洗漱,然后下去吃饭。我先给熟人打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那边说:“是老费吗?新华社的穆明出去采访,交待我等你的电话。房间还满意吧?”

  “房间很好,谢谢你们。”

  “不客气。穆明让转告你,后天百米决赛的票已经搞到,明天你过来取。”

  “不用了,我们在飞机上遇到一位朋友,他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入场券。那边的三张票好处理吧?”

  “没问题。门票的黑市价格已经翻了五倍。”

  “中国队战绩如何?我知道昨天只有一块女子5000米的金牌上账。”

  “今天又添了两枚金牌,女子竞走和男子跨栏。这次中国队的人气不错,但毕竟底子太差,不会有太大的突破。”

  两人寒暄几句,挂了电话。浴室里水声哗哗,但田延豹还是听到了外面的谈话,大声问道:“今天几块?”

  “两块金牌。”

  田延豹穿着浴衣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评论道:“不错,开局不错,有这个势头,今年中国队还能上一个台阶。你去洗漱吧。”

  两人穿戴齐毕,田歌正好来敲门,新浴过后,她显得格外鲜嫩。“费叔叔,豹哥,吃完饭,咱们再逛逛雅典的夜景吧?”

  “你不累?”

  “不累。走前就说要调时差,我看时差肯定调过头了,这会儿特精神,想睡也睡不着。”

  “好吧。”

  雅典似乎没有夜晚,外国游客淹没在希腊人的海洋中。露天舞场里,人们弹着桑图里琴,跳着邦多扎里舞。佩着电警棒的警察在街道上溜达,个个满面笑容。费新吾领着同伴在一个露天餐厅就座:

  “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吃什么?来点正宗的希腊饭菜?”

  田歌饶有兴趣地答应了。费新吾向侍者点了菜,告诉田歌,希腊的作息时间很特别,由于天气酷热,希腊人的习惯是:中午一直休息到五点,夜里八至十二点吃晚饭,商业活动则彻夜不停。为了节约电力,希腊政府不得不以法律形式规定,凌晨两点商店必须关门。但店主们常常关门半个小时做做样子,就又开门了。“和咱中国一样,这叫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你们要是有兴趣有精力的话,咱们今天玩个通宵。”

  田歌雀跃道:“行,逛个通宵!呀,这是什么东西?”她皱着眉头打量着杯子里色味怪异的饮料,费新吾笑了:“你不是想尝尝正宗的希腊风味吗?这就是老希腊人爱喝的鼠尾草煎汁。喝吧。”

  田歌喝了一口,立时把脸皱成了苦瓜,两个男人见状开心地大笑起来,正端菜上桌的希腊侍者也笑了。

  希尔顿饭店的仆役把谢可征送进豪华套间,这里的正厅悬挂着枝形水晶灯,墙上是暗褐色的实木护板,浴室非常宽敞,有一个雪花石的浴盆。仆役把他的行李箱放到壁柜中,微笑着说:

  “先生也是来观看田径比赛的吧,你来得很巧,正好赶上百米决赛。”

  “对,我是为它来的。对了,请你马上到门票预售处拿三张明晚决赛的门票,送到普拉卡城区的尼赞旅馆。”

  “好的,我马上去办。先生你休息吧。”

  仆役走了,谢可征先洗了个热水澡。防雾镜中显出他的面容,眼角皱纹密布,鬓发已经全白。他老了,时光之神的脚步是不可阻挡的。六十五年来,他一直在科学之路上埋头疾进,现在该回过头来看看一生的历程了。这一生中,他在科学研究上取得了不少突破,但最成功的作品是他的儿子。明晚,百米决赛之后,儿子的成功就会昭示于世。实际上,儿子早就可以成功了,但他和妻子一直谨慎地保守着秘密,把这一天一次次向后推延,因为这个成功太惊人了,它一定会像高压饭锅爆炸一样,把体育界或科学界的盛宴搅得乱作一团。

  儿子的成功无可置疑,现在他关心的是,怎么把高压锅中的蒸气慢慢释放一些。

  电话响了,他伸手拿过浴室里的电话,是道格拉斯:“谢先生你好,我估计你已经到了。”

  “鲍菲呢?”

  “正在接受兴奋剂的检查,一切按我们与耐克公司的协议进行。以我看来,这回新闻界是太迟钝了,对鲍菲超强度的兴奋剂检查,竟没人看出其中的不正常!”

  “恐怕是惰性使然吧,他们都不相信一个黄种人运动员会在这个属于黑人的领域里取得突破。鲍菲的情绪怎么样?”

  “很好,明晚他一定会有不错的竞技状态。放心吧。”

  “我很放心,预祝你成功。”

  道格拉斯笑了:“不,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那好,就预祝我们成功吧。”

  披上浴衣,他挂通了美国家里的电话。妻子方若华这次没来,执意留在家中。这一生中,若华一直与他宛若一体,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科学上的助手。豹飞明天的成功是他们两人心血的结晶。但若华年岁渐大后变得怯懦了,她担心儿子的成功会毁了他作为正常人的一生。妻子的退却使他常常有一种孤独感,现在,只余他一人在荆棘之路上前进了。

  是女仆莎蒂玛接的电话,说女主人正在院里修剪花木,是否需要去喊她?谢可征说:“不用了,只告诉她我已经安顿好,刚才我和道格拉斯通过电话,豹飞的情绪很稳定,让她放心。”

  挂上电话,他擦干身体,躺到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很长时间他没有入睡,他想起豹飞夭折的六个哥哥;想起鲍菲出生时夫妇二人的狂喜;想起鲍菲的童年,那时他是个脾气暴躁的小家伙……他忽然想到了田歌,那个漂亮的、性情怡人的姑娘。她对鲍菲的情意是很明显的,这多半缘于六年前在东非草原上结成的缘分吧。他对田歌的印象很好,也许这个中国姑娘是命运之神送到他面前来的。

  他渐渐沉入睡梦中。

  体育运动是古希腊人对世界文明的重大贡献。公元前776年,古希腊人在奥林区亚村召开了第一届奥运会,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公元393年,共举行了293届。后来,异族统治中断了这个传统,留下了长久的空白。直到1896年3月25日,希腊国王格奥尔基奥斯在全雅典体育场宣布,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开幕,历史才重新接续起来。在那次奥运会上,希腊共获四十七枚金牌,高踞金牌榜的首位。

  其后,希腊的体育成绩就惨不忍睹了。说到底,体育的兴旺不能靠历史的余威,它要靠巨大的财力和高度发达的科技。但不管成绩如何,希腊人对体育的热情从未降低。

  谢教授已经让希尔顿饭店的仆役送来了入场券。第三天晚上,费新吾三人很早就吃了晚饭,乘车向帕特西耐孔体育场出发。他们觉得自己像是正走进一个巨大的能量场,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运动会的巨大磁力。一队队警车在为运动员的车队开道,数目众多的警察牵着警犬在运动员村和体育场附近巡逻。等待转车的新闻记者焦灼地翘首远望,一旦大会的专车开来,他们就会肩扛手提笨重的摄影器具,蜂拥而上。身着盛装的本地观众或乘车或步行,潮水般拥往赛场。这种人的海潮在赛场门口被阻住了,数目众多的男女警察把观众分成单行纵队,认真地进行检查。三个人排在行列中耐心地等待着,费新吾摇头叹道:

  “体育和暴力已经密不可分了。慕尼黑奥运会惨案,亚特兰大奥运会爆炸案……怎么能想象古希腊的运动会中对观众搜身?这也是现代文明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吧。”

  雅典帕纳西耐孔体育场一直是体育运动的圣殿,就像是伊斯兰信徒心中的麦加天房。帕纳西耐孔体育场建于公元前330年,它全部由洁白的大理石建成,坐落在圆形的山丘上。体育场正面是典型的古希腊朵利亚建筑风格的高大前柱式门廊,门廊中央是巍峨庄严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前后共排列二十四根。中央门廊成“品”字形,共十二根,后门廊柱共六根。看台依跑道的环带而建,也全部由洁白如雪的大理石制成,跑道两端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方形圣火台,它们静卧在乳白色的地毯上。

  体育场后面是郁郁葱葱的绿树,晚霞正洒落在高大的树冠上。这个古老的体育场同时也充满了现代气息,两块巨型电视屏幕高高耸立,十口锅状的卫星天线一字排开朝向天空。暮色渐渐沉落,但体育场内亮如白昼,灯光映照着绿色的草坪,朱红色的塔当跑道,还有数万兴奋的盛装观众。

  看台上可以说是座无虚席。费新吾不由想起上个世纪在雅典举行的田径赛事上,曾闹过一场小小的风波。世界田联主席内比奥洛批评赛场里观众太少,从而引起他与希腊体育部长的一番唇枪舌剑。这番争吵在报纸上披露后,希腊人潮水般地购票入场,作为对内比奥洛的回敬。想到这里,费新吾不由会心地笑了。从某些方面看,希腊人和中国人有相似之处,两者都有灿烂的古代史,也有令人扼腕的近代史。所以,在涉及民族自尊的问题上,两者都是极为敏感的,甚至敏感到病态的地步。他揶揄地想,也许今天的观众中就有一些人并非爱好体育,他们仅仅是为了民族的自尊才付出了高昂的票价。不过,他对这种看似幼稚的自尊心却十分理解。

  费新吾和两个同伴在靠近跑道终端的两层看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做了多年的体育记者,他知道在百米决赛的黄金时段,这样的位置是十分难得的。他十分感激那个慷慨的老人。但他没有找到老人的影子,附近没有,贵宾席上也没有。莫非在这个令人癫狂的时刻,作为谢豹飞的父亲,他还能端坐在卧室中看电视?

  他在贵宾席上看到了原美国短跑名将路易斯,这位百米跑道上的风云人物曾多次打破世界纪录并荣获奥运冠军,现在已经五十六岁了。这会儿,他正与贵宾席正中的原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交谈,罗格左侧则是现任世界田联主席德比洛夫。两位主席当然不会错过今天的比赛,毕竟,男子百米是田径运动中分量最重的奖项之一。

  回头望望看台,七排以上全是各国的新闻记者,他们胸前挂着长焦距相机或摄影机,膝上摆着最新式的笔记本电脑,面前还有为他们特意配置的小型闭路电视。费新吾用目光扫视一遍,从他们佩戴的台徽看,有英国的BBC,美联社,意大利的RAI,日本的TBS,加拿大的CBC,法国的FT2,挪威的NRK,以色列的IBA……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的穆明也看到他了,两人远远地招了招手。

  田延豹一直瞑目而坐,眉峰微蹙,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痛苦的夜晚。田歌穿一件洁白的露肩装,紧紧捧着一束硕大的花束,里面有象征胜利的月桂和象征爱情的玫瑰。她的眸子里有两团火在燃烧,从她手指和嘴角无意识的抖动中,能看出她心中极度的渴盼。

  有人拍拍费新吾的肩膀,是个子矮胖的穆明,他才从人群中挤过来。费新吾移移身体,让他挤着坐下,穆明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说:

  “热,希腊的天气真要命!下次再出国采访,我只到阿拉斯加和冰岛。喂,谁给你弄来这么好的位子?能在百米决赛时弄到这儿的位子,那人肯定有神通。”

  “我们在飞机上邂逅了一位美国的教授,是他主动赠送的。对了,他是鲍菲谢的父亲,知道鲍菲吗?就是决赛中那个唯一的黄种人。”

  “当然知道,他的成绩是八个人中最后一名。”穆明骂了一句粗话,“采访百米真没劲,尽是黑人耀武扬威,中国人连边也沾不上,有个华人还是垫底的。”

  费新吾怕他的话刺激田延豹,忙触触他,使了一个眼色。穆明这才探过身同田延豹搭讪:“是老田吧,咱们打过交道。哟,这位漂亮姑娘是谁?我敢说你是体育场中最漂亮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田歌虽说有些羞涩,仍落落大方地同他握手:“我是田延豹的堂妹。”

  费新吾指指贵宾台:“那一位是谁?”

  “罗格左边的?是前田联主席内比奥洛的孙子,是一个重要的体育商。记得吗?1981年,内比奥洛上任时,国际田联是个穷家破庙,资产只有五万美元,到他卸任时,国际田联的家底已经上亿了!那个意大利跳远运动员对国际田联进行了许多意义重大的改革,实行一国一票制,允许田径选手拿高额奖金,促进了田径运动的商业化。现在田联主席已是财大气粗,即使奥委会主席对他也要礼让三分了。”

  费新吾摇摇头:“这不一定是好事。体育的商业化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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